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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集 好靜的香(中)

第六章 一張傳說中的凳子
    這次,到女子搖頭了。
    「你知道我是怎麼跟你談話的?」
    無情搖頭。
    「我在牆這邊。我當然不會那麼高。我是站在凳子上。這凳子是從娘那兒搬過來的。可是,這凳子卻不是我娘的。你知道這是誰的凳子嗎?」
    無情搖頭。
    他當然不知道。
    那女子卻也為他娓娓道來:「這凳子是從『富貴廂』拿出來的。是我偷偷拿出來的。也就是說,這凳子是夫人的。夫人一向不許屋裡的下人拿走一木一石的,只有他們可以拿人家的東西,沒有人可以拿他們家的東西,除非他們願意,那麼,送也無妨,不然,他們可一定追究的。給誰康軍節度使除開府儀同三司的府邸,追究起來,那當然是天大的事了,誰也逃不了,避不了的。你聽明白了沒有?」
    無情還是搖搖頭。
    他真的不大明白。
    女子沒好氣的說:「也就是說,我現在站著的這張凳子,是相公的。」
    他現在總算有點明白了。
    蔡攸得到蔡京寵信,以准康軍節度使除開府儀同三司,自然稱得上是「相公」了。當時就有這個說法,蔡京父子入侍趙佶,曲宴上,徽宗戲對:「相公公相子。」蔡京則對:「人主主人翁。」君臣相視,大笑不已。際遇之隆,一門之盛,竟然如此。
    那女子即來自左進,那就是蔡攸府,就是「相公府」。那張傳說中的凳子,是相公府之物,這點聽來是合乎情理的,雖然無情並沒有看過那張傳說中的凳子。他忽然覺得那凳子很幸福。那是張幸福的凳子。
    女子接下去說:「所以我只能跟你說幾句話,然後,把東西交給你吃。我是很會做吃的東西的,你信不信?哈!」
    無情點頭。
    他第一次點頭。
    「哈!你會點頭!」那女子很高興,她高興的時候,笑得更燦爛。「你也會點頭!哈哈!」
    更燦爛、更美,美艷不可方物。
    無情看得癡了。癡得在不經意間把串紅莓接了。女子縮回了手,無情馬上又後悔了。早知道,不要接得那麼快。
    「不過,我還是得告訴你,我不能站在這兒太久,我得要把凳子還回去了。」那女子一雙明如秋水的眸子,彷彿訴說著許多情懷,「我聽你的簫聲,太悲怨了,我怕你太傷心,所以送東西給你吃。一個人傷心的時候吃著東西就不會那麼傷心了。我不會讓你吃苦頭的,你別怕我。」
    她又嫣然一笑:「我做的東西是很好吃的,你信不信?」
    無情這次一清二楚的點了頭。
    那女子反而奇了:「你是怎麼知道的?」她白了他一眼,嘟噥了一聲:「你又沒真的吃過」
    「我沒吃過。」無情道,「可是我就知道。」
    女子更詫。
    她詫異的時候,蹙著兩道黑而濃密,秀氣如刀的眉,更是好看。
    她還是問那一句:「你是怎麼知道的?哈!」
    無情其實並沒有說明他相信的是什麼。那女子語意問的卻是吃的。
    他只好說:「我不知道,我只是信。」
    女子「哈」地一笑,忽然,回了頭,往後望了望。
    似乎,有點緊張的樣子。
    無情的心也緊了緊,有點為她的緊張而緊張了起來。
    當她轉過背去的時候,她的後頭頸肩就露出了出來。
    這時候春夏交替之際,略略熱,有點涼,女子顯然穿得不多不厚。她這個年紀應當是紮著辮子的,可是她沒,她只挽了個小髻。小髻圓圓的、鼓鼓的、滑滑的、繃繃的,很可愛。她的髻是用一根木筷子,貫串了進去,就把髻紮實了。無情看在眼裡,忽然很羨慕那支烏木筷子。他的眼光又飄到自己手上串著紅莓的那只木刺子,不覺,拿在手裡,有點會心。
    那女子的發腳,算是濃密的那種。扯上去的發腳,有的落了下來,後頸部分的毛髮,又逆著上生,終於會合成了一處絨毛的聚合層巒,到了最高處就是細毛髮的尖峰,在陽光半掩半映下,那一截脖根,仍雪玉也似的白,襯著沒完全扣起的衣領,這女子就算奇艷迫人。
    無情閉了閉眼。
    因為他聞到了香味。
