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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井法子

難道幸則一定有不幸?喜則一定有悲?圓則有缺?明則有暗?
    可不可以同幸?共喜?普天同慶?
    無緣大慈。
    同體大悲。
    第一章 請
    “請。”
    ──什麼是“請”?
    “請”是什麼意思?
    ●
    一般來說,“請”是一種客套,一種禮讓,一種謙恭的態度:
    請上座。
    請用飯。
    請賜教吧。
    請留步吧。
    ──這些都是客氣、禮貌的意思。
    但也有迥然不同的意思,例如:
    請你動手吧!
    請你去死吧!
    這兒的“請”,其實是有殺傷力的,不耐煩的,浮躁的,甚至是煞氣騰騰的,十分虛偽,不懷好意的。
    大家常聽人說:“請。”似乎很有禮節,甚至還一再“請請”,乃至“請請請”,客套得很,謙沖得很,但是,也可能意味著:虛偽得很,歹意得很,迫不及待得很。
    那末,此時此刻,此情此際,驚怖大將軍凌落石,跟鐵二捕頭鐵游夏說出這一句:
    “請。”
    ──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有什麼用意呢?
    是尊敬敵手?還是催促對方動手?
    是蔑視對方實力?還是討好鐵手?
    ●
    說了“請”之後的大將軍,仍不馬上動手,只肅然道:“其實,諸葛小花麾下,四位捕頭裡,我最不想對付的,你可知道是誰?”
    鐵手神凝氣定,就算在這頭老虎看來已飽魘、最溫馴的時候,他也絲毫不敢輕忽。
    鐵手語音如鑄劍鐫刃時的交鳴:“不,知,道。”他道,“請教。”
    追命忍痛道:“一定不是我。”
    大將軍怪眼一翻:“何以見得?你輕功絕世,行蹤飄忽,當今之下,沒幾個人願意對付你這樣的敵人!”
    追命嘻嘻笑道:“也許你說的對。可是你最想對付的,肯定是我。”
    大將軍合起了雙目。
    在大敵當前,惡戰將啟,他居然也能閉目聚氣,抱元歸一,“為什麼是你?”
    追命倔笑道:“當然是我。因為我騙過你。還騙得你相當慘。嘻嘻,哼哼,嘖嘖,哎哎。”
    後面這幾聲,是他本來要維持笑謔的,但一笑就觸動了舊患新傷,痛得他變了聲,原本只是想嘻嘻,不意強忍哼哼,一時呻吟嘖嘖,一會哀呼哎哎。
    但他得堅持要氣凌落石。
    因為他既看得出來,也聽得出來:一個激動的驚怖大將軍,在憤怒時也許十分可怖,殺傷力也十分之巨大,但比起對付一個沉著、冷靜的凌落石,還是好對付多了。
    所以他一定要設法使凌落石暴怒起來。
    並且繼續暴怒下去──直至大將軍同時也暴露了他的要害與破綻為止。
    所以他繼續哼哼哎哎的道:“對大將軍你而言,受我瞞騙,還重用了我,簡直是奇恥大辱對不對?”由於他要擠出笑容,但腳痛得入心入肺,所以笑意甚為詭怪。
    大將軍悶哼一聲,臉如紫金。
    追命賊忒嘻嘻的笑道:“所以,若問:大將軍最想對付的是誰呀?那才一定是我。”
    大將軍合著目,額上青筋如賁動的鷹爪,眼珠子在眼皮下賁騰著,直似要噴湧出來一般。
    追命一拐一拐的迫進了兩步,端凝著他,彷彿很得意洋洋的問:“我說的對不對呀?”
    大地似微微顫哆著。
    彷彿,這山頭的地殼內正在熔岩迸噴,地層裂斷,撞擊不已。
    追命知道,大將軍一旦按不住這把怒火,就會向他出擊。
    這一擊,必盡平生之力!
    那是一種“爆發”!
