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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最後的早餐

天終於亮了。
    傅紅雪正慢慢地在喝著剛煮好的熱粥。
    葉開隱隱感覺到翠濃已不會再回來,正在穿他的靴子。
    小樓上靜寂無聲,公孫斷正將頭埋入飲馬的水槽裡,像馬一樣在喝著冷水,但現在只怕連一條河的水也無法使他清醒。
    荒野上的晨風中,還帶著一絲淡淡的血腥氣。
    花滿天和雲在天也回到他們自己屋裡,開始準備到大堂來用早餐。
    每天早上他們都要到大堂來用早餐,這是萬馬堂的規矩。

× × ×

沈三娘終於鼓起勇氣,走迸了馬空群的房門。
    在裡面等她的是誰呢?

翠濃手抱膝蓋,蜷曲在書房裡一張寬大的檀木椅上。
    她看來既疲倦又恐懼。
    沈三娘看見她的時候,兩個人好像都吃了一驚。
    馬空群冷冷的觀察著她們臉上的表情,忽然道:「你們當然是認得的。」
    沈三娘點點頭。
    馬空群道:「現在我已將她帶回來了,也免得你以後再三更半夜的去找她。」
    沈三娘反應很奇特,她好像在沉思著,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馬空群的話。
    過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轉身,面對著馬空群,緩緩道:「我昨天晚上的確出去過。」
    馬空群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我找的人不是翠濃。」
    馬空群道:「我知道。」
    他已坐了下來,神色還是很平靜,誰也無法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心裡的喜怒。
    沈三娘凝視著他,一字字道:「我去找的人是傅紅雪!」
    馬空群在聽著,甚至連眼角的肌肉都沒有牽動。
    他目光中非但沒有驚奇和憤怒,反而帶著種奇異的瞭解與同情。
    沈三娘也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我去找他,只因為我總覺得他就是殺死那些人的兇手。」
    馬空群道:「他不是。」
    沈三娘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他的確不是,但我在沒有查明白之前,總是不能安心。」
    馬空群道:「我明白。」
    沈三娘道:「我可以從他對我的態度上看出來,女人天生就有種微妙的感覺,他若恨你,對我的態度也一定不同。」
    馬空群道:「我懂。」
    沈三娘道:「可是他卻對我很客氣,我去的時候,他雖然顯得有些吃驚,我要走的時候,他卻並沒有留難我。」
    馬空群道:「他是個君子。」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有個朋友並不是君子。」
    馬空群道:「哦?」
    沈三娘咬著牙,眼眶已發紅,忽然解開了衣襟。
    衣襟下是赤裸著的。
    她雖然已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但身材仍保養得非常好。她的胸膛堅挺,小腹平坦,雙腿修長結實,只可惜現在這晶瑩雪白的胴體上,已多了好幾塊瘀青和青腫。
    翠濃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叫,沈三娘的淚已落下,顫聲道:「你知道這是誰打的?」
    馬空群凝視著她腰腹上的傷痕,目中已露出憤怒之色,過了很久,才沉聲說道:「我不想知道。」
    他的意思沈三娘當然明白,不想知道的意思,就是他已知道。
    沈三娘也沒有再說,慢慢地掩起衣襟,黯然道:「你不知道也好,我只不過要你明白,為了你,我什麼事都肯做。」
    馬空群心中的憤怒已變為痛苦,又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道:「這些年來,你的確為我做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
    沈三娘哽咽著,突然跪倒,伏在他膝上,失聲痛哭了起來。
    馬空群輕撫著她的柔髮,目光凝視著窗外。
    清晨的微風吹過草原,綠草如波浪般起伏,旭日剛剛升起。金黃色的陽光照在翠綠的草浪上,馬群正奔向陽光。
    馬空群歎息著,柔聲道:「這地方本是一片荒漠,沒有你,我也許根本就不能將這地方改變得如此美麗,沒有人知道你對我的幫助有多麼大。」
    沈三娘輕泣著,道:「只要你知道,我就已心滿意足了。」
    馬空群道:「我當然知道,你幫助我把這塊地方改變得如此美麗,只不過是要我在失去它時覺得更痛苦。」
    沈三娘霍然抬起頭,失聲道:「你......你......你在說什麼?」
    馬空群不再看她,緩緩說:「我在說一件秘密。」
    沈三娘道:「什麼秘密?」
    馬空群道:「你的秘密。」
    沈三娘道:「我......我有什麼秘密?」
    馬空群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一字字的說道:「從你第一天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已知道你是誰了!」
    沈三娘身子一陣震顫,就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突然扼住了她咽喉。
    她連呼吸都已停頓,慢慢地站起來,一步步向後退,目中也充滿了恐懼之色。
    馬空群道:「你不姓沈,姓花。」
    這句話又像是一柄鐵錘,重重的敲擊在沈三娘的頭上。
    她剛站起來,又將跌倒。
    馬空群道:「白先羽的外室花白鳳,才是你嫡親的姐姐。」
    沈三娘道:「你......你怎麼知道?」
    馬空群歎息了一聲,道:「你也許不信,但你還未到這裡來時,我已見過你,見過你們姐妹和白先羽在一起,那時你還小。你姐姐肚子裡卻已有了白先羽的孩子。」
