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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集 好靜的香(上)

這故事就發生在無情接到消融在手心上的冰刀,大約四年多以前。
    第一章 你聽過簫聲嗎?
    這之前,無情一直以為簫聲,是這世間最幽怨的聲音。
    最悠遊。
    最優美。
    也最憂傷的音樂。
    直至有一天,他聽了二胡。
    聽到二胡奏出來的曲子,他才知道什麼叫「憂」和「傷」。
    那才是「斷腸」。
    柔腸寸斷的斷腸。
    江湖那末遠,是俠也斷腸。
    ●
    你聽過簫聲嗎?
    ●
    諸葛先生這一次出遠行之前,就這樣問他這句話。
    無情點頭。
    「我聽過。」
    他小小聲的說。
    「哦,聽過哪一首?哪一段印象特別深刻?」諸葛先生俯首看著總愛躲在房間較照不到陽光或燈光那一邊的無情,關愛之色洋溢於表,「有什麼感覺?」
    「碎夢裳。」無情尋思了一下,才說:「逆水寒。」
    「哦——」這一聲之後,諸葛先生的眉頭一時展不開來了:怎麼小小年紀,盡愛聽這種淒傷,寂寥的音樂啊!「是特別喜歡嗎?」
    「是特別感動。」
    「為什麼?」
    「因為聽來很寂寞。」
    「哦——」諸葛小花又「哦」了一聲:儘管諸葛先生正值壯心千里、雄心萬丈,正要扶社稷、安萬民、助方今聖上、大展拳腳之際,但他也一樣有過少年寂寞的日子(詳見「少年諸葛」系列)懷才不遇的歲月。何況,無情殘疾在身,要練功不易,出人頭地更難,但他偏性子拗執不肯就範,不甘平庸,在這宮室外圍的「一點堂」內,更不肯跟紈褲子弟沆瀣一氣,同流合污,所以更顯孤傲寡合,這都使諸葛小花更為憂慮擔心。
    那時候,諸葛先生見天子仍懷大志,要有作為,精勵圖治,一度把操持國柄,恩怨必報,遮蔽聖聰,排斥正人的宰相章惇,逐出朝廷。這多少是聽了諸葛進諫之故。諸葛正要更進一步,善誘徽宗,選賢任能,唯才是舉,平反冤獄,竄逐奸佞。這時候的他,飛揚踔勵展抱負,先後受兩朝天子倚重,正要一展抱負,中興朝政。於是,放在調教無情的時間,實在未足,也難心付出太多的心力。
    他既因惜故友之子,收容了無情,決不能有相棄,他原也想盡授一身絕學,無奈無情身有殘疾,無法學得高深武藝,又不能修習硬門內功,否則一但真氣沖激,無法縱控,反受其噬。
    衡量得失輕重,諸葛只能暫授無情一些輕功、擒拿等初級武術,但集中教他一些暗器的施放與接收方法,此外,他刻意授予無情一些兵法、計略和奇門、陣法的要門 ,還特別敦請他的幾個好友至交:大石公 、哥舒懶殘,舒無戲,乃至舒大坑,哥舒仇眠等,一有機會就點撥、講述一些有關武林軼事,江湖傳言,黑白二道的禁忌常識,讓行動不便的少年無情,雖不能立行萬里路,但從讀破千卷書眾位高人的調教下,能明白江湖的人情世故,世道險惡。
    無情對詩書經典,過目不忘,記心極佳,對眾人所敘的武林掌故、江湖風波,也聽得津津有味,只不過,他聽歸聽,聞所聞,趣其所趣,但依然行不得,心嚮往之, 卻不可往。諸葛是江湖寥落爾安歸,無情則是欲入江湖無可渡。
    諸葛雖然心懸這孩子,可是他總不能不管事啊。
    有些事,是明知不可為而義所當為者,尤其牽涉到大是大非,只好非做不可。
    甚至不顧後果。
    力排眾議,千人怨,萬人非,依然直道而行。
    遭人誤解又如何?
    讓人埋怨又怎樣?
    ——至少,我已盡力。
    我沒退縮。
    我做過。
    我做了。
    ●
    這是諸葛當時的想法。
    那時候,離開無情在天涯義塚掌中一把正在消融的冰刀,面對一行血花迤邐西去,大約,是五年不到。 那時候無情才剛剛步入少年。
    十分憂鬱。
    這時候無情已到成熟,快進入他快意江湖、闖蕩武林的青年時期。
    但他依然有點慘綠。
    ●
    諸葛小花當時也沒特別說什麼開導他的話。
    因為諸葛知道:以無情的天資聰悟,他能聽的,一早已聽了進去,不能聽的,要歲月發揮催化作用的時候,就自然會通悟,到經歷累積到一定深厚時,就一定會理解。有時候,正如父母師長一樣,諄諄善誘,百般勸誡,聽者諤諤,聞者漠漠,都不如他在一次遭遇、一次打擊後幡然省覺:原來那是真理諍言。
    ——只不過,那時卻不知當時勸諭的師長父母,仍在身伴否?能不能聽到,澈悟者的追悔與感念?
