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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色的老太婆

第一章 月黑風高告密夜
    要出賣一個人的時候,你會想什麼?
    答案是,你在千方百計的想法子去說服自己:你不是在出賣他。
    你是在為自己爭取應得的。
    你是把你失去的拿回來。
    他是自投羅網的。
    你是替天行道的。
    他是自找苦吃的。
    你是被逼的。
    他是活該的。
    反正,就你是無辜的,無罪的,委屈的,他是不該得罪/小覷/傷害/阻礙了你。
    出賣一個人的時候,其實,因為怕真的意識到自己是出賣或背叛,所以,就拚命說服自己,找藉口讓自己好過一些,方才可以振振有辭,為自己‘平反’:那才不是出賣,而是持正衛道!那才不是背叛,而是不得已的必須犧牲(當然,犧牲的決不可以是自己)!
    由於,人性本善,所以才會在做惡事、傷害別人之前,會費煞心機,費盡心神,來為自己所作所為,找到理由,尋著藉口,然後才出手、下手,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頭。
    ●
    很多人嘲笑,為什麼在有些說書人的傳說裡,盡愛講江湖上背叛、出賣、臥底、逼害的故事?
    奇怪。
    為什麼那些人都不去諷嘲,這世界上,怎麼天天都發生著臥底、叛變、出賣、逼害的事?
    而且,這些事就常常發生在你親友、你身邊、你自己的江湖上!
    你的身上。
    ——傳奇、故事、小說,不正是反映現實嗎?反映人生嗎?反映人性麼?只有在背叛見出真義,臥底中見出良知,出賣裡見出真情,逼害裡見出互助,才不是成人的童話,而是象徵現實裡的江湖!
    沒有丑,那有美?
    沒有恨,那有愛?
    沒有敗,那有成?
    沒有小人,怎見君子?
    沒有罪犯,那有四大名捕?
    ——沒有四大名捕,那有四大名捕故事?
    沒有四大名捕故事,說書人又怎有機會與聽書人交流交會時的相契?
    ●
    話說回來,阿丙要出賣自己的堂伯阿拉,也不是那麼輕鬆愉快的,他也有掙扎,有矛盾,有猶豫的。
    但他終於還是出賣、告密。
    那是因為他受不住:人有他天生的嫉妒。
    嫉。
    那是人性中最常見,最脆弱,最難堪,最不可撲滅,也最可悲可哀,最心狠手辣的一種特性。
    妒嫉,不但害人,而且害己。
    有了這情緒的人,會是非顛倒,埋沒良知,進退失據,得失無常——就算是得,也是未傷人先傷己。
    最常見嫉妒他人的人,就是常說自己不是妒嫉,只是看不慣對方過於幸運、無恥、傲慢、兇惡……才仗義(其實是仗勢)抱不平(其實是剷平對方)。
    妒嫉的人最看不得人好。
    妒嫉的人其實是自卑感作祟:他們恆常覺得自己比他們所嫉恨的人活得卑微。
    所以他們只好用卑鄙手段,為自己的不平而爭取公平,當然,其實是奪取別人的公平來使自己心平。
    妒嫉是一種幾乎人人都有的絕症。
    妒嫉的最終結果是長恨。
    妒嫉一直都埋伏在人最深層的劣根性中,而每次它的成功爆發,總是隨著其他的劣性,例如:利用、暴力、打擊、殺戮、陰謀、詭計、謊言、哄騙、出賣、背叛、告密……
    對,就是告密!
    阿丙現在就是告密!
    ●
    告密那一天,晚來天雪,月黑風高。
    人隨心移,心隨意轉,境由心生,在這種陰霾滿佈、霜雲漫空、天地間搖搖欲墜之際,人的良善一面,往往也把持不住,守不住陣容,禁不住出賣,就在那時際,‘三陳’和手下衙役來巡,找阿拉、阿丙,個別問話,阿丙就在這時,露了點口風,陳鷹得何等精明,馬上追問,軟硬兼施的幾句話,阿丙只好把自己所見的和盤托出。
    然而在事發那一天,還是有些其他因素,促使阿丙‘出賣’得更理直氣壯,再無置疑。
    那就是因為他撞見了一件事。
    那是前一天的午後……
    大雪紛飛中。
    他因為太冷,窩在靈堂那兒睡著了。可是,忽聞‘卡嚓’一聲,一盞長生牌前的油燈垮了下來,油潑了桌了,火苗子幾乎就要點燃燒開來了。
    阿丙畢竟年青。
    省覺得快。
    他連忙用爛地布掩滅了火苗,還燙了一下手指,他吃痛之下,忙把手指放到嘴邊吸啜,這時候,一抬頭,往窗口望去,就發現義莊的後門敞開著。
    阿拉伯就在院子內。
    雪正下著,那麼冷的天氣,他出來幹嗎?
    再仔細看,阿拉伯乾枯如鷹爪子的手裡,顫顫哆哆的拿著些什麼東西。
    忽然,緋影一閃,一個人閃了進來。
    那是一個身形傴僂的老婆婆。
    這老婆婆所著的衣服,卻是緋紅色的,乍看,還以為那一樹桃花提早開了,花仙子飄了下來。
    ●
    的確,那老太婆的動作很快,很利落,甚至很敏捷。
    怎麼說,她都不像是老太婆。
    她還穿著緋紅色的衣服,正在接收阿拉伯遞給她的東西。
    ——那是啥東西?阿丙可看不清楚。
    但遠遠看去,那老婆婆的確是皺紋滿面,身形佝僂,這一點肯定沒有錯。
    這樣看了一眼,阿丙的妒火,轟的一聲,衝擊了腦海,燃燒了起來。
    他目睹了:
    阿拉伯把東西交給了那粉紅色的老太婆!
    ——他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見阿拉伯那麼冒風冒寒,很慎重甚至很虔誠的樣子,那麼,可以推斷是的,那是極其名貴、重要的事物。
    阿拉伯然後交了給老婆子!
    ——而不是交給他!
    說什麼,他都是阿拉伯伯的子侄啊!
    這一下子,不只是嫉,還升起了恨。
    恨易生難平。
    平生久恨恨未消。
    有些人只敢愛,不敢恨,不是他沒有恨意,找不到恨的對象,而是恨比愛久遠,任由生恨,非報仇、殺戮不能消弭,一旦恨的高度達到了仇殺,深度抵達了報復,那麼,恨的人也得不到快樂。
    畢竟,報仇是太辛苦了。
    人,本來就是應該多記恩義少記仇的。
    但人往往知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回事。
    ——竟把貴重物品交予外人而不交給他……
    這一點,使阿丙從嫉,轉成了恨。
    何況,在這鳥不飛、雞不叫、狗不拉屎、鵝不下蛋、馬會找不著尾巴的爛地段,阿拉伯年紀老邁,卻居然有‘紅粉’知音,而自己血氣方剛,卻仍孤枕寒被,一念及此,想到可能在他未來此地之前,阿拉伯早有人相伴,阿丙更是嫉火遭了恨燒。
    就這時候,隔風越雪的,那粉紅色的老太婆似乎警覺性很高,往他那兒望了一眼。
    雖隔得如斯遙遠,阿丙仍覺如遭針刺,不覺把脖子一縮,頭一矮,奇怪的是,那眼神是極其凌厲、冷冽的,但一旦接觸上了,卻好像熱火、烈酒一樣,從眼瞳直灌入喉頭,甚至有點醉的錯覺,整個人,像徜徉在溫泉中,很舒泰的感覺。
    這時候,只見那粉紅色的老太婆,迅速跟阿拉伯說了幾句話。
    阿拉伯回望了一眼,也說了幾句,看樣子,很是誠惶誠恐。
    再望時,老婆婆已然不見。
    門扉似掩未掩。
    雪無痕印。
    只有阿拉伯,猶攏雙手於袖中,怔怔看著石階,不知在想著什麼,但顫哆劇烈,連隔得老遠的阿丙也知道他冷。
    就在那時候,他決定出賣阿拉伯。
    再無顧礙。
    再不置疑。
    第二章 再見:是真的能再見嗎?
    告密之後,陳鷹得、陳自陳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
    然後,他們找了兩個衙差,把正在修墳的阿拉老漢,押了回來。
    ‘三陳’那一回入天涯義莊,帶了四名衙差;這些衙役,一直跟在陳自陳、陳鷹得手下做事,有一對兒是胞兄弟,就叫‘幹幹’、‘惱惱’,另外兩個,一個叫阿廢,一個叫阿吠。
    這幾人都是當地六扇門的老手,也是好手。
    幹幹和惱惱是從外縣調了過來,而阿吠、阿廢則跟從‘猛鷲神叟’和‘生龍活虎’已經多年,很受‘三陳’重用。
    阿拉老漢看到兩名捕役過來找他,長歎一聲,扔了鋤頭,說:‘等我一下。’然後,他就在那墳前上一柱香,拜了三拜,喃喃對著墓碑稟了幾句話,這才跟兩名捕役回靈堂那兒走。不消片刻,風雪已將那柱殘香撲滅打熄,歪到荒墳那邊去了。
    ●
    聽到這裡,無情眉心一蹙,問:‘慢。’
    是鐵手一直詢問阿丙有關告密的過程,然後,又追查是誰把阿拉老漢押回來受審的,才講到這裡,無情忽然打了個岔。
    鐵手心裡思忖:是不是自己的問題裡,有了什麼遺漏?卻聽無情問道:‘去押阿拉老漢回來的,是什麼人?’