    沈三娘顫抖突然停止,全身似已僵硬。
    馬空群道:「白先羽死了後,我也曾找過你們姐妹,但你姐姐卻一直隱藏得很好,又有誰能想到你居然到這裡來了?」
    沈三娘慢慢向後退,終於找著張椅子坐下來,看著他。
    就是這個人,七年來,每個月她至少有十天要陪他上床,忍受著他那只沒有手指的手笨拙的撫摸,忍受著他的汗臭。
    有時她甚至覺得睡在她旁邊的是一匹馬,一匹老馬。
    她忍受了七年,因為她總認為自己必有收穫,這一切他遲早必將付出代價。
    現在她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可笑,錯得可怕。
    她忽然發覺自己就像是一條孩子手裡的蚯蚓,一直在被人玩弄。
    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你是誰,但卻一直沒有說出來,你知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沈三娘搖搖頭。
    馬空群道:「因為我喜歡你,而且很需要你這麼樣一個女人。」
    沈三娘忽然笑了笑道:「而且還是心甘情願的免費送上門來的。」
    她的確在笑,但這笑卻比哭還要痛苦。
    她忽然覺得要嘔吐。
    馬空群道:「我已早就知道你跟翠濃的關係。」
    沈三娘道:「哦?」
    馬空群道:「我這邊的消息,由翠濃轉出去,外邊的消息,也是由翠濃轉給你的。」
    他也笑了笑,道:「你用她這種人來轉達消息,倒的確是個聰明的主意。」
    沈三娘歎道:「只可惜還是早已被你知道。」
    馬空群道:「我一直沒有阻止你們,只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重要的消息給你。」
    沈三娘道:「你也許還想從我這裡得到外面的消息。」
    馬空群也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你姐姐比你精明得多,這麼多年來,我竟始終查不出她的蹤跡。」
    沈三娘道:「所以她直到現在還活著。」
    馬空群道:「她的兒子呢?」
    沈三娘道:「也還活著。」
    馬空群道:「現在是不是已經到這裡來了?」
    沈三娘道:「你猜呢?」
    馬空群道:「是葉開?還是傅紅雪?」
    沈三娘道:「你猜不出?」
    馬空群又笑了笑,道:「就算你不說,我也有法子知道的。」
    沈三娘道:「那麼你又何必問我?」
    馬空群忽又歎息了一聲,道:「其實直到今天為止,我還是不想揭穿你的秘密,因為我還是不忍中斷我們現在的這種關係。」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現在已到了非揭穿不可的時候。」
    馬空群道:「是的。」
    沈三娘道:「為什麼?」
    馬空群道:「因為這件事已不能再拖下去。」
    沈三娘道:「既然已拖了十幾年,又何妨再拖幾天?」
    馬空群神情更沉重,道:「我有兒有女,還有幾百個兄弟,我不忍眼見著他們再一個個死在我的眼前。」
    沈三娘道:「昨天晚上又死了多少?」
    馬空群黯然道:「死的已夠多。」
    沈三娘道:「你認為誰是兇手?葉開?傅紅雪?」
    馬空群目中露出憤恨之色,緩緩道:「不管兇手是誰,我可以向你保證,他一定逃不了的!」
    沈三娘盯著他,一字字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殺人者死......對不對?」
    馬空群道:「不錯。」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那麼你自己呢?」
    馬空群目中的憤怒突又變為恐懼,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忽然站起來,面對著窗子,彷彿不願被沈三娘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了一陣銅鈴聲。
    馬空群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快,又是一天,早膳的時候又到了。」
    沈三娘道:「你今天還吃得下?」
    馬空群道:「這是我自己訂下的規矩,至少我自己不能破壞它!」
    他沒再看沈三娘一眼,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沈三娘道:「等一等。」
    馬空群在等。
    沈三娘道:「你怎麼就能這樣走了?」
    馬空群道:「為什麼不能?」
    沈三娘道:「你......你準備對我怎樣?」
    馬空群道:「不怎麼樣。」
    沈三娘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馬空群道:「我沒有意思。」
    沈三娘道:「你既已揭穿了我的隱密,為什麼不殺了我?」
    馬空群道:「揭穿你的秘密是一回事,殺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三娘道:「可是......」
    馬空群道:「我知道你當然也不能再留在這裡。」
    沈三娘道:「你讓我走?」
    馬空群笑了笑,笑得很淒涼,緩緩道:「我為什麼不讓你走?難道我真還能殺了你?」
    沈三娘看著他,目中露出了驚奇之色。
    直到現在,她發覺自己還是不能瞭解這個人,也許始終都沒有真正瞭解過他。
    她忍不住又問道:「你既然已準備讓我走,為什麼又要揭穿我的秘密?」
    馬空群又笑了笑,淡淡道:「那也許只因為我要讓你知道,我並不是個呆子。」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那也許只因為你已不願我再留在這裡。」
    馬空群道:「也許。」
    他沒有再說什麼。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 ×

