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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見笑

第一章 雪白血紅
    雪雪白。
    血血紅。
    白白的雪。
    紅紅的血。
    血灑在雪地上,一片皚白灑上了淒厲的紅;白茫茫的雪,一株寒梅吐艷,幾瓣落花,艷紅染雪上,恰好伴著一行血跡,迤邐西去。
    好一場艷雪。
    雪血紅。
    血紅了雪。
    雪白落紅,淒艷欲絕。
    沁人的寒。
    卻不堪無情的神情,淒傷欲絕,似經受不起欺人的冷,侵人的寒。
    ●
    這殘缺的少年人,有什麼心事?
    ——他隱藏了什麼傷心事?
    心事,偶爾就像浮雲掠過,一旦風動,就會驚動,難免心動,就像忘記,想起時正是曾經忘記,忘記時正因為想起,就像心裡的歡,心中的傷,哭給忘了的忘記聽,唱給忘卻了的紀念聽,而想起時往往正在忘起,要忘記時偏又想起。
    鐵手看著他。
    他的師兄。
    鐵手如此雄壯、偉岸、悍強、堅毅。
    ——他的師兄卻如此清脆、薄弱、無依。
    鐵手的眼裡忽然充滿了感情:
    悲憫與同情。
    他好像知道無情為何傷情,瞭解無情的悲情。
    因為瞭解,所以同情。
    因為同情,所以悲憫。
    自古以來,人生總是,無可奈何花落去,多情總被無情傷;似曾相識燕歸來,情到深處情轉恨。
    平生久恨恨未消,為伊消得人憔悴,到底,只消得個情到深處無怨尤,人情惡,人比黃花瘦,誰來與爾同銷萬古愁。
    ●
    鐵手輕咳了一聲:“是她嗎?”
    無情肩上,不只落了雪花,也沾了梅花,他哆動了一下:“不是她吧?”
    然後他舉目,一路搜尋血跡,卻瞥見遠處又有一株孤梅,眼神又迷茫了起來,喃喃且帶點艱辛的問了一句:
    “會是她嗎?”
    鐵手舐了舐干唇,也不知如何是好,何從說起,只好道:
    “不是她吧!”
    ——是她嗎?不是她吧?會是她嗎?不是她吧!
    兩大高手,兩位名捕,兩師兄弟,兩個日後武林中、江湖上、六扇門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就在這兒作這些耐人尋味、莫名其妙的對話。
    不知情者,真不知道他們正在念誦那一部經文,作什麼怨念。
    “什麼她媽她爸的!”只聽一聲清叱,嚴魂靈已落到雪地上,她頰上多了一道艷痕,正在淌血,指間執了一把亮麗的小刀,恨恨地罵道:“什麼東西嘛,放了冷刀子,毀了老娘月貌花容就走,不敢明來交手!”
    只聽一人沉聲問:‘西北那兒的牌坊是什麼地方?’
    問話的人是陸破執。
    那一刀撞痛了他。
    但痛楚激發了他的鬥志。
    他第一個就掠了出來——僅在無情、鐵手之後。
    他手上還拎著那把刀,還揚著刀尖。
    飛刀。
    這把飛刀,鐵手手上也有。
    而且,它破空而至時,鐵手一手就接住了,但都幾乎脫手而出,使大風大浪也能一手鎮住,大江大河也能一掌摀住的鐵手,接得很有些狼狽:因為它就似游魚一樣的滑,而且冰,凍得令人刺骨的痛!
    他也把那刀緊攥著追了出來。
    趕上來卻見無情在雪地上怔怔發呆。
    就在這時候,鐵手瞥見了陸破執手上指間那把刀。
    鐵手馬上臉色一變。
    因為他看見:
    那把刀正在變形,且綻出略為幽幽的藍芒。
    他疾叱:“刀有古怪!小心有毒!”
    他一身罡氣護體,雙手自是刀槍難傷,百毒不侵,但他可不願戰友吃了暗虧!
    因為那不是普通的刀。
    不是尋常的飛刀!
    ——這同一時間,無情、鐵手、陸破執、嚴魂靈,不知怎的,心裡頭都痛了一痛,寒了一寒!
    ●
    說到飛刀,普天之下,武林之中,江湖之間,只有一個人,一位前輩,一位大俠,他的飛刀,已到了出神入化、神乎其技、神出鬼沒、驚天地而泣鬼神的地步。
    而他的飛刀,已達到了‘刀不在手而在心’,手中無刀,心中有刀的境界。
    一提到飛刀,只要是俠道中人,最先想起的是他,最能代表的也是他,而他本身,更是俠道表率,人格教化。
    往後的高手,再用飛刀,也飛不出他的境地,更比不上他那一刀的光華。
    風華絕代。
    但這粉紅色的人影,用的也是刀,出的也是飛刀。
    飛刀,又見飛刀,再見飛刀?
    ——再利害的飛刀,也正如班門弄斧一樣,亦不過是李門耍刀,豈能輕攫小李探花之羨艷驚才?
    不。
    這飛刀還是有它自成一派之處。
    因為不止她在瞬剎間,六刀逼退六大高手,且運使不同的勁道和手法,分別對付六個不易對付的人,更特殊的是:
    她的刀。
    ——這刀,會消失。
    因為那不是普通的刀。
    甚至也不是真刀。
    而是:
    冰刀。
    ●
    遇熱即消,遇暖便融,雪刀如箭的:
    冰刀!
    ●
    冰刀,那是冰制的。
    他們手上拿著冰刀,加上各人體溫和內功,迅即消熔。
    溶在掌心、指間,很快的,就潛入體內,所以四人都覺得寒了一寒,也凍了一凍。
    嚴魂靈尖叫了一聲,把刀甩掉,“噗”地插在雪堆裡,片刻間,冰刀與雪,一齊消融不見。
    陸破執手裡還拎著刀,並且狠狠的盯著那把剔透的小刀。
    嚴魂靈情急的問他示儆:“刀有毒,會滲入體內,你還不快快把它扔了!?”
    陸破執咧齒笑道:“它是唯一傷了我,而我又無法即時讓它同樣付出代價的傢伙!我就看看它怎樣毒我?那感覺一定很過癮!”
    鐵手仍拎著刀,刀在溶解,但他不怕。
    他正運罡氣聚於指掌,只管試一試刀上的毒力,自己的實力。
    但無情也拈著刀。
    ——他可沒鐵手渾宏的內力?
    “不。”無情抬起頭,悠悠地道:“這刀應該不會淬毒。”
    嚴魂靈還是擔心。
    她牽掛無情尤甚於陸破執。
    甚至勝於自己。
    “為什麼?”嚴魂靈忿忿地道:“那婆娘連死人頭都砍去了,還有啥事做不出來!?”
