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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丙神燈

「江湖是個實戰的所在,險惡的地方,你要成功,就得要咬牙死守堅持到連失敗和死亡都怕了你才行。
    開弓沒有回頭箭
    拔劍豈無隔夜仇
    霍霍磨刀澆碧血
    槍花綻處造化愁
    江湖如此一場大雪,只要是脆弱的,是也或非,功亦或罪,存不可活……要不讓大雪埋沒,只有自己在心裡點燃光和熱。」
    說無情誰是無情?我們且看他仍在慘綠少年時,初出江湖,鋒芒初試時處事辦案的手法,感情戀情的激盪,或從此可略能與這本性多情卻無情的少年人,同渡這一段流金歲月、驚心歲月。
    第一章 一場大雪淹沒的功罪
    冰天雪地上倒插著一把刀。
    刀口朝天。
    刀尖有血。
    血映雪紅。
    尚未凝固。
    刀前雪地上,劃了兩行宇,雪仍降著,但字刻得深削,仍隱約可辨:
    再近妾身
    必殺無赦
    當少年在六尺之外,在風雪之中,看著這把刀,以及這把刀後七尺之遙的一樹枯梅,寒風蕭瑟,剛綻放的梅花,微微顫哆、冷艷無比。他就坐在輪椅上,伶仃的身子,望著刀鋒,和刀鋒上的血,刀旁雪泥上的字,不禁掠起一陣微顫。
    抖哆,來自他一向擅發暗器、當者披靡、穩定的手指。
    他深吸了一口氣。
    清香撲鼻。
    他斂定心神,控制了抖動的手。
    但卻控制不了他清瘦的軀體。
    他的心。
    ●
    寒意。
    打從心裡透了出來。
    他仍在抖。
    顫抖。
    ●
    他坐在輪椅上。
    極目蒼茫,一片白雪,朔風如刀,大地如砧,他,一個人,吃力地推動輪椅,在風中雪裡,他該追上去,不惜一死?還是該退下來,以保全身?
    本來明明是風景,為何卻走上這一條絕路?
    他該急流勇進,還是當機立退?
    ──這一步,他該進,還是該退?
    想到前無去路,而又可能退無死所,他不禁微微顫抖著。
    此際,他沒有人可以問,沒有辦法不戰,沒有敵人可以殺,沒有後路可以退。
    他一個人,甚至不能行走,連世叔也不在身邊,無人可以請援。
    ●
    「他」是誰呢?
    ──這個少年人是誰?
    ●
    這位少年原名盛崖余,日後,江湖人稱之「無情」。
    ●
    「無情」是誰?
    這個問題,在日後的武林中,已不必問,更不必答。
    因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儘管是非功過猜未透,但「四大名捕」已江湖盛名播,天下震驚,各自披髮踏千山,散悶添杯酒,是非功過行俠道,彈指千里取人頭。
    因為,以後成為「四大名捕」之首的「無情」,他自己雖在黑、白二道,正、邪雙方的火拚與鬥爭中依然八風不動,但他的為人和事跡早已名動八表。
    不過,這時候的他,仍是弱冠之齡,日後的「四大名捕」中堅分子老三追命正帶藝投師,老冷血仍在諸葛先生苦心請人調訓中,真正在江湖上、公門中己漸嶄頭露角的,只有無情和鐵手。
    當然,這時候的「無情」,大家多只知他原名「盛崖余」。
    這時候的「鐵手」,一般人也只知道他原叫「鐵游夏」。
    這時候,他們的外號,還不算比本名更響亮。
    當一個人外號、綽號比原名更響,甚至使人們忘了他們本名,只記得他們外號、綽號時,那麼,也就是說,他們所作所為,已強烈得足以掩蓋並取代了原來的名號。
    不過,為了方便起見,這兒行文仍稱之為:無情、鐵手。
    ●
    無情和鐵手會沾上這一樁「黃泉寺」的案子,其實也是十分偶然的。
    那時候,無情在諸葛先生悉心調教之下,雖然因自小受創太深,身子太薄,無法修習高強內力、高深武藝,但他憑著堅忍不拔的意志,以及強悍的韌性,還有來自一次重挫後的特殊際遇,他終於練成了一流的暗器手法,還有可以藉力於一時的取巧輕功,以及對機關計略,瞭然於胸,並且,在京師破了幾件膾炙人口的大案,為人所津津樂道。
    諸葛小花為了獎勵這天生不幸的少年,還特別費神、精心設計了一輛隱藏多種發放暗器的輪椅給他,名為「燕窩」。
    那時,無情在日後在江湖上令黑道聞名膽喪,聞風色變的轎子「紅顏」,當然還未鐫造。
    雖然無情都歷了些險,受了折騰,但他依然憑遇挫不折的鬥志,辦成了事,破了大案,已開始聲名鵲起。
    諸葛先生當然為無情能不負他所望而感到高興。
    他常問無情:「余兒,你要我怎麼獎賞你?」
    無情只望著諸葛,笑而不答。
    那神情彷彿是說:
    ──為世叔您做事,還需要獎賞嗎!
    諸葛先生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因為無情能成大器,才使他更萌生起「多收幾個徒弟吧」的心意。
    也因為無情能有出息,使諸葛先生更添了一種堅決的心意:
    ──世人都是找資質特別好,稟賦特別優秀的人來栽培,我就找些雖有天賦,但身世特別可憐的人來培育,因為,這些人,一出世的機遇已比別人差,我們更應該費些心神好生照顧這種人。
    ──這種人也有特別優秀的,例如崖余就是一例……
    這想法,致使後來諸葛先生收容了當小賊偷喝酒的追命,以及給扔棄絕崖的孤兒冷血。
    那都是因為無情的出色表現,令諸葛稱心之故。
    當然,這往後的發展,無情自然不得而知。
    不過,有一天,無情和鐵手正在陪諸葛在晚來天欲雪之時分,在院子裡賞梅蕊初綻之際,忽然喚了一聲:
    「世叔……」
    「嗯?」
    「世叔……那天,你不是問我:要不要獎賞麼?」
    諸葛依然負手看梅,雙眉一揚,心中微詫:「你要賞什麼?」
    「賞我出去辦案。」
    「哦?」
    諸葛不明白。
    「你不是一直都在辦案嗎?大案?也破了不少啊。你手邊不是還有『拘駒』、『青玉』案在辦嗎?」
    「我想……出去……」
    「出去?」
    「是的。」無情堅定地道,「離開京師,到外邊上,辦一些案。」
    「哦……」諸葛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
    「師兄的意思是……」鐵手在旁逮住機會幫腔,「請求世叔能派他在江湖上去,增添經驗。」
    諸葛心中有點嗔怪鐵手:你一向持重,怎麼今日也來作怪!可知你師兄身體抱恙,行動不便……他萬一在風波惡、風險多的江湖遭遇不測,看你怎麼個負責!
    他心裡疼惜,卻不轉頭去看無情,口裡卻說:「你在神侯府呆久了,悶了嗎?」
    鐵手早受師兄所托,不敢怠慢,他知道這次要求是師兄殷望之所寄,決心之所托,萬一世叔嚴拒,可就要師兄失望了:「我知道師兄是想親歷江湖,涉足武林,多增閱歷,以不負世叔對他苦心造詣……而且,我聽元師叔那兒傳開了……」
    諸葛一聽是來自元十三限的消息,皺了皺眉,「傳什麼?」
    鐵手一聽諸葛聲音有些嚴厲,一雙手馬上不知往哪兒放的好,只覺自己手大心粗。不過,他還是堅持替無情說話:「他們說……大師兄辦的案能成,是因為……」
    諸葛冷哂道:「因為京師有我的勢力?」
    鐵手道:「……是因為世叔暗裡幫他。」
    諸葛微怒道:「你管別人怎麼說!」
    鐵手垂手道「是。」
    無情這時也小聲的說:「不只是元師叔他們這樣說,連六合青龍他們也流傳著這樣的說法……」
    諸葛嘿聲笑道:「還有呢?還流傳些什麼話?」
    鐵手就真的接了下去:「還有『三絕神捕』中的柳大爺、劉捕爺他們都說了話,師兄是仗世叔您在後面撐腰……」
    諸葛乾笑道:「我撐腰?我還撐著背脊哪!怎麼了?說下去呀,沒想到小夏你也那麼長耳朵、尖嘴巴的!」
    鐵手一時紅熱了面,期期艾艾不知怎麼說是好,舐了舐干唇,一雙大手相互緊握,無情卻輕聲接道:「我的確是靠世叔罩著,辦案才能那麼順利順手……」
    諸葛長歎一聲,撫髯斜睨無情,歎道:「連你也是這樣想麼?」
    無情低聲但堅決地道:「請求世叔讓弟子去見見世面,闖闖江湖,獨力去辦成一件事……」
    諸葛又回過身去。
    朔風呼嘯。
    雪已經開始下了。
    不下則已,一下就是場非同小可的雪。
    雪大如手。
    寒入心脾。
    「既然你這樣說了,你一向是不求人的,我……」諸葛無限感喟,回過頭來,見一片片棉花樣的大雪落在無情的瘦薄的肩上,心中掠過了憐惜之情,不忍之心,揮手拂去無情肩上的雪屑,直接接觸到無情蒼白的臉頰,清澈期待的黑眸子,心中不忍,長歎一聲,道:
    「我答應你。」
    鐵手心中喝了一聲彩。
    虎目卻噙住了淚影。
    (世叔,世叔,您有所不知,師兄也不知道,外頭,蔡京、傅宗書、林道士、童貫、詹黑光等正製造流言,說您才是殺師兄全家的元兇,廢了他才領回來撫養,好生控制……這種話,我在外頭和小僧聽得好恨啊!師兄啊,我鐵老二誓死要支持你,替世叔掙回顏面來,要賊子心寒膽喪!)