    這女子回過頭也清香撲人。
    他要永遠記起這一刻。
    不能把它忘記。
    他要記住它。
    記住她。
    ——雖然記起時正在忘記,而忘記是為了不想記起,記憶是一種如泣如訴,傾訴給自己忘了的忘記聽。要忘記其實就是怕想起,要努力去想起。就是忘記之際……。
    但他又很快的睜開了眼。
    因為他怕這一刻再也看不到了。
    他怕再也看不到她。
    他怕她走了。
    他怕……。
    ●
    幸好,他還是看到了她。
    她還是在的。
    不過她已回頭。
    她還是巧笑倩兮的望著他。
    「我知道你是誰。」
    她說,由於她是在牆的暗影下,可是,陰影愈濃,她的眼睛愈是清澈明亮,像水靈就聚合在她瞳眸裡一樣:
    「你姓盛,叫崖餘,是諸葛先生收養的門生之一。我娘說,諸葛要把你訓練成捕快,為民除害,除暴安良,昭雪冤獄的,對不對?哈!」
    無情這回,一時不知點頭好,還是搖頭的好。
    「你要當捕快,要不負諸葛所望,你就得要堅強。」女子說,「你知道一個衙捕最重要的是什麼?那就是堅強。為什麼?因為一個捕快看的慘事、壞事、可憐人、會比常人都多,他經歷的凶險、凶暴、卑鄙人,也一樣比普通老百姓多,如果他不夠堅定、不夠堅強,那麼,他就啥都不用做了,他自己也一早崩潰了,還當什麼替人仗義、出頭、除強扶弱的捕頭?他自己,就是弱者嘛!」
    她說的頭頭是道。
    無情聽的不住點頭。
    她笑嘻嘻的又說:「你知道做一個捕快,最重要的是什麼?」
    無情這次搖頭。
    女子抿嘴一笑:「捕役的職責,就是要懷疑,要查證,要推斷,要偵察、要找資料,要尋罪證,要抓嫌犯,要問疑人,要打要殺要捉要拿要鎖要拷……甚至是猜要測要翻案要水落石出……但就是不能信。」
    「你信佛,可以。你信神,可以。你信你自己,可以。但你如果要做一個好捕快,就是不能信,尤其不能信人……」女子說得很快,也完全沒有顧礙,可是聲音很小,似乎不想驚動宅裡的人,「——不可以信人,包括我……譬如我說我不會害你,你也別信,我說是這般說,但我可能一樣會害你的!不懷疑,只信人,你就不是個好捕役,也當不成好捕快!」
    然後她偏著頭問無情:「你,聽懂了沒有?」
    無情搖頭。
    可是他不是沒聽懂。
    他都聽進去了。
    聽進心坎裡去了。
    可是他不相信。
    ——他不信這女子會害他。
    (不會的。)
    第七章 只會搖頭的無情
    他搖頭不是因為他聽不懂。
    而是一種讚歎。
    ●
    有時候,當你看到篇文章寫的太好的時候,一幅畫畫得太好的時候,一個故事太感動你的時候,一個英雄實在太偉大的時候……你反而不是點頭,而是搖頭太息的。
    因為這是發自內心的讚歎。
    無情現在就是這樣。
    ●
    女子又「嗤」的一笑:「搖頭?我從看見你開始,就以為你只會搖頭。還好,你也點了幾次頭。」
    無情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我……只會搖頭……?」
    那女子嫣笑,「以後別傷心了。有機會,再給你吃東西。」
    說著,窗欞上忽然一空。
    剩下滿院子陽光。
    以及柳葉輕搖。
    竹葉點翠。
    那一剎間,無情的心也似乎忽然空了。
    ——隨著那陣香風,回不來了。
    忽爾,半月弧形窗上,又陡現一張美靨:一張很狐很媚的美臉。
    「我忘了告訴你,」她咬著下唇,說,「我也會吹笛子的。」
    然後嘻的一笑,要轉身而去。
    那一截雪玉也似的脖根,又半擰了過來,無情一急,叫道:
    「你——是誰!?」
    他說「你」字,許是拖得太長,說到「是誰」時,窗上的人兒,已然不見了。
    離去了。
    走了。
    窗口空了。
    ——所謂窗口,不就是空的嗎?
    ●
    可是,此際,無情的心,怎麼又似給掏空了的呢?