    是以,諸葛只交予無情一管簫:
    「暇來學學,但別奏太多哀怨之聲,對心情不好的事,還是少沾。有時候,聽聽音樂,練練書法,繪繪畫,讀讀書,對調理心脈,治理性情,很有裨助。」
    無情接過了簫,眼神泛起了感動。
    那是一管古簫。
    竹管上斑斑點點,色呈赭紅。
    如淚。
    如血。
    他知道諸葛世叔仍在關心他,惦念他,雖然要去治國平天下,但還是放心不下他。
    他咀角泛起一絲微笑。
    帶點冷。
    有點酷。
    「怎麼了?」諸葛太瞭解這孩子了,他感動的時候,眼裡有淚光;眼裡漾起淚光的時候,他的樣子反而會越冷、越酷、越執拗,他就常用這種表情來掩飾心目的激情,反而讓人覺得他那時特別冷酷。但在他不同意的時候,嘴角反而會泛起了笑意, 甚至約略透露了點不誚。那麼,這時候,他一定正有話要說,就看他願不願說了,所以諸葛問:「你不同意嗎?有不同的看法?不喜歡學音樂嗎?」
    無情只慵懶的一笑:「不是。喜歡學的。我會學的。」
    諸葛微笑:「那麼,你是不同意我的話了。」
    (果然瞞不過世叔!)
    無情心中只有歎服:雖然世叔那麼忙,每次都來匆匆去匆匆,但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問候,都是那麼貼切,那麼關懷,那麼切入內心深處。雖然來匆去促,卻完全不因此而忽略、疏失、不用心。
    不是很多成功的人在得勢前能保持這等關心、真意,但世叔就是能夠保持這種平常心。
    「我可以說實話?」
    他用一雙清澈的眼神,望著諸葛。
    「你說。」
    「你聽了不會生氣?」
    他長長的睫毛對剪著許多錯落。
    ——對世叔,他一心是又敬又愛的。
    「我不生氣。」
    「真的?」
    「我喜歡聽你說話。」諸葛呵呵地笑了,拍了拍無情的頭:「聽你說話,啟發我的無邊想像。」
    「學音樂、繪畫、書法、讀書……都是樂事。學到高處,更是藝術。得其形,已有趣;得其神,更大樂。不過,不能說書法寫的好的人品格便高,書讀得好的人便不為惡。這跟好的人品格無關。我看,古來許多畫者,樂師,性情都十分暴戾浮躁,甚至輕浮狂妄,這跟調治性情,似無多大關係。」無情大著膽子,說出了他的意見,「世叔讓我學簫,我很高興,但是,只怕治理不了性情,但卻可以寄一時之情。」
    諸葛聽了,忽而臉色掠過了一層陰霾。
    無情也感覺到了。
    他有點惶恐:「世叔……如果我說錯了,您千萬莫要見怪。」
    諸葛長歎一聲,又拍拍無情的頭,還摸了摸他的發頂,喟道:「你沒有錯。只不過,這番話,不該是由才進入少年的時期的你,該說出來的。」
    第二章 鐵腕小吻
    那一年,諸葛遞給他一管簫。
    簫名叫「小吻」。
    名字當然不是諸葛小花取的。
    ——這管簫本來就別有名稱。
    ——這支簫本也有來歷的。
    原名「鐵腕」。
    只不過諸葛沒有告訴他。
    他認為還沒到時候。
    到時候他就會說的。
    只要到了成熟的時候,風吹花就會開;只要到了天氣轉凍的時候,北雁就會南飛。
    諸葛教人,一向求其頓悟,啄啐同時,他只負責開導,決不強灌輸教誨。
    因為那沒有用。
    也不管用。
    ●
    無情稱他的簫為「小吻」,那是因為,他覺得在吹奏簫韻的時候,就像手指頭在吻著那一個個的小孔。
    有時是親吻。
    有時是輕吻。
    ——有的則似在吻別。
    他很快就學會了吹簫。教他的人,是「三舒」。
    「三舒」是誰?