    「我自會安排,你稍安毋躁……」諸葛見雪下得更大,更密了,遂意味深長的道:「先回屋裡去吧,快下大雪了……」
    「江湖是實戰的地方,險惡的所在,你要成功,就得要咬牙死守堅持到連失敗和死亡都怕了你才行。你……」
    諸葛忽然有點哽咽,長吟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拔劍豈無隔夜仇?霍霍磨刀澆碧血,槍花綻處造化愁……余兒,江湖就好比這一場大雪,只要是脆弱的,是也成非,功亦成罪,存不可活……要不讓大雪埋沒,只有自己在心裡點燃光和熱……你真的要涉足江湖嗎?」
    無情坐在輪椅上,白皙頸項在衣衽之外,好像因為太寒冷,映得有點寂寞淒涼。
    「世叔,其實我跟了您,不管人在不在江湖,但心早已在江湖之中了。」他說,帶點狡獪,「京師皇城,內鬨外患,不也正是險惡江湖嗎?」
    他說著,正好看到一片雪,垮地打在一枝梅椏上,那幼枝一抖,說也正好,枝拗裡正怒放了一點紅梅!
    煞是清艷!
    第二章 江湖那末遠,行俠也斷腸
    在梅花還沒完全怒放時分,諸葛先生有日把無情從「小樓」請到「神侯府」密議。
    這一次,諸葛先生特別遣「神侯府」副主管:「嫁將」嚴魂靈,以及「六扇門」高手「拼將」陸破執,兩人把無情請入「神侯府」。
    無情進入「神侯府」之時,諸葛先生在。
    除了鐵手,還有另一人在。
    這人很瘦,站在那兒,煞氣凌厲得本來已很快冷凍下來的茶都快立即結成了冰。
    他腰畔一把無鞘刀,還帶點銹。
    無情看不到他的臉。
    他面上戴了面具。
    一種很威武獰猙的面具,一付活像漢時軍儺戰神模樣。
    那人很沉默,整個人,也像一把銹刀;雖銹,卻無礙其鋒銳。
    雖然看不清楚那人面孔,但也分外感受其年青淬礪的銳氣。
    那人一見到無情催動輪椅進來,看了無情一眼,然後,又跟無情對了一眼,之後,他眼光迅即轉到無情那修長白潔扶在輪椅把柄上一雙手。
    舒無戲在場──他一向都是諸葛的至交,也是錚友。
    鐵手也在場──他本來也有案在身,但為了支持他的師兄,爭取任命,他說什麼也冒風冒雪的趕回來。
    他也察覺那戴著儺神面具的青年;那青年跟無情對望了三眼,好比是:
    刀鋒遇上冰封。
    那青年看了三眼。
    三眼如刀。
    刀劃在冰上。
    冰留刀痕。
    但現在外面已大雪,遍地冰封,刀風不如朔風,留痕不留夢。
    無情先是注意到了那戴儺神面具的少年,以及他腰繫的無鞘刀。
    和刀上的銹。
    但他也注意到了鐵手。
    ──這一向沉著練達的鐵師弟,而今竟然有點沉不住氣,臉上且出現了亢奮的笑意。
    是什麼事讓這一向泰山崩於前不動色的鐵師弟那麼高興?
    ──不用說了一定是自己的事。
    想到這裡,因為冷,他偏瘦的頸往衣衽裡縮了縮,頰邊,卻泛起了一陣不經意微微的笑容。
    ……只怕……要動身了……
    風雪漫天……江湖那麼遠,行俠也斷腸。
    無情忽然想起幾天前那朵親吻梅花的雪……現在,仍是無情的冰,還是成了消融的水?
    ●
    諸葛斜睨著這常為他心懸的徒兒,微笑道:「怎麼了?想起什麼好笑的事兒了?
    無情神思正悠悠轉了過來,鐵手已調笑道:「我知道……好靜的香。」
    諸葛詫道:「好靜的香?什麼東西?」
    鐵手得意的道:「好靜的香──仇烈香。」
    「仇烈香……?」
    看神情,睿智的諸葛還是不明所指。
    無情剎地掙紅了臉,狠狠的瞪了鐵手一眼,鐵手這才省覺,閉上了嘴,諸葛一看,心中瞭然,不為甚已,只言歸正傳:
    「我手上有三宗案子,你選一選。」諸葛道,「如你所願,都在京城之外,但也離得不算太遠,如果你趲程前往,頂多只消一天就到了。」
    ──離了京師,當然真的是「江湖」了。
    ──可是,離京城也不算太遠,沿途不必太辛苦,萬一有險,請神侯府、六扇門高手聲援還來得及。
    ──甚至世叔來救,相距不遠,他也可以暫時放下守衛皇城大任,來回跑這一趟。
    無情冰雪聰明。
    他當然明白諸葛小花的苦心。
    可是,這時候,其實,他心裡已暗下決定:
    (我一定要獨立破案。
    我一定要不虛此行。
    ──我一定要回來讓香兒知道:我辦到了!
    我一定不要世叔費心。
    我一定不讓大家擔心。)
    「一件案子是近墨鄉『無邪閣』的案子,」諸葛先生道,「朱夫子博學曠達,他的藏書,歷經數朝,代代相傳,恐怕是最彌足珍貴的,收集奇書,乃至斷簡殘篇,天下無雙,巋然獨存,可是──」
    諸葛明顯要說動無情處理此案,「最近卻出現了雅賊。」
    「雅賊?」無情雙眉一展,淡淡一哂,道,「偷書?再雅也是賊。」
    諸葛道:「不消半年間,『無邪閣』藏書損失已近千,縣衙幾次派人調查,都不得要領,如此下去,『無邪閣』恐怕要變成『無書閣』了。我們枉為讀書人,不能保護書籍,真枉讀詩書了。」
    然後他目光熠熠的望著無情:「我知道你最愛讀書。此案最合你性子。」
    無情道:「願恭聽世叔說明其他二案。」
    諸葛深知無情性子,暗歎一聲,道:「另兩件案子,都發生京城西北邊陲的『普祥山』,一案發生在山東邊的『冷月庵』,一案發生在山西邊的『黃泉寺』。兩起案子,都不算是什麼大案……不過,我聽了當地捕頭細述後,怕內裡另有蹊蹺,還是派人查一查好。」
    無情有些兒迷茫:「普祥山……?」
    神侯府副總管「嫁將」嚴魂靈即道:「普祥山就是妖怪山。聽說那山裡的土著都長著尖耳朵、長大齒的,會吸血的。不過,方今聖上把此山封了給國師林靈素,國師又曾在那兒設壇煉丹,所以就易名為『普祥山』。
    無情這才恍然:「原來是『妖怪山』。」
    然後饒有興味的問:
    「卻不知是兩件什麼案子?」
    ●
    陸破執負責「黃泉寺」案,所以,這案子的前因後果,也由陸拼將來敘述:
    黃泉寺原名「萬人廟」,在唐時一度是家信眾鼎盛,萬人禮供,佛號如雷,香煙如霧的寺廟。惜唐後兵燹四起,寺廟屢次遭受嚴重的破壞,香火日稀,現近百年已只剩一片寒鴉鼠穴,幾成廢墟,勉強有老僧看守,也只青燈古佛,空度餘年。
    不過,有日徽宗秉舫放棹,任憑游逡,近汴京時,見青寒江楓紅如火,漁人如梭,遂貪戀勾留,喚來棲泊,睡前忽聞遠處傳來佛號,徽宗甚詫,掀簾張望,發現岸邊山腳,隱見佛火閃爍,還聽見暮鼓晨鐘,低鳴恢宏,十分好奇,令晝舫靠近山邊,便見寺屆輪廓,廟頂滿佈煙霞,向手下問明究竟,始知該寺為唐時名廟「萬人寺」,今已重修,改稱「黃泉寺」。
    徽宗本待上岸謁寺,但御前待游各大臣均為勸止。不過徽宗當晚一時未能入睡,想他承繼大位,有如神助,如在夢中,之後享盡榮華富貴,唯邊寇頻生,生怕江山不保,國祚未固,榮華夢碎,前思後想,或認為是神明暗示神燈指引,故生靈感,勒令重修此剎,復稱「萬人寺」,待重修建成時,他再到廟裡上香,點亮第一盞佛火神燈。
    君令如山,眾人當然不敢怠慢。徽宗把這件修葺古剎的重大工程,交囑給禁官常客、林靈素的師弟紅燒真人及方外高人魚大師、還有普祥知縣西方敗督事。
    徽宗平時,信道多於信佛,這一次下旨讓一道一僧負責此工程,原就打算來個道釋合一,永佑宋祚之意。不過,不知道是不是佛道相悖之故,這個把「黃泉寺」重建為萬千善男信女都來參拜的「萬人廟」計劃進行得並不算太順利。
    因為死人。
    死了不少人。
    過去負責修建寺廟的民工,死了一起又一起,死了一批又一批。
    死的不明不白。
    死的詭異。
    ──直至沒有人再去修建這寺廟,甚至在征丁之時,寧願抗命逃命!