    ●
    這天回到「一點堂」,無情一直微微笑著。
    吃飯,他微微笑著。
    讀書,他微微笑著。
    練功,他微微笑著。
    睡覺,他微微笑著。
    就連睡著了之後,他也微微笑著。
    ——如果這一天,諸葛小花在,問他到底練了什麼功?讀了什麼書?吃了什麼菜?他一定為之瞠目,張口結舌,無辭以對。
    因為那一天,他一直沒有回來。
    他還在後院。
    柳旁。
    槐下。
    窗前。
    他沒有回來。
    也不想回來。
    就算是睡著了之後,他做的夢,也夢到自己還在那兒,沒有回來。
    也不願醒來。
    ●
    第二天,他還是去了後院。
    風涼。
    柳搖。
    陽光好。
    但她沒有來。
    無情推著輪椅回「一點堂」的時候,遇上幾個紈褲子弟在挑釁,他也不以為意。
    他嘴角還微微笑著。
    沒有摳心。
    也沒有動氣。
    ●
    第三天,他仍忍不住,到了後院。
    她還是沒有來。
    這一天,依然風和日麗,但在歸路上的無情,卻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
    路上,他一直在揣想著一件事:
    那天,為什麼不早點問「她」是誰?問的時候,為什麼不禮貌一些,改為:「大姐,你叫什麼名字?」不不不。好像叫「大姐」不太好……叫「姑娘」吧?還是叫:「小姐,你叫啥名字來著?」——這樣叫出來的話,是不是會有些輕浮?她,是不是嫌他問的唐突?猝問的冒昧?
    她是不是生氣這個,才不來的?
    他百般尋思,儘是這個問題。
    於是,回去之後,用膳的時候,他問了大石公:
    「可不可以求石公一件事?」
    「你說。」
    大石公知道這孩子是很少開口求人的。
    「帶我到『相公府』中走走,可以嗎?」
    無情眼裡充滿了希冀。
    大石公倒是怔了一怔,沒想到這行動不便的孩子會提出這個要求。
    「這,不是不可以……」大石公有點為難,「只是,實在不是時候。你要去,我可以帶你,但一定得乖乖聽話,就是不動氣,只能忍。」
    「為什麼?」無情不解,「請道其詳。」
    大石公想了一想,說:「我是照事直說,你小哥兒聽了,可不要氣惱的哦。」
    無情把心一橫。他心中渴切的是什麼,他自己心裡知道。別的,都不重要。
    他搖搖頭:「不生氣。」
    「又搖頭了。」大石公挺疼無情的,於是就說:「兩件事。」
    「第一,蔡攸近日受主上寵信,氣焰滔天,極盡奢靡。他在這個月內又還娶第五十三位妾侍,據說,在今年之內,至少還得娶進門來七個,湊夠六十,六十是一甲子之數,他認為那是吉利祥壽之意。對他而言,是大喜的日子,你這樣過去,他們認為是……不太妥當,所以,萬一受到蔡家的人奚落,你也不要動怒,不要衝突就好——一旦入了蔡相公府,給打死了活埋了,也是有冤無路訴的!這點你可要記住了。」
    「第二,近日皇上要御封幾位欽定『名捕』諸葛本要薦舉你去,但又未立功,而且你武藝根基未固,正猶疑間,給外派江南調解叛變之際,蔡卞把他兒憶蔡煙、蔡撤的名字呈了上去。加上蔡京從旁遊說,馬上就給御准了。近日,這干相爺府的子弟往來皇宮,了無忌憚,作威作福,而最近蔡卞實權,不但不如蔡京,卻連他侄子蔡攸訴風頭也比不上,他一家子心頭必然有氣,你到蔡府萬一遇上他們,少不免又有難聽的話,你也得答允我忍辱負重,不要意氣用事為重。知道嗎?」
    無情深吸了一口氣。
    這回他點了頭。
    大石公端詳著他,道:「這次,輪到大石來問你一件事。」
    無情在等他問。