    他不一定能避得開。
    也不一定能接得下。
    但只要大將軍一旦向他發出全力一擊,鐵手就有可能擊潰大將軍。
    只要能爭取這個機會,能使大將軍分心,能讓鐵手有多一次機會可趁,追命都一定會說這些話,做這種事,冒這個險。
    可惜,可是──
    大將軍並沒有“爆炸”。
    他悶哼一聲,耳朵都赤紅得像滴血一樣,滿額都是黃豆大的汗珠,而且還跟黃豆一般的顏色,但他卻甚至沒有睜開眼睛,只悶濁的說了一句:
    “不錯。”
    ●
    不錯。
    ──不錯就是“對了”的意思。
    ●
    追命聽了,驟然震了一震,一時間,皺了雙眉,陷入沉思,說不出話來。
    就連中天月華,也給浮雲遮掩,忽明忽暗,人在山上,也似徜徉在蒼白的乳河上一樣。
    ●
    鐵手見追命陷入了沉思,他第一個想法便是:
    讓三師弟好好的尋思下去。
    他明白追命。他知道追命。
    ──這個同門要是忽然沉默下來,苦思細慮,就必定有重大的關節要去勘破,而且一定事關重大。
    所以他一定替追命接陣。
    他沉實的聲音沉實的問:“是不是冷血?”
    大將軍眉也不揚:“為什麼說是冷血?”
    鐵手:“他是你兒子。虎毒不傷兒……”
    大將軍冷哼道:“俗人。”
    鐵手沒聽懂:“請教。”
    大將軍道:“沒想到一世豪傑的鐵二捕頭,依然未能免俗,還是個俗人。”
    鐵手不慍不怒:“我本來就是一個小老百姓,原就是俗人,也樂意做俗人──卻不知這跟我的說法有什麼關係?”
    大將軍眼皮兒也不抬:“他如果反我,還稱是什麼我兒子?他要是對我不遵從,我還當什麼老子?再說,這些年來,我也沒撫養他,他也不會對我有父子之情,他對付我,我就撕了他,有什麼不想對付、不便下手的?!──那是凡夫俗子才顧忌的!”
    鐵手聞言苦笑:“說的也是。但我還是寧作凡夫,甘為俗子。”
    大將軍眼珠子在眼皮子下滾鼓鼓的轉了轉,溜了溜:“所以大將軍我只有一個。”
    鐵手恍然道:“莫不是你最不想對付的是──”
    大將軍問:“誰?”
    鐵手道:“大師兄。”
    大將軍悶哼一聲:“無情?”
    鐵手道:“正是。”
    大將軍反問:“為什麼?”
    鐵手道:“我大師兄,不必動手,運智便可克敵;不必用武,舉手間便可殺人。”
    大將軍哈哈一笑,額上青筋像青電突賁而騰,“你們怕他,我可不怕這殘廢!”
    鐵手臉色大變:“大!將!軍!你這句話不該說──”
    大將軍巨大怪誕的頭,忽爾張了一張血盆大口:“他是你們的大師兄,在我眼中,卻只是一個無用的瘸子,一個廢人!”
    鐵手全身格格的震顫了起來:“凌落石,你敢再辱及我師兄一個字,我鐵游夏跟你一拼生死!”
    大將軍露出一口黃牙,像只忽爾裂開的巨蛋:
    “無情啊無情,在大將軍我的眼中,你只是無能啊無能,居然能竊居首座,簡直是無恥啊無恥──”
    這回話未說完,鐵手已發出一聲迴盪山谷、響澈山峰的怒吼:
    “請──!”
    一掌向凌落石當頭拍落!
    卻聽追命忽然大喊了一聲:“二師兄小心,別──!”
    第二章 爆
    鐵手一掌拍落。
    這一掌平平無奇。
    這一招更是平凡極了。
    ──獨劈華山!