    ——「三舒」就是當時諸葛先生身邊的三位好友:哥舒懶殘、舒無戲、舒漢武。
    哥舒懶殘因慕「自在門」大師兄懶殘大師葉哀禪之為人作風,因而易名為「懶殘」。據悉他早年也東征西伐,在哲宗時立下不少顯赫軍功,不知何故,現在已厭倦沙場,厭絕武林,真的又懶又殘,只願在諸葛小花身邊想想奇謀,度度計策,下下棋,啖啖酒,談談天,別的功名富貴,他一概不理,游手好閒,平視王侯,橫眉權臣,只好困覺,平時老不愛動,閒來只記記事,抄抄寫寫,累積成冊,裝訂成書的,逐漸堆滿了一層高的樓閣,那是諸葛小花讓給他的「知不足齋」。
    ——那時候,「神侯府」的勢力,還沒有完全建立。
    「神侯府」也並未完全定址。
    那時候,徽宗才剛重用諸葛小花,諸葛雖已出手護駕了一次,使天子倖免於難,但他的實力未足,羽毛未豐,趙佶還沒有撥封「神侯府」予之,反而為了要借重他的絕世武功,勒令他進住皇宮偏室,以便一旦遭遇狙殺時,可以及時趕到護駕。
    諸葛這時候,就住在「一點堂」內。
    這兒,也就是當朝皇帝倚重的權臣居停之所。有時候,皇帝為了召喚方便,或有重大朝會得在幾天內連續召開,各地遠道而來的重臣都在得到皇帝御准的情形下,可以留宿在偏殿之內,久而久之,他也特別劃出一爿偏殿來,叫「皇化殿」,讓一些當朝受盡寵信的權臣,例如曾布、章惇、安惇、童貫、蔡京、蔡攸、梁師成、王黼、朱勉等都曾先後住在那兒,雖然各自劃分地段宮室,但品流複雜,各自為壘,外爭內鬥,暗潮洶湧,一不小心即有殺身滅門之獲。
    諸葛一再明令,他府裡和麾下的從屬都得謹慎小心,千萬不要動輒得咎,招惹麻煩。
    諸葛特別在「一點堂」裡撥了「知不足齋」三層樓,讓哥舒懶殘師徒三人擺放他們的紀事、資料,而哥舒偶爾也替諸葛運籌帷幄,審時度勢,諍言諫計。
    另一「舒」是「舒無戲」。此人在朝中幾次陞官,官至二品,又幾次罷官,貶為平民,幾起幾落,他依然故我,豪邁大氣,不拘小節,我行我素,依然故我。他現在是諸葛先生的「上賓」——也就是說,這是他「失意」的時候。
    另外一「舒」,就是舒漢武。
    他原是「征邊大將軍」,曾打了不少仗,退了不少敵,更打了不少慘烈的戰爭,以及打贏了不少的轟轟烈烈的大仗:當然,百戰沙場聲名裂——舒漢武也吃過敗仗。
    一輩子打了四十七場勝仗,自敵手奪回不少邊地,殺退了不少侵掠軍隊,一次因為中伏,加上全無援軍,終於打敗了一次,便子亡家破,幾乎遭朝廷滅族處斬,幸諸葛挾剛護駕有功之勢,百般求情遊說,才為舒漢武開脫死罪。
    舒漢武吃了那一次敗仗後,一再言武,消沉隱伏,韜光隱晦自號「大坑」,意即他巴不得自己挖一個大坑跳下去,也有一個盛傳:就是那一個敗仗,他令殘存的部隊,挖了無數的坑把戰死的同袍埋了進去,而自從那時候開始,他也不活了。
    他的心已埋在坑裡。鬥志也埋在坑裡。
    他與坑內的戰友同活。同死。
    ——是為「舒大坑」。
    諸葛就是為了這個,力邀舒大坑留在他的「一點堂」裡。
    他待之如貴賓。
    英雄莫問出處。
    好漢不計成敗。
    ●
    臨行,諸葛交代無情,多跟「三舒」學習。天道唯勤。他也請托「三舒」和大石公以及另一義子,多照顧無情。
    他始終不放心。
    放不下心。
    因為這個少年脆弱而敏感。
    他不怕他身有殘障,而是怕他:感情用事。
    因為他一早看出了少年盛崖余,其實是個多情少年。
    多情總被無情傷。
    道是無情卻有情。
    ●
    許是因為寂寞,或是因為天資聰明,無情在收到諸葛饋贈的竹簫之後,不到半個月,不但已學會了吹奏,而且還吹得很好,奏得很好聽、很幽怨、很動人。
    簫聲中,總是帶著寂寞與愁傷。但隱隱透露著的,還是無奈與挫敗。還有一種感覺:不知怎的,一般人聽了,有時會不寒而慄,雞皮炸起。
    就算是功力修為達到相當高深的哥舒懶殘、舒無戲、舒大坑聽來,也在愴然中,忽然有點心驚。
    就像感時花濺淚之際,忽爾恨別鳥驚心。
    就似城春花木深之時,忽悟國破山河在。
    大家都有這種感覺,但都不知為何有那種感覺。
    大家都說不出所以然來。
    大家也說不准那是什麼感覺。
    無情自己當然不曾察覺。他只是寂寞。他吹簫,吹出他的不平,他的愁懷,他的失意與沮喪。
    失意與沮喪?