    「你為何非去相公府不可?」
    ●
    無情去了相公府。
    那是一次不愉快的歷程。
    他是遇上了蔡攸的兒子:蔡慶、蔡源、蔡虎。
    他也受到當面的奚落。
    他在那兒也遇上蔡卞的兒子:蔡奄和蔡摘,甚至受到了語言上的羞辱。這種人一得勢就找人來欺負,一失勢就找人來出氣。
    他忍了下來。
    都沒有發作。
    他進去了蔡相公府,並沒有把蔡府的豪華排場,驚人奢華,看在眼裡;也沒有把凌辱諷嘲,以及蔡府食客眾多,邑從如雲放在心上。
    他心上另有人。
    但卻沒遇上。
    碰不著。
    見不到。
    第八章 一夜艷芳,盛開怒放
    所以他很失望。
    失落。
    ●
    他心中默默盤算,按照地形方向,從「相公府」南門而入,設法向左繞行,要到後院廂房去。
    由於他坐著輪椅,年少文秀,加上大石公人面熟絡,攙扶推行,不教人疑,一路上也沒遇什麼阻撓。
    蔡府權高望重,工於智計,守衛勢眾,高手如雲,可是,他犯上了四大毛病。
    一,是好享樂。
    但凡好享樂,一定好招朋喚友,像他這種人,錦衣夜行,美餚獨食,醇酒自斟,一定甚覺無癮。是以他徹夜歌舞,整天飲宴,狂歡作樂,食之費,耗貲驚人。
    二,是好炫耀。
    蔡攸家貲萬貫,富可敵國。他貪污納贓,搜括聚斂,掊剝橫賦,窮奢極侈,因恭徽宗恩寵,更是得志猖狂,加上有大權在握的老父蔡京照應,更是強取豪奪,明貪喑吞,簡直對平民百姓是作竭澤而漁,焚林而獵的大搜刮。他盡取民資,還跟蔡京父子串通聯絡,肆行聚斂,他有了用不定的錢財,便起美廈華居,把數千百房全部拆掉,盡搜民間珍寶花石,置於「相公府」,讓高官貴人,過來觀賞,滿足了他的奢華狂妄。
    三,是好養士。
    由於不學無術,所以更加心虛,因而養士以壯聲勢。他養的「士」,不是用以忠言敢諫的,而且對他諸般呵諛奉承,極盡巴結諂媚的搖尾小人,這些人只會藉蔡攸權勢,到處敲詐勒索,中飽私囊,大都貪猥性鄙之徒,趨炎附勢之輩,這些人都寄身「相公府」中,行酒作樂,紀律蕩然。
    四,蔡攸好色。
    一旦好色,更加無可約制。良民妻女,稍有姿色,都會讓他千方百計陷害罹罪,奪其美婦,為其淫辱。這一次「相公府」喜宴,便是蔡攸迎聚第五十三小妾之故,大石公跟小無情,也因而得以堂而皇之,悄而掩行。聽說他這個月還至少得多娶一個妾侍方休。
    就是因為品流複雜,一老一少,一般衛士只以為是垂老醉翁,垂髫之童不予重視才得以迂迴突進,穿過了三進賓客楹門的前、中、偏廳,到了「綺羅院」之後,形勢卻是一變,守衛戍卒倒是森嚴了起來。
    好不容易,幾經周折,經大石公行賄打點,才得以通行,到了「香玉樓」,就更加駐兵林立。
    老少二人,不敢直闖驚動,轉入「天衢台」,要再下長廊,穿入右院,但到了「贊琴閣」前,還是給守衛截住了。
    這次查得很嚴。
    不肯放行。
    還驚動了蔡攸的兒子出來,出言羞辱。
    大石公插科打諢,先是賠笑,又賠不是,還付了賂貲,加上大石公跟蔡攸妻宋氏有交情,才得全身退走。
    無情不明白這兒為何守備那麼嚴密。
    ——可怪了,這兒又不像是貯放蔡攸搜刮飲斂得來的奇珍導寶所在之處啊。
    他們只能來到「綺羅院」和「天衢台」,「香玉樓」和「贊琴閣」始終進不得,也近不得。雖然通不過中庭,進不去後院,但無情記心奇佳,已對「相公府」的地形佈置大致有了輪廓。
    當然無情還是失望而歸。
    心中納悶。
    大石公只是陪行。
    他盡力去促成無情願望。
    他卻沒有問:
    為什麼?
    他甚至沒有問無情:
    ——你要找什麼?
    (你想找誰?)