    陳鷹得鷹鷲似的銳目,閃動著奇光,笑道:‘成捕頭莫急,早知道你們辦案精明,一絲不苟,人都一齊來了,一個也沒少,還多了一個。’
    他拍了拍手,走進五個役差來。這五個人一直都是隨‘三陳’進入天涯義塚的,只不過到了靈堂後,他們就各自散開,有的翻翻蓆子,有的捅捅坑子,有的還索性攀上了屋脊,翻翻瓦子。
    ——好像,還有什麼東西遺漏在某處,非要翻出來不甘心。
    不過,那怕他們正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但陳鷹得一拍掌,他們還是立時自各處進來了。
    有的堂堂正正的從大門進來。
    有的則從後門溜了進來。
    有兩個則從窗口。
    人飄了進來,像貓的爪子,連雪花也不及隨之而入。
    還有一個則揭開幾塊瓦面,輕飄飄的閃了下來。
    像一張落葉。
    其中兩個幾乎一高一矮、一肥一瘦、一俊一醜的漢子道:
    ‘是我。’
    ‘和我。’
    陳鷹得笑道:‘他們是雙胞胎,孿生兄弟。’
    那高肥漢道:‘你們叫我幹幹就行了。’
    那瘦矮漢道:‘我叫惱惱。我們的名字都很好記。’
    嚴魂靈和陸破執兩人幾乎忍俊不住,只心裡發噱:上天造物,竟如此失衡!
    ——這兩兄弟,一個高、肥、難看集於一身,另一個則矮、瘦、俊貌全有了,但全都過火了就極端了,一旦兩個人湊在一起,個別有個別的醜,合起來有合起來的嚇人,居然還是雙胞胎兄弟!
    無情沒有看他們,只淡淡的點了點頭,問:‘你們為什麼知道阿拉老漢在修墳?’
    幹幹向阿丙指了一指:‘他說的。’
    無情道:‘你們一見阿拉老漢的時候,說了什麼話?’
    惱惱道:‘我們說:老頭兒,跟我到衙裡走一趟。’
    無情道:‘他怎麼反應?’
    這次是幹幹答:‘他?全身發抖,幾乎沒暈過去,我倆兒扶住了他。’
    惱惱齜起黃牙,嗤笑了一聲:‘也許,這就是做賊心虛吧!’
    無情道:‘他聽了之後,不是去上了香嗎?祈稟了幾句嗎?可有沒人聽一聽他說什麼?’
    一個人臨終前的話,往往是值得一聽的,那是他向這世間道別的話。
    ——除非那是個病人,而且病得意識已經錯亂。
    就算是思路紊亂,他最後的告別,必然隱含了他對人世間最大的快樂與遺憾、最深刻的回想與掛念,或者,對人生走這一遭最入味的告白。
    那麼,當然離就是死別的時候,那一句留言,還是應該留心去聆聽的。
    同樣,當一個人,雖然活生生的時候跟你說‘再見’,而那‘再見’其實意味著:永別了、後會無期、相見時難別亦難……種種難言之隱的話,請留意去聽一聽他的心聲,可能,當你以為只是淡淡的一聲風中道別,只是輕輕的一句例行公事,可有沒有想過,當他轉身而去,上樓返家之時,在燈火將亮未亮前,他別過頭去,風中也傳來一聲歎息、多少祝福,以及難言的苦衷,千呼萬喚的無聲?
    那一聲再見——是真的能再見嗎?
    ——粗心的人,大意的人們,疏忽的人群,常在衝突、互鬥、囂煩中浮躁激動,大吼大叫,自以為委屈,自認為可以傲慢,往往忘了去聆聽那獨立風中的哭泣,千年孤寂的獨白,還有鐵肩擔正義卻給斥為奸雄者的委屈。
    心要有情。
    人要有性。
    年輕人要保持激情。
    年青人要有志氣。
    處事卻要冷靜。
    這是諸葛先生常對鐵手、無情的教誨。
    鐵手最瞭解這點,他願意不惜一切,只要能替諸葛分憂解勞,就算頭上掉下了個千斤閘,他都願意為諸葛先生先行頂著,讓他先緩一口氣,有機會把下閘的人除掉再說;而他自己,寧給壓死,在所不辭。
    無情雖然比鐵手年少,但看法不完全相同。
    他因為多在神侯府打點要務,參與時政,而鐵手行動便給,多派在外,代表諸葛行事,在武林中已有了點威望,在公門中極有號召力,是六扇門的表範。相比之下,無情似負責運智成分較重。
    不過,對於遇禍臨危時如何替諸葛排憂解難一說,無情比較悲觀,也有點殘酷,當然,也相當冷靜主知,同時,也很死心眼。
    他認為:以諸葛先生的地位、實力、火候和影響力,一旦發生這種生死存亡、獨力難持的危機,那麼,整體局面一定是到了迷霧四起、眾說紛紜、魔長道消、兵凶勢危之際了。
    遇上這種情境,一般民眾百姓,所知必然不詳不實,如能翔實,歷代忠臣名將遭斬受誅之際,平民百姓,也不會蒙在鼓裡,同聲咒罵了。
    每有這種處境,一定不方便也不易解說清楚,而且動輒得咎。例如某直斥奸妄,可能形同指責天子,觸怒天顏,遭致敗亡身死大禍臨頭。若完全任由敵人指斥加罪,不予澄清,也很容易罪名確切,他日欲辯無從,形同認罪。這種情形,愈踞上位,愈是難為。
    愈到諸葛先生如此境地,遇上這種事,其實越為凶險,越為不易拆解,動輒激怒天威,當事人百口莫辯,只能愈沉著應敵愈為上策。他一方面得為自己派系、所護的人頂著半壁塌天,一方面得為半壁江山顧全大局,又要保住自己性命名譽,真是談何容易。
    可惜,往往這時候,便是平時信誓旦旦,矢志為諸葛或某主不惜身死,同進共退,禍福齊與,口口聲聲跟隨一生不相棄,決不背叛的人遭受嚴厲考驗之際。
    這時候,找到理由放棄、誤解、落井下石、甚至反噬一口、大義滅親的人,都會一一站出來行事。
    他們有的可能根本經不起考驗,跟看大勢不好,連忙割席斷交——這種人,為了向得勢派系交心,做的往往比敵人還絕,下手比外人還毒。
    無毒不丈夫,而且,斬草要除根,心虛的人,下手往往更辣,都是為了:我已經叛了、出賣你了、對不起你,怎會讓你翻生、翻身!
    也有一種人,的確是不辨流言,以為聖旨就是天道,或以為猜估就是屬實,更聽一偏之見、一面之辭,他們也可以為自己開解:天子英明,怎會有錯?如果有誤,為何不辨?卻不省得。當事人既為求機隱忍圖存、如何申冤?抗命,只是自求速死!例如:某奉命與敵議和,其應是為暗渡陳倉、突襲外寇,難道還能事先公開言明告天下嗎!或他須忍辱成全,保護良善精英,但又不能事先明告同僚,更不可啟疑權貴,又教他如何不受盡誤謗,委曲求全!
    遇上這種情形,諸葛只能一力承擔,啞忍謠言。苦持獨鬥。
    ——遇上這種情形,還能抵死力助的,堅信不移的才是真正的好友、知交、同黨、相知。
    余皆不是——至少連這點勇氣、知心都沒有,算不上是。
    難道,在天下都知道(例如諸葛)是忠的、好的、大義的情況下,你再一起去搖旗吶喊,一起去匡扶正義,其實,那時候,已多你一位不為多,少你一位不算少了。
    風前點燭才知暖。
    夜裡燃燈才見明。
    無情知道這點。
    明白這點。
    所以,他所作的事,是在諸葛受謗遇禍時,他二話不說,一句不問,先以他的一切力量(雖然,他連站起來的能力也沒有),為諸葛先生排難解憂,先‘頂’住了再說。
    他瘦弱的肩膀,能頂得住嗎?
    不知道。
    但他一定頂著。
    ——要頂不了,還有鐵手那一個寬宏的鐵肩,身擔正義而不屈!
    對無情而言,身有殘疾,再頂這千斤大閘,的確是殘狠的事。
    但他沒有別的選擇。
    一旦遇上了,他就一定頂著。
    ——有些事,遇上時,他不需要用理智。
    而是信任。
    ——只要是義所當為,他定當有所必為!
    就算再斷送一雙手也願意!
    他雖然一向少出江湖,但以他的聰敏天資,以及一向參與朝廷的另一種殘酷得非你死即我亡的權力鬥爭裡,他一早就領悟了:
    江湖,不是說誰忠誰奸,就是誰好誰壞的,誰可憐誰委屈,對方就是殘酷無恥的,但人生在世,若對先生、世叔和正義、公理的基本信心也沒有了,那麼,他也碎了心,沒有心了。
    沒有心的人活著也不會開心的。
    他信先生。
    他用心辦事。
    所以用心去問。
    用心去聽。
    ●
    只是很多人都只用耳朵去聽,沒有用心——甚至,根本不去聽一聽,那弦外之韻,以及言外之音。
    ●
    聽和問,都只要講求啄碎同時,都是要用心的。
    啄和碎,也就是像雞蛋孵化一樣,外面的(母雞)和裡面的(小雞)同時認為出生的時機成熟了,母親啄碎了殼,但不能太用力,小雞啄開了殼,但也不能太不夠力,殼碎而出,互相應合,機遇相契之際,才是啄啐同時。
    ●
    一個人若與另一個相契達到了這種程度,這種高度,這種境界,那麼,可謂相知忘我,樂莫樂矣。
    那就是鍾子期與伯牙,千里馬與伯樂,高山與流水,蘇夢枕與王小石,小花與無情了。
    只不過,世間能有幾?
    世上幾稀矣!
    找到了,就是你的幸福。
    幸運。
    ——找不到?也只不過是茫茫人海裡,遺落的一聲歎息。
    第三章 案發了!
    惱惱和幹幹,你望我,我望你,支支吾吾,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無情問:‘嗯?’
    惱惱搓著大手,苦惱地道:‘好像,好像是說……’然後望向幹幹。
    幹幹也很煩惱:‘這……這……他說……他說了什麼呀!大概……大概也就是求神……不,求鬼保佑他吧……’
    說著,他忽然卡卡卡笑了幾聲乾巴巴的,謅媚似的向著‘三陳’討好的說:‘那糟老頭兒一聽要逮回去見三爺兒,馬上尿撒了一褲襠子,魂兒早散飛放倒,不必撩鉤搭索就自己土上加泥去了。’
    他這一說,‘猛鷲’和‘生龍活虎’尚未回應,嚴魂靈面色一沉,道:‘你叫幹幹?’
