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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命

(一)
     
    三十二張牌排成四行,一行八張。
    杜十七推出了一行,道:「我們兩個人對賭,上下兩家是空門。」
    傅紅雪道:「我懂。」
    杜十七道:「所以我們就不如賭四張。」
    傅紅雪道:「好。」
    杜十七用兩根手指推出了四張牌:「骰子擲出的是單,你拿第一副。」
    傅紅雪道:「牌是你洗的,骰子我來擲。」
    杜十七道:「行。」
    傅紅雪拿起骰子,隨隨便便地擲了出去。
    七點,單。
    杜十七道:「我拿第二副。」
    兩張烏木牌九,「啪」的一合,再慢慢推開。
    杜十七眼睛裡露出光,嘴角露出了笑,他的兄弟也鬆了口氣。
    大家都看得出他手上拿的是副好牌。
    傅紅雪卻冷冷道:「你輸了。」
    杜十七道:「你怎知道我輸了?你知道我手上是什麼牌?」
    傅紅雪道:「是一張天牌,一張人牌,天槓。」
    杜十七吃驚地看著他,道:「你看過自己手上的牌沒有?」
    傅紅雪搖搖頭,道:「我用不著看,我的牌是對雜五。」
    杜十七忍不住掀開他的牌,果然是雜五。
    雜五對恰巧贏天槓。
    杜十七怔住,每個人都怔住。
    然後才是一陣騷動:「這小子有鬼,這小子認得牌。」
    傅紅雪冷笑道:「牌是誰的?」
    杜十七道:「我的。」
    傅紅雪道:「我動過牌沒有?」
    杜十七道:「沒有。」
    傅紅雪道:「那麼我怎麼會有鬼?」
    杜十七歎了口氣,苦笑道:「你沒有鬼,我跟你走。」
    又是一陣騷動。
    握刀的又想動刀,握拳的又想動手。
    杜十七厲聲道:「賭錢我雖然輸了,賭命我還沒有輸,你們吵什麼?」
    騷動立刻靜了下來,沒有人敢開口。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還是那麼愉快:「其實你們都該知道,賭命我是決不會輸的。」
    傅紅雪道:「你有把握?」
    杜十七微笑道:「就算我沒有把握,可是我有九條命,你卻只有一條。」

(二)

無星,無月,無燈。
    黑暗的長巷,冷清清的長夜。
    杜十七忽然歎了口氣,道:「其實我也沒有九條命,我根本連一條命都沒有。」
    傅紅雪道:「哦?」
    杜十七道:「我這條命已經是燕南飛的。」
    傅紅雪道:「你知道我是誰?」
    杜十七點點頭道:「我欠他一條命,他欠你一條,我可以替他還給你。」
    他停下來,臉上還帶著微笑:「我只希望你能讓我明白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麼事?」
    杜十七道:「你怎麼認得那些牌的?」
    傅紅雪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知不知道每個人手指都有指紋?」
    杜十七道:「我知道,有的人手上是箕,有的人手上是籮。」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世上決沒有兩個人的指紋是完全相同的?」
    杜十七不知道。
    這種事在那時根本沒有人知道。
    他苦笑道:「我很少去看別人的手,尤其是男人的手。」
    傅紅雪道:「就算你常常看,也看不出,這其間的分別本來就很小。」
    杜十七道:「你看得出?」
    傅紅雪道:「就算是同一模子裡烘出來的餅,我也能一眼看出它們的分別來。」
    杜十七歎道:「這一定是天才。」
    傅紅雪淡淡道:「不錯,是天才,只不過這種天才卻是在連一點光都沒有的密室中練出來的。」
    杜十七道:「你練了多久?」
    傅紅雪道:「我只不過練了十七年,每天只不過練三五個時辰。」
    杜十七道:「你拔刀也是這樣練出來的?」
    傅紅雪道:「當你練眼力的時候,一定要不停地拔刀,否則就會睡著。」
    杜十七苦笑道:「現在我總算明白『天才』是什麼意思了。」
    天才的意思就是苦練,不停地苦練。
    傅紅雪道:「那副牌九是用木頭做的,木頭上也有木紋,每張牌上的木紋都不同。我已看你洗過兩次牌,那三十二張牌我已沒有一張不認得。」
    杜十七道:「那手骰子擲出的若是雙,你豈非還是輸?」
    傅紅雪道:「那手骰子決不會擲出雙的。」
    杜十七道:「為什麼?」
    傅紅雪淡淡道:「因為擲骰子我也是天才。」