    幾乎所有會武的人,都會使這一招;也幾乎所有自恃武功高強的,都不肯用這一招。
    有時候,所用的招式,就像自己的名帖、服飾一樣,有些不願用,有些不想攜帶,有的更不願穿上一樣:
    因為那會降低了自己的身份,甚至辱沒了自己的品味。
    ──所以任何時代,都興作品牌:吃館子要上第一鮑魚,喝湯要包座二奶燉湯,上青樓要到真富豪,讀書要進岳麓洞,寫字要學趙米蔡,登高上黃山,登樓到黃鶴;做人親信,要坐在鐵劍將軍楚衣辭身邊才入形入格;連去如廁,也得入六分半堂雷震雷的純金馬桶蹲上一蹲,這才叫做人做上了格,品味品上了位。
    這一招既非高招,也非絕招。
    但使出來的是鐵手。
    ──同是字詞兒,落在蘇子手裡便不同。同是箭和弩,張在飛將軍廣腕底便不一樣。同是刀,誰敢去碰沈虎禪背上那把?同是暗器,誰敢未得公子同意便靠近無情十步之遙?
    這一招平凡,使的人卻不平凡。
    因為他是鐵手。
    鐵手的手。
    ●
    這一掌輕描淡寫的拍落,卻在大拙中潛藏了大巧,大穩中自蘊了大險,大靜中吐納著大動,這一掌,足以開山碎石,震天懾地。
    他恨大將軍出言辱及大師兄,所以動了真氣,這一掌也用了真力:
    “一以貫之”神功!
    ●
    大將軍依然沒有睜目,左手發出一層淡淡澄金;好像是一件金屬物似的,突然向上急挑而出,剛好斜斜架住了鐵手那平實無奇的一掌拍落。
    兩人兩隻手掌,便黏在那兒,膠著不動,既沒發出巨大聲響,周圍也並無震動,只是忽然之間,於投和於玲,竟不由自由地,一步緊接一步的,向大將軍和鐵手的戰團走了過去。
    其實,他們兄妹兩人,對大將軍畏之如蛇蠍,更不會主動往戰團走去,只是,在戰團中正發放著一種強大的吸力,像是無形的漩渦一樣,把二人一直往這漩渦的中心吸了過去。
    他們已管不住自己的腳步。
    控制不住自己。
    馬爾和寇梁見之大驚,也想阻止、攔住、抱開二小,但二人心念一動,竟也止不住步樁,也向戰團靠攏過去,待斂定心神,卻發現已身不由己的走近了七八步。
    鐵手用的是左掌。
    大將軍也是使左掌。
    兩人雙掌,正鬥個旗鼓相當。
    這時,鐵手的右手已蠢蠢欲動。
    追命這時已回過一口氣,及時說了幾句話:“二師兄,別上他當!你要小心,他正要你沉不住氣,你,千,萬……浮……躁……不……得──”
    其實,“浮躁不得”四個字,追命的語音並未能傳達到鐵手耳裡。
    原因是他開始說話的時候,原本看似平靜的,大將軍和鐵手的對掌,突然,呼嘯之聲大作,自兩人雙掌交貼之處的上、下、前、後、左、右、四面、八方,均捲起了一股罡氣,一陣邪風,使得功力高深如追命,在喊聲吐氣發語間,吃勁風一逼,幾乎把話吞回肚裡去,幾乎得要嘔吐大作,差點閉過氣去。
    然而追命的意思,鐵手是聽得出來,知道了的。
    那股突然遽增的力道,以致在山崗刮起了狂砂狂嘯,當然不是他發動的。
    而是大將軍。
    凌落石已經從“將軍令”掌法,轉入了“屏風大法”的第一扇門:“啟”。
    “啟”就是開始,啟動的意思。
    “屏風大法”,一旦發動,沛莫能御,無可匹敵。
    這一股大力,把武功精湛的追命,也得把話逼吞回去,而這一回,馬爾、寇梁本已扯住於玲、於投,但也禁不住這股大力卷吸,一步一步,四個人往暴風的中心騰挪過去。
    可是,此際,心中最感覺得不妙的,卻不是鐵手,也不是馬爾、寇梁、於投、於玲。
    而是大將軍。
    ●
    本來的形勢是:
    大將軍以“將軍令”格住了鐵手的“獨劈華山”。
    ──“獨劈華山”招式不值一哂,但“一以貫之”神功卻是非同小可。
    這連諸葛先生也練不完全的內功,卻給鐵手在少壯之齡修成了。
    這種內力好比是:你站在高峰上,砸下任何小塊硬物,其效果都要遠比你舉起重物往你對面砸去,力道上來得要強百倍、千倍!