    那幹幹見嚴魂靈幾分姿色,給燭火一映一晃,活似艷鬼一樣,不禁有些緋想,就誕著笑臉說:‘俺叫幹幹,是‘乾乾巴巴’的那個‘干’,不是‘乾’坤那個‘乾’,大姐認好了,是‘乾’陽,姐兒是陰女,正好匹配兒,但姐兒你叫,就叫風乾的幹,俺這聽著就滋潤著哩。’
    嚴魂靈也不馬上惱火,只暱聲喚:‘幹幹。’
    幹幹馬上有點色授魂消:‘姐兒好說,聽得這一喚,可騷了魂。’
    看來,要不是有他的上司、上級在場,他平時在這種場面還不知放話有多難聽。
    嚴魂靈瞇大眼,問:‘你可知道我是誰?’
    幹幹也瞇了瞇黃澹澹的大眼:‘大姐,俺正要請教芳號。’
    嚴魂靈也不懊惱,只說:‘我姓嚴,叫魂靈。’
    ‘唷,聽得俺也掉了魂。’幹幹乾笑著:‘嚴姐兒的名字也真夠意思。’
    可嚴魂靈這樣一報姓名,在旁的阿吠、阿廢,面色有點不自在了,扯了扯幹幹的袖子,小聲道:‘她是——她是……’
    幹幹笑著舐了個咀唇,詭笑道:‘我看得出來,她是獠女美人胚兒。’
    笛僮道:‘嚴姐是我們神侯府副總管。’
    幹幹哈哈大笑:‘小娃子,神猴兒蹦出了籠裡來,還是石頭裡蹦出來的猴頭菇,要嚴姐兒去把他撿回來……什麼!?你說什麼?神……猴……侯……神侯府!?……是六扇門第一把交椅諸葛先生的神侯府……!?’
    ‘是的,’簫僮也霎了霎大眼睛:‘就是諸葛先生神侯府,神——侯——府——’
    幹幹張大了口,齜出了黃牙,還可以見到那條滿佈舌苔的舌頭,甚至可以看到喉頭上的吊鐘。
    惱惱有點看慌,也忙替他兄弟撐場面,語音就是在放二四,‘這個……這個……有怪莫怪……我這兄弟不知是神侯府的高人……大姐姓嚴吧?剛才說是大名叫啥來著?’
    嚴魂靈這次還沒說話,笛僮已接道:‘我家姐兒叫魂靈。’他說話也帶點笛韻。
    惱惱像不知給人打從哪兒揣了一腳,‘嚴魂靈?神侯府‘嫁衣魔女’嚴九嫁!?’
    簫僮笑聲似是簫聲:‘姐就是大名鼎鼎的‘嫁將’。’
    惱惱張口結舌,也一樣隱約可見喉頭吊鐘。
    嚴魂靈大眼兒一瞟,道:‘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惱惱攏起了口,吞了口唾液,好不容易才回話說:‘幸會幸會……我……我啥也沒說哇,真是……失敬失敬……’
    嚴魂靈瞇瞇眼笑道:‘老娘沒問你。’
    幹幹苦著苦瓜乾的臉,說:‘我……我是有眼不識泰山……’
    嚴魂靈格格笑道:‘老娘不是你的泰山,你剛才不是說阿拉老漢給你們磨得魂散神飛麼?尿也撒了一襠子麼!好威風啊!’
    幹幹這才省悟過來:‘是我不對。是我多咀。說話不放人聲,竟敢提了大姐的芳號!我該死!’
    嚴魂靈掩咀笑道:‘提老娘名字有什麼打緊?可在老娘報上了小號之後,你還是說騷了魂、掉了魄——老娘幾時惹著你了?’
    ‘沒惹著沒惹著,’惱惱忙道:‘是俺兄弟萬不該千不著惹毛了大姐您!’
    嚴魂靈水靈靈的眼珠兒一轉:‘老娘這德性就是這樣。你沒來撩理老娘,老娘也不撩理你。老娘的道理就這樣子。簡單!’
    ‘不敢惹不敢惹,’幹幹這才千般討好萬般阿諛的說:‘俺……俺罵的是那糟老頭兒,怎敢在嚴九姑娘這等武林高手面前造次!這些鄉巴佬,狗不楞蹭的,連武林低手都不是,又當賊又扒墳的,忔憎得很,不踩他們心裡還真悶損的!’
    嚴魂靈雖然已‘嫁’了九次,但就喜歡人家叫她‘姑娘’,登時不那麼計較了,豈料鐵手沉聲道:‘他們就算只是武林低手,就不是人麼!’
    陳鷹得見勢凌厲,馬上圓場道:‘鐵兄弟言重了,是人是人,大家都是人,只不過,我們是公人,他是犯人。’
    無情冷冷地道:‘犯人,就不是人麼?’
    陳鷹得聞言一怔,他對嚴九嫁、陸破執倒是憚忌幾分,對鐵手也比較忌畏,但對連站起來的能耐也沒有的無情,是決計瞧不上眼的,於是哈哈一笑道:
    ‘是人是人,廢人也是人,不是嗎?現在什麼傷殘破爛的,全給神侯大發善心,當聞人差人去了。這時節哪,武林低手反而都成了當權派。’
    鐵手乾咳一聲,就要發作。
    無情眉也不揚,低聲道:‘師弟。’
    鐵手知道師兄的意思,一口氣悶癭著,忍不發聲,無情只把剛才沒問完的問了下去:‘你倆抓了阿拉老漢,卻把他提到那兒去了?’
    幹幹這回再也不敢打乖,只老老實實道:‘押回靈堂裡。’
    無情問:‘為何不送衙?’
    惱惱有點誠惶誠恐的瞄了瞄‘三陳’兩人,道:‘那時,陳大爺、陳大班頭都在這。’
    無情問:‘所以,你們就在這兒開審動刑?’
    陳鷹得眼腦甌摳,皮笑肉也笑的道:‘咱也為他好。他老大一把年紀,送衙走段長路,大風大雪,沒個給路上凍死了,給人說咱成打野脛,冤殺了人也不必上報。’
    無情道:‘在這裡審,也不一樣是審死了人。’
    陳鷹得咀裡可不認低威:‘再怎麼說,回到縣衙,也有鐵火猛床候著他,在這兒,他還是少走一條冤枉路。’
    無情道:‘那條路雖冤,至少還有翻案的餘地。在這死了也白死了。’
    這時,陳自陳忽粗嘎著語音,道:‘其實我們也只問了他幾句,嚇唬了他一會,他就沒了。’
    無情冷笑:‘好個只問了幾句,嚇了一會,人都嚥了氣了。’
    陳自陳忽細柔了語音陰惻惻地道:‘那是他不經問,不堪嚇。我們大前天離開時,他還活著的。’
    陳鷹得卻不肯吃受無情的譏刺,‘犯了賊的傢伙自是怕官,我們一見就說了句:“案發了”!他已沒了一大半,我們還沒問夠哩,他已發暈七級,還待慢慢問,他卻嚥了氣。’
    無情只抓住一句話:‘你們是說:你們走的時候,阿拉老漢還是活著的?’
    陳鷹得斬釘截鐵地答:‘是。’
    無情追問:‘那麼,他不是給用刑致死的?’
    陳自陳痖聲道:‘我們的確是用了刑,這種刁民不動刑是不說真話的——但他並沒有死。至少,沒有馬上死。’
    忽爾,他又用一種陰細膩柔得令人寒慄的語音,說:‘成捕頭、鐵捕頭,你們當然知道,像我們這等用刑老手,自然曉得怎麼可以用刑不死,活著難受,多一分則太易死,少一分則太易活,如何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像我們這樣的好手,又怎會用刑失手呢!’
    無情寒了臉色,‘那你們問到了什麼?’
    陳自陳豪聲道:‘刁民就是刁民:到骨窮到底了,就來一時貪念。’
    陳鷹得啐道:‘我們還起出了部分贓物,還有部分,卻不知遺落到那兒去!’
    陳自陳忽又陰聲細氣地道:‘這和骨爛的老傢伙,還扒人家貞女的骸首,掣風掣顛的也不知打慘,都近七十的老獠骨了,還這樣刁虐,死了也活該!就差沒問明白!’
    無情即問:‘沒問明白什麼?’
    ‘失物!’陳鷹得恨恨地道:‘這老潑皮掘得的珍珠寶貝,一定不止他所供出來的那麼一點!’
    第四章 炸屍與詐死
    無情唇角浮現了一種近似譏誚的笑意,‘原來沒找齊,所以你們留他活命。’
    鐵手道:‘問完了,那為什麼不把犯人押回衙裡受審?’
    陳自陳喀啦一聲,吐了一口濃痰:‘還是那句話,他已只剩下半口氣,怕不准他半路上掛了,找誰問去?咱這可得到縣太爺恩准酌情的,便宜這老賴皮了!’
    ‘還有什麼寶物沒搜出來?’無情問,‘你們還要搜什麼東西?’
    陳自陳忽然嬌柔細細的喘著氣,喘了幾聲才平,‘剛才不是列了細目,陸拼將和嚴笑將不都過目了嗎?咱聞苦主說埋下去的寶物,既不在棺裡,也不在這老潑拉供出來的灶口裡,井底裡,那麼,到底去了那裡?’
    無情蹙了蹙眉,‘不是說,你們大前天走時,老漢還活著?你們總不會是只顧走去掘寶、上報,忘了派人守在這兒吧?’
    陳鷹得睜著一對鷲目,盯死著無情:‘少捕頭精明得緊啊!’
    然後他鷹啄似的唇一撮,算是笑道:‘少捕頭和鐵哥兒來了這,也算出來了京了,辦了這事兒,少不免水酒腆餉,香軟暖身的,西方太爺那兒肯定不會委屈兩位的……當然,嚴女妝、陸拼將貼秤的也決不了缺。放心放心,別的不說,西方太老爺是個調貼大方的好縣令,在這附近一帶,好漢都聞這名!’