× × ×

長巷已到了盡頭,外面的道路更黑暗。
    現在夜已很深。
    傅紅雪忽然掠上屋脊,最高的一層屋脊,附近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都在他眼底。
    他殺人就不是給人看的,這一次更不能讓任何人看見。
    杜十七終於也跟上來:「你究竟要我幹什麼?」
    傅紅雪道:「要你死!」
    杜十七道:「真的要我死?」
    傅紅雪道:「現在你就已是個死人。」
    杜十七不懂。
    傅紅雪道:「從現在開始,你至少要死一年。」
    杜十七想了想,好像已有點懂了,卻還是不太懂。
    傅紅雪道:「甚至連棺材我都已替你準備好,就在城外的亂葬崗上。」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棺材裡是不是還有些別的東西?」
    傅紅雪道:「還有三個人。」
    杜十七道:「活人?」
    傅紅雪道:「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想讓他們活下去。」
    杜十七道:「你是不是一定要讓他們活下去?」
    傅紅雪點點頭,道:「所以一定要替他們找個安全秘密的地方,決不能讓任何人找到他們。」
    杜十七眼睛漸漸亮了:「然後我就把棺材抬回來,替自己風風光光地辦件喪事。」
    傅紅雪道:「你一定要死,因為誰也不會想到要去找個死人追查他們的下落。」
    杜十七道:「何況我又是死在你手裡的,別人一定會認為這是跟胡昆的交換條件,你替他殺了我,他替你藏起那三個人。」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這本是件很簡單的事,只不過傅紅雪做得很複雜而已。
    傅紅雪道:「我不能不特別小心,他們的手段實在太毒辣。」
    杜十七道:「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
    傅紅雪道:「楊無忌、蕭四無、公孫屠,還有一把天王斬鬼刀。」
    他沒有說出公子羽的名字,他不願讓杜十七太吃驚。
    可是這四個人的名字,已經足夠讓一個有八個膽子的人吃驚了。
    杜十七凝視著他,道:「他們要對付你,你當然也不會放過他們。」
    傅紅雪也不否認。
    杜十七忽然歎了口氣,道:「我並不怕他們,因為,我已是個死人,死人就用不著再怕任何人,可是你……」
    傅紅雪不否認。
    杜十七道:「你將這裡的事安排好,是不是就要去找他們?」
    他看了看傅紅雪:再看了看那柄漆黑的刀,忽然又笑了笑,道:「也許應該擔心的並不是你,而是他們,一年後說不定也都要變成死人。」
    傅紅雪目光在遠方,人也彷彿到了遠方。
    遠方一片黑暗。
    他緊緊握著他的刀。
    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有時我也希望我能有九條命。要對付他們那些人,一條命實在太少了。」

(三)

荒涼的山谷,貧瘠的土地。
    山村裡只有十幾戶人家,山麓下一棟小屋有竹籬柴扉,還有幾叢黃花。
    杜十七遠遠地看著竹籬下的黃花,眼睛裡彷彿充滿了柔情。
    到了這裡,他好像已忽然變成了個純樸的鄉下人。
    傅紅雪心裡彷彿也有很多感慨。
    他剛從小屋出來,出來的時候卓玉貞和孩子都已睡著。
    ——你們可以安心待在這裡,決不會有人找到這裡來的。
    ——你呢?你要走?
    ——我不走,我也要在這裡住幾天。
    他一直很少說謊,可是這次說的卻是謊話。
    他不能不說謊話,因為他已不能不走,既然要走了,又何必再多留傷悲?
    傅紅雪輕輕歎息,道:「這是個好地方,能夠在這裡安安靜靜過一輩子,一定是有福氣的人。」
    杜十七勉強笑了笑,道:「我就是在這裡長大的,我本來也可以做個有福氣的人。」
    傅紅雪道:「那麼,你為什麼要走?」
    杜十七沉默著,過了很久,忽然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那邊竹籬下的小黃花?」
    傅紅雪點點頭。
    杜十七道:「那是個小女孩種的,一個眼睛大大、辮子長長的小女孩。」
    傅紅雪道:「現在她人呢?」
    杜十七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眼睛裡的淚水,已替他說明了一切。
    ——黃花仍在,種花的人卻已不在了。
    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其實我早就應該到這裡陪陪她的,這幾年來,她一定很寂寞。」
    ——人死了之後,是不是也同樣會寂寞?
    傅紅雪拿出了那疊銀票,交給杜十七:「這是胡昆想用來買你這條命的,你們隨便怎麼花,都不必覺得抱歉。」
    杜十七道:「你為什麼不自己交給她?難道你現在就要走?」
    傅紅雪點點頭。
    杜十七道:「難道你不向她道別?」
    傅紅雪淡淡道:「既然要走,又何必道別?」
    杜十七道:「你為她做了這麼多事,她當然一定是你很親的人,你至少也應該……」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你為我做了這麼多事,你並不是我的親人。」
    杜十七道:「但我們是朋友。」
    傅紅雪冷冷道:「我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

× × ×

夕陽西下,又是夕陽西下的時候。
    傅紅雪走到夕陽下,腳步還是沒有停,卻走得更慢了,就彷彿肩上已墜著一副很沉的擔子。
    ——他真的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杜十七看見他孤獨的背影遠去,忽然大聲道:「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胡昆已死了,被人用一根繩子吊死在登仙樓的欄杆上。」
    傅紅雪沒有回頭:「是誰殺了他?」
    杜十七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我只知道殺他的人臨走時留下兩句話。」
    那兩句話是用鮮血留下來的——這是我第一次免費殺人,也是最後一次殺人。

× × ×

夕陽更暗淡,傅紅雪眼睛裡卻忽然有了光。
    他當然知道這個人是誰,也只有他知道。
    那兩句話本就是留給他的。
    屠青終於放下了他的刀。
    屠刀!
    這種人若是下了決心,就永遠不會更改的。
    ——可是我呢?
    我手裡拿著的豈非也是把屠刀?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放下來?
    傅紅雪緊緊地握著他的刀,眼睛裡的光又暗淡了。
    他還不能放下這把刀。
    只要這世界上還有公孫屠那種人活著,他就不能放下這把刀!
    決不能!

× × ×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悲歌,杜十七一定又想起了那個種花的人,這時黑暗已完全籠罩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