    他什麼也沒有問。
    在他睿智以及飽經世故,歷遍人情的眼神裡,彷彿已洞透了一些隱衷和隱憂。
    只不過,在平安回到「一點堂」後,無情返「知不足齋」前,大石公說了一句:「小崖啊,可以勇於任事,但切莫感情用事啊。」
    就一句。
    ——這麼一句:略略點到,輕輕帶過。
    那就夠了。
    跟聰明人說話,說多了不美,說少了反而意在言外。
    ●
    無情的心也在外。
    他沒有留在「知不足齋」,而是直接穿行,又到了後院。
    這時已近暮晚,他心頭苦悶,取了簫和種種物品,推車到了後院,心裡發苦,便無頭無尾吹了幾個韻,幾闕短調來。
    他心上煩惡,從今天入「相公府」,眼見權臣聚斂財物,奢靡無度,舞智弄奸,而百姓慘受漁肉,;民不聊生,易子互食,源乃至此,心有大志,卻無能為力,甚覺氣苦,心中又有所念,就拈簫吹來,信口而奏,悠忽成調,自成無籟,如訴如傾,指尖咀間,化作怒忿悲情。
    他吹著吹著,不由生了幾首曲子,迴旋反覆間,又自組合成一曲,慢慢吹來,也漸入佳境,繼而入神,心中不快,於是去了近半。只是光是簫聲,空洞淒寒,是無處話淒涼,夜吟不覺月光寒。
    忽爾,一聲清音,乍然傳來,就響在他簫曲的當口眼上,節骨眼中。
    他心中一震,如夢中甦醒,又墜入另一夢中。
    過了一陣,他才能斂定心神,再繼續吹奏下去。
    果爾,笛又響起數聲,盡在簫聲將滅,意無盡處生起,讓簫韻意味,得以衍生,使音譜意趣,更加延續。
    無情聞之,大為振奮。
    他奮起直吹,把剛才的曲子,一再迴環,笛韻也不住自牆後傳來,悠悠忽忽,要比簫聲喜悅、清亮。
    於是淒傷者得到相伴,不覺悲怨;而清新十分明確得到沉殿,大增意境。
    雙方就隔著紅牆,一簫一笛,迴盪互奏,達宮商和嗚之境。
    無情越吹越神飛風躍,簫路一變,心情大暢,簫聲也轉凌厲,奇趣,對方笛聲一蕩,改為風情萬種,百轉柔腸,而人配合得端妙無間,天韻妙雋,似是一早已配合演奏多時,靈犀互通,心意相同,今生今世,永不相負,迂迴曲折,幽勝洞天,水窮山盡,柳暗花明,萬水千山,生死相依。
    奏到和鳴之處,簫爭簫韻,笛搶笛聲,到後來,簫奪笛調,笛取簫鳴,但到末了,簫笛已成一體,笛憂簫之怨,簫泣笛之訴,終於到了鐵騎突出,傷心如一箭,銀並乍破,溫柔如一刀,鬼墳夜唱,驚艷如一槍,石破天驚,失神如一指之間,笛收簫此,陡然無聲,夜空庭院,忽然一片靜寂!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草叢裡的蟋蟀、紡織娘,才敢響起:
    一聲。
    再一聲……
    良久之後,才有東一聲、西一聲的蟲豸發聲。
    這一夜,他們沒有見面。
    但他們的笛和簫卻朝了相。
    碰了面。
    交了心。
    ●
    這一夜,無情的心懷大暢。
    這一夜,他抱著簫睡他本來還要逗留在後院花間,抱月而睡。
    但他深深知曉,那無盡的笛意到了末了,彷彿還催他:回去吧,回去睡個好覺,做個好夢……
    所以他回去一點堂,去休歇,而且,他悟了一個「要害」。
    要進入「贊琴閣」,他就得先練好輕功——練好輕功,就可以見著她了。
    可是,「她」是誰呢?
    他不知道。
    也不要想下去。
    今夜他已很高興。
    很滿足了。
    今夜……
    ●
    無情過了一個他過去生命中最美滿的一夜。
    這一夜……
    他夢到自己能夜渡長江。
    他夢到自身可以飲馬黃河。
    ——他也夢到一夜艷芳,都在院子裡盛開怒放!
    第九章 那個那個,這個這個……
    到了第二天,無情天未亮就起來盥洗,而且吃早點時還哼哼唧唧。
    大石公看到他這樣孖,就「咦」了一聲,也沒有問。
    之後,無情主動要到中庭去練輕功——由於他雙腿行動不便,他練的輕功,都是藉力祛力的輕身提縱術,開始得特別艱辛。
    大石公又「嗯」了一聲。
    望著他努力推行輪椅往中庭開去的伶仃影子,舒大坑「啊嗄」了一聲。
    大石公剔起了一道(左邊那一道)白眉:「嗯?」