    無情與鐵手互覷一眼,各自搖了搖頭,還沒發話,陸破執已冷笑道:‘慷他人之慨,當然好官!魚百姓之肉,當然聞名!我只知道有歌訣云:西方老爺,鬼哭民嚎!軒轅一出,辟惡除患!’
    陳鷹得變色道:‘什麼意思!?’
    陸破執道:“也沒有什麼意思。我只知道,這兒一帶,有個貪官,叫西方失敗,能味地滿天,百姓見了他,哭天喊地也沒用。還有一個好官,叫軒轅東方,這個人,長相奇龐福艾,對老百姓推誠布信。就這個意思。”
    陳鷹得冷笑盯著他:‘別忘了,你們現在還在本縣轄管之下。’
    陸破執也緊盯著他:‘我記得。我要是在外縣罵他的真只算閒唇吻,不是漢子立地說話。’
    陳鷹得跨前一步:‘老哥真不想發財得意快活回京嗎?’
    陸破執半步不讓:‘我只是想破案辦事活著回京。’
    陳鷹得望定著他,一雙鷹爪手指格勒作響,‘你還年輕,嘿嘿,日子長遠得哩,就火氣盛了些。’
    陸破執的骨頭忽爾勒勒作響,像乾柴遇著烈火,‘你年紀大了些,赫,混久了,就少了點為老百姓辦點好事的銳氣。’
    陳鷹得再跨前一步,鷹爪鼻幾乎要碰著陸破執的鼻尖,狠狠地道,‘你走的時候,我替你送行。’
    陸破執眼也不眨,狠狠的望著對方,‘好,誰送誰行,誰不上道誰就是龜孫子。’
    然後他說,‘還有,’
    陳鷹得不解:‘嗯?’
    陸破執道:‘你有口臭——最好走遠點!’
    陳鷹得一下子像炸屍般的炸了起來,恨恨地道:‘你不是要我現在就替你送行吧?’
    嚴魂靈忽然格格格格的笑將起來,拍手笑道:
    ‘好玩好玩,你們兩個兒,一個是天生口臭難自禁,一個是人生鬼樣仍自豪,現在烏龜王八都對上了!’
    陸破執沒好氣的啐一了句:‘那您自己呢!’
    ‘我,怪難為情的呀!’嚴魂靈搓著手放在腿前,忸怩地說,‘我勉強算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嘛。’
    ‘蓬’的一聲。
    幹什麼?
    原來笛僮摔了一大跤。
    跌了個仰八叉。
    ●
    他好端端地,卻是為啥跌倒?
    原因簡單,因為真的炸了屍。
    笛僮和簫僮,開始對阿拉老漢的屍首非常厭惡、畏懼,而且味道又濃烈又攻鼻,他們畢竟年紀小,自然巴不得離得愈遠愈好。
    可是,笛僮說是眼尖,其實是越怕越想多看幾眼。其時,無情、鐵手,正在問話,陳鷹得正與陸破執對峙,外面風在狂吼,雪在飄,靈堂內油燈燭火在燒,人的火氣也在燒,人影搖晃,笛僮想把視線轉移,但越是這樣想卻鬼使神差,不禁又把目光轉回屍首上……
    這一著,卻看出了點端倪來。
    看著看著,他不禁慢慢挪步移了近去,小心翼翼用手去摸了阿拉老漢的左手虎口、鼻端和耳垂,再想端詳些什麼,突然間,就炸了屍。
    ——什麼叫炸屍?
    ●
    ‘炸屍’就是死了的人忽然活了!
    ●
    活了——倒不是真的活了過來,那倒好,至少死了的人可以復活。
    炸屍,是死了的人‘活’了,這兒‘活了’只是指可以有異動,有動作,但人還是死了,活不過來了。
    但已經死了(尤其已死去多時)的人,忽然間可以‘動’,那是足以把仍活著的人嚇死的!
    笛僮謝雨凝雖沒給嚇死,但也嚇翻了,哇啦跌個仰不叉。
    他靠屍首那末近。
    阿拉老漢面色澹異。
    他陡然坐起。
    半舉著手。
    手僵硬。
    還豎起了手指。
    指僵化。
    然後,又像他陡然而起一樣,遽然終止一切動作:
    又硬繃繃的垮了下去了。
    再也起不來了。
    連眼也沒有睜開來過。
    ——這當然不是復活。
    而是:
    炸屍。
    ——不是詐死。
    ●
    笛僮嚇翻在地。
    簫僮一驚之下,拔劍。
    錚的一響。
    劍芒一閃。
    就在這剎間,劈劈拍拍,不知爆響了多少下,只見陳鷹得和陸破執一合即分。
    他們倆本來經嚴魂靈一圓場,已不準備動手了。
    可是,簫僮夏雨睛忽爾拔劍。
    劍一拔,煞氣驟然來。
    陳鷹得忍不住要出手。
    他一出手,陸破執也得動手。
    兩人相距極近,不願退,更不及避,兩人都只好硬吃。
    兩人倏合倏分,到分開來之際,兩人臉色,可能因室內燭火搖晃之故,都有點兒難看。
    嚴魂靈悄悄到了陸破執身後,低聲問:‘吃了虧麼?’
    ‘沒有’陸破執冷冷地道:‘這傢伙偷偷動了兵器。’
    嚴九嫁偷偷看了看陸破執顏面都沒啥傷痕,這才放了心,正要行開去,忽然瞥見一異物。
    就在陸破執腰下。
    就一截兒。
    白森森的。
    帶點紅。
    嚴九嫁用手去逗了一逗,手感很好。
    還是沒看清楚。
    故而問:‘這是啥。’
    答:‘肋骨。’
    驚:‘什麼!?’
    答:‘沒事。’
    嚴:‘怎麼出來的!?’
    陸:‘斷了,就突出來了。’
    嚴魂靈一時間,手仍握著白骨,有點粘搭搭的,不知該把它塞回去好,還是拿出來抹揩的好。
    陸破執依然神色不變。
    表情,甚至還有點固執的樣子。
    難道這個人不會痛的麼?
    ——還是,已失去了痛楚的感覺?
    或者,已經歷過太多的痛苦,以致痛不知痛?
    ——痛,已不再為痛?
    那要多大的痛苦,才再也沒有痛感?
    沒有痛感的人,心裡,是不是沒有痛苦?不痛的人,是不是也不會感動?
    第五章 只一條肋骨
    陳鷹得疾退了過來,陳自陳連忙挾著他。
    陳自陳的身法有點臃腫,有點蹣跚,甚至有點不協調,但一旦晃動起來,卻很快速。
    他寬厚的身形和厚重的衣服,一旦攏住了陳鷹得,也立即護住了他。
    不然,陳鷹得幾乎就站不住了。
    他身上已濕了一大片。
    正在淌血,膛都剖開了。
    陳自陳當然不讓他出醜。
    他一面攬著他,也一面掩人耳目,低聲道:‘怎麼了?’
    陳鷹得喘息道:‘點子扎手。’
    陳自陳壓低語音:‘怎麼不下殺手?’
    陳鷹得喘氣道:‘我已立即用了‘大霹靂’,但炸開了他胸肋,反而給他一摟,用斷裂出來的肋骨尖端,刺入我腹腔。’
    陳自陳疾道:‘傷得重不重?’
    ‘死不了’陳鷹得牛喘著,‘這廝厲害!’
    ‘你不該擅自動用師門絕技!’陳自陳沉住聲道:‘你得要撐著,這面丟不得!’
    陳鷹得悶哼一聲,額上一直冒著汗:‘這刁厥蠻漢真不是人,我自挺住。’
    只是,兩人交手那麼一下,一傷俱傷,但陳氏雙雄的氣焰,倒是給壓了下去了。
    畢竟,就在簫僮乍見炸屍,忍不住拔劍出鞘的一剎那,的確是陳鷹得見陸破執分心在笛僮安危的剎瞬間,他陡施殺手,一上來就用殺傷力極巨的‘大霹靂’,想一下子重創了他以為這干‘不速之客’中戰鬥力最高的‘拼將’,其他的就好辦多了。
    可是,事與願違。
    他先出手。
    先下殺手。
    對方發現、還擊。
    他自己還是傷得比對方重。
    而且對方並沒有動用任何武器——除了一條肋骨。
    只動了一條肋骨。
    而且還是給他打斷的肋骨。
    然而對方卻重創了他。
    他傷得比對方還重——而且還重多了,最重的傷是:
    對方傷了他的鬥志。
    ●
    大凡世間重要的戰役,都非有鬥志不能贏。
    ——實力、韌性、勇氣、鬥志、學識,缺一不可成大事,然後,就是運氣。
    除了最後一點,要成功達成前五項特性,除了頑強的意志之外,還得要有健康的體魄方可大成。
    陳鷹得一照面就受了傷,戰鬥力頓時弱了,膽也就怯了。
    ‘三陳’雙雄的氣焰,也頓為之大大減弱了。
    ●
    無情對老漢炸屍、兩雄交手,都似漠然,毫不關心,只把話問了下去:
    ‘是誰在這兒看守阿拉老漢的?’
    ‘是他們。’
    回答的是別一名隨‘三陳雙煞’過來的青年。
    這年青人站在那兒,一直都很從容,無情在問這些人話的時候,似乎一直都未曾特別留神,就在這漢子一開口、只說了三個字之際,無情突然抬頭。
    舉目。
    揚眉。
    雙眼發出刀一樣凌利的光芒。
    那漢子馬上知道無情在看他。
    他並沒有望向無情。
    他甚至完全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
    無情卻肯定對方知道他在看他。
    因為對方一直都很自然。
    這個人進入了這靈堂,一直都很隨便,很自然,顯得他很無所謂、很隨和的樣子。
    他甚至隨便得正在找些事兒做。
    他在生火。
    由於寒冬已臨,阿拉老漢在案發前明顯已染病,阿丙又因目睹阿拉伯跟一粉紅色的老太婆有勾結,心緒大亂,加上這一帶相當荒蕪,又遇寒冬,柴薪早已燒得七七八八了,所剩無幾,但如果不再生火,只點幾盞油燈,在這冬末深寒裡怎耐得了冷?