    無情淡淡地道:“也許,她要的只是死人的頭,並無意要活人的命,要不然,我們早已是死人了。”
    嚴魂靈依然不服氣:“公子可真瞧得起她,她武功有那麼高嗎?剛才,是猝不及防,她暗算得手而已。”
    鐵手道:“就算是狙擊,那也不簡單了。我們有十幾個人,對方只一人,何況,在她出現之前,師兄已先有了警覺,揚言儆示。”
    陸破執性味索然的扔棄了刀。
    “沒有毒,只是凍,那就不過癮了。”
    那刀已融解得七七八八?
    鐵手的手貫注功力,刀已早完作一團冷水。
    就只有無情手上的刀,融解得最慢,刀身也最完整,美麗而剔透。
    何解?
    因為無情的手是最冷的,沒有體溫?還是心才是最冷的?或是那粉紅色的老太婆,扔給他的刀是最冰的、最涼的、最寒的?
    凍。
    在霜雪中。
    冬。
    在江湖寥落人的心中。
    空。
    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風中。
    第二章 相見一笑,千種思念在心頭
    “那是什麼地方?”
    這句話,剛才,是陸破執在問。
    他的武功也許並非高絕,但拚命卻是夠狠。人家是先保已,再傷人,他則是先傷人,再保已,或是只求勝,不保已,甚至是,不惜先傷已,再傷人。
    就是因為這樣,武功比他弱的人,自然給他氣勢所懾,不戰已潰,像剛才陳鷹得已是一例。那怕是武功與他相若的人,也為他的狠勁所壓倒;就算是武功比人高的,但遇上他拚命,也當真是怕了他不要命。所以號稱“拼將”。
    就算有人武功上贏得了他,在他玩命搏命的情形下,很少人能佔得著便宜的。
    這是陸破執的頑強之處。
    像今天那樣,他人還未瞧清楚,已吃了一刀子,想要拚命時已人蹤沓然,對陸破執而言,絕對是很罕見的事。
    所以他更憤憤。
    憾憾。
    他至少想去拼回個見紅的。
    所以他要追尋粉紅色老太婆的“下落”。
    現在問這一句話的,卻是無情。
    ●
    “那是冷月庵。前面是貞女牌坊。”
    回答他的是陳自陳。
    他還是穿得那麼臃腫,顯得那麼肥胖。
    但他的神情只告訴了人兩個感想:
    精悍。
    ——而且狡獪。
    他也在遙望西北,追隨雪地上那一行血跡,遠眺那遙遠邊上一座牌坊,幾幢屋宇,這時候,西北角上正挑起了一顆星。
    大星:
    天狼。
    ●
    “冷月庵原是前朝皇妃,因先王駕崩,靜修入佛,故而修建為庵的。”鐵手道,“由於主持人見心師太,修為甚高,出身名門,身為望族,又捨棄紅塵,回鄉結髮,清心向佛,所以這小庵雖座落冷辟之地,但名氣卻很大,這兒方圓數百里之地,只有冷月庵主持可以評定可名列‘貞女牌坊’…………沒想到,最近貞棺給人掘毀,出了這等令人神共憤的事,上動天聽,所以才驚動世叔,遣我們過來看看。”
    原本,回答了無情那個問題之後,陳自陳正想好好敘述一下“冷月庵”的來龍去脈。
    沒想到,鐵手已娓娓道來,和盤托出。
    陳自陳瞄了鐵手一眼:“鐵捕頭,果然博識。”
    鐵手道:“我這也只是翻查資料,道聽途說者多,陳統領才是這兒龍頭,還請指教修正。”
    嚴魂靈嗤地一笑,道:“鐵二哥辦案之前,總是用心做功課。”
    陸破執哈哈笑道:“我辦案,則是靠拚命。用腦子的事,交鐵、盛二位兄弟。”
    嚴魂靈笑瞇瞇的道:“老娘辦案,靠幸運,要是運道不佳,哪怕兇手就在你眼前,你也認他不出,抓他不著。”
    只聽那青年張弛冷哼一聲,道:“真的破案,只看手段,不用口說。”
    那粉紅色老太婆給他的一刀,好像很不給他面子,削了他半片眉毛。
    “哦?半條眉,”嚴魂靈總是愛戲謔,斜乜著他,調笑的道:“我且搬凳子挨著坐,看你手段如何?”
    “我只是藉藉無名的武林低手,談不上什麼高明本事,霹靂手段,可是,剛才那老太婆的狙擊,看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青年張弛的黑面皮居然在大凍天裡發著油光,他侃侃而道:‘她突襲不是要我們的命,而是要一顆死去的人頭,死人頭!’
    然後他問:“為什麼?為什麼她要一人殺入重圍,為的就是這顆死人的頭?”
    “為什麼?”
    他又問。
    忽爾,無情一笑。
    他很少笑。
    大家都罕見他笑。
    ——甚至,有的人以為他太冷酷無情,已不知笑為何物。
    已不識笑。
    ——一個不喜歡笑的人,已經是不快樂的人,更何況是不會笑的人。
    難道他不知道笑為何物?
    還是覺得世事不值一哂?
    為什麼他不笑?是他覺得笑是一種脆弱,不讓人覺察?還是他的心太脆弱,已經不起一次雪融冰消的大笑?
    甚或是他的心太冷,受創太深,人太驕傲,覺得世情哭比笑好?
    ●
    只不過;世間事,不管可喜可悲,總是笑一笑最好。
    ——至少,笑總比哭好。
    那是因為,世事可哀的總是十常八九,你再不笑一笑,那就更加不能苦中尋歡,火裡取暖,哭出樂子來!
    ●
    無情的笑,有點哀傷。
    他在看他的手指。
    手指白皙。
    修長。
    指節深明。
    秀氣。
    指尖很尖,沾點靈。
    像女子的柔荑,還多於男性。
    只一點差異:
    有力。
    這小小的、秀秀的、靈靈的手指,給人的感覺,卻很有勁。
    給人一種蠻的、狠的、不妥協的、要命的、同時也是要害的,固執的、倔強的,桀驁不馴,那種勁道的感覺。
    帶點淒。
    而厲。
    他如今在看他的手。
    他的手裡已沒有了刀。
    那把刀已消融。
    熔在他指間。
    他的掌心。
    那刀意已跟他融為一體。
    可是他始終沒有放手。
    到底沒有放手。
    直至冰消。
    雪融。
    刀氣,也熔入他的體內。
    混為一體。
    ——像是情人的一個招呼,一次繾綣,一次纏綿,交揉無間,成為一體。
    人已不見,刀已消解。
    但已與刀相見。
    相逢一見。
    相見一笑,千種思念。
    ●
    像一種縈繞心頭的暗香。
    一種千千結的強烈思念。
    不僅像愛一般深刻。
    而且還似仇恨一樣強烈。
    又像依依不捨的告別一款兒的甜。
    ●
    “她要的是頭,”無情說,“死人頭。”
    他的語音帶點惜別,有點譏誚,彷彿,那把刀以融入掌心,潛入體內的方式,與他說了再見之後,他才能在淒然一笑中回復自我,才開始以辦案人員身份和態度查辦起案件來。
    第三章 會畫畫的死人頭
    這時,王子廢和公子吠全都趕了出來。
    王子廢和公子吠分別扶住了陳鷹得。
    陳鷹得又中了一記,痛得死去活來,偏生又不似陸破執那麼享受痛楚,視打擊為刺激,當傷痛為激勵,他只痛得在寒冬冷汗直標,而今聽無情和張弛都那樣問、這般說,就恨恨的加了一句:
    “當真是怪癖!那老婆子除了過來勾搭阿拉老漢之上,居然還對他的屍首有癖好哩!”