    是的。
    他失意是因為他發現:自己在修習武功方面,是永遠沒指望有大成的了。
    他沮喪是因為:他突然到了瓶頸。
    ——如果他不良於行,如何闖江湖?如何做大事?如何有大作為?如何協助諸葛先生?如何盡展所長?
    就不說什麼了不起的事,他連一個短短的距離,都舉步維艱;連拿一樣東西,都比別人難;連練一種輕身的功夫,也因為無法支持著身體,而潰倒在輪椅上——他又有什麼出息?有什麼造就?如不能改變自己的體能,就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又憑什麼行俠?憑什麼仗義?憑什麼能在這俗世洪流裡激濁揚清?
    甚至,他連現在照顧自己,日後成家立室,都談不上把握。
    他練的暗器,無法突破。
    他習的輕功,無法施展。
    他活著到底為了什麼?
    ——更進一步,是不是死了更好?
    第三章 瓶中稿
    他吹簫。簫聲裡,他傾盡了不平與寂寞。
    他在尋找自己:尋覓一個自己可以活下去的方式。
    他不想連累人。他更不想讓人負累。
    他想照顧弱小的人。但他現在卻只能讓強大的人照顧。
    ——自從鐵師弟帶藝投師,入門之後,很顯然的,他處處受到世叔和朝廷的賞識和倚重,相比之下,自己不但是最愛莫能助而且簡直就是無助。
    這都是他心裡的癥結,都是他的瓶頸。
    ●
    突不破之處,叫瓶頸。
    衝不開之處,叫關。
    閉關其實也不容易。因為心猿意馬,上躥下跳,百方遊走,根本難以受制。
    能閉關者要沉得住氣,要能隱忍,要可沉潛。
    閉關可不是把自己關閉起來而已。
    閉關是一種修行,一種歷煉。
    要忍耐。
    要等待。
    要靜伺時機。
    要苦候大勢。
    勢至而沖缺。
    機至可破關悟。
    那麼,閉關才有價值,才不枉不妄。
    破關才能不縱不羈。
    ●
    這時候,無情的關仍然未破。他仍關閉著自己。
    坐在諸葛親制給他的木輪椅上,就是他的坐關。
    他的瓶頸突不破。他仍在瓶中。就像在無盡的大海中,他是瓶中的一份手績,書簡,漂泊於浪濤之間,載浮載沉,沒有定向,既未到岸,也不著邊際,而且無人發現,那一口瓶子,那一份手跡到底在切切求救,還是哀哀呼喚?
    不知道。
    有的生命,太軟弱,太脆弱,只能隨風而逝,隨波逐流。
    ●
    他的生命真的如此哀憐嗎?這般無助嗎?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他頓了頓,轉換了首曲子,吹了半闋,忽然,那甩不去的問號又湧上心頭:他真的擺脫不了噩運嗎?他的命運真的作不了主麼?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真的是我命由天不由我嗎?
    ——我的命真的由不了我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想著想著,心緒大亂,一味使勁兒的吹,兀然而止,忽爾而吹,在輒就停。如此多遍,音不成調,聲不成韻。
    就在這時,忽聞一笑。「嗤!」
    無情正千思百慮,心亂如麻之際,一切都給這一聲嗤笑打斷。
    驚省。
    「誰!?」
    沒有人回答。
    此際,他正在「一點堂」的後院裡,庭院很深,他卻躲在院子見底了的牆角下。那兒有幾棵大樹,幾叢薔薇,有桃樹、柳樹、槐樹,巨大、疏落、濃密的陰影分別罩了下來,他就躲在暗影裡。
    他最近就是這樣:
    有陽光的時候他就躲在陰影下。
    有燈光的時候他背著燈。
    有月光的時候他就留在房子裡。
    他是給光芒放棄的孩子。
    他也背棄了光。
    他現在就是自己一個,躲在院子一角落,吹簫,斷,而續,續,又斷,斷斷續續,主曲吹不成,無端自成韻。
    這是因為他的孤僻。孤僻而又不與人言,就成了執拗。他不喜歡見人,他更不喜歡人見到他的殘廢。
    他躲在牆的一角,陰影之處,牆上又一半月形的窗,窗上打了幾個蝠字木格子,那是另一處院子的角落吧,他可從來也沒想到:在牆的背後也會有人!