    那漢子進來之後,見鐵手、無情提問,他二話沒說,就在爐灶上湊合了一些斷枝殘煤,自行點起火來。
    開始柴薪較濕,點燃不著,但不一會漸冒青煙,火燒漸旺,那漢子又引了點火苗,再在一個炭坑上生了盤火,由於這坑火離無情較近,這火光也映紅了無情原本蒼白的面頰。
    其實,無情那時,已冷得雙手必須要緊抓輪椅把手,才能禁得住身體格登格登的在抖。
    那漢子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看出了這點,還在無情身邊附近生了盆火。
    那坑原本是讓香客燒冥鏹拜祭亡靈時用的。
    那漢子好像對這兒一切都很熟悉,很瞭然,他手腳俐落,不徐不疾,已生好了兩堆火,使堂內的人,都漸感溫暖。
    既然這漢子一舉一動,都那麼自然而然,為什麼無情會肯定對方知道他在看他?
    原因是:那漢子就在無情看他的時候,神色凝定,不過,在他雙頦之處,就在無情落眼之處,忽然突出了一下。
    雙頦忽然往外尖刻了那麼一下,原因無他,準是因為那漢子在暗自咬牙之故。
    這漢子在這時際忽然無緣無故的咬緊牙齦,原因自然是因為他受了無情那一記眼神,好像是吃了一刀之故。
    但他不想表現出來。
    他的人仍很自然。
    他顯然在忍耐。
    ——好好一個人為何要忍耐?
    多半因為他有所等待。
    ——因為有遠大的目的,所以才要隱藏實力,以便一擊得手,或達成目標。
    那麼,他是誰呢?
    他有什麼目的?
    他在這兒,為了什麼?
    ●
    這些問題,都是無情極感興趣的。
    ——尤其是在炸屍的一剎,簫僮拔劍的一瞬,陸拼將、陳鷹得互搏的一刻裡,那漢子依然神色不變,依然撥柴撩火,無情更對他印象深刻。
    興味盎然。
    ——看樣子,這漢子好像回到了家,正準備燒菜煮飯似的。
    更好玩的是:
    那漢子還把地上的干牛糞,分成了六堆,又把剩下的炭碴子,分成了半疊,看樣子,當剩下的柴薪全燒完了之後,他就準備依靠這些六堆干牛屎和半堆煤碴子,在此過一寒冬!
    ——憑這六分半的燃物,就可以度此寒冬?
    ●
    這漢子也沒啥特別,而且非常年青,看去,還是有三個特徵,三個特徵中,只有第一個比較明顯:
    一、他沒有頭髮。
    ——雖然年輕,但幾近光頭。
    二、他皮膚十分黝黑,雖然眉目俊朗。
    三、他滿臉痘子。
    ——密集得像天上的星星,或像現在外邊的天空:
    雪在飄飛。
    無盡蒼穹。
    第六章 是要殺頭的
    現在,這個滿臉痘子、皮膚黝黑、光頭青年一面生火,一面說了那三個字。
    ‘是他們。’
    無情即道:‘閣下是?’
    那青年仍沒有回身,只在撩拔柴火。
    陳自陳道:‘小哥兒姓張,不是縣裡的,來自尚書省光祿寺,原屬王黼王大人麾下特派巡檢,前來巡察這扒墳案的。’
    無情一聽,臉色一沉。
    ——王黼是朝廷宦官,同時也是禍亂朝政、漁肉百姓的首腦之一,力助丞相蔡京與諸葛先生鬥個你死我活,無情可全無好感。
    那青年笑了一笑,回首,依然沒直視無情,只稽了一個首,‘我叫張弛,拜見成捕頭、鐵捕頭及各位。王大人一位千金就在“冷月庵”剃度度牒,但忽然仙去,殮葬後墳給人動過,王大人甚為震怒,先派我過來看看,隨後王府的人馬就到。’
    無情冷哼一聲,道:‘可惜。’
    幹幹巴結地問:‘卻不知成捕頭可惜什麼?’
    幹幹、惱惱見陸破執一出手就明顯讓他們一向又敬又畏的陳鷹得吃了大虧,於是就想找對方的人巴結一下,留個退路,除了二僮太嫩,這些人中,看來就這個站都站不起來的公子哥兒最好欺。
    ——既然最好欺,那麼,按道理,通常也最易結納。
    無情道:‘閣下年紀輕輕,一表人材,奈何為虎作倀,認寇為主,斂怨求媚。’
    那青年張弛微微一笑:‘那也不然。公子跟了諸葛,就一定不是貪權慕祿,誤入歧途,攀龍附驥麼?’
    無情道:‘當今朝廷,繆種流傳,牛驥同一皂,雞棲鳳凰食。欺世亂俗之輩橫行一時。——難怪你分不清善惡忠奸,沒辦法滌瑕蕩穢。’
    青年笑道:‘你說的深奧,我聽不懂。’
    無情道:‘有些話說的太淺白,是要抄家的,是要殺頭的。’
    青年張弛微微一笑,小聲道:‘我不想死,也想保住我的頭。’然後,他忽然說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我餓了,好想吃飯。’
    他一向不多言,但對這青年張弛,卻明顯說多了話,而且也不動氣。
    鐵手打了個岔:‘張兄弟,你說他們,到底是誰?’
    張弛用手一指:‘阿拉老漢死前,就這對師兄弟守在這兒,他們是公子吠、王子廢。’
    那兩名差役,其貌不揚,但也長得並不難看,只不過十分平庸,差役打扮,儀容甚為邋遢,較為特出的,是一個紮著髮髻,一個披著散發,比較不像是一般衙差穿戴。
    這次是簫僮夏雨晴嗤笑了出聲:‘這兩位也叫公子、王子的呀!’
    那王子廢苦著臉道:‘小哥啊,我們天生就姓這個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公子吠也扒拉著嘴自嘲的說:‘我知道是不配這個姓……但總不能改姓呀!’
    鐵手沉聲道:‘晴兒,不要繳繞胡說,天生姓氏笑人不得。’然後他向二人問:‘既然兩位一直都守在這,卻不知有何發現?’
    公子吠、王子廢都知曉這干來人厲害,不敢留礙放憨,一個老實的說:‘大前天,陳大班頭和陳大統領,提問了這老傢伙大概個來把時辰,搜了贓物,點了目子,登了冊子,這就走了,留下我們師兄弟倆,在這兒看守這老潑皮。’
    另一個也如實的說,‘奇怪的是,在提詢之時,眼看這老傢伙不剩活的了,但大班頭、大統領才走不久,這老辣皮又悠悠轉活過來,就相當活絡哩。我們以為他一時三刻死不了,就貪圖靠火的暖和,在坑塌那兒埋在窩裡睡了個恬。不料到了半夜聽得堂裡轟了幾聲異響,趕過來時,這老賴皮遲不死早不死的,卻在那時斷了氣了。’
    鐵手聽出了很多疑竇,咳了一聲,道:‘兩位……’
    公子吠忙道:‘我叫阿吠。’
    王子廢也道:‘叫我阿廢。’
    嚴魂靈嘻地一笑:‘阿吠、阿廢,音可近乎,也不好分際。’
    鐵手仍然說下去:‘你們趕來時,這兒除了死者,還有誰人?’
    阿吠道:‘就是他。’
    鐵手道:‘誰?’
    阿吠道:‘阿丙。’
    鐵手並不意外:‘就他一個?’
    阿吠道:‘是。’遂欲言又止。
    鐵手問:‘為啥留他在這裡?’
    阿吠道:‘阿拉伯雖然轉活了,但大小失禁,惡臭難聞,又在癱血,不得不有個人服侍……’
    他強笑道:‘我們跟他,非親非故,這……這不好辦。’
    無情冷冷地道:‘給你們提審了一個時辰,縱是精壯大漢、武林高手,也所剩無幾、奄奄一息了吧?你們就留老人家在這兒折騰,死活不理?’
    阿吠忙道:‘也不是。有人管得。’
    鐵手道:‘就是阿丙?’
    阿吠道:‘是。’
    鐵手道:‘還有什麼異象?’
    阿吠似吃了一驚:‘鐵捕頭何有此問?’
    鐵手道:‘你如果不是漏了,就是瞞了真相,何況,剛才你們明明還說傳來異響,這才驚醒的。’
    阿吠怔了怔,遂喃喃自語道:‘利害啊利害……果然瞞不過爺們。’
    阿廢這次搶著顯誠意,‘各位哥兒爺猜得神准!我們哥倆趕進來的時候,可能是從被坑裡熱乎乎的暖和,忽爾覺得很刺寒,抬頭一看,只見窗口打了個敞開……我們都以為犯人逃出去了,再定睛時,只見這老潑皮已瞳孔瞪得老大的,直挺挺的死在這裡……’
    無情忽道:‘他是眼睛睜得老大的死去?’語音似有些憂慮。
    鐵手也抓住了頭緒:‘那現在怎麼又閉了眼?’
    ‘我。’
    大家回頭,只見是阿丙。
    阿丙一直寡言。
    他縱發話也是訥訥的。
    ‘我見了不忍……說什麼他也算是我的……’他的語音沒有傷憤,也沒有悲怨,只是在敘述一件事,就好像遠遠看到一個住在隔鄰的小孩陷於泥潭裡,終於沒了頂,可是,他卻只能愛莫能助一樣。
    ——總不能自己也陷進去啊。
    就算也陷入淤泥之中,也不過是一起送命罷了,於事無補啊。
    阿廢道:‘對了,他一直都在靈堂裡,阿拉伯死時,只有他在,當時,還有件異樣事兒……’
    陸破執早已不耐煩,道:‘快說。’
    阿廢道:‘異味。’
    嚴魂靈蹙了蹙眉毛:‘異味?他不是一直都很難聞嗎?’
    ‘不。’阿廢補充:‘那是焦味。’
    ‘焦味?’