腳步聲已下了樓,緩慢而沉重。
    他的心情也許更沉重。
    「他為什麼不殺我?難道他真對我不錯?」
    沈三娘握緊雙拳,自己決定絕不能再想下去,想下去只有更痛苦。
    就是這個人,欺騙了她,玩弄了她,但卻在別人非殺不可的時候放過了她。
    也許並不是他要欺騙她,而是她要欺騙他。
    無論他以前做了什麼,但是他對她這個人,卻並沒有虧負。
    沈三娘心裡忽然覺得一陣刺痛。
    她本不該有這種感覺,更從未想到自己會有這種感覺。
    但人總是人。
    人總有人的情感、矛盾和痛苦。
    翠濃已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柔聲道:「他既然已讓我們走,我們為什麼還不走?」
    沈三娘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當然要走,只不過......也許我根本就不該來的。」

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來。
    長桌在他面前筆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樣。
    從泥沼和血泊中走到這裡,他的確已走了段長路,長得可怕。
    從這裡開始,又要往哪裡走呢?
    難道又要走回泥沼和血泊中?
    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皺紋在清晨的光線中顯得更多、更深,每一條皺紋都不知是多少辛酸的血淚刻劃出來的。
    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別人的!
    花滿天和雲在天已等在這裡,靜靜地坐著,也顯得心事重重。
    然後公孫斷才踉蹌走了進來,帶著一身令人作嘔的酒臭。
    馬空群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說什麼。
    這種時候,的確不是應該喝醉的時候。
    他心裡既羞慚,又憤怒──對他自己的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將自己的胸膛劃破,讓血裡的酒流出來。
    大堂裡的氣氛沉重。
    早膳已經搬上來,有新鮮的蔬菜和剛烤好的小牛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