    舒大坑小小聲的道:「你有沒有聽到,昨天晚上……」
    大石公佯問:「聽到什麼?」
    舒大坑吞吐著:「——很吵,你沒聽到嗎?」
    大石公「啊————」了一聲,忽又回到懵然不知的樣子:「什麼很吵?」
    舒大坑也意會過來了,笑得稀奇古怪的,「就是那個那個……」
    大石公又揚起另一引眉毛:「哦,便是這個這個……」
    舒大坑恍然地說:「既然這孩子是那個那個,我們老頭子也不好這個這個了……」
    大石公悄悄停了一下,說:「那個這個,都沒問題,怕就怕在……」
    舒大坑一口氣喝下一碗粥,抹去了唇邊的粥碴子:「怕什麼?」
    大石公眼裡有隱憂:「這孩子,他別感情用事就好了。」
    舒大坑若思半響,頷首道:「對,不管這個那個,就事論事,總好過感情用事。」
    大石公若有所思地道:「唔。」然後,忽然指了指自己鼻子,再指了指舒大坑子鼻尖。
    舒大坑詫然:「哦?」
    用手一抹,始知自已鼻翼也有粥碴,笑道:「我只顧抹咀,忘了鼻子。」遂哈哈笑開去了。
    ●
    無情這一天又回到後院。
    他現在已不敢奢望能再能見到那女子,可是,只要他能奏起簫樂,多半不論早遲,忽然會有一二笛子聲,越岑嘶秋、風過群山的過來應合,然後簫笛和鳴,充溢著這春夏交替的後院子裡。
    有時候,蟬啦,蛙啦,蟋蟀啦,彷彿也聽不過來,按捺不住那情懷,也來湊合幾聲數響,更顯天籟。
    這段日子,無情最是快活。
    彷彿,他在簫聲裡尋找到自己。
    他在笛聲裡得到鼓舞。
    得到自信
    現在他苦練輕功,也苦修諸葛教他的暗器發放和機括操縱之法,他練得很辛苦,可是也練得很用心。
    很向上。
    也很奮進。
    可是,諸葛先生在南面的情勢明顯告急。
    江南一帶,官逼民反,朱勉為剝,王黼為削花石殘民,水火交煎,諸葛一方面要分神去平定平息各路崛起的義軍,一方面又要分神力圖保全受迫害流放的元佑黨人:韓忠彥、蘇轍、安燾等,可以說是心焦力瘁,忙得七孔生煙。
    有監於此「三舒一石」中的哥舒懶殘與舒無戲已一早整頓出發,到南方與諸葛會合,助其一臂之力。
    不過,諸葛臨行之前,已特別傳授無情一些暗器發放的方式,一些方略機括的運用方式,還有兩個錦囊,以及手寫了一副「聯」字給無情。
    錦囊,當然是重大關頭的時候,才能開啟的。
    古今中外,所有的錦囊,都可以說是生命的底線,私已的儲蓄,隱藏的實力,保命的絕活,以及最後的殺手鑭,不到重要關頭,是不會輕示於人,有時,甚至連當事人也不分曉:到底威力有多大?實力有多強?保不保得住性命?安不安得了身?還有沒有用?看不看得懂?
    可是那幅對聯,只有十個字,卻令無情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
    心靜能致遠
    風大可借力
    無情看了之後,完全不明白,如果說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他可是更勝一籌,是丈八羅漢。
    他想問諸葛,可是諸葛臨行匆匆,要準備的事情,實在太多太重太煩雜了,無情實在不好開口請教。
    可是,諸葛彷彿總是能看懂無情的心意,在無情未開聲之前,已微笑帶著喟息,拋下了一句:
    「有些事,不一定要懂,不須要馬上明白,同時,所謂契機,當如是觀。揚子江頭浪最深,行人到此盡沉吟。他時若問無波處,還似有波時用心!」
    無情聽後,只有沉吟。
    沉吟至今。
    ●
    這天,他又吹了幾闕曲子,從「臨江仙」奏到「思無邪」都沒有回應:不聞笛子響,一心頓時沒個落實了。
    後來他又從「思無邪」把調一轉,奏起「思淨」來,希望自己能心明氣寬一些,就在這時,忽聽從上頭傳來:「喂!」了一聲。
    這可把無情嚇了一跳。
    呼地嚇了一大跳,使他又驚又喜。
    他抬首一望:
    一張美麗的側臉:
    明,而且艷。
    那一隻眸子,睫毛對剪著許多遙遙幽夢難禁,飄飄飛雪能艷。
    還是那一張念茲在茲無時或忘的靨!