    當地縣衙下令徹查,不得要領,派去稽查的人,也有折損。
    這件事當然上動天聽,也派出六扇門的好手以及禁軍高手去查個究竟,結果,徒勞無功,還無故倒斃了兩個,回到皇城,又先後喪命了三個。
    於是,案子就落到了諸葛先生的手上。
    陸破執是負責這件案子的捕頭之一。
    他是一個年輕人。
    但他心思縝密,紅臉白鼻。而且袍哥行堂,市井出身的陸破執,本身就敢拚敢搏敢不要命,如果對手弱於他,他光是殺勢就擊垮對方整個人;萬一敵人強於他,他就憑狠色也可以殺了對方半條命。
    不過,他到過鬼氣森森的「黃泉寺」,如經歷一場噩夢,他希望今生今世不再走這一趟,他也極希望無情不選這條路。
    ●
    可是他的希望是落空了。
    因為無情已經作出了選擇:
    「我想辦這件案子。」
    諸葛憐惜的望著他,舒無戲乾咳了一聲,正想說話,無情已堅定的再說一句:
    「我要辦的是這件案子,『黃泉寺』。」他說,「我希望為聖上到寺裡點亮神燈盡一分力。」
    他的語音堅決無比。
    諸葛嘗試問:「你一向愛書,為啥不辦第一案?」
    無情眨眨眼睛:「書是珍寶,但人命更重要。」
    舒無戲沒好氣地道:「我們的古籍寶典,正在迅速流失不見,保住好書,也是當前要務。我是老粗,不懂這個,難道連你這等愛書的公子哥兒都不懂麼!」
    無情只淡淡地道:「難道找出偷書賊比找出殺人兇手更急?」
    諸葛不再相勸,只問了一句:「第三件案子,你就不願聽上一聽?」
    第三章 不掃自家門前雪
    聽。
    聽風雪漫天裡訴說著種天地無情的聲音。
    聽,魚仍存活於冰層之下。
    聽,聽聽那臘梅初綻的輕音。
    仔細聽聽,還是有萬籟萬物種種瑟縮、凋零、冬藏、蓄銳的生機的。
    那是另一種語音。
    不過,大地蒼生,未必全能領受。
    要受風之流,才暖。
    要以雪之魄,自溫。
    要愛花之魂,始艷。
    要用心之靈,去聽。
    ●
    無情已在路上。
    他上了路。
    他正在用心去聽、去聆、去分辨、去吸收各種各式的聲音。
    所以他也聽到兩個同行者的悄悄的對話:
    「大公子真可憐呀。」
    「怎麼說?」
    「他的身體那麼荏弱,又沒有內功護住經脈,現在天寒地凍,他才頭一回闖江湖就遇上了這一場暴風雪,他……他可怎麼頂得住唷!」
    「就是就是。」
    對話的是嚴魂靈和陸破執。
    說話的嚴魂靈是個女子,長得十分俠烈,胭脂,塗得很紅,口唇,更紅得像一場劫。
    應和的陸破執是名漢子,全身上下,沒有一塊贅肉,該生繭子的地方,他全長滿了厚皮,但就是沒有多餘的一塊肉。
    哪怕是一小片肥肉都沒有。
    這樣看去,這漢子恐怕是平生沒吃過一塊肉,六扇門另一大高手「吃肉大王」商笑天就嘲笑過他:
    「送我也不吃你,你的肉借了老虎牙都咬不進去。」
    陸破執就回了他句:「你不該當神君,你該當一隻食肉獸,讓大王祭祀。」
    這路上,陸破執跟嚴魂靈常在低聲交談。
    「大公子實在苦命。」
    「又怎麼啦?」
    「他行動這麼不方便,一入武林,就遇上這場大雪,所去之處又是諸般不便,諸多風雪……我真……真不明白先生為啥讓他去。」
    「便是便是。」
    這回是陸破執說話。
    嚴魂靈在回應。
    陸破執說這段話的時候,眉頭深鎖,很是擔憂。
    嚴魂靈儘管也同情憐憫無情,但並不怎麼擔心。
    因為她知道真相。
    ──既然前程並不凶險,那又何必憂慮?
    所以她不太明白陸破執為何愁眉不展?她只輕輕咬著下唇。拿眼睛去細瞄這跟她共同作戰過不下十三五次的精瘦漢子,思量著:
    ──這傢伙不怕死,自己倒是早就見識過了!
    就是因為他敢拚,所以在「青寒幫」著名的「屍山疊屍山」戰役中,他救了她,兩人都死不了!
    ──這漢子敢拚命,自己也早心知肚明了。
    就是因為他能死拼,幾乎就死在「惡魔城」中「月下飛貓」的爪下,那一回,是她救了他!
    不過……嚴魂靈咬著牙在想……這漢子……怎麼連一塊贅肉都沒有呢?……真的連塊贅肉都沒有嗎?……還是只是看不到而已?……真的沒有嗎?……胯下呢?……屁股呢……還有那兒呢?……
    想到這裡,嚴魂靈只覺臉上一陣火燒。儘管她江湖跑遍,人事歷遍,想到這號上來,還是難為情的。
    她臉上紅,唇色更艷。
    只不過,在惋歎公子忒也苦命的陸破執,好像並沒有留意到「嫁將」嚴魂靈的想法,依然逗留在他的若有所思裡……
    ●
    他們當然沒想到,他們在風聲雪聲中的悄聲對話,會讓沒有高深內力的無情全都聽入耳裡。
    他們不知道無情是用心去聽的。
    不只聽人的說話,還有聽蒼穹雪地之間呼嘯狂號:
    因為那也是種「對話」。
    ●
    其實,無情也有些「對話」,是聽不到的,但卻可以猜想得到一鱗半爪的。
    那就是那天他得到「辦黃泉寺案」新任命,離開神侯府後,諸葛與舒無戲的「對話」:
    舒無戲道:「果如你所料。」
    諸葛道:「他是個倔強的孩子。」
    舒無戲:「所以你才引誘他去『黃泉寺』?」
    諸葛撫髯道:「他雖愛書如命,但這次入世,為的是闖蕩江湖,書,他只好寧可拋開一邊去了。」
    無戲:「可是他還是央你待他回來,把『無邪閣』案子留給他──假如那時候的書還未給偷完的話!」
    說罷哈哈笑了起來:「這孩子忒也倔強!實在可愛!」
    諸葛:「他要建立自己的信心,好歹也要去冒險一次。」
    舒無戲觀察著諸葛小花:「可是你還是不放心?」
    小花:「他悟性高,暗器手法,已自成一家,我也在他座椅上,下了不少心力。以他沉著冷靜,要應付京城的波譎雲詭,尚有餘裕,但要面對江湖上的腥風血雨、變生不測,真要立馬闖天下,恐怕要吃虧的。」
    舒:「所以,『黃泉寺』反而不如剛才陸拼將所說的那麼凶險?」
    諸葛:「聖上的確要在那兒重建『萬人寺』,點燃神燈,那兒也的確出了事,修葺的技工全都不敢動一土一木……不過,卻不致於死了那麼多人,那麼凶險……我看了案牘,便著陸拼將誇張的說了,料準余兒必選這宗。」
    「如今果爾。」
    舒無戲莞爾。
    「由於他選的是第二宗案子,聽來凶險,我才可以說服他,把『拼將』、『嫁將』、小夏都跟他走一趟,連府裡的簫僮和笛僮,都一道過去,這樣,我才算放心些。」
    諸葛部署這事兒,彷彿費了他莫大的心力,比部署一場陣戰還要費煞心神。
    舒無戲直試問他:「其實,你要他做什麼,你直接吩咐他,不就好了?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你不是剛說了嗎?這孩子強得很,」諸葛寬和地道,「無論做什麼事,讓他明白、瞭解而後配合,要比什麼都好……他自尊特別強。」
    舒無戲歎道:「你都是為了他設想。」
    諸葛失笑道:「不過,他還是討價還價。」
    舒無戲撫髯大笑道:「他居然要你答允他:第二案第三案一併兒交他辦理。」
    諸葛道:「他倒是步步為營,真會做生意。」
    「我認為,跟你一樣,」舒無戲大笑道,「他先弄清楚案子發生的地點,然後山東山西,同在普祥,他正好順道,既搶了第二案,就省不了把第三案也交給他。而且他沒問第三案,就先承擔了第二案,你便來不及在敘述三案後才總結勸諭他選較輕鬆的案子,這樣,他便不算是沒聽你的話了。」
    兩個老友,相視大笑。
    「真像你啊……師徒也鬥智。」
    「實在是啊,汗顏汗顏,失禮失禮,見笑見笑。」
    「有這樣的弟子……真幸福啊,不像我,滿門食客,有骨頭的只有幾人……你眼光神准,你啊,該多收幾個門人,日後,給權相、奸宦掣肘也好。」
    諸葛忽斂了笑容。
    負手憑欄。
    欄外降雪,積雪「啪啦」一聲,壓垮了一枝椏,垮拉拉的落了下來,這斷枝落雪的聲音,反而顯出天地間的一種清靜來。
    簷前、瓦上,都是雪屑。
    「不掃自家門前雪,」諸葛鬢上也沾了雪花,低聲歎道,「儘管他人瓦上霜……唉,他就是從來不管自己的殘疾,從來不知自己的壽年只有──」
    舒無戲沒聽清楚,問了一句:「什麼雪雪霜霜、霜霜雪雪的……咦,怎麼那麼香?!」
    他沒看見,幾朵臘梅,已悄然吐艷。
    一枝紅艷雪凝香。
    ──很靜的香。
    香隨靜至。
    靜隨香銷。
    第四章 偏管他人瓦上霜
    其實無情當然也詳細聆聽了普祥山另一邊「冷月庵」的案件。
    那案子果然無甚看頭。
    「冷月庵」的女尼道行很高,修為也高,名頭也響,有不少皇親國戚,都千方百計,把必須要出家的女眷,送入「冷月庵」見心師太門下。
    見心師太原為明月山莊莊主侯小宇親傳弟子,一手八八六十四式「荒唐劍法」及八大方位小挪移「楊柳依依身法」,已到了出神入化、變化萬端的境地。她本身也是前朝皇后,且是名門之後,因先帝駕崩才潛心向佛,青燈木魚,潛修度此餘生,由她主持「冷月」,雖然只是小小尼姑庵,在她手上也頓成古剎名寺。只不過見心師太也只一心向佛,寂懷空明,無意要讓名剎成旅遊勝地,是以清規甚嚴,保持了冷月庵獨絕清虛,不沾塵俗。