    鐵手練成了“一以貫之”,使得他的個人修為與功力,有如長期站在高峰之上,哪怕隨便一招一式,一發力便可有萬鈞。
    大將軍知道跟前這個漢子是強敵。
    他對付他的方法,便是要先引發他的力量。
    任何力量,都有用罄的時候;任何強人,都有虛弱的時候。
    何況,鐵手明顯受過傷,而且,還十分的疲憊。
    大將軍只要待他功力稍有缺陷、招式稍有破綻、心神稍有鬆懈之際,他便可以把“將軍令”掌功,迅疾轉入“屏風四扇門”,將鐵手格殺其間。
    可是,鐵手的確內力渾厚,哪怕他是已負傷在先,而且,已近筋疲力衰。
    ──衰,而不竭。
    而且一振又起。
    鐵手的磅礡大力,綿延不絕,彷彿已跟大地結為一體。
    這才是他可怕的地方。
    難敵之處。
    更難取之的是鐵手所用的招式。
    那是一記平凡招式。
    人人會用的招式。
    可是,這才是最難有破綻的招式。
    ──一件事物,一種手藝,一個策略,一門藝術,要是源遠流長的流傳迄今,就一定有它的存在價值,和它顛撲不破的真理法度。
    所以少林永遠是佛門正宗的圭臬。
    武當一直是道家武術的巔峰。
    無以取代。
    無法攻破。
    是以,鐵手這一招也沒有破綻──就算有,他以“一以貫之”使出,也使破綻變成了強處。
    大將軍一時無法攻破。
    他只好激怒鐵手。
    人一生氣,難免浮躁,一旦躁動冒進,大將軍便有機可趁了。
    他要吸引的,是鐵手全部戰力,而不是一部分的。
    一部分沒有用。
    就像行軍一樣:一支佈署精良的部隊,你攻擊他的前鋒,就會給左右包抄,你就算能一一抗衡,但遲早還是給他的後援部隊攻陷。
    他要的是引出鐵手的主力。
    然後他遽然發動最強大的殺手鑭,予以截殺,予以重挫。
    他知道這些人裡,除了於一鞭戰力最高,輕功最高的是追命,內力最高的是鐵手。
    但他一上來,已拼了負傷,先重創於一鞭,再使追命雙足負創。
    ──跛了足的羚羊,跑不過獅子的追攫。
    可是,對鐵手,他卻未能得逞。
    鐵手雖給激怒,本來另一隻手,也正要出擊的。
    ──他的左手即使出了“一以貫之”,右手出擊,定必施“大氣磅礡”神功。
    大將軍要吸引的,正是鐵手的兩隻手──而不只一隻。
    制住鐵手的手,就能制住鐵手。
    由於鐵手是現場僅存功力最高的人,只要能制住鐵手的手,便大可以收伏這群龍之首,他便可縱控全局,使敵人一一授首。
    可是,追命這一叫破,鐵手的右手,便沒有攻出。
    他留了後力。
    沒有人知道他那一隻手,留了多大的力氣。
    沒有人知道,鐵手那一隻手,會作出什麼樣的攻襲。
    沒有人知道,那一隻手,能有多大的殺傷力。
    也就是說,鐵手的手,沒有完全出擊;他的功力,也未全然引爆。
    ──有什麼要比一桶將引爆但仍未爆發的炸藥來得更危險?更具殺傷力?