    說著,他哈哈哈的謔笑起來,可是,可能因為又牽動了傷口之故,後面幾下笑聲,直似慘嚎一樣。
    王子廢、公子吠因為還得攀附“三陳”,圖高昇厚祿,自然也陪著笑。
    鐵手忽道:“有一點,提一下,我覺得剛才,老婆婆的出手,主動針對的幾個人,都是對她曾經出言不遜過的,至少,也是在指稱上比較不客氣的。”
    他這麼一說,公子、王子,兩個都笑不下去了,連陳鷹得也輒然止住了笑聲,突兀得連一隻忽然給拗斷了脖子的雄雞一般。
    的確,那粉紅色的老太婆連出六刀,但都專撿惡的啃,其他的她還不屑於出手,而不管是陳鷹得還是陳自陳,嚴魂靈或是陸破執,的確都有出言不遜,或稱諱上不客氣過,至於鐵手和青年張弛,都是因為試圖攔阻或截擊,才會遭受老太婆飛刀反擊。
    至於無情,是他飛身出外時,老太婆“留”給他的一刀。
    這一刀並無殺傷力。
    只讓他知曉,這是她的刀。
    像是一個信物。
    一記招呼。
    ●
    這時候,簫、笛二僮,已把無情的輪椅推了出來,讓他坐了上去。
    幹幹和惱惱則著令阿丙把阿拉的屍首搬了出來。
    只見阿丙滿臉驚駭,身子一直在抖哆。
    因為他終於看見了粉紅色老太婆匪夷所思的武功,以及他手裡捧著個無頭屍體!
    何況,這個長輩的死,還跟他很在關係!
    ●
    張弛深思熟慮的道:“她莫非甚恨阿拉老漢,以致要切下他的頭?”
    “不是因為恨。”無情尋思道,“這件事,可能跟那句話有關。”
    “那一句話?媽拉個巴,剛才就說了這麼多話啊!”陳自陳兀自不服氣,老太婆那一記飛刀雖沒傷著他,他在千鈞一髮之際先用霹靂子炸了飛刀,但飛刀的寒光碎片,依然攢入了他的毛孔氣穴裡,他一直都覺得渾身不舒服的熬到現在,所以更是心中有氣,肚子更窩了一囊子的氣,“不是因為恨,難道為了愛而砍下人頭當寶貝!哇哈哈…………”
    這次,就只有他笑。
    看來,剛才鐵手那番話,還是見了功效。
    而且,那粉紅色的老太婆,倏擊忽現,卻極有震懾作用。
    鐵手也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破巴餓根!?”
    “是。”無情沉聲道:“我擔心是。”
    “有一件事,”嚴魂靈忽然以一種少見的凝肅,道,“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我知道你注意到了。”無情並不訝異,只道,“請說。”
    嚴魂靈眼中竟掠過一些驚懼:‘我剛才偶然望了一下,發現阿拉老漢的眼和耳孔,流出了一些液體…………’
    陳自陳皺眉道:“血?”
    嚴魂靈聲音裡有點惶恐:“不……眼裡流出來的是金色的,耳孔裡淌出來是綠色的…………”
    陳自陳兀自大笑幾聲:“嚴九姑娘說笑了,五顏六色,這死人頭還會配製顏料畫畫不成!”
    這一回,真的只有他一個兒笑。
    別人都不笑。
    至少,誰都不敢笑。
    也笑不出來。
    笛僮忽爾囁嚅道:“公子…………”
    無情也不回首,淡淡的吩咐道:“拿出來吧!”
    笛僮站了出來,伸出了手。
    大家從近暮的餘光中,發現笛僮的左手指頭,沾了稠濃的藍色,右手指尖,卻醮了黃澄澄的泥色。
    但那不是泥。
    而是凝結了的液體。
    無情問:“那是你摸了阿拉老伯臉上之故?”
    笛僮點頭:“我看他臉上淌了些東西,會動的,過去一摸,才曉得是液沫。”
    無情道:“後來他就炸了屍?”
    笛僮伸了伸舌頭,道:“真是嚇死雨晴兒了。那時晴兒剛走上前去,才一摸,那屍就忽然豎了起來,嚇得晴兒膽魄都走魂了…………”
    無情返首問嚴魂靈:“你看到的時候,卻是炸屍之後的事了吧?”
    嚴魂靈道:“是的,炸屍之後,我看這兩位小子可不敢再望著屍首望了吧?我也是這樣想著,便愈是要看過去,一面還在想:他是怎麼炸屍的?還會不會再炸一次?人死人怎麼會炸屍的呢?炸屍的時候死了的人會不會再活回來一次呢?……這樣想著的時候,就看到了金色綠色的液體,緩緩淌了出來。”
    無情和鐵手知道嚴姑娘說的是真話。
    你叫一個人不要去想一隻粉紅色的大象,你猜他會怎樣?
    他會馬上想一隻粉紅色的大象——儘管,他可能從來也沒見過粉紅色的大象,甚至連大象也沒見過。
    你叫一個人千萬不要去想走過那位美女不穿衣服時的樣子,你猜他會怎麼想?
    他腦中一定閃過,或揣摸過一位裸女。
    無情道:“這就是了。在炸屍前,阿拉老漢在頭部淌出來的液汁,還是藍色和黃色的,但在炸屍之後,已成了綠色的和金色的了。那顏色,是越來越純粹,愈來愈明顯了。”
    鐵手沉吟道:“服食之後,能有起死回生之效的,不過,病重傷重的人,血液會轉成綠色,這就是漸漸痊癒的跡象。沒有內力修為的人誤服了,化解不了,就會流出金色的液體,顯示身體內部五臟倒錯,反易為藥力所摧毀侵蝕…………”
    無情歎道:“如果這些蛛絲馬跡都沒有弄錯,那麼,阿拉老漢服下的,就肯定不是什麼‘破巴餓根’…………阿丙聽混了。”
    “不是餓根,’鐵手接著說下去,語音出奇沉重:‘而是——波灞耳根。”
    “波灞耳根!?”