    無情一慌,心頭卻是一喜,一管簫,幾乎滑落膝上。
    「你……你來了。」
    「我來了哈。」那一張乍嗔乍喜的側臉,巧笑倩兮的對他說,「你不高興我來嗎?」
    「怎會不高興……」
    無情其實已經笑不攏嘴。
    「高興怎麼會那樣子。」女子噘著唇兒道,
    「——驚多於喜!?」
    無情搔搔頭:「我沒想到你……」
    「嗖」的一聲,忽然,遞下來一件東西。
    好香。
    這次不只是幽香。
    而是肉香。
    ——烤肉的燒焦香味。
    「給你哈。」她遞下來的是一串烤肉,「我親手烤的。」
    無情接過了。真的,好香。一聞,馬上垂延。和她的玉蔥般的手指那麼接近,無情心中,怦地一跳。
    可是無情卻還聞到另一種香。
    他心中忽然有一種洋洋灑灑的感覺。
    ——這燒烤肉的香味,和女子身上的體香,這兩種迥然不同的肉香,混和起來,一時間只覺春日遲遲,夏意綿綿,陽光正暖,水溫正好。
    女子說:「吃。」然後很期待著的看住他。
    無情看著那燒的雀肫,知道是名貴珍餚,不捨得吃,又望望女子。女子許是覺得他樣子純真、無辜吧,於是格格地笑了起來,手又穿過月牙窗欞,向下一伸,三指一翹,拿著無情的手向他臉上那兒一推:「吃呀,好吃的哈專心烤這一串,迭這肫兒,就給你的哈!」
    無情這才啃了一口。整雀肫兒恰到嫩處,又有燒味,鹹淡恰中,吃了就停不了口。
    女子偏著頭看他,見他吃得津津有味,便很高興:「看你這麼瘦,以後要多吃些。」
    無情吃得好高興,好高興。他自幼失雙親,幸有諸葛照顧,以及幾個長輩愛護,但他自小形影孤單,那有過什麼女性呵護,而今,就吃那麼一串女子親手烤的雀肫,一口一口的不只好吃,還有良好的感受,使他吃了一隻,又叼啃另一隻,就怕一停止,熱淚就要湧出來了,給人看到不好。
    女子見他低頭狼吞虎嚥,噗嗤笑道:「看你那麼傻,以後多給你留點。」
    無情就是在吃。一面吃,一面聽,一面聞,吃得他身似浮雲,聽得他心如飛絮,聞得他氣若游絲。
    女子啐了他一句:「你呀,只顧吃,不說話。」
    無情忽然想起來了。
    想起來說問他的話了。
    「你……」話到喉頭,卻變成了:「是不是做廚子的?」
    第十章 尋夢園
    這句話一問,無情腦門裡轟地一聲,臉都紅了。
    (他怎麼會把話說成這句呢!)
    「咦?你是怎麼知道的?」女子也不恙怒,只有點喃喃自語的說,「我就寧可當廚手,不當那廝的……」
    說著,好像因為微微失神而搖晃了幾下。
    無情有點耿心:「你又站在凳子上嗎?」
    因為無情還未嚼完,所以語音有點含糊,女子沒聽清楚。
    「嗯?」
    「凳子……格!」無情一急,咬著肫肉裡夾雜的一根小骨,有點嗆咳,強行忍住。
    「啊!」女子關切得七情上面,「你小心著,我不知道混雜了骨刺的,都是我不好……」看她情急的樣子,就像要穿越月形窗過來替無情揉揉似的。
    無情一陣感動,一陣羞愧湧上心頭。
    感動的是這女子端的是對自己好,結識這樣一位紅粉,簡直是峰攢雪劍,水掛冰簾,樹倚飛籐,都沒這般匹配,這樣子美滿。
    慚愧的是,自己無法起行,一般人都自然以為他也體格羸弱,所以,只嚙著一根骨頭,嗆咳了幾下,這女子也不例外,以為自己要垮了。
    這一點,卻讓無情心裡並不好受。
    女子見他只輕咳幾聲,旋即無事,這才放下了心,回剛才她的大略聽到的問題:「……笛子……今天沒敢吹,是因為不想驚動娘和……還有一些人……我不想招怒他們……哈!今天我只想弄東西給你吃——好不好吃?哈!」
    眉目如畫!
    ——真的眉目如畫!
    無情心裡這樣讚歎著:
    眉是遠山的眉,目是水靈的目,眉目綴在肫在一起,就是一幅美人圖!
    「不想招怒的…………」無情最關切就是這個:「是些什麼人?」
    「反正我們現在不可以跟他們結怨,一旦衝突起來,我們就麻煩了。」那少女說到這裡,認真也審慎了起來,而且約略泛起了愁容,「別告訴人我在這兒出現過。」
    「我們?」無情聽不明白,乍聽這兩個字,無情心中一甜,卻又隱隱約約覺得這「我們」不似是指她和自己,「你是說『我們』?」
    少女怔了怔,遂會過意來,笑了:「我和娘啦。」然後又偏了偏臉,雖然很真摯的說:「你不會告訴任何人:我來過這兒吧?」
    無情點了點頭,用力地。
    那女子又「嗤」地笑了笑出聲:「我開始見到你,還以為你只搖頭的呢。」
    那女子忽然咬了咬下唇,問:「你吹簫那麼哀怨,可有沒有夢想?」
    無情答:「有。」
    女子問:「是什麼夢想?」
    無情想也不想,說:「站起來。」 然後反問:「你呢?有沒有夢?」
    「我?」女子也偏頭想了想:「我想飛出去。」
    無情一楞:「那兒?」
    女子答道:「這兒。」
    然後又興致致的說,「你那麼乖,下次我多弄幾樣吃的,到這兒來…………」
    忽又尋思的說:「這兒這兒,總要弄一個我們來這裡相會的名字啊!這兒,由我們的笛聲,由我們的笛韻,還有…………」
    無情笑說:「還有你請我吃的串串…………」
    本來,一聽「相會」二字,無情心裡,不知怎的,又怦的跳了一下來勁的,大膽說了一句大聲的,又低頭小聲的說:「還有我們的夢…………」
    女子又側首望他,沉吟道:「這兒,這兒……叫個名字好吧?起個名字吧!你可有沒有………?我也想想看…………」
    無情微笑望著她。
    他還是為那女子說在這裡「相會」而陶陶然著。
    忽然,他想到了個名字。
    同一時間,那女子好像也閃過了個念頭。
    兩人幾乎同時叫了個名字:
    「尋夢園!」
    ●
    ——這名字有點俗,也有熟吧?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
    只要貼切,不怕熟。
    只要有感覺,就不怕俗。
    本來,優秀的通俗,就是一種不俗。偉大的不一定通俗,但極偉大的,定必極通俗。
    ●
    他們相視一笑。
    ——那一刻,他們互相的思想竟是一樣的。
    (這,也是一種相思吧?)