    然而牆後真的有人!
    這一聲嬉笑,卻讓無情吃了驚嚇了一跳。
    他叱了一聲:
    「誰!?」
    但沒有回應。
    沒人理他。
    無情只覺臉上一陣發熱:誰那麼卑鄙!竟躲在牆後聽他的紊亂的心曲,還不記得自己剛才有沒有哭?哭了沒有!?
    他想想更氣:推輪到窗邊,又叱問了一聲:
    「誰呀!?」
    還是沒人應他。
    牆那兒幽幽寂寂的,好像是一座給人荒廢了好久好久的庭院。
    無情想想仍是不甘心,他吃力但奮力的用瘦弱的臂膀子,支撐著輪椅的把手,又一手抓住一株柳樹幹,終於爬上了半月窗。
    他的頭慢慢的升了上來。
    他力撐著小小的身子,終於探到了扇窗的高度。
    他看到了。
    他看到隔牆的世界了。
    那兒有假山、流水、幽森的花木,池中還有魚兒追逐游嬉。
    無情還看到最近眼前的是兩朵月桂,一黃一紅,開得十分嬌艷、旺盛,但他眼尖心細,一眼望去,已發現:
    黃的缺了兩瓣花。
    紅的枝幹已給拗斷了。
    ——恐怕,也盛開不久就要凋謝了。
    他不知為何自己會集中在這兩朵花上,許是因為花上正翩翩著兩隻飛舞的彩蝶。
    庭院裡沒有人。
    笑聲卻從何而來?
    就在這時候,他就聞到一股味道:
    香。
    ●
    帶點冷的香。
    浮動的香。
    冷香。
    ——卻有一股冷香,在目、在耳、在衣、在心?
    ●
    午間悄悄逝去,陽光的腳步輕如小貓,黃昏已像微黃的絨毛一樣的披落下來,且把兩處庭院,都照得一片澄澄的黃,非常寧靜。
    無情這時候只覺得:
    怎麼這麼香。
    好香。
    ●
    他不見有人,才放下了心,卻不知怎麼,也似有點失望。
    他剛剛鬆了力,卸了勁,想從支著身子的柳干和輪椅把手上落下來,忽然之間,自下而上,一物刺來!
    其物甚尖!
    無情已來不及避!
    不及躲!
    尖刺已至面前!
    ——但卻沒有自下而刺穿他的顎或喉,而是直舉目他的鼻端:
    「奄,這是給你的。」
    第四章 連月色、也份外明
    看著那忽然遞上來的東西,因為離得太近了,無情一雙明澈的眼睛也變得鬥雞了。
    這剎間,無情真是又驚又赧又愧:
    ——如果這竹籤是刺向他的,他早就下巴穿洞,不活了!
    ——他居然沒發現,人,就在隔牆半月形的窗下!
    他失覺了!
    而且失察!
    甚至是失手了!
    如果對方是對付他的話,他早就丟了性命了!
    但他卻吃了一驚。
    吃驚的表情,對方一定是看到了。
    對方又是一笑。
    笑聲如溪繞方壺,秋水漱金。
    無情這時已不暇辨識。
    他接下來是窘,因為剛才自己探首在半月門張望的樣子,對方一定全都落在眼裡了。
    接下來他才定下一口氣,只見遞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串龍膽果子,用一枝尖竹串著。
    有黃。
    有紅。
    像雞心一樣,果子的皮潤滑翠柔,果心剔透玲瓏,看了就很想黏上一口。
    他一時呆住了:
    這是什麼!?
    但一時卻不感用手接住。
    「給你吃的。」那女子笑得像與誰畫眉都是一串風流謎似的,樂不可支,「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接住了。
    而且已接過了。
    他正想說什麼,只覺得牆那兒「嗖」的一聲,一縷香風過處,人已不見。
    無情甚至沒看見她是誰。
    什麼長相。
    他手裡還拿著——
    那串遞上來的:
    龍膽果。
    ●
    他瞪著兩隻大眼,看著粒粒紅的、黃的龍膽果,忽然,腳下一空,滑溜一下,光地跌落在輪椅上座下,還是攥不住,「哎唷」一聲,再七狼八狽的一路滑落下來,直躺在草叢裡喘氣。
    他原用雙手,一手支住輪椅把手,一手卡在柳幹上,現用一手去接龍膽果串子,另一手自然支撐不了多久,一失神間已滑跌下來,幸沒摔個傷重。
    他一摔跤,第一感覺,還不是痛,而是怕又給「她」看到。
    後來又發覺:自己在草地上伏著,她在牆那邊,是斷斷看不到的,所以他反而乖乖的伏著,不敢輕舉妄動。
    ——面子,還怕沒丟夠麼?