    這四個字一出,陳自陳、陳鷹得、幹幹、惱惱、甚至嚴魂靈、張弛、陸破執臉上全變了色。
    有的振奮。
    有的擔憂。
    有的震驚。
    有的眼裡已閃現著貪婪的光芒。
    “波灞耳根!?”陳自陳吼道:‘你們說的是西域奇葩‘波灞兒奔’!?”
    鐵手歎道:‘是的,我擔心……是的。’
    本呆在一旁的幹幹也奮亢的忘了身份:“你們說的,就是那種足可起死回生,功力精進,而且修為愈高,奇效愈顯的‘波灞兒奔’ !?”
    鐵手點點頭,歎道:‘恐怕是的。壞就壞在‘修為愈高,奇效愈顯’這八個字,已害苦了不少人…………’
    他這些話,大家卻都沒聽進去,又到惱惱叫道:
    “也就是當年唐三藏取西經時,曾撿食過這種藥草,才能在七十高齡,往返中國西域,歷盡千艱,涉遍萬苦,而依然健步如飛,智慧高超的靈藥——一種會叫會喊會說話會唱歌的藥草灞波兒奔!?”
    鐵手見他們如此興奮,不免感慨,苦笑道:“——也叫做灞波耳根,因為其花蕾的形狀有點像佛祖的耳垂,或名為波灞兒本,在西域話就是‘重新投胎,不入凡塵’的意思。”
    儘管,這藥草名為不入凡塵,但這些人聽了,都完全在十丈凡塵裡紅了眼,想望得瘋了心。
    第四章 灞波兒奔
    只聽陳鷹得吼叫了起來:“是不是!我都說這兒一定埋藏了絕世寶物!——而今果不其然!”
    聽他的口氣,像是渾忘了自己是負傷在身的。
    陸破執哈哈一笑,伸手抓了一把自己突破出膛來那段白森森、血淋淋的骨骼,豪氣地道:
    “服了灞波兒奔,我可更不怕痛,更不怕傷了!過癮過癮!好玩好玩!”
    “啊!”
    尖叫。
    叫聲來自嚴魂靈。眾人望向她,不解。
    她摸著自己的面蛋兒,尖叫道:“有了灞波,老娘就不怕老了,不怕醜了,不怕風霜毀了,芙蓉臉了!”
    鐵手和無情,只聽到啼笑皆非,卻聽簫劍笑道:
    “嚴姊長得那麼美,但擔心什麼個花容月貌,真是讓雨凝不明白。”
    嚴魂靈聽了,喜得伸手去捏了一記簫劍雨凝的臉頰兒,啐道:“就你會逗姊姊開心!”
    無情聽了,忍不住冷哼了一句:“嚴姊,灞波兒奔不錯是靈藥,但越是靈藥越是有副作用。碧海青天夜夜心啊。”
    嚴魂靈一點也不以為意,“那就怎樣?就像美女一樣,愈美的就愈是禍水,男人也是一樣,男人到了極處是英雄,英雄就是禍火——但管它禍水禍火,老娘還是美死了再說。”
    鐵手見嚴魂靈又胡思亂想,開始扯遠了,道:“再怎麼說現在這事兒,反而有點頭緒了。”
    他走近嚇得快要哭出來的阿丙身旁,示意他把屍體放下。
    然後,他蹲了下來,檢查屍體,觀察屍首的頭部切口,還有身上的傷痕瘀跡,甚至連手指、指甲也不放過。
    雨晴、雨凝也推動輪椅,讓無情靠近阿拉老漢的屍體。
    這屍首本來大家已仔細檢驗過一遍,而今鐵手、無情再驗,無非是另有推論,以求印證。
    阿拉老漢的屍體,依然仍有惡臭,但奇怪的是,頭顱一去,氣味就不那麼濃烈了,而且從室內走到天寬地闊之處,臭味也消散了許多,加上寒梅撲鼻之香,遠遠傳來,也就不那麼難聞了。反而香的、臭的,混在一起,有點詭怪。
    無情對老漢的屍體凝視了一會兒,皺著眉頭,有點鬱鬱:“現在事情倒明朗了起來,不過,恐怕我們得惹上朝天山莊那伙高人了。”
    陳自陳看了看屍首,聽到了無情提起“朝天山莊”,又看看無情的神色,也收斂囂焰,凝肅的道:“我們反而是越來越不明白。”
    鐵手看著無情,彷彿也很有點擔心:“師兄的意思是,如果阿拉老漢臨終時服的是灞波兒奔,就難免跟朝天山莊的人扯上關係?”
    無情點點頭。“恐怕是的。”
    少年張弛卻搖了搖頭:“我不明白,越聽越不明,越弄越不明白,可否請幾位捕爺說個清楚?好讓我們這些小的聽個明白。”
    鐵手微笑看著他:“別人不明白,合理,但你不明白,卻不合理。”
    張弛怔了一怔:“何解?我除了老是長痘子和愛吃白米飯之外,並無異於常人之處啊!”
    看他的樣子,十分認真無辜,甚至有點純真可愛,連臉上每顆痘子,都似在結果開花。
    鐵手微笑看著他,道:“你不是隸屬於光祿寺王黼王大人麾下的嗎?王大人和童將軍手下暗探四伏,偵騎如雲,各種寶物奇貨,莫不搜尋,或上獻或自奉,肆奪殆盡,怎會不知此物?怎會不曉此事?”
    張馳聽了,臉上一紅,歎道:“二爺有所不知,我也只是王大人府中一名小兵小卒,剛剛加入,才受見用,王大人、童將軍的機要大事,我這等小人物又怎會知曉?”
    陳自陳正色道:“我也是縣裡執法捕役,這件案子,既然在本縣發了,而且,也死了人,更在我們眼前割下人頭,我們說什麼也得查個水落石出,更得要在西方大老爺前作稟報,還請二位明瞭個中情節的捕哥兒,給我們分說明白。”
    他這番話說得有條有理,心平氣和,除了上一聲陰、下一聲陽,前一句粗,後一句細,前一段壯,後一段痖,對照之下有點怪樣之處,總算不卑不亢,見紋見路。
    鐵手點點頭,望向無情,眼裡充滿同情。
    無情仍蹙著眉,以手捂胸,簫僮和惱惱都各持了一火把出來照明,火光掩映,把無情和一眾人等的神情照得閃爍不定。
    鐵手問:“師兄,我們是今晚過去冷月庵走一趟,還是明日趕早?”
    無情反問:“師弟之見呢?”