    ‘對,是燒焦了東西的味道……’阿廢接道:‘……後來,才知是從老漢身上傳來的。’
    大家目光又聚集在阿丙身上,像都在猜疑他瞞昧了什麼似的。
    ‘他……死的時候,很辛苦,受過刑訊……睡到一半,忽然醒了——很難受的樣子……’阿丙說,一面憶述,‘我原跟他生了堆火,他很辛苦撲了過去,大概是要自焚求死吧,半身都給灼了,我替他滅了火,他,就這樣子躺下了……’
    陸破執忿然不恥:‘這就叫下手有分寸,留人一條命!?我呸!你們這頭搜了人家的錢本寶物,那頭也不讓個古稀翁活命!’
    ‘陸拼將說重了。’陳自陳皮笑肉笑的道:‘我們可沒殺他。他年紀大了。大家都聽到了吧?老拉子可是在我們走後才嚥氣的。’
    無情好一會才平息胸中的喘氣,然後才以一種冷靜的語調問,‘這兒有一扇窗,當時打開了是不?’
    阿丙答:‘是。’
    無情問:‘哪一扇?’
    阿丙指答:‘這一口。’
    無情又問:‘是風雪吹開的嗎?’
    阿丙即答:‘不是。’
    眾人一愕。
    阿丙又道:‘是給人撞開的。’
    然後又喃喃地道:‘窗一開,風和雪,一齊湧入。’
    無情問:‘還有呢?’
    ‘人。’阿丙瞳孔發亮:‘一個人也飄了進來。’
    無情順勢疾問:‘是怎樣的一個人?’
    ‘粉紅色的,’阿丙目火在寒冬裡升起、燃亮:‘一個粉紅色的老太婆!’
    第七章 天生樣醜難自棄
    一時之間,堂內大家面面相覷,鴉雀無聲。
    好半晌,陳自陳才點著頭顱森然道:‘粉紅色……好,好,粉紅色……粉紅色的老太婆……那太好了……一個粉紅色的老太婆……’
    忽爾,他轟然咆哮起來了,一串鞭炮炸開似的吼道:‘為什麼你們從來沒告訴過我這個!?為什麼你從來不跟我說這事!?為什麼要留到現在才說這個什麼粉紅色狗臭屁老太婆!?——’
    他放開陳鷹得。
    陳鷹得大概是因為回了一口氣,又可能是因為陳自陳傳了他一口真氣,已經可以站穩了,這時也掙紅了面,怒道:
    ‘我們昨天過來問你,你們誰也沒說這個,膽敢瞞天昧地的,怎麼忽然來了個……粉紅色的……什麼個狗屁東西哇!?可誰都沒告訴過我——!’
    說到這裡,‘乓’的一聲,一物落地。
    原來,他懷裡的‘霹靂子’不小心掉了下來:那是一口鐵餅似的輪子,上下二方微微隆起,約莫三、四個巴掌大小,旁鑲有一鐵環,可作指扣,其餘滿佈獰猙銳利,沿口打磨鋒銳,飛行時,呼嘯而至,殺傷力奇巨,也可以扣緊作兵器使用,可遠可近,一旦扎入肌膚,立刻可破腹開膛,切骨斷筋,十分犀利。
    陳鷹得吃了一驚,急陡下蹲,抓住了‘霹靂子’,然後臉上已不禁一熱。
    可是,以陳鷹得功力,加上陳自陳以內力灌入相持,他現在只不過發聲說了幾句話,也不禁失手把獨門武器‘霹靂子’自襟裡掉落,這點已夠讓他覺得丟人。
    陸破執眼明口快:‘哼,我還以為是“江南霹靂堂”的“大霹靂”,原來不過是京師“六分半堂”的“小霹靂子”。’
    陳鷹得一聽更氣得七孔生煙,他剛才在陸破執手上吃了虧,一直忿忿,認為是自己大意失手,而今傷口痛入心肺,偏偏先行負傷的陸破執卻似沒事的人一樣,更是老羞成怒,叱道:
    ‘姓陸的,剛才俺是顧念保存你,給諸葛先生和六扇門個面子,你別自絕後路,迫俺再不容情,討死著來。’
    陸破執哈哈笑道:‘成全?謝了謝了,我用得著你成全?你那霹靂抵不住我一根肋骨呢!’
    陳鷹得狠狠的盯住他。
    這一次,可盯得更狠,只不過,在距離上,要比上次跟陸破執對峙時的距離,可拉遠多了。
    他負傷時檢討戰情:只省悟自己不該與這狠角色站得太近。
    ——遠則無妨。
    靠不近,就看他怎麼拿命來拼!
    ‘你是真的不要面,不懂俺放你活命,感恩報德?’
    陳鷹得知道剛才那一戰,他在這幾個部屬面前已丟了顏面,他日傳開去,小縣小鎮人多口疏,只怕自己威望再已不能穩如泰山,他得要重建威望才能再充好漢:‘還是乾脆連命都不要了?’
    由於這一次他已跟陳自陳通了意思,所以更顯得有恃無恐。
    陸破執卻不是有恃而無恐,他是無畏,根本是無所畏而無所懼,無有恐怖,恐又從何而來?
    他只道:‘我這兒,命一條,你高興,儘管取,你要是不辦案,要私了,到外面去,那兒有坑,誰垮了就誰扒進去,省了挖墳。嚴九嫁不是說我:天生樣醜難自棄麼?我這張面,有本事你來剁了去。’
    陳鷹得聽了,點頭不迭,只狠聲說:‘好,好……’
    嚴魂靈聽了吃吃笑道:‘樣醜?我又不是說你……誰說我說你來著?’
    陳鷹得更是惱火:‘不是說他,卻是說俺了——!?俺丑!?你說俺丑!?你敢說俺丑!?你不知道縣裡姑娘拿俺當寶辦——’
    ‘不醜不醜,’嚴魂來笑得格格直打跌,‘不太醜不太醜,’她流轉著眼兒瞟,似要找到一個支點,終於眼光停留在已死了發僵、剛剛還炸過屍的阿拉老漢臉上,‘比起阿拉伯伯,您只不過……只不過難看多一點點……’
    她笑得樂支支的補充道:‘只一點點而已。’
    ‘聽了你這話,我看哪,阿拉老漢如果沒死透,都會睜開眼跟你說聲謝謝。’陸破執一向以來,都跟他的戰友兼莫逆之交嚴魂靈配合無間:‘看來,陳捕頭的那村人,品味眼光,未免也太隨和、突兀些了。要不然,就是在你淫威之下,不得不說違背良知的話。’
    他只顧調侃,一時沒發現嚴魂靈一直凝視著阿拉老漢的顏面,竟目不轉睛,面上有了訝然的表情,還一時顧不得應和他的嘲諷。
    嚴魂靈的表情,就好像看到死人正睜開了眼一樣。
    就在這時候,陳自陳忽向阿丙戟指叱道:‘快說!粉紅色的狗屁老太婆,是不是你小子騷昏了,憑空杜撰出來的!再不供實,老漢就是你下場!’
    他的身形龐大。
    身著厚服。
    這麼一喝,眾皆為之一震,一齊看向阿丙,以為陳自陳這就要向那楞小子出手。
    就在這一剎間,陳鷹得突然動手。
    ‘胡嘯’一聲,手中‘霹靂’,‘霹靂’一聲,脫手、破空、劈面、奪面而至!
    攻的是陸破執面門!
    陸破執正要扭頭過去看阿丙。
    就那麼一分神的剎間,陳鷹得已下殺手!
    霹靂子至,迴旋、呼嘯、疾轉、急打陸破執一張鐵面。
    也就在這一瞬間,陸破執一伸手。
    一手捉住了霹靂子。
    霹靂子陡然頓住。
    陸破執虎口冒血。
    血染霹靂子。
    但霹靂子的攻勢已然頓住。
    霹靂子已落在陸破執手裡。
    ——雖然他的掌心都是血。
    陸破執齜牙咧嘴笑道:‘好狠,不過還是讓我——’
    話未說完,已說不下去。
    因為更大的危機已至!
    更大的攻襲已到!
    完全沒有先兆。
    完全沒有聲張。
    完全沒有留意。
    完全沒有跡象。
    ——所以也完全沒有人知道。
    更完全令人無法防備。
    出手的是陳自陳。
    人人都因他之一叱,而望向阿丙之際,他已出手。
    出手一霹靂。
    打向陸破執。
    無聲。
    無息。
    無風。
    無勁。
    ——待大家發現時‘霹靂子’ 已打了出去。
    到陸破執察覺時‘霹靂子’已到了他臉門!
    然後,破空之聲陡起!
    破風之聲猝聞。
    破罡之氣遽至。
    破功之銳疾到!
    陸破執避不及避。
    閃不能閃。
    躲無法躲。
    接不可接。
    就在這瞬間,一人長身而至,從容不迫,不慌不忙,一伸手,抓住了霹靂子。
    ——這霹靂子遠比陳鷹得的大。
    也犀利多了。
    更強多了!
    可是這人仍是一手接住。
    ——就像接住一個扔來的雪球一樣。
    以空手接利器。
    而且還不傷。
    更連一滴血也不流。
    ●
    接住了。
    霹靂子就在一人手裡。
    陳自陳的暗襲,失手了。
    陳鷹得的聲東擊西,也失算了。
    第八章 霹靂手
    霹靂,就在一人手裡。
    他一伸手就接住了霹靂:
    ——看來,就算來的是個‘雷霆’,他也一樣可以接得住。
    他就是:
    鐵手。
    ●
    陳自陳從來不知道,眼前這年青人,竟有那麼可怕的戰鬥力。
    陳鷹得也勢猜不著,他和陳自陳處心積慮的聯合出擊,竟然會毀在這麼一隻手裡。
    一個青年的手裡!