    因而,更博得人所頌讚,也愈多世人景仰。
    有時候,名譽這回事,你愈是不想要,它就會來得愈洶洶,你想推也推不掉。
    不過,名頭愈大,麻煩愈多;譽滿天下,謗亦隨之。
    名這回事,有趣也在這裡,強求反而不易得,跟愛情十分相似。
    所謂沽名釣譽,「沽」回來和「釣」上來的,其實不是聲譽,而是虛名。
    情貴在緣,也是強求不得的,有情人往往未必能成眷屬,有緣人才能相守相依。
    名畢竟與權、利不同。
    權,非要有野心和熱衷不能得。
    利,則不鑽營不欲求不得取。
    名則不一定。你做了好事也不一定會成名。
    做旺一件事是利。做成一件事是權。做好一件事才是名。
    要成名,得要做大事。
    ──但要做大事,就常有不虞之譽,求全之毀。
    毀譽之間,是存於一心,也擺盪無常的。
    故而求名,不如求把事辦好。
    就連出家人,也超脫不了這輪迴因果報。
    案子不是發生在冷月庵。
    而是冷月庵後院屬地的墓園。
    這墓地也沒什麼特別,只是大半是軍士的骸骨收殮之地。
    這些軍兵出外抗遼拒金,死亡枕藉,僥倖骸首能運回京師,而又無親屬領殮的,大都葬在此地。
    因為無人奉祀,所以一般而言,墓園十分冷清荒涼,一片沉寂。
    這墓園叫「天涯義塚」──的確,在天涯為國作戰的勇士,到天涯為民抗敵的軍人,死在天涯,總算能葬在故土,只不過黃土一抷,荒墳為碑,寂寞無人管,頂多只有一個看墳的老人家料理雜草,趕趕野狗,有說不出來的悲涼。縱在黃泉,亦作天涯。
    「天涯義塚」是荒廢之地,讓人漠視,但在西北側辟有一陵,上豎「貞節牌坊」,只不過一隅之地,卻非常有名。
    能送進這「貞節烈女墳塚」內的,都是三貞九烈的女子,她們或因夫赴沙場打仗殉國,或因出嫁後夫逝而殉身,或不受欺凌迫奸而自盡,甚至也有未嫁入門,只訂了終身,有了名分的女子,因夫婿出了禍,或因刑獄而喪身,或因刑囚而入獄,更或因叛國而投敵,這些女子寧不苟活,以死明志,以保節譽,死後受封,追葬於此。
    所以,能在此墓陵保一死地,已是當時節女最高榮譽。
    案子就出在這邊節兒上。
    看守墓園的,原只有一個老人。
    老人叫阿拉。
    這老人也沒什麼,大家甚至連姓氏都不太清楚,年紀很大,人也很懶,只是手腳有點不乾淨。
    他本來只管管「天涯義塚」,那也沒啥事管,他只管抽抽大煙,趕趕野犬,放放屁,嗑嗑牙,半夜聽到怪聲異響他就倒頭大睡,反正鬼來不惹他,狼來不咬他。
    後來這邊地又辟出個三貞九烈的「貞女坊」來,有錢有權有頭有面人家,就嫌老人髒,手腳顫,就多雇了一個小伙兒,原是走鏢的漢子,名字叫阿丙。
    阿丙其實也是阿拉的遠房親戚。
    他比較孔武有力,但阿拉說什麼也是他的堂伯,他還是對阿拉十分惟命是從的。
    不過,在墓塚上,常常給人發現墓地給掘開,又填平了回去的事。有時候,墓地上一個窟窿一個窟窿的,一個坑又一個坑的,看去很礙眼。
    終於,也有些人,回心轉意,或終於有了功名,賺了大錢,得到縣令允可,可以領回骸首風光重葬,這時候,他們其中有人發現,有些骸首,明顯是給人移動過的,甚至踐踏過的,以致原來衣飾不全,骨骼倒錯,甚至幾具骸屍,全在一穴!
    有的本來一齊殮葬的飾物,都不翼而飛!
    由於棺柩裡殮葬的,多是軍兵,他們多因家底清貧,才發配邊疆打仗,也沒什麼名貴物品陪葬,但在「貞女坊」的情形,可大不一樣了。
    當中,當然也有貧寒出身但保貞節享得清譽的女子,但也有不少系出名門,因節操得全,而入殮此地的富貴人家、官宦女子。
    可是,這種掘墓之風,本只在「天涯荒墳」範圍中出現,後來,也慢慢在「貞女坊」中發生了。
    終於,給人發現了,而且,有不少是達官貴人的愛女墓棺竟給人動了手腳,連屍首都受到驚擾,好好的烈女墓,成了一個狼藉不堪的坑洞,這還得了!
    這風波忒大了!
    於是,縣令西方敗受到多項狀子,故派衙差追查,但抓了幾個小賊、幾名嫌疑犯,都徒勞無功,什麼也查不出來。
    可是,沉寂也平安了一陣子,之後,盜屍事件又迭生,棺中屍首貴重飾品不僅不翼而飛,有時,新殮烈女的屍首也給人褻瀆過,這事揚發後,傳得沸沸揚揚,引起不少群眾憤慨,聯名上書,一定要縣衙明辦此事,不然,就上告到京城去!
    西方敗察覺此事可大可小,得馬上撲熄火苗,於是遣自己身邊最強悍、行事最心狠手辣的捕頭,綽號「三陳」:一個叫陳鷹得,一個叫陳自陳。
    ──「三陳」已列其二,另一呢?
    沒有。
    「三陳」其實只有兩人,「陳自陳」一人有兩個「陳」字,故與陳鷹得一道,江湖人稱「三陳」。
    這「三陳」也沒什麼,但出手利辣,黑白二道,聞之喪膽,手底下有硬功夫,腦子裡有軟刀子,他們同是「敢死山莊」軒轅空明座下高手,門下弟子。陳鷹得因下手太辣,行事太絕,江湖漢子背地裡稱之為「應有此報」。陳自陳則給武林同道暗裡稱之為「翻面不認人」,他其實也早已心知肚明,但依然寧負江湖朋友,結納上司同僚,怡然自得。
    這案一交給他們二人辦理,立即便破了。
    方式很簡單。
    他們不找賊。
    不等盜墓人動手。他們先找當鋪、押店。
    ──也不只是找這普祥縣內的,也找周邊的、鄰近的。
    他們很快的就找出一些原來殮葬飾品,經原戶認證,追查到拿來典當的人模樣、特徵,於是,他們就先拘去了阿丙,問明情形,再逮住了阿拉,開始是追問,後來是迫供。
    這一來,嚴刑之下,阿拉什麼都供了。
    是他拿的。
    是他盜的墓。
    他是監守自盜。
    他看墓一輩子了,眼看是沒出息了,什麼也沒啥好下場了,他又酗酒,又好賭,只好盜墳,盜著盜著,既盜上癮,天涯墓塚也沒啥好盜的了,他只好「更進一步」,去盜「貞女坊」。
    這一來,就盜出了事,幾乎「上動天聽」。
    「三陳」這一逼供,既「起回」了不少贓物,但老漢阿拉,經不起這一輪刑求,眼看便氣絕了賬,也省了判刑這案了。
    本來,這案已結了。
    只不過,有幾件貴重的陪葬品,一直都找不回來。
    既然阿拉已歿,這些贓物能尋回的都尋回了,沒找出來的,大概也只有湮沒於世了。
    大家事後才恍然大悟,為啥當初在「天涯義塚」旁再建「烈女坊」之時,阿拉並不埋怨工作增多加重,而且一直還細心照顧、悉心料理「貞女坊」的清潔、拜祭等瑣務,反而「天涯義塚」墳荒草長,全然不理,大家一直奇怪他為何不理自家門前雪,偏管他人瓦上霜,原來是貪圖財物,瀆職盜竊,可謂卑鄙已極,也活該落得如此下場。
    殮葬品雖然不是統統尋回,不過,案是破了,賊是抓了,大家也舒一口氣了,「貞女墓」經一番由縣令主持的大祭祀後,也該息冤平憤了。
    只不過,失去的殮葬品中,卻包括了「征邊大將軍」舒大坑(號漢武)給他寶貝女兒陪葬的四塊玉玦。
    四塊小小的玉玦。
    那玉玦也沒什麼特別,只各刻了小小的兩個字:
    平亂。
    ──那是前朝皇帝因舒漢武抗敵有功、衛國出力的賞賜。
    不過,自從舒大將軍四個鎮邊抗敵的兒子,不是為國捐軀,就是下落不明,不然便是半瘋不顛,抑或落得殘疾纏身之下場後,舒大坑大將軍便辭官歸里,到他女兒舒潔潔也謝世保節之後,他把這四塊玉玦也偷偷放在女兒棺柩裡,送別了他沙場殺敵無算,卻落得家破人亡的倥傯生涯。
    第五章 相親尚未成功
    案破了。
    主犯歿了。
    失物也不可追回了。
    這本來已成定案,只不過,諸葛先生正好跟舒大坑大將軍有點交情,甚至,諸葛小花還曾欠過舒大坑老將軍一點情。
    所以,雖然舒大坑沒有特別請托,諸葛小花畢竟是六扇門的第一高人,消息還是讓他知道了,他暗裡也希望有人去查一查那四塊「平亂玦」的下落。
    那便是第三件案子。
    這案子很平常。
    也很平凡。
    沒有血案──動的都是已死了多年或命喪多時的屍體。
    不構成危機──除非那些一個個挖了沒填的大坑摔死了去掃墓的人。
    也沒有人命──動刑時受不住折磨的阿拉伯伯是例外,不過,他是監守自盜,罪有應得。
    看來,這件案子沒什麼。
    相比之下,山西的「黃泉寺」案子來得重要多了,也重大多了。
    至少,「黃泉寺」案涉了十幾條以上的人命。
    而且,要在「黃泉寺」點佛燈,是方今天子一道聖諭,如果辦不到,廟建不成,承辦的人隨時大禍臨頭。
    再說,重建一個廟宇,也是一件護佛救神的大事。
    這事值得做。
    所以無情一早已領了要辦。
    不過,實際上,他沒先往青寒江的水路過去。
    ──雖然,乘船對他而言,是方便多了。
    何況,赴「黃泉寺」,打從青寒江也直接多了。
    可是,無情卻選了陸路。
    他取普祥縣走惜佛大道,轉入普祥山東烈女鎮,他先到的地方,就是義莊。
    義莊既是墳場。
    也就是說,少年無情初闖江湖,第一個到的地方,就是墓園。
    在寒冬。
    抵達之時,已入暮。
    ──不是晚來天欲雪,而是已雪,而且還是時停時降的歇陣雪。
    雪夜將臨。
    冷月初升。
    一彎眉月如勾。
    勾起幾許愁?釣起幾許仇?