    「尋夢園」:
    從此就變成了他們共同追尋夢幻地方。
    ●
    你也有沒有的你的「尋夢園」?
    還有沒有在你心裡頭保留下一座「尋夢園」?
    還有沒有人跟你一起尋夢?
    你,還有沒有夢?
    還有沒有尋夢的衝動?
    ●
    人,只要活著,就該有夢想。
    沒有夢,要比一個人老是醒著不能睡,更懵。
    做夢,就是做人的一種權利。
    夢如人生夢非夢。
    ●
    有夢,就有追尋。
    尋夢夢難覓,但尋夢的過程還是歡快的,值得的。
    但,有夢,就有夢醒。
    因為夢易碎。
    ●
    「尋夢園,」他們勾了尾指,做了約定,「就是我們的小天地。」
    「我們的小秘密。」
    女子手自窗欞伸了下來翹翹的尾指,跟無情勾了小指。
    這是他們之間的小天地。
    無情和她的小秘密。
    ●
    ——可是,「她」是誰呢?
    ●
    無情終於又省起了這件事。
    於是他這次坦率的問:「你叫什麼名字?」
    就在這時候,院子裡,忽然一雜沓之聲傳來。
    只聽一聲吆喝:「嘿!你們看這瘸子在幹啥好事來著了!艷福哪!」
    無情聞言,臉色一變,只見來的是三個人。一個青年,一個少年,一個家丁。
    無情一見他們三人,立即返首,正欲示儆,但那月牙窗上的人兒,已然一空!
    不見!
    ●
    這時,那三人已狎聲浪語,東歪西斜,張狂浪蕩的走了過來,一面還在出言不遜:
    「哎唷,我還以為諸葛老兒知書識禮,一代儒師,教出來的徒弟也知檢點,不料,這會嘛,居然私通隔牆花,勾通鄰家女……啊哈哈啊……這個,真是人不風流枉殘障呀!」
    另一個出語更加不堪:
    「嘿嘿,你就別看人家是個殘廢的,做那採花偷月的本領,其實還不遜給咱們這些哥兒們哪!只不過,咱們要干就上樓子裡窯子裡去,可不比人家蹲在後花園裡折折騰騰偷偷摸摸見不得光!」
    無情臉青了。
    他身體不好。
    由於他很想自己身體好,能運使高深內力,所以強練內功,結果,真氣仍無法凝聚,只是臉上更加發青。
    偶然頭上冒出的氣息,約略還帶有點慘淡的綠意。
    他認得這兩個少年人。
    他們是蔡卞的兒子。
    一個叫蔡奄。
    一個叫蔡摘。
    蔡奄是二十來歲,蔡摘是十多歲都比無情略長,但這二人外頭什麼都干,強佔民女,偷雞摸狗,甚至恃勢騎打敢忠死諫的大臣,百姓暗裡大恨,背稱:「賊破門」、「一口糞」。
    這兩人在外頭鬧是凶,但在家裡、宮中也凶。因為跟太子日夜嬉鬧一起,又仗父蔭及祖父大權在握,更加橫行無忌,曾一個發生個強玷嬸母,一個逼死不從他淫慾淑容。兩案均因蔡京、蔡卞周護之故,都無人敢加以追究。
    另一個家丁,是這二個紈褲誇子弟的護院,只有一件工作,八個字形容:
    狐假虎威,為虎作倀。
    而今無情跟少女在「尋夢園」的相會,卻讓這三人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