    ●
    ‘嗖’的一聲,陸破執只覺手裡一空,他手中捏了個虛空。
    霹靂子已然‘不見了’。
    它倏地收回在陳鷹得的手裡。
    ——原來,那‘霹靂子’還連著一根透明的鋼絲,陳鷹得一甩勁,趁陸破執仍在分心之際,扯回了‘霹靂子’。
    同一時間,暗算失手的陳自陳也藉力一扯:
    他也要收回‘霹靂子’。
    但沒有用。
    扯不動。
    收不回。
    青年鐵手依然溫和。
    從容。
    一手抓住‘霹靂子’。
    看來,他並沒有用力。
    但‘霹靂子’就是扯不回。
    收不回來。
    這一刻,‘三陳雙煞’這才知道:諸葛先生麾下這位有名捕快的戰鬥力。
    ●
    陳自陳向鐵手厲聲叱問:‘你想怎樣!?’
    鐵手淡淡地道:‘我不想怎樣,但我師兄大概有點想法,他大概是不想把精力徒耗在內哄上,想好好問一下阿丙哥兒一些問題。’
    陳自陳大汗涔涔下:‘你……們要問,逕自問去——我們又沒攔著你!’
    ‘沒攔著?’鐵手笑道:‘陳大統領這樣說了,那就好辦啦!’
    說著,輕輕一放手。
    拍的一聲,霹靂子就陡地彈了回去!
    陳自陳馬上接了、收了,然後人陡地一聲大喝,往後疾退,急退,飛退,猛退,‘蓬’地一聲,撞在牆上,砰地撞了一個大凹洞,沙塵簌簌而下,打了他一頭一肩,這才算收著了霹靂子,然後,又霍然嗆咳起來,又咳又喘,好久方休。
    鐵手心裡惱怒他幾乎殺傷了陸拼將,手段卑鄙,所以些微附送了些潛力。
    無情卻似無意要跟這些人、這些事糾纏下去。
    他問阿丙:‘粉紅色的老太婆?這話怎說?’
    阿丙仍木木訥訥地道:‘對,粉紅色的老太婆。窗打開,她就一飛,飛了進來,我看到她,她俯首看了拉伯一下,回頭看著我……我不知道,她是人,還是神仙。’
    這回連阿吠也不禁責問:‘怎麼那晚你沒有跟我們說,哎呀真是!’
    他的確是怕給上頭責備。
    阿廢也咕噥道:‘難怪那晚這窗子是打開的,好冷。’
    說著,他也打了一個寒噤。
    火光,好像已不太管用了。
    阿丙仍訥訥地道:‘我不說,是因為那婆婆告訴我:你要活著,就別說我來過。’
    無情問:‘那你現在為何又說?’
    阿丙望望‘三陳雙煞’,又看看鐵手無情,說:‘當下的情形,好像是有點不同,趁如今把什麼都說出來,命要長一些。’
    大家都沒料到他會說出一句那麼聰明,甚至那麼投機的話語來,一時,為之絕倒。
    嚴魂靈忍俊道:‘丙哥兒,你是做對了。告訴我們,有好處哩。對有些人,得沉得住氣,不要說。我們,可不一樣。我們是真心來幫你的。’
    她生性促狹,而今學著阿丙語氣說話。
    鐵手問:‘老太婆來的時候,只有你一人在這堂內?’
    阿丙答:‘是。’
    無情問:‘他們兩個就睡在室內?’
    阿丙道:‘室內有坑,有柴火,暖和些。’
    無情冷笑:‘所以,他們也幾乎燒光了你們過冬用的柴火。’
    阿丙道:‘沒有柴火,還有牛屎、馬糞、草並,都可以生火。’
    無情冷哼:‘他們趕過來的時候,老婆婆已經走了。’
    ‘走了。’阿丙道:‘只一閃,就不見了。他們才來。雪還飄進來。那晚,雪好大……’
    嚴魂靈忽問:‘你怎麼知道她是年紀老邁的女人?’
    阿丙眼睛亮亮的:‘她滿頭白髮。’
    嚴魂靈生性也豁達,聽了就笑著道:‘說不定,她只是營養不良,未老色衰呢。’
    阿丙眼光光的:‘她臉上皺紋很多。’
    無情即問:‘你可認得她是怎麼個樣兒?’
    阿丙眼朦朦著水光:‘我那時很驚怕,只記得這兩樣。’
    嚴魂靈皺眉道:‘白髮和皺紋?’
    阿丙道:‘不。’
    嚴魂靈饒有興味:‘還有麼?’
    阿丙說:‘香。’
    嚴魂靈、鐵手、無情一齊問:‘香?’
    ‘對,香。’阿丙呆呆的說,‘香,很香。’
    然後他還加了一句:‘很香的香。’
    三人互望了一眼,滿目狐疑,這次是陸破執問:‘老婆子進來的時候,這老頭子斷氣了沒?’
    阿丙有點猶豫,好像想說,又不敢說。
    無情望向鐵手。
    鐵手知道無情的意思。
    他走過去,動作很慢,很穩,很令人有依靠的感覺,然後,他拍了拍阿丙的肩膊:‘你不要怕,’他說,‘儘管說出來。’
    阿丙看著鐵手,眼睛望入鐵手眼裡,然後又有點委縮,垂下了頭,看自己一手裂得旱土也似大手。他的指甲嵌滿了泥垢。好一會,才低聲道:
    ‘我還想活下去。’
    ‘我想阿拉伯走的時候,也是帶著些秘密的。’鐵手道,‘可是他還是死了。’
    阿丙明顯的仍然擔心:‘我說可以,但你們要答應我,保我平安,這事過後,讓我遠走他鄉。’
    無情蹙了蹙眉:‘你們?……是我們?’
    阿丙點頭:‘就是諸葛神侯麾下六扇門的人,只要答應這個,我就放心說了。’
    無情的眼神亮了,莞爾道:‘只要兇案、偷竊與你無關,我們保證你的安全。’
    阿丙毅然抬起頭來,說:‘那粉紅色的老太婆初來的時候,拉伯還沒有去。他正醒來,在找東西……’
    無情問:‘找東西?找什麼東西?’
    阿丙道:‘找燈。’
    第九章 我極癢
    ‘找一盞燈。’
    阿丙如是說。
    ●
    ‘我連武林低手也不是,’阿丙還解釋道,‘我沒有辦法。就像到了晚上,這靈堂一片黑暗,就算沒有這些靈牌,我也得點燃一盞燈,讓它發發亮,照照我。你們就是我的神燈。’
    鐵手明白他的恐懼:‘我們會盡力維護你的安危的。我們也只是武林低手,都是小老百姓,很多事都無能為力,甚至愛莫能助,但我們決心從身邊的人、身邊的事、身邊的案先辦好再說。就算我們在武林中地位再低,但只要我們努力,也可以為黑暗江湖多爭一口氣,掙一分熱,增一分光的。你要相信我們。’
    聽了鐵手這番話,阿丙才很穩定,甚至很安詳的有問必答。
    ●
    無情問:‘你是第一次遇見這粉紅色的老太婆?’
    阿丙答:‘不是。我總共瞥見過兩次。’
    無情問:‘什麼時候?’
    阿丙道:‘前幾天一次,前天一次,準確日期,不記得了——我連今天是啥日子都不知道。’
    無情又問:‘這兒來拜祭亡靈的香客多不多?’
    阿丙說:‘這兒多是無主孤魂,但墳位多了,每天總有來的人,奠祭一下。’
    無情靜了下來,沉思。
    鐵手問:‘貞節坊那邊的家屬來的多不多?’
    阿丙搖首:‘那些多屬於冷月庵管的,我和阿拉伯只管掃墓除草修墳。’
    鐵手又問:‘以前你見過這粉紅色的老太婆嗎?’
    阿丙肯定的答:‘沒有。’
    然後補了一句:‘我來這兒也不到兩個月。’
    鐵手再問:‘你見到這老太婆的時候,有什麼特別?’
    ‘特別?’阿丙搔搔頭皮,然後回答:‘癢。’
    ‘什麼!?’
    ‘我極癢。’阿丙說,‘不知怎麼的,每次我見到她的時候,都極癢。’
    ‘癢?’
    ‘對,這兒癢,那兒癢,什麼地方都癢了起來。’阿丙老老實實的說,‘這兒一向蚤子多,冬天冰死了不少,但冷不死的一近暖身,就咬個不休,忙著吸血保暖,所以更暖。’
    然後他攤攤手道:‘我也不明白,為何每次見到老婆子,都會那麼癢。’
    接著喃喃自語地道:‘也許是因為味道吧。’
    ‘味道?’
    ‘對,是味道。’阿丙眼裡又有了彩,‘老婆子每次出現,都總有股味兒。’
    大家想起阿拉老漢的惡臭,不禁有點不快的揣想。
    ‘不是臭,是香,很香很香。’阿丙連忙澄清,‘是很好聞的香味兒。’
    ‘什麼香味?’
    ‘我也說不出來,反正從來沒嗅過,這麼香的,’阿丙很有點陶醉的說,‘反正就是很好聞。’
    無情神色有點異樣,小心翼翼的問;‘你見到老婆婆時,距離遠不遠?’
    阿丙說:‘遠。’
    ‘多遠?’
    ‘很遠。’
    ‘很遠嗎?’
    ‘好遠好遠。’
    ‘大概有多遠?’
    ‘不知道。’阿丙說,‘只知道看到的人好小。’
    答案有點不得要領。
    無情再進一步:‘這次她從窗口進來,自然離得你很近了,是不?’
    ‘最近是這一次。’阿丙說,‘近得像熟透了掛在矮樹上的橘子。’
    ‘以前你見她都在遠距離,’無情道,‘你怎麼知道兩個老婆子是同一人?’
    這可問在要害。
    問在要緊處。
    ‘一定是。’
    ‘為什麼?’
    ‘因為香味。’阿丙一點也不猶豫,‘香味完全一樣。’
    鐵手問:‘你看到她來這兒?’
    ‘是。’
    ‘不是在外邊見到她?’
    ‘不是。’
    ‘她不是香客?’
    ‘不。’
    ‘她會不會是眷屬?’
    ‘肯定不是。’
    ‘那麼,她來這兒做什麼?’
    ‘見拉伯?’
    ‘一個粉紅色的老太婆,’鐵手沉吟道,‘來見拉伯做啥?’
    嚴魂靈笑著打了個岔,‘總不會在敘舊情吧?’