    他看手裡的龍膽果子串,幸好,還沒給摔壞。
    他就這樣趴在在草叢裡,好久,直至知道鄰牆的女子早已不在了,夜色早已來臨了,他還躲在草叢中。那草,還真的有點刺面。
    他始終沒見過那女子。
    只記得那一縷香風。
    ●
    風,是輕的。
    連草尖拂他的面頰,也是輕輕的。
    長刺的草,也只刺得他有點癢。
    連月色,也特別清,那一夜。
    ●
    第二天,他也去了北院牆角。
    陽光正好。
    柳在搖。
    依依無定,花花草草爭妍。
    這次,他沒有吹簫。
    他只怔怔的看著那半月窗。
    他手裡拿著一串糖山楂。
    他等了好久。
    沒有動靜。
    沒有動。
    只有靜。
    也有動,是柳葉對著槐花搖搖曳曳。
    一定是風經過了。
    風過了雲煙,風過群山,過盡人間,來這兒悠悠一個轉忽,讓少年盛崖余在這美好陽光的牆角下,幽幽愁愁。
    小橋流水,在牆那邊,淙淙流動。
    也許,流過的就是這些心思和心情。
    無情真想又爬上窗去。
    可是他沒有這樣做。
    他手裡拿著串山楂果子,在等。
    等到晌午成了下午,下午成了黃昏,黃昏裡挑出一顆大星:
    黃昏星。
    ●
    他什麼也等不到。
    到夜裡,月亮送他回到了「一點堂」。
    ●
    「你發什麼愁?」
    舒大坑問他,他一眼就看出這少年鬱鬱寡歡。
    他搖搖頭。
    和衣睡下。
    睡下,但並沒有睡去。
    外面蒼穹,繁星如畫。
    他躲在床上,從四方格子的窗外,可以望見天空。
    他忽爾想到:
    在謐靜的月夜,北院角的那一口半月的窗子後,不知會有什麼事兒呢?花在晚上會開嗎??蝶在晚上會飛嗎?水在晚上會流嗎?魚在晚上會游嗎?
    他不知道到那裡的時候,他忽然睡去。
    抱著一管簫睡去,簫,就豎擱在他小不伶仃的身上。
    ●
    第三天,他還是來到北院牆角。
    依然風和。
    日麗。
    但沒有什麼事發生。
    偶然,只從牆後遠遠的地方,傳來一些笑嬉戲、遊樂的聲音。
    聽不清楚。
    他費了心、用了時間去聽,也聽不清晰。
    就在這一天,他寂寞無聊的叭在草叢上,上次他摔倒過的地方,第一次發現了,有一種草,長得很矮,葉子很細,葉兒攏集著,每一隻一隻長長秀秀的手指,有的還長了花球,那花像一叢圓毛絨,但指尖稍加碰觸,葉子就會動的,葉指往內靠攏,好像是會害臊一般。
    ——然而,這草是長了鉤刺的。
    那天,他摔倒的時候,大概就是給這種草兒刺著了吧?
    後來,他才知道這種草的名字。
    不過,這一天,他的等待依然落了空。
    他在推動輪椅回去之前,用手裡那管簫,不住的在空中比劃著。
    他沒有去吹那管簫。
    他怕給人笑。
    但簫依然發出破空之聲。
    聲音裡依然有著幾許寂寞,幾許哀涼。
    沒有給吹響的簫依然奏出主子的心情。
    那是少年無情當時的心。
    和情。
    ●
    他鬱鬱不樂回到「一點堂」的時候,這回是大石公問他:
    「小傢伙,你怎麼了?」
    他還是搖搖頭,說:「沒有事。」
    但這次他隨後就向大石公:「我們後院的那院子,是什麼地方?」
    大石公觀察了一下眼前的少年人兒,雖然跟他那麼熟了,不知怎的,還是令人生起一種冷冷然的感覺。大石公的江湖經驗何等豐富,威望何等高強,何況無情那時還那麼年少,可是,大石公還是生起了這種「雖然相熟不可相近」的感覺。
    這使他常常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特別多些去接觸無情。
    「北院?」大石公問:「向左爿的,就是少保蔡攸的居停,向右的,是門下待郎溫夢成,你問這些幹啥?」