    不行。
    一定要引爆。
    大將軍思忖:
    引爆了鐵手,就是熔漿,他就可以用“屏風四扇門”承載了它,把它送入了“啟、承、轉、合”,送入了無間,送進了輪迴。
    然後,再來取這廢鐵的命。
    第三章 出手
    於是,大將軍的右手,從下到上,轉了三個方位。
    先是收拳於腰。
    再提拳於肋下。
    之後,又橫掌於胸。
    ●
    三個方位是三個變化,三個變化都看似平凡。
    三次變化都可以殺人於一擊。
    一瞬間。
    ──只要鐵手另一隻手出手。
    他就是要引爆:鐵手先出手。
    ●
    鐵手的另一隻手,也在動。
    他的右拳本來豎於胸前,轉而緊收於肋,最後,沉拳於腰畔。
    他是動了手。
    但沒有出手。
    沒有。
    ●
    所以,他沒有給“引爆”。
    他始終隱藏了實力。
    大將軍一時間取之不下,但他身邊,到處到寰伺著敵人:
    他面對鐵手這樣的強敵,又無法引發他出手;鐵手另一隻手的動作,剛好克制了他三種引爆、誘敵的意圖,大將軍失去了制敵的先機。
    所以他不退反進。
    率先發動了攻襲。
    ●
    他的“將軍令”取不下鐵手的“一以貫之”神功,他只好提前發動“屏風四扇門”的“起”式。
    他不退反攻,是因為週遭都是敵人,一旦給敵方知道他已萌退意,只會群起而攻,落得個退無死所。
    攻擊,永遠是防守的最佳方式。
    何況,他先戰於一鞭,再鬥追命,之前,又狙擊溫辣子和溫吐克,已耗費了他不少功力。
    可怕的是,他又感覺到一陣陣的昏眩,一陣陣的噁心,他雙目因刺痛而緊閉,但一合上眼睛,他彷彿就看見一團黃光,黃得像浸在一團油鍋裡,而又看見自已的頭顱,化成了一隻骷髏,兩隻空洞的眼眶,一隻爬出一條脫著皮的白蛇,另一隻,卻長出一朵花來,而他的骷髏白骨頂上,卻插著一把劍:
    一把尖銳、薄利的劍。
    劍似斷了。
    斷口處就插在骷髏頭頂上。──燈下骷髏誰一劍?
    不。
    不!
    不!!
    他不能敗!
    不能死!
    他要活著,呼風喚雨,殺人放火,決不認輸,決不認命,千秋萬載,長命百歲的活下去。
    所以他不再忍。
    也不再等。
    他率先發動了“屏風”第一扇門:“啟”。
    “門”一開,把功力較淺的對手“吸”了進來。
    他先出手。
    對方發現他要把他們“吸”過來,一定奮力拒抗──很簡單,人見了狗,狗追,人跑;反之,狗逃,人追──至少,敵人更不敢進犯,不敢欺近。
    那他便可以先行消耗鐵手體力,將之格殺。
    至於功力較差的,他可以“吸”了過來,殺得一個是一個,不然,也正可分了鐵手的心!
    他的“啟”功一發,“吸”力一起,土崗上真個沙塵滾滾,飛砂走石,星月無光,連剛燃起的燈籠,也紛紛著火自焚,搖晃不定,不管是將軍的部屬,還是於一鞭的手下,能站穩的,也沒幾人,幸而,大都離得較遠,機警的,已及時後退,遠遠離開吸力的漩渦,只有二三人,勉強可以站穩了步樁。
    就連已掛下的屍首,也慢慢向勁力的中心移了過去。
    馬爾、寇梁、於投、於玲,由於本就離大將軍較近,一個拉一個的,已往厲勁中心拉拔過去,情形已甚凶險。
    這種情形之下,鐵手已不能再以靜制動,隱藏實力。
    他一定要出手。
    出手相護。
    ──因為馬爾、寇梁是他的朋友,雙於則是小孩子。
    他非救不可!
    可是,只要他一動手,就不能隱藏實力──實力,只有隱藏著的,才不會消耗、用盡。
    大將軍就等他出手。
    一旦實力相抵,屏風另三道門:承、轉、合,就瞬即在天、地、人、魔四界裡輪迴,擊殺鐵手。
    必殺鐵手!
    ──只要殺了鐵手,剩下的敵人,都不會是他的敵手。
    這是大將軍的盤算。
    也是凌落石的如意算盤。
    ●
    ──如意算盤人人會打,但大將軍這次的如意算盤打的響不響?