    但沒有人笑。
    氣氛有點凝重。
    有點嚴肅。
    ‘每次,老婆婆都跟拉伯私自交受了一些東西,’阿丙道,‘他們都在偷偷摸摸進行的。’
    ‘那是些什麼東西?’陳自陳馬上來勁了,‘你看仔細了沒有?’
    ‘沒有。’阿丙實實在在的答,‘一次也沒看到,所以我才……’
    鐵手問:‘才什麼?’
    無情道:‘告發?’
    阿丙點點頭,咬咬牙。
    陸破執忍不住問:‘為什麼?’
    阿丙低下了頭,又在看他那一雙龜裂的,沾滿泥垢的大手。
    嚴魂靈小聲代他回了陸破執:‘妒嫉。’
    她附了一句:‘人一旦妒忌,那就啥也會幹得出來的。’
    說罷,她流目眄向陸坡執,拼將卻好像整個人融在案子裡,沒注意。
    嚴魂靈幽幽一歎。
    陸破執問:‘你認為老婆子是鎮裡的人?’
    阿丙答:‘不知道。’
    陸破執又問:‘是縣裡的人?’
    阿丙搖頭。
    陸破執再問:‘是附近的人?’
    阿丙這次乾脆不回答。
    還是幹幹忍不住說了一句:‘恐怕就是庵裡的婦人。’
    陸破執奇道:‘庵裡?’
    惱惱道:‘這兒附近就只有這家冷月庵了,山那邊才是黃泉寺。’
    鐵手詫問:‘冷月庵有塵俗人麼?’
    陳自陳冷笑道:‘冷月庵什麼人都有,主持人是皇親國戚,咱們誰也管不著!’
    無情把話題扯回來:‘前晚,你見到那粉紅色的老太婆進來後,發生了什麼事?’
    我原在睡覺,忽然覺得很癢,透體的癢,拉伯好像很辛苦,把我驚醒了,他說要找壺,我以為他要喝水,就去把水燒開。……但火一燒旺後,他忽然往床禢底下爬去,千辛萬苦的,挖開兩塊磚,就掏出一個奇怪的酒壺,把我送給他喝的水,全注入這壺裡,然後就把整個壺掉入火堆裡燒,才那麼一下子,就整個壺都燙了起來,冒著白煙,然後就張開喉嚨,咀對著壺咀,倒口便喝,喝了之後,整個臉色都變了……然後……然後……’
    大家都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這幽暗灰沉的靈堂之內,一個瀕死的人,竟發生過這麼巨大的驚人的變化。
    ‘然後怎麼樣了?’
    幾個人都一齊忍不住問。
    ‘然後……’阿丙說,‘那粉紅色的老太婆就來了。’
    第十章 你極傻
    她來的時候,總是香味先行的。
    ●
    阿丙先是聞到香味。
    然後,如他剛到才所說,窗子驀然震開。
    ‘老太婆出現的時候,態度怎樣?’
    ‘她顯得很急,很情急。’阿丙道:‘我從沒看她那麼急過,也沒看見人那麼急過。’
    ‘阿拉老漢呢?’
    ‘他很痛苦,也很辛苦,’阿丙說,‘看見老太婆的時候,他好像很驚愕,很害怕。’
    鐵手問:‘老婆婆對阿拉伯說了什麼話?’
    阿丙答:‘婆婆罵他:“你極傻!這樣傻是只求速死而已!這樣做是沒有用的,你白折騰了!”’
    鐵手似深永的玩味這兩句話。
    陳自陳‘尋寶心切’,急著問:‘還有什麼話?’
    ‘還有一句。’
    ‘快說!’
    ‘好像是說:“破巴餓根”不是這樣用的………’阿丙竭力回憶:‘……我也聽不懂。’
    大家又狐疑起來,‘“破巴餓根”是啥?’
    ‘破巴餓根是什麼東西?’
    大家都這樣問。
    阿丙憨直的道:‘我也不知道。我是這樣聽,就這樣說。我可只識幾個字。’
    ‘我們識多幾個字的也不懂。’青年張弛自嘲的道:‘破巴餓根……破巴餓根……聽得我也餓了,想吃飯。’
    陳自陳怒問:‘別管那破雞ba了!後來又怎麼回事!?’
    阿丙楞直直地說:‘老婆婆一手搶回那壺,不讓拉伯再喝。那時,拉伯的喉已灼傷了,說話困難。老婆婆歎了一聲:“你是劫數難逃,我也救不活你了。”然後,那時,房裡傳來聲音,老婆子就狠狠警告我,不許說出去,然後就忽然呼地一聲消失不見了,她真是仙啊。雪打得我滿頭滿身都是。到你們摸得進來時,阿拉伯已嚥了最後一口氣了。倒是他床腳下,添了一支香,剛剛點著的。’
    這回連負傷的陳鷹得也狠狠地盯了阿吠、阿廢一眼:兩人的警覺之低,反應之慢,從轉述裡已可見一斑。
    大家這時都約略靜了下來,已隱約明白過來:阿拉老漢手上臂上的灼痕,以及衣衫上燒壞的痕跡。
    ——看來,這決不只是一件普通掘墳、刑死的案子而已。
    鐵手乾咳一聲,道:‘看來,這件事只怕跟冷月庵也有點關係。’
    陳自陳這時早已收回了‘霹靂子’,但仍心有不忿,也心有餘悸,呸了一口痰,道:‘說來,這次過年俺就賭不得了。先跟義塚打交道,又在靈堂看死人,現在又來個花姿招曳的老太婆,不一會可能還要去見剃頭的女人……嘿嘿,賭不得,真敗興!’
    忽然,後來一直沒有參與問話的無情說了一句很緩很緩很小心很小心的問題:
    ‘你剛才是說……那粉紅色的老太婆到來之前,會有香味吧?’
    阿丙忽爾眼瞳又放光芒,就似久饑的人忽見珍餚美巽一般:‘是……那異香……’
    無情神色蒼白,一字一句地道:‘那麼說,只怕,現在,聞到的——’
    話未說完,情勢大變!
    ●
    那扇丈八高的風窗,突給一震而破。
    破裂的木條、砂泥飛激中,一道緋色白光,電掣而入。
    這一道白光,直襲陳自陳!
    陳自陳大叫一聲:‘不好!’
    要是他事先沒有防備,這一刀定要了陳自陳的命。
    但無情已率先說出了‘聞香’。
    陳自陳已有了警惕。
    他大喝之際,手中‘霹靂’隆地炸了出去!
    ‘錚’的一聲,星花四濺。
    無情頭也不回。他正背向窗口,他回手一揮,‘嗖’的一聲,一道銀光,打向窗戶。
    就在這時,一道緋影,疾閃而入。
    無情的銀芒沒入緋影中。
    那影子哼了一聲。
    無情全身一震。
    鐵手張手一攔。
    那緋影嬌叱一聲:‘找死!’
    ‘嗖’地又疾射出一刀。
    鐵手雙手一合,拍住了刀,忽然仰天而倒。
    那緋影剎瞬間已到了阿拉老漢屍首之前,跟阿丙叱了一聲:‘你,不守信用!’
    嚴魂靈、陸破執、陳鷹得三人已一齊包抄過來!
    這電光火石間,那緋影忽掣出三道緋色白光。
    三道刀光攻向三人!
    同時還有一聲嗔叱:‘辱我者傷!’
    三人都想接住那一刀。
    飛刀!
    但好不容易接下了,再想包圍、還擊,已來不及了。
    又見刀光一閃。
    緋色人影破空而去,掠出窗外。
    臨掠起之際,那長滿痘子的青年眼看悄然欺近,忽然大叫一聲:‘哎唷!’緋色刀光一閃,他掩面而退。
    緋色人影到了窗前,掠過無情身旁之際,還留下了一句話,帶點幽怨:
    ‘我不傷你,你卻傷我!’
    說完了,香風沓然,人已不見。
    好像完全沒來過一樣。
    ●
    那緋色人影這等攻勢,嚇得武動似較弱的阿廢、阿吠、幹幹、惱惱全呆那兒,來不及反應。
    鐵手乍見狙擊者已去,馬上清點人數,只見:
    陳自陳是用‘霹靂子’接了那一把飛刀,但刀勁把霹靂子震破,碎片傷了陳自陳的眉額,血流披面,一張醜臉更是獰猙可怖。
    嚴魂靈是險險接了那一刀,但臉上已多了一道輕輕的刀痕。
    陸破執竟然接不下那一刀,只不過那一刀也不是要他的命,只在他突出來的斷肋上撞了一記,已使得幾乎從來不會痛的他痛得往地上蹲。
    陳鷹得的情況,更是不堪,那一刀幾乎把他另一邊膛子,再劃開了一道,傷勢決不比陸破執那一下輕。
    至於鐵手自己,他接過了那一刀,那刀居然像游魚一樣,滑了進來,他的手居然抓之不住,要不是臨危不亂,應變奇速,跌倒得快,早已掛綵——這在他一雙鐵手練成之後,幾乎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青年張弛,則左邊眉毛,整個給刮了下來。
    六個人,六把刀。
    六種完全不同的奇異力量,從一個人手上幾乎在同一時間發射出來,連傷六大高手!
    六把緋色的小刀。
    飛刀。
    更可怕的是:
    阿拉老漢的頭顱已不翼而飛!
    不見了!
    ●
    另外一人,也是‘不見了’:
    ——無情!
    ●
    鐵手連忙追了出去。
    只見無情一個人,呆坐雪地上,肩上已披了雪花,看去甚為淒涼寂寞。
    他手上有一把刀。
    緋色的刀。
    他在呆呆出神。
    鐵手看見他無恙,這才放心。
    他知道無情能憑一道虛氣施展輕功,但不能久持,他雖及時從窗戶緊躡而出,卻無以為繼,輪椅又未推至,只好呆坐雪中,定在苦思頭緒。
    只見一行血跡,艷烈艷紅,迤邐而去,延向西北。
    鐵手不禁問:‘那兒是什麼地方?’
    那青年張弛,不知何時,已在鐵手身畔,道:‘冷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