    ──記憶裡,那夜,無情全家慘死於刺客之手,也是下著雪,眉著月,寒得連眉發都有點慘青……
    這時候,無情在想什麼?可有想起當年雪夜,當晚月夜,那一段血海深仇?還是那一段冷香浮映的慘情……
    ●
    無情先趕到「天涯義塚」,其實,也是「神侯府」裡師徒鬥智的結果。
    無情要求辦第三案:「黃泉寺點燈」,好像是知難反進,其實,他是貓在花下,意在蝴蝶,乃醉翁之意:他借辦「黃泉案」之名,順道先把「阿拉、阿丙案」辦了,以了世叔的一番心願。
    他也想給世叔一個驚喜。
    為了這點,他不捨晝夜,不惜一切,不辭勞苦,也一定要為世叔做點事。
    他知道世叔想還大坑將軍這個情。
    所以,他冒風冒雪,也得趲程先赴烈女鎮。
    ●
    烈女鎮不是一個很繁榮的市鎮,本來也不是「盛產」烈女,但自從有幾個貞潔的女人真的在這兒做了些轟轟烈烈維持貞節的事,這地方以及鄰近城鎮的烈女,也真的日漸多了起來,以致好像「烈女」、「節婦」這種事,也像是會傳染一樣。
    在風雪漫天的時分,無情一行人到了烈女鎮,嚴魂靈一看那鎮上的大字,以及在鎮尾遠處高高豎起的牌坊,她就臉色剎然慘白,喃喃自語:
    「這地方……不適合老娘我……」
    她這麼一說,不光是一向喜歡與她頂嘴的陸破執笑了起來,「簫僮」雨晴、「笛僮」雨凝也完全意會,也忍俊不住。就連陳鷹得和陳自陳,都相視而笑。
    為什麼?
    那是因為「嫁將」嚴魂靈名頭太響了。
    她不單是在「神侯府」裡是著名的總管,且又名為「三不管」。
    何謂「三不管」?
    這三不管,就是指她在府裡、江湖上的三種辦事能力,高到連諸葛先生也管不了的地步,放手由她主持大局的境地。
    哪三種辦事能力?
    一是她善搞氣氛:只要有她在,大家一定歡笑暢快,自然和諧。
    因為她善於自嘲,也愛胡鬧,就算她得罪了人,也會先打自己三十耳刮子再打人三下,所以,有她在就有歡樂在,大家都原諒她,大家都愛惜她。
    相比之下,諸葛先生說什麼也是名宿、長輩,再溫和可親,也難免會嚴肅些、凌厲些。
    二是她擅聯結:只要有她在,江湖上、武林中不同派系,甚至對立的仇家,都會暫時背棄成見,與其聯手對付外敵。
    這就是「嫁將」嚴魂靈的本領,這本事兒對行走江湖作用大矣。
    所以連諸葛先生後來也為這而盛讚嚴魂靈:「拉幫結派,化敵為友,我不如嚴九嫁。」
    以上兩點,諸葛先生都放手由她,任她發揮,不去管制她。
    那是諸葛用人之能,用人有方,用人法度。何況,嚴魂靈一向節約得法,神侯府裡,上至糧伙支出,下至燈油火蠟,她全準備得當,釐毫不失,還撙節得十分儉省,幾乎每次茅廁淨紙,都精細計算過,恰恰好,不多不少不浪費!
    三就是剛剛諸葛那句話裡的「嚴九嫁」。
    嚴魂靈最頻繁的活動之一,就是「嫁人」。
    她喜歡「嫁人」。
    她常常「嫁」。
    可以說,她自小雙親就怕她「嫁」不出去,所以,常常帶她出去「相親」。
    當然,「相親」總未成功,「魂靈」仍須努力。
    「相親」之所以未能成事,都是因為嚴魂靈之故。
    開始的時候,她尚年稚,情竇未開,而且,「相親」的時候,又得穿得花花綠綠的衣服,又不許露饞相,又不可以放肆大食,行不露足,坐不躬身,笑不露齒,還手指甲都不許嗑,以嚴姑娘的脾氣,怎沉得住?怎壓得下?怎消受得了?
    她嚴九姑娘一旦發起火來,可是誰也制她不住的。
    是以,有一次,她實在太餓,狼吞虎嚥,羅通掃北,一口氣吃光了桌面上所有的美餚,吃完吃淨吃光之後,她發現男方女方、甲方乙方、家長家小,全瞪著她看,人人都張大了口,還看到喉嚨裡的吊鐘。
    而她,面頰上、鼻頭上,還有幾顆剩飯,點綴點綴。
    嚴九的娘也目瞪口呆,這才回過神來,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面頰、鼻尖。
    嚴魂靈這才省悟,居然一伸舌頭,頭不擰、身不動、頸不伸、氣不喘、眼不眨、齒不露的,用舌尖一舐再回還一掃,鼻頭上、面頰上的剩飯總共五粒,全都成功捲入嘴裡,她嚼嘴二三下不等,已將飯顆平安送抵胃裡。
    不過,相親的人當時只求平安回到家裡,已經大可上香還神了。
    另一回,她本來在大庭廣眾「相親」的氣氛十分良好之時,忽然,她聽到對方的父親(而且還是位高權重的當時官宦),徐徐的放了一個屁。
    放得長而漫漫,舒而綿綿,因臀部坐壓在大理石椅上,這一放氣,真個神不知、鬼不覺,那大官也以為可以瞞住眾人,保住顏面,歡暢無比。
    不過,卻只有嚴九姑娘注意到了,聽到了,感覺到了,甚至還跟對方一樣提心吊膽,憋氣、提氣、放氣、洩氣,參與到了十足十。
    之後,她看見對方如釋重負,又沾沾自喜的樣子,她忍不住「哇哈哈哈哈……」的笑了出來。
    而且還噴了飯。
    飯和菜,還噴到那高官臉上、身上,點點雪花,帶點兒韭菜和大蔥。
    結果?
    不贅。
    第六章 嫁人仍需努力
    後來幾次,相親都不成功。
    也有嚴魂靈喜歡的,但對方顯然並沒有看中她,嫌她手大,嫌她腳大,甚至嫌她嘴大,還有嫌她胃口大的。
    那時候,她已漸漸懂「人事」了,在江湖上,也漸漸有了經驗,在武林中,也慢慢建立了名堂。
    她本來也有動意的,但看對方嫌棄,她反而惱火了:「你還嫌老娘的胃口大,你還入不了老娘的嘴巴!」
    所以,她相親多了,難免有點自暴自棄。
    有一次,她早動了心,但卻不知道對方對她也有好感,以為只是應付著,敷衍著,她看對方,竟是三分俊五分英二分帥,實在惋恨,所以就多喝了幾杯,酒入愁腸,再多喝三五杯,之後,又禁不住多飲三五壺,再來已不太醒人事,喝了兩三埕,那時,別說魂靈不靈了,連靈魂兒也不知銷到千古憂萬古愁去了。
    當她甦醒的時候,雙方家長,連那叫於春勇的俊少年,都不知往哪兒去了,敢情,連父母都對她採取放棄態度了,只剩下一個帶點飄泊有點滄桑還有點壞相的青年漢子,衣衫襤褸的在她身前架著腿子側著躺,還偏過腦袋眨著眼睛,問她:
    「醒啦?」
    嚴魂靈點點頭。
    那人又拿起酒壺咕嚕嚕地喝酒,笑說:「沒醉死就好。」
    嚴魂靈問:「你是誰啊?」
    那漢子道:「我姓崔。」
    「催?」嚴魂靈倦倦的一笑,靈魂不知出竅到哪兒去了,「催什麼?催文?催錢?催嫁?催命?」
    那漢子停下飲酒,又眨了眨眼睛:「追命?這名字你也曉得?」
    嚴魂靈沒好氣,向對方取酒,漢子也給了她,看她咕呱啦一仰頸子喝了大半,這才勉勵似的說:
    「你就是喝得太凶了,把人給嚇跑了,可惜。」
    嚴九姑娘剎地脹紅了面,忿忿地道:「啐!他那種奶糕少爺會喜歡老娘!他是過來吃著喝著瞧著過來玩的!」
    「哦?不!」那姓崔漢子深深的看著她,說,「這於少爺我曉得,他是因為曾經在象尾樓一役中見過你出手,他才傾慕上你,央他父母來相親的……」
    看著嚴魂靈目瞪口呆,痛不欲生,不敢置信,欲仙欲死的樣子,他把她手中的酒輕輕接了過去,呷了一口,嘴裡和著酒咕嚕嚕地喃喃道:
    「不要自暴自棄啊,真可惜。」
    嚴九姑娘魂兒悠悠的轉活過來了,好不容易才說:「我……我以為……以為他……我以為我……喝了酒比較……好看……。」
    那落拓漢子笑了:「你本來就好看,喝了酒不醉就更好看……但你剛才打了人。」
    他喝了一口酒,又搖搖首,說,「他這回給你的醉態嚇跑了……不要緊,不要氣餒,再努力,加把勁,快到岸了,下次再來,再接再厲。──相親尚未成事,嫁人仍需努力。」
    嚴魂靈歪脖子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似的,但隨著期期艾艾的道:「有件事……不好意思……請你……」
    那姓崔的漢子義不容辭的道:「你說嘛,能幫得上忙我一定幫!」
    嚴魂靈澀笑道:「──請你,替我付了這酒席的賬,好不?」敢情,她家人匆匆遁走,連酒菜錢都不替她付了!