    本來可以很響。
    可是,追命那幾句上氣不接下氣的話,卻令鐵手有了警覺。
    警惕的鐵手,便沉住了氣。
    他的武功強有內力。
    他的內功深厚宏長。
    大將軍便一時制不住他。
    可是,眼看於投、於玲就要往二人對掌處黏了過來,馬爾、寇梁若及時放手,也許還能抵住一陣,若不放手,只怕四人都得捲進掌勁的漩渦裡,但若放手,於投、於玲必斃當堂。
    忽地,一條迅蛇疾閃,先纏住了於投的胸,再返捆住於玲的腿,然後,綁住了馬爾的肩一拖,再繞過寇梁的肘一扯,四個人,相逐給拉了回去。
    鞭在一人手裡:
    “至寶三鞭”於一鞭。
    ●
    他剛才力戰大將軍,受了重創。
    ──是重傷,但沒有死。
    他仍保有一定的戰鬥力。
    ●
    這一來,鐵手已沒有了後顧之憂。
    可是,對旁觀的追命而言,戰局卻前景堪虞:
    兩人還在對掌。
    左手對左手。
    兩人右手都未攻擊,但看來不出則已,一出必有傷亡。
    不過,兩人身體上都發生了變化。
    鐵手正以恢宏綿長的“一以貫之神功”源源摧了過去。
    大將軍本以“將軍令”極陽極剛相格,繼而,已發動了“屏風大法”之“起”式,氣門大開,造成強大的氣流,幾乎把旁的沉重事物都吸向戰團來,再一一絞碎扭斷,然後吸收,助長他的無邊大力。
    本來在運功對敵之際,愈是高手,愈應屏息閉氣,抱神返一,全力對敵,但凌落石的“屏風四扇門”卻故意反著練,氣門大開,只發不斂,就好比敵軍進軍之際,偏把城門大開迎敵,待敵深入,再關閉城門,截斷敵援,然後才翻身貼面殺個片甲不留,血肉橫飛!
    那非要多年苦熬的過人修為,以及膽大包天不可!
    這時候,追命忽然發現了兩件事:
    兩件令他擔心已極的事:
    大將軍這邊,本來如龍巨蛋、光可鑒人、童山濯濯的頭顱,忽然,出現了一件奇事:
    毛髮!
    ──他的毛髮竟急速成長!
    他本來光禿禿的頭頂,遽然長出了許多頭髮,未及片刻,已密密麻麻像刺蝟一樣,再過片刻,頭髮已越來越長,越來越紫,越來越妖異。
    鐵手那邊,他的一雙手,也發生了極為詭異變化:
    他的左臂在劇烈抖動著,但運勁使力,勁所聚處,顫哆難免,不過詭異的是鐵手的右手。
    他的右手不抖。
    掌收於肋上腋下,護於胸前。
    但指甲在暴長,長得極快、奇速、甚詭。
    在月下,突長的指甲竟是慘青色的,苦藍色的,而且看去並不堅硬,顯得綿軟,長到一定長處,竟有點卷,像一條腹部中了一拳的蝮蛇。
    第四章 對付
    兩人功力交擊,竟產生了如此詭異、不同的變化!
    追命一看,心裡已有了判斷,心下只覺不妙:
    鐵手正道的氣功,催入了大將軍體內,凌落石將如此密渾綿長的功力吸為己用,於是竟禿髮重生,而且還迅疾蔓長。
    這對大將軍而言,卻是大大好事。
    他能把鐵手功力迅速抵禦吸收、轉化,變成了正面的力量。
    然而,鐵手卻只能把大將軍侵入他體內“屏風”第一扇:“啟”式的力量,轉而變成了無用的指甲,而且隨時折裂。
    看來,鐵手已盡落下風。
    ●
    如此說來,鐵手真的有點不妙。
    追命心中大急。
    這時,他就聽到一句話:
    在暴風中狂砂中,大將軍桀桀笑著說:
    “你知道嗎?四個捕快裡,我最不想對付的,就是──”
    大將軍的話當然是對鐵手說的:
    “──你!”