    鐵手沉吟了一下:“現在已晚了,冷月庵又是女尼清修之地,加上有皇裔貴系主持,恐不宜深夜驚擾。”
    無情點頭:“那我們先回義莊住上一宿,明日再去查詢不遲。正好,亦可在今晚向大家說明一下”灞波兒奔”的由來始末。”
    陳自陳拊掌哈哈大笑;“如此最好!”
    “願聞其詳!”陳鷹得又咕噥了一句:“正好我也可以養養傷。”
    嚴魂靈卻苦了臉:“住這兒啊——這只能算是死人住的地方——死人住的地方就是鬼屋——怎住人呢?”
    她每一句話,就是一頓,拖宕著語音說,更顯得百般不情願。
    陸破執還在那兒逕自摸啊摸的,搓呀搓的咀角斜斜掛了個詭笑,還沒開聲,笛僮、簫僮已紛紛支持他們的“嚴姊姊”,東呻西吟的說:
    “苦呀,住這兒,實在是太可怕了。”
    “慘啊,不如,我們回縣裡租家客棧算了。”
    鐵手嘿了一聲,反問:“這兒離縣往返五、六十里,你們這一行磨磨蹭蹭的回去,不怕路上黑呀,不怕半夜給鬼叼了去?再說,明兒趕早起來,你們不困呀?萬一中途又似今天三耽五擱的,到這兒又入暮近黃昏了,咱們又得白等一天,再返縣城去租家小店長留呀?”
    簫僮和笛僮,深知鐵手鐵面無私,實則寬厚溫和,正想答辯幾句,忽見無情臉色深寒,頓時不敢造次,便伸伸舌頭,噤聲不語了。
    陸破執卻嘎嘎笑了兩聲,道:“嫌在義莊睡不夠好啊?不睡靈堂殮房,可有別的好睡處。”
    笛劍聞言大喜,問“那兒啊?”
    “就那兒,”陸破執用手指了一指:“從‘天涯義莊’到‘冷月庵’前牌坊,如果以直線過去的話,那就要經過一個地方。”
    那地方就是墳場。
    七零八落,狼藉荒涼,甚至給掘開過的墓地墳場。
    “你們晚上睡那兒,”陸破執原來正在撫弄著他斷突出來的肋骨,笑嘻嘻地道:“不就最好不過嗎?”
    ●
    當然不是睡那兒。
    ——睡墳地,還是不如睡義莊。
    人總是這樣:有多種的選擇時,總會選樂逸的,萬一都是十分惡劣選擇時,自然就會選比較次惡的。
    那是人的天性。
    他們當然選擇在義莊“借宿一宵”。
    話說回來,他們也不必“借”,因為,這些人如果要“宿”,還真的沒人敢讓他們走——至少,阿丙就沒這個能耐。
    強權,往往就是真理。
    不過,強權,多只是一時的真理。
    強大,都是較長久的真理。
    真理,有時也因時而易,因地而變,因人而異,因信念而不同的。
    而且,大家都習慣堅持已見,尤其遇上反駁、反對、反抗的時候,很容易就轟的一聲血氣沖頂,什麼道理都不講了,只認為自己之見才是正見,所以相信真理越辨越明的人,只反映三個事實:
    一,是人生經驗未夠豐富。
    二,是太純真也太天真。
    三,可愛而可哀。
    在這種情形下,一行人等,要回到天涯義莊,阿丙也只好捧著無頭屍首,回到莊裡張羅一切可以打點的,讓這些惡煞稀客可以平安渡一宵再說。
    他們陸續回到義莊。
    幸好,因義莊平素也準備好一些死者的後人,眷屬拜祭後,趕不回去,只得臨時留宿的房室,被衾,而今正好可以用上。
    眾人入內,只無情和二僮還留在雪地上。
    鐵手知道師兄的性情。
    所以他沒有留下來。
    就在他進入靈堂不久,就聽到外面有輕輕的喘息與嘔吐之聲。
    這就是他所擔憂的事
    也是鐵手最懸掛的。
    第五章 美人禍水·英雄禍火
    嘔吐。
    嘔吐是把不要的多餘的甚至是有害的東西從體內逼出來放棄的行為。
    這跟分娩的動作是很有點相似:
    都是把體內的事物逼出去,都要經過陣痛或痙攣的過程。
    但也跟分娩完全不一樣:
    分娩是重生。
    逼出來的目的是為了保住活脫脫的生命。
    嘔吐則不然。
    嘔出來的東西是不要的渣滓。
    ●
    喝醉了的人,大抵都要吐。
    ——為什麼人總是喜歡迷醉上屬於渣滓的東西?
    歡好的時候,迸噴出來的是給吞納進去的,然而,卻是形成人類動物生命形成的源頭。
    不過,交媾的器官,同樣也是人體上兩處比較不易維持乾淨的東西,同時也是平常用作排泄無用、渣滓的事物,可是,卻能製造嶄新的生命。
    嘔吐與分娩,在性質與過程中,怎麼會有如此這般的類似?這樣的近似?
    ●
    無情剛剛吐完。
    他沒有喝酒。
    他很少飲酒。
    也不喜歡醉。
    ——醉是一種迷失、放任的感覺。
    他不須要這種感覺。
    他一向很執著,不放棄。
    他喜歡冷靜。
    他要主知。
    ——雖然,有時候,不一定能完全做到。
    但他希望自己是一個冷靜的人、堅持主見的人,甚至是無情的人。
    因為他生怕自己有情。
    ——一旦有情,就會傷情;一旦深情,不能忘情。
    所以不如無情。
    這是世叔給他的話。
    諸葛先生對他的看法。
    ●
    他吐盡了胃裡的東西,然後抹拭了咀邊的唾液,在雪地上,俯身挖了個坑,將之深埋。
    好像在埋葬了一個身世。
    一場秘密。
    他在嘔吐的時候,會身痙攣,但笛劍、簫劍,都只能在遠遠觀察著他,眼神無盡關切,卻誰都不敢上前給他撫慰。
    因為他們深知也心知:
    公子不樂意。
    ——他在脆弱無依的時候,是從來都不願意讓人看到,從來都不肯讓人幫他的!
    ●
    無情回到靈堂的時候,鐵手和嚴魂靈已為他準備好一間乾淨的房間。
    所謂“乾淨的房間”,只是比較不髒不亂,不那麼怵目驚心的斗室。
    能夠不那麼污糟齷齪,完全是因為鐵手和嚴姑娘在短時間內,把本來亂七八糟九邋遢的房間收拾得五干六淨。
    原來,收拾、清理、弄乾淨的粗活,鐵手是很行的。
    更行的是嚴魂靈。
    嚴魂靈的“九嫁神功”,修行不易。
    她完全已能理解:
    如果說要得到一個女人的心,就得先得到她的身體——這對嚴姑娘來說沒有用,因為她已嫁過九次,心,仍是屬於她自己的。
    心只給她最心愛的人。
    至於說要得到一個男人的心,這回事,得到他身體是完全說不過去的,沒有用的,因為男人一向精神分裂,神在上面,用以思索,精在下面,用以尋歡。腦袋長在上面,愛和情智,都在那兒了,但下身卻是另一回事:飢不擇食,無慾不歡,禽獸不如。
    所以要控制男人的心,先得到他的身體,那是下下策,倒不如,先滿足他的胃,再滿足他的才智,繼而滿足他的英雄感——能達到這三個目標,那男人才是她的了。
    為什麼?