    還有一次,萬事俱備,明顯的,嚴魂靈不討厭對方(雖然那男子長相「膩」得就像他的姓氏「唐」一樣,那種切得一塊四四方方的蔗精糖),對方也明顯不討厭她(他憑啥敢討厭老娘!),本來已進入「情況」,論及嫁妝,甚至談及嫁期,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生死關頭之時,嚴九姑娘因為撒多了椒粉,鼻子癢癢的,然後,皺了皺鼻子,終於,忍不住,按捺不下,她,打了個,大大的,極其厲害的,勢不可擋的──
    噴嚏!
    ──哈……啾……!!
    結果?
    上次那個官宦的表情,又出現在筵上。
    所不同的是:
    這次嚴九姑娘不小心,還打出一條長長的、膠膠的、黏黏的、幾近透明、漿漿的、糊糊的、滑滑的、膩膩的、相當纏綿的鼻涕,就掛在那位姓唐的俊少爺的額上,而且,正以十分蝮蛇的速度,往他唇上滑落──!!
    ──還須要記下「結局」嗎?
    ●
    就算嚴魂靈自己,也認為不須要了。
    這之後,她就決定不相親了。
    無論她多努力,相親,總是不能成事。
    到後來,她乾脆不相親了。說什麼也不去。
    何況,逐而漸之,她年歲漸長,能催動她、逼迫她、扯她去「相親」的長輩,也越來越少了。
    嚴魂靈已儼然一方之主了。
    她決定改頭換面,換一換口味:
    她當伴娘。
    ●
    這一當,也非常厲害:
    她總共當了二十六次伴娘。
    ──換句話說,人家嫁了廿六次,其中大多是她的好友,包括「雨鈴霖」林雨、「瀟湘劍侶」肖竹、阮菊,還有「天地人」樹井籐……全都有了歸宿,全嫁人了,而她,還是雲英未嫁,待字閨中,大概,還要待酵閨中呢!
    反正,她豁出去了。
    聽說做太多伴娘,就會嫁不出去的。
    有次,她看中了個伴郎。
    這「玉面郎君」姓鐵,兩人正打得火熱,眼看要成好事時,忽爾,鐵郎君連鞋子也不穿就溜了,而且一去不回。
    你道為何?
    原來鐵游夏過來抓他。
    這鐵郎君曾犯了大案,六扇門裡派好手追緝他,徒勞無功,諸葛派出鐵手追捕,鐵郎君跟鐵游夏交過手四次,四次都敗,早知自己決非鐵捕快之敵,於是,一聽鐵老二來,他死不要命的逃生去了,而且,一直都以為是嚴魂靈告的密。
    這誤會無從解釋。
    ●
    嚴魂靈眼看一段大好姻緣又給拆散,可是鐵游夏與她又同在神候府裡,地位武功還在她上,她這個人蠻裡蠻氣,但卻是非分明。她既非鐵游夏之敵,又不想神侯府內訌,驚動諸葛,破壞神侯部署,是以她咬碎銀牙。立下重誓:
    日後,如果鐵游夏還有師弟、義弟,她如果不能嫁給他折騰他,以報鐵游夏捧打鴛鴦之仇,就當鐵捕頭師弟、義弟甚至兒子的丈母娘。好好折騰這冤家親家!
    ──而她向心裡,也對鐵郎君下了詛咒:好!你為了逃命對我棄之如蔽履,有日老娘要你趴著來求我「娶」你!
    這次跟鐵郎君的霧水姻緣。可謂短夢無憑春又空!
    嚴魂靈決定又搖身一變:
    她嫁人!
    不管如何,她都要嫁人。
    發了狠,起了大願,要嫁人!
    ──不管嫁什麼人,都得嫁人!
    那時候,她已年近三十了,不嫁,是不行的了!
    她只想嫁了人後。神侯府的事她才不管了──嘿,什麼採購柴米油鹽、火鐮皂角,她才不管呢!管一個家,一個溫暖的家庭該多好:
    只要當家庭主婦,名門美婦。不管丈夫姓啥,只要有她嚴九姑娘在,都一定姓「溫」的,「溫馨」的「溫」!
    想到這點,她就自得其樂。
    於是,她盡快、盡速、盡力、盡其所能嫁出去,最多,她倒貼嫁妝──走江湖多年,又得諸葛小花信重,她的私己錢倒是掙了不少。
    以她的姿色、名頭、要「嫁」出去,倒問津者眾。
    不過,很遺憾,皆無善終。
    因為,娶她的男人多,對她好的男人少,而且她也容不下男人東風破、西風收、南北風刮桃李樂,一旦有這種砂子入了眼、進了耳,她可打呀殺的,終於把男人也攆了出去。
    男人於是進進出出來來去去,她可是嫁了又嫁,迅即已然九嫁。
    她的私己錢越用越少。
    年華也愈漸催人老。
    不過,她的武功、火候、還有閱歷,也因每嫁一回,就增添一分,並且,她還偷偷、秘密的練就了一種尋常人不易練成的奇功。
    薑還是老的辣。
    朋友還是舊的好。
    ──而嚴魂靈,卻還是越嫁越起勁。
    越嫁越急,迄今,已足足嫁了九次。
    也離了九次。
    ──她的外號「嫁將」,也如影附身,跟定她一輩子似的。
    不過,她可不願意還有第十次了!
    雖然她還在努力嫁人。
    第七章 愛贏才要拼
    是以,她一旦來到了「烈女鎮」當然就不自在起來。
    這點,誰也明白。
    不過,因為嚴九姑娘的火躁脾氣,大家只敢陰陰嘴兒心裡笑著,誰也不敢明說出來。
    於是,嚴姑娘一面嘴裡呸呸呸不已.一面百般不情願,但還是走進了「烈女鎮」。
    「拼將」陸破執則跟鐵手事先議定,一入鎮即聯繫上了陳自陳、陳鷹得,調集了這兩人來,有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有這兩名人稱「三陳開路,人財到手」的惡爺開路,因熟就便,倒省卻不少功夫。
    老江湖都知道.做事越省功夫,就越能往最困難的事情上用功,辦活兒大可事倍功半。
    ──陸破執雖是「拼將」,敢拚捨命,但卻絕對是「老江湖」,不是必要的話,不是生死關頭,他也不會老是硬拚不要命。
    如果次次都不要命,那就再好漢也早都沒命了。
    ──大丈夫經得幾回拼?
    保存實力,到大死大活的關節時才拚命殺敵,這拼才是保命的:
    拼,不是不要命,而是為了活命。
    愛拼才會贏,那不出奇,但主要還是因為:愛贏才會拼。
    愛贏才會勝。
    ●
    一群辦案人員,進入了「天涯義莊」。
    一片荒涼雪地,一派淒涼景致。
    一堆堆荒墳。
    一個個深坑。
    無情看著這凋零落索的殘景,心中忽然閃過一個頗為離題但又饒有奇趣的問題:
    ──舒漢武將軍為何總是讓人叫做「舒大坑」?
    老將軍跟大坑有什麼關係?
    他心中只掠過這個疑問,卻沒想到,數年後,他跟另一個名震天下、天下為之震怖的「大將軍」劇鬥,而那位「驚怖大將軍」的神秘武功,還跟「走井法子」有著極深刻、極複雜、極驚怖的關係,連他也幾乎一時看走了眼.幾乎吃了大虧!
    ●
    先經「天涯義塚」,才能找到阿丙。
    找到阿丙,連同陳自陳、陳鷹得,才能查詢出一個大概、條理來。
    現在,大家都聚在義莊內。
    其實,那是一個非常簡陋的所在,要不是有家屬、後人參拜、上香的話,這地方肯定只是茅寮草棚,而今為了方便奠祭,大家窮苦人家湊合了款子,還算是有磚砌牆,有瓦遮頂,可以供奉靈位讓人拜祭。
    ──這些為國殺敵的將士們,生而以死奮勇抗敵,死而寂寂無名,竟連分毫的官餉都分不上,破墓殘穴,不給修葺安葬,然而當朝官宦、權臣,窮奢極侈,令人無限感歎。
    阿丙是個靦腆的漢子。
    義莊很殘舊,他的衣飾很土,不過還算很新。
    他一早已受到通知:
    京城裡會有「大官」會來這兒。
    他大概從來沒見過大官,也不知道如何招待,他唯有燒好了菜,還有準備好了一些糕餅,先行奉客。糕餅顏色鮮美,不過早就又乾又硬。
    「簫僮」雨晴早就餓了,他想吃一塊。
    「笛僮」雨凝也餓了,伸手要拿。
    嚴魂靈倏地伸手.各以一支筷子,敲打了二僮手背一下;二僮吃痛縮手,相顧茫然,不明所以。
    嚴魂靈拿眼色看看牆上神龕中供奉的靈位。
    二僮順她視線望去,這才發現。
    靈位上供奉的也正是這種糕。
    這種餅。
    ──難道是讓這些「先靈」吃剩下的才給我們……
    二僮只覺毛骨悚然.哪裡還再有胃口吃得下?