    無情小心謹慎的問:「左爿的,是蔡攸,右邊的是溫夢成……不是右爿的,是蔡攸,左邊的,才是溫夢成的麼?」
    大石公給這奇奇怪怪的一問,不禁失笑道:「這倒記錯不了,左蔡右溫,這好記得很。小崖你一向記性挺好的,今天卻是怎麼了?」
    卻見無情依然翻來覆去,喃喃不已。
    大石公看他樣子,卻有些擔心起來了,提省道:「你是知道的,蔡攸是惹不得的。他甚受主上寵信,威福作盡,妻妾成群,誰稍稍開罪了他,或僅僅是勸誡了他家人,他是懷怨必報,不死不休的人。你如果過去嬉游,還是不要進入他們府裡去,那兒什麼名貴東西都有盡齊全,但就是缺乏了良心。」
    無情道:「我也知道一些。蔡攸和王黼在宮中常密密的安排遊樂,有時在宴上召來短衫窄褲,塗抹青紅的侍女唱歌跳舞,而且優娼侏儒,參雜其間,說的都是淫謔浪語,蠱惑帝心.是他絕了主上聽諫的言路的.因為他的誣告而入獄遭刑的人,不少於二萬,如果加上所連累的家小,恐怕更加可觀。」
    說著,他臉色鐵青了起來:「這種人,有朝一日,如果有此能力,自是非除不可。」
    雖是年少,雖有痼疾,但這幾句話,還是說得鋒銳無比,擲地有聲。
    第五章 送給螞蟻的曲子
    大石公卻是跺足道:「吱呀呀,我就是擔心你有這種想法。你要行俠可以,但這種心思一旦讓人知道,只惹殺身之禍。」
    無情點點頭道:「而且還會給世叔和大家添麻煩。」
    大石公愛惜的看著無情:「你知道就好。我們都有熱血俠心,但還是要量力而為。」
    但他卻不知道:無情心裡鬱悶的正是,北院左牆,那兒正是蔡攸的府邸。由於趙佶寵信蔡京父子,更因蔡攸提供美女淫佚,更為倚重,連蔡攸妻宋氏均可自由出入禁掖,而其子蔡攸還可以行領殿中,監視巡戌只要稍有發現有人對他們向皇帝彈劾,馬上下手翦除,所以更加氣焰薰天。那個予他龍膽果子串的女孩子,來自那兒,自然就交不成朋友了。
    大石公見他無精打采,不知由原,怕他鬧事。問:「是蔡少保家的人欺負你了。」
    無情搖頭。
    大石公笑著拍了拍他:「你這孩子就學會搖頭!」
    然後他補充道:「蔡攸一家,雖然難纏,但他畢竟在主上還潛藩時結交,還知進退之道,還不致主動去招惹諸葛先生。不過,蔡卞歷兩朝元老重臣,更加囂狂。他近日又回到咱們『一點堂』前邊的『上清樓』,他的家小完全目中無人,要闖門就闖門,要入室便入室,這幾天先生外務,他們則多次進來騷擾,又不可得罪,還是隱忍為上。」
    這點無情知道。
    他也見過那幾個姓蔡的公子哥兒。
    ——院子裡、園子裡、甚至屋裡、房裡、室裡的事物,他們見了喜歡,二話不說,就叫家奴抱走,臨行還扔狗踢貓的對宮殿內的人尚如此橫霸,若是對孤苦無告的小百姓,更可見一斑!
    無情想起他就一肚子火。
    不過他現在倒不是氣這個。
    他氣的是為何那女子要來自蔡攸家!
    他自己也有點莫名其妙:
    他為什麼要氣這事兒?
    ——這事到底有啥好氣!?
    ●
    這兩天,他也沒到後院去了。
    第三天,他還是去了。
    他本來沒打算到牆腳,但走呀走呀的,還是到了北院。
    重門深鎖。
    隔牆那兒,遠遠深處,似乎傳來一些詈罵之聲。
    (不知罵誰?)
    ——不知誰給罵了?
    彷彿,還有飲泣之聲。
    無情決定不再去聆聽。
    不再關心。
    他不自覺的還是把輪椅推到半月形的窗下,忽然發現泥地上有一排螞蟻,魚貫走過。
    他們有的叼著食物,有的銜著樹葉、泥巴,有的比它們身子大幾十倍,有的還重十幾倍,他們就這樣一隻接一隻的走的,忙忙碌碌,營營役役,但步伐絲毫不亂,姿態昂揚。
    偶爾有另外落單的螞蟻對著走了過來,似乎是趕來聲援的,遇上了另一隻往窩裡走的螞蟻,彼此都稍稍停了下來,觸鬚相互廝磨了一下,大家停了停,又各自趕自的路,忙各自的事。
    他們背向而行,但心意已傳。
    無情饒有興味的看著它們。
    觀察著它們。
    (卻不知它們只怎麼想的呢?