    男人喜歡吃。食色性也,但美食更是天性。男人喜歡食而懶燒菜做飯,喜歡享受而大都不願做家務,女人要是能做出美餚,收拾打點好家裡一切,就形同收服了男人一半。
    再來就是男人喜歡吹噓。不管喜歡胡謅的還是寡言的,都希望自己的智計有人傾聽,讓人信服,男人常苦歎自己懷才不遇,空有大志無人聽信,女人要是能讓他在這一點上得到滿足,不論他身在寒微還是已號令群雄,都一定會對女人由衷臣服。
    三是英雄感。男兒在世,無不欲當英雄。只不過,有的是當不成英雄,有的只當成好漢,甚至到頭來是一隻狗熊。不過,當英雄之本意還是有的。女人若能令他有英雄感,覺得跟你在一起就能令他有英雄志,表英雄態,那麼,女人就是成功的了。
    他只要有一日仍未能成為眾皆崇仰的大英雄,一定仍對你心存感謝。
    不過,一旦能成為大英雄之後,你就不一定治得了他,甚至已不是你的英雄了,他既然是大家的英雄,就可不能定於一尊的,只屬於你的了。
    那是因為,大凡英雄,可以為女人不惜生死,會不顧一切來救她、護她,會為你動刀子殺敵血流成河,在危難中他可以打馬救你於水深火熱之中,但他卻不會呵護你,細心關心你的憂愁、微恙和心裡悶悶不樂的時候,因為男人忙,好漢更忙,而唯大英雄只能本色,也能好色,但卻對時間心力和感情的付出太吝嗇。
    所以,嚴魂靈才認為:美女是禍水,但英雄卻是禍火。
    英雄美人在一道,那不是水火不相容,就是水深火熱,水火交煎。
    嚴魂靈“嫁”了多次,“閱”人多矣,所以懂得如何使點小壞,耍點小奸:
    她擅於處理家務。
    ——把”家”料理妥當,把“餚”烹飪美味,男人一定喜歡。
    所以她也擅於女紅。
    因此她言明:
    “決不嫁給鐵手。”
    原因?
    一,這個男人太好了。
    太完美了。
    ——所以一定不是屬於她的了。
    在嚴九姑娘心目中,曾經滄海,歷盡滄桑,所以,會萌生這種想法:“這麼完美的東西一定不是屬於我的。”
    二,這男人連家務也做的那麼好,連她的特長也顯現不出來了。
    ——總不能跟喜歡而且很會做家務的男人比做家務啊!
    三,這男人比較適合當兄長,不太合適做丈夫。
    怎麼說,鐵手也只像個好哥哥。
    ——坦白說,嚴魂靈產在不知道該怎麼與這樣一個接近完美的男人談戀愛。
    ——談戀愛的男人,愈有缺點,愈是容易駕御。
    但鐵手幾乎完全沒有缺點。
    接近完美。
    她卻喜歡有缺點的男人。
    ——缺憾,有時才是一種絕美。
    ●
    在跟鐵手一起為無情收拾房間,讓這荏弱青年有個棲身之所的嚴魂靈,一面打掃床褥,一面這般尋思。
    想到開心處,不覺微微笑了。
    思及憂心處,又微微蹙著眉頭。
    鐵手其實也是心細的,觀察到了,初不說破,後來忍不住問了一句:
    “嗯?自己會笑耶?什麼事那麼勾心?”
    嚴九姑娘嫣然一笑:“就是高興。”
    鐵手盎然道:“啥事那麼高興?說來聽聽,分享一下啊。”
    嚴魂靈頰上抹過一片酡紅,只暱笑道:“不告訴你。”
    鐵手也不以為意。
    他卻不知曉,就在那麼一錯落間,走神的是一件影響重大的事情。
    這時候,無情才剛剛吐完了回來。
    簫、笛二僮送他入靈堂。
    靈堂上還有好些人在苦候,要聽個真相大白。
    嚴九一笑,先閃出房中。鐵手也隨後步出。
    第六章 我不管利害,只管因果
    他們在等他回來。
    他回來了。
    ●
    “他”,當然就是無情。
    雖然,他只是那麼一個脆弱的人,甚至是一個殘障者,但是,他在京師已漸享有聲名,而且,身為諸葛先生麾下第一傳人,已有一定的威望。
    何況,在他剛才出手對付粉紅色老太婆來襲的反應,大家再也不敢對他懷疑,再也不敢小覷這個殘廢的人,不敢忽視這個蒼白得帶點慘青的少年。
    ●
    “什麼是灞波兒奔?”
    陳自陳第一個問。
    他最心急。
    ——是為了急於破案?
    這句話都無人問他。
    “一種藥。”
    “藥?”負傷的陳鷹得對這點最熱衷:“那兒來的藥?”
    “一種原由上京龍泉府渤海國種植出來的小樹,根部可以作藥用,莖部亦可作藥引,叫做灞波兒奔。史說,渤海國的王子大門藝逃到盛唐,要求唐玄宗予之保護,他貢獻的就是灞波兒奔。唐玄宗就為了這個,收留了大門藝。後來渤海國國王要追殺拿人,唐玄宗還著人偽稱自己將他殺了。後來,渤海國讓契丹人滅絕了,灞波兒奔也幾乎滅根絕植,還是大門藝獻唐的其中一兩株流落到西域之地,給保存了下來,但渤海國只剩一片殘垣敗瓦,這種植物又不易生長,水土不適,難以繁殖,所以留存極少,生存不易,藥性極烈,藥用值高,這使有識之士視為奇珍至寶。”
    “這藥可用來作治什麼病用?”
    陳自陳又用另一種語音問。
    一直以來,就像在他體內,有兩人在對話似的:
    一個陰騭。
    一個豪放。
    “我也不太清楚,但有幾個用途,是必然的。我聽樹大夫說過,灞波兒奔,一可以使人功力大進——但必須要有實在功力修為的人,而且功力雖然猛進,卻必然功力走岔,俗稱為走火入魔,功力越深得益越大,但反撲也愈烈。”
    “這算什麼好處?”陳鷹得苦笑道,“到底是功力減退了還是增進?”