    其實.笛、簫二僮,年紀也不算太小,幾與當時無情相若,二僮亦受鐵手、無情調訓,又得大石公、哥舒懶殘等高手指點,儘管江湖經驗不足,但武功底子決然不弱。
    無情卻趁此推車瀏覽所奉靈位。
    這兒大約有十七、八座靈位。
    靈位前有的擺放供禮,有的並無,有的點了蠟燭,有的只點了油燈,有的連啥也沒有──大概是家眷所付不同之故。
    最可憐的大概要算是連靈位也不設的死者了:無情在外未進門時,約略估計過.義塚大概至少有三百餘座.但這兒只供十數靈位,可見很多亡靈,都是無主孤魂,或者,根本後人、親屬,亦無能力付錢供祭。
    他們為國家保邊疆而犧牲性命,死後如此下場,受此薄待……無情心裡微歎了一聲。
    但是他第一句就開始問:
    「你們為什麼要殺死阿拉伯?」
    語音冷而厲。
    這劈面一問.令陳自陳、陳鷹得、阿丙等人都呆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好半晌,陳自陳才第一個回答:「我們沒有殺他。」
    無情的眼光從靈位轉望向陳自陳。
    冷。
    像看死人、靈牌和活人、捕頭完全沒有分別一樣。
    一點分別也沒有。
    也許,在盛捕頭的眼中:死人只是不活了的人.而活人只是還沒有死的人。
    如此而已。
    無情道:「阿拉伯這種人,也許一身都是病,年紀也相當大,可是,如果沒有人下手,可不容易猝死。他要是病得奄奄一息,也不會有那麼強烈的慾望,偷盜陪葬物,下手一次又一次。」
    鐵手附和道:「對,如果已活不命長,反正夠用就好了,又何必貪得無厭?」
    陳自陳澀聲道:「我們是用了刑,但決沒有殺他。」
    無情瞄瞄這「三陳」中的「生龍活虎」陳自陳:只見他身披猩紅厚毯披風垂帔,身形肥碩,雙目猶如銅鈴,語音時破時壯,時澀時厲,不由多看幾眼。
    「用刑致死,也是殺人。」
    「猛鷲」陳鷹得冷笑道:「盛少捕頭是來興問罪之師?還是來辦事查案的?我等身為縣捕衙役,對犯人不用點手段,能破案麼?上頭不來獎賞我們兄弟辦案捨死忘生,卻來追究過程,秋後算帳?」
    無情道:「捕役也是人,刑求殺人,也得罪責。」
    陳自陳哈哈一笑:「那麼說,他日只有盜匪對捕役動刀子,沒有捕役敢對強盜動粗的了!罪責、責罪,誰敢動刑?多做多錯,不做不錯!你們京裡的是當官的,我們縣裡的是挨批的,傳言果爾不錯!」
    無情道:「就算沒有犯罪的,一清二白的,你們一上來就嚴刑拷打,沒有不招認得十惡不赦的。」
    陳自陳變聲道:「那麼,盛捕頭此來是追究我們,多於起回贓物了?」
    無情淡淡地道:「贓物固然重要,但找找這兒有沒有殺人犯,更為重要。」
    陳自陳怒笑道:「我是揍了他.他是畏罪身死的,我們沒有殺他.你要冤誣了咱,咱找縣太爺評理去!」
    嚴魂靈見大家有點說僵了,大力咳了兩聲,道:「縣太爺……你是說西方失敗?」
    陳自陳忽又說:「住口!盛捕頭只是公事公辦,你聒噪個啥!人家是京裡派來的,咱是肉人家是刀,省著點,閉著眼承恩受懲吧!」
    無情聽陳自陳上一句下一句不搭邊也不調和的互侃著,面上閃過狡黠的表情。
    他只說了一句:「人見活人,死查死屍。」
    阿丙指了指內進的靈堂:「擺在那兒。」
    無情道:「幾天了?」
    阿丙訥訥地道:「第三天了。」
    無情問:「為啥不下葬?」
    阿丙苦著面道:「不……不敢。」
    無情微詫:自己才剛到,覺得有異才驗屍,他們若真的動刑致死,又何必把證物擺在這兒?何況,這兒離墓地這麼近,要理屍早就三扒兩拔埋了,不也省事?
    所以他問:「為啥不敢?」
    這次是陳鷹得代答,且氣虎虎地:「早兩天有人飛馬傳書,說京城裡諸葛先生會料理此案,要我們等辦案人員稽查了之後才收殮屍首。」
    然後他又負氣的「哼」了一聲。
    鐵手皺了皺眉:「來人通報的是城裡的?軍裡的?門裡的?還是縣裡的?」
    陳鷹得道:「是西方大老爺接的手令,我撞了一面,是個戴猙獰面具的傢伙,不過,他手持的指令倒是仔細檢驗過,真實無疑。」
    無情聽了,低下了頭。
    好半晌,才微微抬頭,而色蒼白,歎了口氣。
    簫僮忍不住問:「公子,什麼事?」
    無情揮揮了手,道:「沒什麼事……只不過,我現在才知道,世叔已一早料定我會選擇辦理此案了。」
    第八章 愛拼不是贏
    大家走到靈堂內進,只見堂前有一張破竹蓆,就那麼躺了個塊頭極巨的漢子,上而蓋了張薄麻,還遮蓋不了一雙大腳,大腳全是坭垢,連趾甲已凍成了電殛過的紫藍色。
    儘管天寒地凍,但屍身已開始發出了異臭。
    死屍的頭前腳後,都含含糊糊的點了幾根白燭,白慘慘的亮著,燭影晃晃的,顯得死的人特別魁梧,而剛好站到燭光前陳自陳的倒影也特別肥大臃腫。
    「拼將」陸破執見陳自陳碩大的身軀遮擋了無情的視線,便揮手道:
    「你走開,讓盛捕頭、鐵捕頭前來看仔細點兒。」
    陳自陳冷笑道:「京裡來的捕頭,架子就是大一點兒。」
    說著忽爾斜睨著無情:「只怪人擋著他,不爭自己長高一點兒。」
    這一句,可把鐵手也給惹毛了,站了過去,儘管陳自陳長得相當大塊肥碩,但鐵手更加高大雄壯,一站過去,已比陳自陳高上大半個頭。
    鐵手乾咳聲:「高手高在出手,不高在身影──有些人,蹲在地上,也比別人高大。」
    陳自陳冷笑道:「不過,我卻知道,有些人,不自量力,學人闖蕩江湖,作威作福,坐穩些吧,免得給人打得趴在地上起不來哪!」
    笛僮一聽,氣上了頭,公子無情一向是他們所敬重、敬愛的人,過句話擺明是衝著無情來的,笛僮雨凝,笛子自腰畔一拎,即「嗚」劃了一道劍花,怒指陳自陳,叱道:「誰趴在地上,你說!」
    陳自陳只冷冷望了笛僮一眼,「你還小,不要趴,還不夠味兒。」
    笛僮雨凝腦袋轟的一炸,正要出手,嚴魂靈一把手拽往了他,怕他吃虧,對陳自陳道:「陳自陳,我知道你狠,不然你也不包攬了『三陳』中的兩陳了,但在六扇門裡,還輪不到你獨家說了算。」
    陳自陳冷哼聲:「那也是,六扇門裡,誰及得上諸葛小花狠!」
    這一下,連嚴魂靈也禁不往要發作了,把大辮子往後甩,怒叱道:「陳自陳,你們兄弟這是什麼意思──」
    無情忽然說話了。
    他的語音冷。
    ──就好像給冰鎮過一樣。
    他的臉色白。
    ──就像給冰浸過一樣。
    但他好像完全不生氣。
    好像完全沒聽到陳自陳說的話。
    他只是問,問了一句題外話:「獨佔了『兩陳』,『兩陳』是什麼?」
    他問的是陳自陳的名字。
    但問的是嚴魂靈。
    然後,他又悠悠問了一句:「你和阿拉伯是什麼關係?他是你親伯?你們真的姓『阿』?」
    嚴魂靈還沒回答,陳自陳已冷冷截道:「我有沒問過你,為什麼有的人叫你做盛捕頭,有的人叫你做成捕頭呢?」
    「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無情依然毫不動怒,「家父以前是武林人,人稱『盛鼎天』,後來入朝拜官,由聖上賜名為『成亭田』,這在官籍錄事薄上早有記載,可沒混了套。」
    陳自陳冷哼一聲:「我只以為令尊大人改名字改了姓,忘了宗了。得罪得罪。」
    鐵手沉著氣道:「『三陳』,就是陳鷹得、陳自陳,陳鷹得曾經成功追緝到了『雙棍大盜』陳單東,而陳自陳則曾格殺了『拳擂上面』陳要權、『獨力難持』陳歷持──陳單東、陳要權、陳歷持這三個人,都是『四分半壇』裡的一級高手,三個人聯手做案,在一個神秘組織的領導下,三人就曾經把『路見不平幫』四十七徒眾屠殺殆盡、殺人越貨、不計其數,但卻全折在你們兩位手下,陳自陳還殺了共中兩個。」
    陳自陳冷哼聲:「鐵捕頭記得倒清楚。我兄弟平生破案無算,你這不提,我倒不太記得了。鋤暴滅惡,盡一己力,拼三條命,划得來之至。」
    畢竟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沒有人不喜歡別人提他當年威風事,就連性情看來乖戾無常的陳自陳,也不例外。
    陸破執嘿聲道:「拚命算啥,遇上非拼不可的,我一個拼他七七四十九條命!」
    嚴魂靈看著陸破執那付狠色,愛惜地道:「小執子,愛拼不就能贏,保命才能取勝。」
    陸破執反駁道:「這還用得著你提,我要不知道這道理,早已找個坑把自己埋了!」
    嚴魂靈也不服氣,覺得陸破執不體會她的愛心和好意,嘟著腮幫子道:「這裡有的是坑,拚死人不要命,你逞勇的就自己摔進去!活埋了吧!老娘才不理你!」
    就在二人吵吵鬧鬧對話之際,鐵手已緩步到無情身後,低聲道:「我看,這兩個姓陳的,好像故意要激怒你。」
    無情淡淡地道:「我知道。」
    鐵手道:「他們這樣做,必定另有用心。」
    無情道:「你放心,我只想先找出原因。」
    鐵手這才暗裡鬆了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這時,受鐵手示意下,陸破執和嚴魂靈的「打情罵俏」才語音一歇,無情就說:
    「為表誠意,我已先說明我姓氏,免得你們說我是混的,」他很耐性的道,「你們兩位,一死一活,別告訴我你們真的姓『阿』……」
    他臉上有點睏意,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路迤邐行來,他有點倦了:
    「你們原來都是姓何的,都是鄰近綠楊縣蓮亭村的人,是吧?」
    這兩句話一出,陳鷹得臉色大變。
    陳自陳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試圖激怒無情不成,反而給他這兩句話震住了,他轉頭盯住阿丙,厲聲道:
    「你們……」
    阿丙「噗」地跪了下米,搗蒜似的向無情叩首:
    「成捕頭饒命,各位捕爺饒命,阿丙從來沒有想過殺拉伯,阿丙真的沒有要殺死拉伯……」
    無情使了使眼色。
    鐵手跟陸破執便去扶起了阿丙,好不容易才勸他止住了激動,停止了嗚咽,無情淡淡的道:「我們來過兒之前稍稍作了些調查而已。」然後他吩咐道:
    「掀開殮屍布!」
    ●
    殮屍布打開了。
    臭味更是濃烈。
    死的是一名魁梧的老漢,十分健碩,身體上有多處傷痕,看來死前很是受了點折磨,眼睛瞪大翻開,舌尖吐出,舌頭已呈紫藍,一隻右手僵直半張半合,像拿著什麼東西,但手裡當然已空無一物,另一隻緊緊握拳,這老漢混身上下,就是奇臭無比,彷彿就算他未死之前,也一直很臭的了,臭,彷彿跟隨了他辛勞一生,而今死後,還要把臭味傳給靈堂前這些相熟或全不相識的人。
    笛僮簫僮,都摀住了鼻子,忍住了嘔心,但仍禁不住要吐。
    無情皺了皺眉心。
    陸破執和嚴魂靈,仔細檢查過老漢的屍體,鐵手也上前去,動手翻掀老漢的屍體,謹慎的觀察幾處,然後不約而同,都湊近無情身側,彼此密議了幾句。
    然後,拼將和嫁將,肯定阿丙情緒已較穩定下來,開始問阿丙:
    「阿拉伯是你什麼人?」
    「他是怎麼死的?」
    「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贓物放在哪裡?交給了誰?」
    阿丙張大了口,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鐵手只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之後,阿丙就盡其所知的回答了。
    「你別怕,你把知道的告訴我們,我們會替你作主,」鐵手拍拍他肩膀,道,「只要你沒犯法,誰都不能動你,誰要動你,我先動他。」
    第九章 貞女空棺
    本來,「天涯義莊」一向都是由老漢阿拉監管。
    由於塚裡葬的多是十數年前乃至幾十年前抗邊的軍士,所以,這兒也沒什麼事幹。
    直至後來,「貞女坊」的墓日漸多了起來,阿拉老漢懶散慣了,有些應接不暇,何況,那些「烈女」的軍屬,也嫌阿拉老漢太髒太臭了,而附近「冷月庵」的女尼,也怨責老漢阿拉手腳不太乾淨。
    於是,他們請來了阿拉同鄉的阿丙。
    他們倆都是出身自綠楊縣的蓮亭村裡,都姓何,阿拉老漢還特別把阿丙推介過來。
    這份工作是替死人做事──死人,通常都不會翻身坐起怨責活人做事不力的,也不會打人趕人扣人餉糧的,有什麼比替死人服務還省事的美差?