    ——有沒有它們的想法?)
    也許,它們這一生,就這麼一次相遇,一隻,許是公的,另一隻,或許是母的,以後,恐怕不能再相遇了。
    它們會不會念詩:飛蓬各自遠,思君如明月……江湖多珍重,天涯若比鄰……
    無情忽爾興至。
    他又取出了那管簫,試了幾個音,然後信口吹奏起來。
    ——這幾天,他已不再在這兒吹簫。為的是怕淺露心情,怕人嘲笑。
    現在,他卻想吹上一曲,送給那些相遇又驟分的小螞蟻。
    就算他明天再來,仍能見到這些小小螞蟻,但是,也可能不是同是今天「相識」的螞蟻了。
    螞蟻尚且如此,何況是人。
    聚散總無常。
    在亙古天地裡,漠漠宇宙裡,兩隻螞蟻一場匆匆相遇,在時間的洪流裡,在浩瀚的青史裡,又算個啥?
    他心裡想著,口裡奏著,鼻裡聞著,就自成了曲調。
    吹到差不多尾聲的時候,忽然聽到掌聲。
    ——有人拍手。
    回頭。
    上望。
    出現了一張側臉。
    ——一張清水芙蓉,明艷萬端,巧笑倩兮的側臉。
    無情只覺腦門裡「轟」的一聲,咯拓一聲,簫自手上滑落,掉到輪椅底下去了。末了幾個音,自然就再也吹不吹下去了。
    他只覺得臉正發熱。
    忽然,一物又自窗欞那兒遞了進來。
    那是一串紅莓果。
    「給你,賞你的。」女子清脆的語音比風鈴還風還靈,「你吃。」
    無情的臉龐還在發燒。
    他看著女子露出袖口的那一截白生生的小手腕,腕上還有一圈紫色石頭砌成的鐲子,更是不敢去接。
    女子也隨著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裸露出來的手腕,白了無情一眼,笑道:
    「你這次吹得沒那麼淒慘。」她一付大姐姐的款兒側著臉說:「你年紀那麼小,不應該充悲慘。」
    說著的時候,她開始注意到無情是坐在輪椅上的。
    然後她注視他的膝、他的腳。
    無情巴不得把頭攢到自己袖子裡去。
    那女子依然側著頭,語音更加溫柔起來,將那串紅莓果再努力往前向下一送,問:「吃?」
    無情有點受驚,卻不知怎的,又有點受寵的感覺。
    他從她皓玉也似的手腕望上去,看見她的臉——她的側臉,在舊牆、碧瓦、柳色、紅磚、白花、藍天、陰影之間,那半張明艷的粉臉——那只有從天上飄下來,畫裡走下來的人兒,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可能了。
    無情這時候忽然什麼都不想吃,什麼都不想學,只想學繪畫,把子女子的神態畫了下來。
    就是因為一時之間,心神不知飄到哪裡去了,就沒回應那女孩的話。
    那女子有點微詫:「你不喜歡吃?」
    無情搖頭。
    女子笑了笑,笑得像漾起一遍春水,又似淚成春水一遍。
    「吃還不拿去?」
    無情這時看著這笑,他識事以來,從未看過女子能笑得這麼好看的,這麼明麗的。別以為他身在宮中沒機會接觸過女子,事實上剛剛相反。宮中的女子,多是朱勉、王黼、蔡京父子等從國各處精挑細選出來的,自是貌美萬端,艷壓群芳,都是絕色,由於諸葛小花有護罵之功,加上無情只是個小孩,又有殘障,趙佶對他,雖說愛護同時也小覷了他,故不避諱,讓他可在宮中自由「行走」。徽宗又好色恣欲,盡收美女入宮,故而,無情從小就見到不少貴妃、賢妃、貴儀、淑容、順容、婉儀、婉容、昭儀、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充嬡、婕妤、才人、貴人、美人、夫人等等,莫不是國色天香,妍媸各異。無情可以說是比一般達官貴人,對美女方面的見識,還要廣博多了。六宮粉黛,爭妍鬥麗,無情都不放心上,連諸葛也只以為他只是少年老成,但情竇未開。
    不過,他未見過這麼一位年紀大約只比他稍稍略長的女子,那麼令他不知所措。
    一時之間,他好像想了好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想。
    所以,又搖了搖頭。
    女子不解,笑著又問了一次:「吃?還是不吃嘛?」
    無情眨了眨眼,還是搖搖頭。
    「你怎麼老是只會搖頭,不會點頭嘛你!」女子噘著嘴,嗔斥。
    無情一時不知說什麼說,只好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