    “有時候,不光是進退分明的問題。例如,有人練成了絕世‘蛤蟆功’,但卻成了半瘋不癲。有人練成了‘破體無形劍氣’,可是得要終年給鎖銬在籠子裡,否則,一出囚就殺個六親不認,不然就遭天打雷殛。功力高是高絕,但代價付出也極大——就看你怎麼個想法。”
    “除了這個,聽說還可以起死回生?長生不老?”
    鐵手長歎道:“目前為止,世上仍無長生不老藥,這也好,要不然,世間稱王者都可以不死,世上有權者大可以恣肆無憂了。”
    無情接道:“不過,這灞波兒奔的確有強大的治癒作用。長生不老是不可能,但延年益壽肯定有助,不過先決條件還是得要有一定功力修為,蓋因這種藥物,煎熬出來為兩種不同顏色的液體,一金一綠,綠液有助治療裨益,金液則殺傷元氣,但兩種液汁,同在藥材之中,涇渭分明,但又無法單獨提取,否則相互不能激發,形同無效還遭反撲。故有一定的功力修為,善為導引,服用後才能往好處引發。這藥也能讓病重的人一時振發,但如果病得太重,也只能迴光返照而已。如無功力克制,則僅有曇花一現,遺害更甚。”
    “那我有點明白了…………”青年張弛說,“你們是發覺阿拉老漢誤服了灞波兒奔,人已氣絕,所以才會發生炸屍,所以才會淌出綠汁金液。可是這老漢又怎會有這等名貴藥物?”
    “他當然不會有這種藥材。”無情道,“那是別人贈給他的,可能只是少許,可能是因為同情他年紀大,可憐他病重,或者欠了他一點情,所以,饋贈了他一些藥末、藥莖或藥粉,讓他有節制的輕量的服食,但萬未料到…………”
    “未料到阿拉老漢因為受了嚴刑挎打,傷重病發,他實在熬不住了,又知道灞波兒奔是能起死回生,於是,把藥量全數服食…………”鐵手接下去推論:“於是他情急之下,就用了神獸紋牛神燈,直接把灞波兒奔煮開熬汁!而這種神獸紋牛燈,就正是兩漢時除了在宮殿用以照明之用外,還可作薰香、煎藥激化作用的寶物!”
    陳鷹得聽到這兒就是冷哼:“聽來,這老傢伙手上有的稀世奇珍倒是挺不少的!”
    “也就是說灞波兒奔藥力的烈性,加上神獸紋牛燈的劇性,兩者合一,反而加速要了老鬼的命?”陳自陳越講越高興,“那麼說,老不死的死跟我們可沾不上關係了吧!”
    陸破執道:“你們不用毒刑,老漢就不必病急亂投方,害死了他自己!”
    陳自陳道:“那我們可不管!我們只管寶貝花落誰家的事。我們只管有利益的事。”
    “我不管利害,”無情淡淡地道:“我只管因果。”
    陳鷹得打岔道:“你們的意思是說:灞波兒奔這種藥是那粉紅色的老太婆贈給老漢的,而這老傢伙胡亂猛食,因而致死的?那麼說,這種藥還在老太婆手裡了?”
    陳自陳再追問下去:“那麼,按道理,神獸燈依阿丙所述,現在也一樣落在老太婆手裡了吧?”
    陳鷹得卻道:“我總不明白,那老太婆為啥要對這老頭子那麼好?”
    幹幹忽然巴結的諛笑了起來:“班頭剛才不是明說了嗎?一個是老頭子,一個是老婆子…………嘻嘻嘻…………”
    忽然想起“誰對老婆子出言不遜就遭襲擊”的話,馬上笑不出來了。
    張弛卻問道:“這跟天朝門又有什麼關係?”
    鐵手道:“我知道中原一帶,有一個武林高手,就叫凌落石,他近年聲勢非常浩大,手段也非常殘毒,幾乎攏括了七幫八會九聯盟的實力,燒殺無算,殘虐自快,塗炭百姓,哀鴻遍野。這也招搖過甚了。諸葛神侯正欲奏請皇命,剿滅此獠,但凌落石警覺甚高,早一步投靠了權相蔡京,由蔡京引薦,反而得封‘大將軍’之銜,人稱‘驚怖大將軍’,從此而後,與蔡京、王黼、童貫、梁師成等朋比為奸,更如虎添翼。他手上建立了天朝門和朝天山莊,各委羽翼主持,其中有蘇綠刑、鄒青營、唐紅月等,都是能人,他們曾千方百計,用偷的用騙的、搶的掠的,盜得幾株灞波兒奔回來,本來是要獻給方今聖上的,但又怕大將軍嫉恨;又想呈給驚怖大將軍的,又恐方今天子不悅。所以,便一直擺在山莊裡珍藏著,一直沒對外透露,又因摸不透藥性,不易縱控,仍在試煉中,便沒拿出來奉獻,擱下多年。…………”
    陳自陳奇道:“這看來是凌驚怖的機密,天朝門的秘聞,鐵捕頭又從何得悉?”
    鐵手一笑,並不言語。
    嚴九姑娘一笑道:“神侯是何等人物。蔡京既然擅把人事安插他覺,以探機密,神侯也極有用人之能,要打探的事,還不是探囊取物!”
    陳鷹得道:“鐵捕頭的意思是說:如今這粉紅色的老太婆,極可能便是驚怖大將軍的手下,也就是說,是蔡相爺那一夥的人了?”
    鐵手道:”那也可能,但……………………”
    無情道:“另一個可能是:天朝門的灞波兒奔也給人盜了。”
    陳自陳接道:“我也聽說最近朝天山莊頻頻派出旗下高手在查探風聲,可能便與此物有關。”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
    這回問的是嚴九姑娘。
    “不明白什麼?”
    鐵手溫和的反問。
    “粉紅色的老太婆既然贈藥給阿拉老漢治病,但又為何今個兒跑來剁了他的頭,之前,還奪了他的神燈…………”嚴魂靈眼溜溜兒,問:“這……這卻都是為了什麼?何必出爾反爾,救人殺人?”
    第七章 一把冰刀在無情的掌上消融。
    嚴魂靈這樣問了,大家也想問的話。
    一時之間,好像誰也不能回答。
    不過鐵手還是嘗試答了。
    他的眼神、語音都有點茫然:“那位穿粉紅衣飾的老太太為何會回來砍這一刀,而又為了砍這一刀而向我們發射了六把刀…………這實在是令人有點費解。”
    “不是六把刀,”陸破執忽然接道:“是七把。”
    他嘻笑著指了指無情。
    “對,是七把。”鐵手拍了拍後腦勺子:老太婆是發射了六把有殺傷力的刀,但把第七把刀扔給了無情。
    不然,無情也不會在雪地上,楞楞的看著一把冰刀在他掌上消融。
    “也許,”無情道,“她是回來斷絕線索的。她可能熟知藥性,知道就算在阿拉老漢歿後,只要在頭部剖析,一樣可以找出藥源來,所以她就砍下他的頭顱帶走。”
    “此地無銀三百兩,老太婆這樣做,反讓人引了疑竇。”嚴魂靈也猜估道:“我看她在砍人頭的同時,也給我一個下馬威,儆告我們莫再追查下去,否則,卡察,砍砍砍,殺無赦,殺魚一般的宰了我們。”
    陳鷹得嘿聲道:“我看她是欲蓋彌彰,豈知我們強手如雲,她只好吃不了兜著先走。”
    幹幹乾笑道:“我看她是想一股腦兒殺光我們,只是不得逞而已。”
    惱惱接道:“我看這老傢伙還有活寶藏著,老太婆不甘心給我們搜著,想回來奪去罷了!”