    說什麼,阿丙也是他遠房子侄,阿拉寧可把優差引介給何阿丙。
    原本,何阿拉名為何德,但阿拉沒識幾個字,「德」字實在太難寫,他倒是一天到晚拉肚子,吃飯拉,吃粥拉,以為吃肉少,肚子擱不住,好不容易最近多掙幾個錢多吃幾兩肉,但也照樣拉,拉得好臭,連吃硬饃饃他也一樣是拉肚子,所以,人稱『阿拉』,他自己也叫『阿拉』,叫得樂了,也渾忘了自己還有別的名字了。
    至於阿丙,也原名何能,但他在家裡排第三,一向人稱『阿丙』。
    他來到這『天涯義莊』的時候,已發現棺木常遭人挖掘,裡邊陪葬品常給人偷竊,他也曾經跟阿拉伯建議去伺伏,把盜墓人抓住送官法辦。
    但阿拉伯明顯對此不感興趣,他每次喝得酒醺醺的,只囑咐阿丙不要多管閒事,後來,還發現阿丙執意要有作為,還嚇唬阿丙說:這義莊在半夜常有鬼魅出現,見人吸血,尤其女鬼……阿拉伯還告訴他:「不知怎的,貞女棺裡有好幾個都是空的……」
    阿丙一方面也讀書少,幾乎不識字,另一方面十分相信阿拉伯的閱歷和見識,寧可信其有,便不敢再輕提抓盜墓人的事了。
    可是,墓園給挖掘和失竊的事層出不窮,終於驚動縣令刑捕。
    前幾批來調查的差役,不過爾爾,也虛應事故,大概也給阿拉拉去喝了幾壇後,吸血鬼啊妖啊魔啊的唬了幾回,便空手回去向上面交差:
    人的事好辦,鬼的事人可沒插手餘地。
    本來這事也算了。
    可是『烈女坊』有位剛安葬下去貞女的墳給掘了。
    那貞女的父親可是朝裡的一等大官。
    這件事自然非同小可。
    更糟的是,那貞女的屍首也給人「動」過了,還有褻瀆過的「跡象」。
    這案一發,那大官震怒之餘,馬上給縣令巨大的壓力。
    縣令這次出去精銳的衙役和當地有名的捕頭來辦理,其中兩人就是「猛鷲」陳鷹得和「生龍活虎」陳自陳。
    他們曾仔細盤查過阿拉、阿丙兩伯侄,均不得要領。
    不過,阿丙終於對阿拉伯也動了疑。
    有幾個晚上,他佯作睡了,發現阿拉伯躡手躡腳的溜了出去,回來之後,臉上洋溢著陶醉之色,有時候,手裡還攥在襟裡,直到他小心翼翼,左右看過確實四下無人的時候,他才把懷裡的珠飾呀、金釵呀、玉簪呀、戒指呀……一一掏了出來,把這些珍寶都裹成個小布包裡,然後,就放在灶口內,用炭和灰、柴枝、禾桿將它掩埋了起來。
    在這靈堂義莊裡有三個灶口,一個是平常生火的,另一口比較大,是有拜祭香客來的時候,留下膳食時才燒用的。
    剩下一個,是一向用不上的。
    阿丙目睹阿拉把東西塞到那灶裡去。
    開始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要不要告官。
    ──不告,就成了從犯,追究起來,只怕一樣要當殃。
    ──若告,阿拉伯只怕成了重犯,自己就是害死他的人。
    所以阿丙他很矛盾。
    後來,阿丙決定還是「大義滅親」,那是因為據他的說法,他是想通「了」的:阿拉伯並沒有拿他當自己人。
    ──這麼多財物,一點也沒分給他,甚至完全不打算告訴他。
    阿拉伯是要獨吞。
    這點令阿丙無法原諒。
    當轉述到這裡,鐵手插嘴問了阿丙一句「阿拉伯的偷盜物品中,你有沒有發現什麼特殊的東西……例如是四塊在一起的寶玉?」
    ●
    「沒有。他把東西都裹在小包裡,分許多包包,全埋在灶下,到我發現的時候,都沒有見過有這種東西,全是金呀銀呀,亮花亮花眼的,拉伯看罷藏起,自說自笑,又醉又鬧,就守口如瓶,從不告訴我知道……」
    阿丙的答案很令大家失望。
    「不過,有一件事物,卻很特別,」阿丙忽然記起來了:
    「拉伯常拿出來看,反覆的看。」
    「什麼東西?!」
    陸破執和嚴魂靈都異口同聲的問。
    「燈。」
    「燈?」
    「對,是一盞燈,很特別,不像燈,像隻怪獸,又像頭牛,守在燈座前,」阿丙回憶著說,「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燈,那是一盞很奇怪的燈,拉伯對這盞燈,像對神明一樣,常常對著它喃喃自語,又敬又愛,且一天到晚把玩著,愛不釋手。」
    「既然不像燈,」鐵手皺眉道,「你怎麼知道它是燈?」
    「那一定是燈。」
    「何以見得?」
    「因為它可以點明。」阿丙很肯定的說,「還可以照亮。照得很亮。」
    「那的確是盞燈。」
    無情輕歎一聲,接了話。
    大家都向著他看。
    不明所以。
    無情伸手一指。
    他指的是屍體。
    何阿拉那只僵硬半張半合的手。
    「你看,他臨死前手裡還拿著物件,」無情用他那白生生的小手比劃了一下,「這東西是有手柄的,而且是有彎管和環盤的,並且相當的燙手,可是,阿拉瀕死緊緊抓住它不放,所以,手都給灼傷了。」
    大家看著阿拉手上給燙傷的痕跡,不得不承認無情說的有理。
    鐵手道:「這燈造型很特別,很精緻,決非一般人用得上的。」
    「我看,這就是傳說裡東漢製作的『神獸紋牛燈』,我在皇宮見過一二,十分精巧,以牛為底座,背負燈盞,連接彎管,可點燈芯,燃燈時廢氣引入牛腹之內,窗欞為紋,可以透氣,燭釬可以旋動,需要很高的接鑄技術。」
    無情又歎一口氣,才道:「到了本朝,這麼精妙技術,想已失傳,今天,既出現在阿拉手上,而拉伯又像偏知道這物品貴重無比,點燃後怕人搶奪,抵死不放,恐因而致殺身之禍了。」
    然後他問阿丙:「你告密之後的情形,詳細道來吧!」
    他語音難免有點冷漠、輕蔑。
    ──阿拉伯竊屍盜墓,固然可憎,但阿丙這年青人因無贓可分,竟然告密求榮,也一樣令人瞧不起。
    他原本是來找「平亂玦」的。
    他原是替世叔還舒大坑舒將軍的人情的。
    而今,卻扯上兩個有三個「陳」字的捕快,還有因貪婪而生禍的阿拉和神獸紋牛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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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貪婪、邀功、濫用職權的人,他難免心生厭倦,也當然有點蔑視。
    這種態度和心情,直至他破案之後,才有了極大的轉變。
    連他自己,也感意外。
    為之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