    陳自陳怪聲怪氣的說:“我看她是故意亮這一亮相,明顯是要威脅我們莫再追查此案。”
    陸破執倒是大表同意,“我看她是阻止我們去冷月庵。”
    陳自陳又換了個聲音道:“我認為她也在試探我們的功力與實力。”
    笛僮則也參與一份:“我覺得她是給公子喝破,才會索性進來現身的。”
    簫僮也不甘後人,道:“我簡直覺得她是專程來見公子的——!”
    此語一出,突然間,無情臉色刷地蒼白了起來。
    大家都住了口。
    望著他。
    只有簫僮掩住了嘴巴。
    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至於失了什麼言,他自己可也不知就裡,不知其然。
    陳自陳這才忽然省起了什麼似的,嘿笑了兩聲,才道:“小朋友說的也是,難怪剛才老太太還說了一句什麼的:我不傷你,你卻殺我…………看來,淵源就在這兒,因果便在這裡,真是啊,失覺失覺,失敬失敬。”
    無情依然蒼白著臉,甚至已有點鐵青。
    鐵手忽然徐徐站起問:“明天還會到冷月庵去嗎?”
    陳自陳昂然道:“去!為啥不去?”
    鐵手表示會議已告一段落:“那麼,明兒要早些集合,時候不早了,大家休息打點,明天只怕不是易過的一天。”
    大家都明白他在送客。
    鐵手也不理大家是否散去,只對無情關懷地道:“大師兄,你也該休歇了。”
    無情冷著臉,點了點頭。
    遠處,不知怎的,好像傳來隱約笛聲,又似簫聲,很是淒涼。
    笛僮聽了幾聲,很是哀怨,小小心靈,也不覺一陣淒涼,說:“是簫聲…………”
    簫僮也側耳聽了一陣,只覺悲涼,心上一陣難受,更正道:“不,是笛聲…………”
    本來簫笛二僮,在簫笛韻律,別有造詣,但他們二人也一時分辯不出,這感人音籟到底是笛聲還是簫聲,也可謂十分罕有的事。
    鐵手看了看無情愈漸蒼白的臉色,正色道:“不管簫聲笛聲,太悱惻憂怨的音樂,還是少聽為妙——小哥們先去睡罷,別明兒早起又貪睡鬧不起了!”
    說著,便先把無情輪椅推入打掃好的小室內去。
    一進室內,才關好門,無情已道:“你有話跟我說?”
    鐵手仍在無情輪椅背後,答:“是。”
    無情頓了一頓,才道:“你想問我:是不是她?”
    鐵手道:“是。”
    無情靜了下來。
    好一會,也說了一個字:”是。”
    鐵手在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再半晌,無情才苦笑道:“當然,她沒那麼老,她當然沒那末老。”
    鐵手似安慰的補了一句:“既然她沒那麼老,那麼,便可能不是她。”
    無情卻執拗起來:“可是,那香味,確是她。”
    他還硬綁綁倔強強的補充了一句:“別的女子,不會有這個味道。”
    鐵手不忍拂逆他,只道:“哦。”
    兩人一時都靜了下來。
    風在外面呼嘯。
    雪在外邊狂吼 。
    一燈如豆,在房中燃燒,時急旋的黑煙,像漾幻出一個又一個骷髏白骨。
    隱約,仍有淒然的笛聲,無限淒其的簫聲。
    雪雹打在窗下的木桶,發出“通”、“通”的響聲。
    ——也有點像鼓聲吧………………
    鐵手忽道:“你很久沒吹過笛了。”
    無情道:“我怕笛聲憂怨。”
    鐵手道:“你也許久沒奏過簫了。”
    無情道:“我怕簫聲淒涼。”
    鐵手忽道:“近日,我結識了一位兄弟,他的二胡就拉得很好,那種淒酸是入骨透心的,但他又偏偏拉得快活無比。”
    無情淡淡地道:“但凡精通一種藝術、絕活的高手都如是:別人看去的苦,卻正是他的大樂。你敲鼓就有這個法門。”
    “我就只會敲兩下。”鐵手苦笑道:“他的腿法也極好。”
    無情仍有點心不在焉,但仍抓住了鐵手的話義:“莫非你說的就是那位崔兄弟?”
    鐵手莞然:“是,大師兄也結識他了?”
    無情道:“看來,世叔也有意將他招攬入門下……他也的確是可造之材。”
    鐵手道:“我卻但願世叔多收一名弟子……就像陸拼將那麼敢拚狠拼的。”
    無情倒有點詫異:“為什麼?師弟是嫌我不夠勇決麼?”
    “不不。”鐵手連忙分辨道:“你就是夠冷夠酷,但說實在的,你與人交手,最不宜的就是硬拚。”
    無情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而我,”鐵手赧然道:“難為武林中人號我為‘鐵手’,我的手段其實一點也不夠鐵。”
    無情知道這句也是真話。
    “師弟就是太寬厚。”無情道,“這世道,寬厚的人是要吃虧的。”
    “我知道…………”鐵手汗顏地道,“所以,我才希望我們‘六扇門’裡,‘神侯府’麾下,有個敢拚狠拚命的,以振諸葛神侯聲威…………不過,千萬不要像陸拼將那麼自殘為快,那麼不要命就是了。”
    無情微微笑道:“你是看今天陸破執跟陳鷹得互拼生起了感觸?”
    鐵手笑道:“師兄看得好準。”
    無情忽截道:“不准。”
    鐵手愕然。
    無情道:“你只是在岔開話題。”
    鐵手一時無語。
    無情又道:“你也是在安慰我。”
    鐵手無詞以對。
    無情道:“當那把冰刀逐漸在我掌上消融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一個人的笑容…………”
    然後他抬頭仰首,孤寂而無依的問:“師弟,你知道我想起誰嗎?”
    鐵手點頭,雙手有力的搭在無情肩上,一雙虎目,已隱含熱淚。
    外頭,依然一聲笛鳴兩聲簫,風裡霜裡,悠悠忽忽的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