    鐵手悶哼一聲,這時候,大將軍的左掌愈來愈金,而鐵手連左掌的手指,也漸漸長出了指甲來。
    指甲愈長愈長,愈帶點磷磷的紫藍,映著月色就像漾著海上的波光,在此時此境,可謂詭奇已極。
    “不過,現在已沒什麼不好對付了,”大將軍揚起了兩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眉毛,非常志得意滿的道:
    “我只開啟了一扇門,你卻快完了。你不聽我的話,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大將軍興高采烈是有原由的。
    他在初交手之時,發現鐵手為人峰停嶽峙,功力深沉厚重,只怕難以對付,而今夜眾敵寰伺,不能有失,終能勉強收拾此人,只怕也大傷元氣,故而決心要先激怒鐵手,讓他激忿中錯失,他再設法一掌擊之潰之……
    遂而,他發現鐵手並沒有給激怒,而且,很沉著應戰,內力也的確夠雄長充沛。
    “將軍令”大剛大猛,至剛至猛,遇上鐵手的“一以貫之”,如同狂馬渡海,厲豹陷澤一樣,發揮不著,愈陷愈深,不能自拔。
    大將軍只好被逼先行“祭”出“屏風四扇門”的“起”式。
    “起”就是“啟”。
    沒想到,這氣門一開啟,大將軍憑生修為的罡氣,便能與天、地、魔及敵人互通互轉、相生相持,但卻顯露了鐵手的兩個大大的缺點:
    一,鐵手似受過極重的內傷,甚至還中過毒來,迄今未能完全平息。
    二,鐵手一定經過連場劇烈的戰鬥,以致元氣未能恢復,甚至,恐怕只有平時的一半而已。
    這一來,在最高層次的功力相搏下,加上大將軍所修練的內功又能裡、外、敵、我間互通互用,對鐵手而言,可是大大的吃了暗虧。
    大將軍還巧妙的借了鐵手正道氣功之力,長出一頭怪發!
    但大將軍卻迫出了鐵手十指怪甲。
    大將軍明顯已佔了上風。
    但他需要一點點的助力。
    一點點,可以少,可是卻必須的:
    他只要再增加一層的功力,就是從“屏風大法”的第一扇門:“啟”(或“起” ),進入第二扇門:“承”(或“陣”),他就可以用內勁把鐵手重重包圍,然後一攻而破。
    這一點點的助力,就是:
    水。
    ●
    可是這兒並沒有水。
    不過,對大將軍而言,沒有水,血也一樣。
    這兒有血。
    有人,就有血。
    何況,還有死人。
    ●
    大將軍的“吸力”遽然增強,追命正要不顧一切,要出手相助鐵手,但因腳創,幾乎立樁不住,給捲入漩渦裡去。
    這時候,風砂四起,一人已給猛地吸入“屏風四扇門”的掌勁罡氣中去。
    這不是活人。
    而是死人:
    溫吐克!
    ●
    水啊……水啊……
    大將軍乾涸的喉嚨千呼萬喚著無聲,他緩緩伸出了右掌,罡氣勁道陡然加強──
    這時候他已無需要去擔心鐵手內力的反撲,因他已完全牽引住對方的攻勢。
    ──佔盡了上風,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他一口咬住了溫吐克的咽喉,一股又腥又鹹的熱血,已衝入他的喉管裡:
    ──血啊……血啊……
    好歡快的血,流入了他的胃壁,大將軍怪眼一翻,終於睜開了眼:
    他卻不知道自己那雙突露的大眼,已充滿了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盤根錯枝、糾結纏繞的血絲!
    ●
    追命一見大將軍的樣子,心中不禁生了畏怖,只見鐵手從雙手顫哆已轉而成雙腳也在抖哆,知道情況不妙,再不出手、只怕鐵手要毀在當前了,一腳向大將軍的臉門及後腦蹴去。
    這話確有點弔詭。
    人的面孔向前,那麼,背面便是後腦勺子,追命只出一腳,沒理由同時踢向大將軍的顏面和後腦的。
    但追命就是能辦到。
    他的確只蹴出一腿。
    ──他的腳已負創不輕,不到生死關頭,盡可能不雙足齊出,因為一旦失足,只怕就自保不及了。
    他是用足趾前底攻擊大將軍臉門,而再用足踝反自勾蹴他的後腦。
    一正一反,一腳兩踢,一氣呵成,一擊二殺。
    他出擊的時候,還大喝了一聲:“看腿!”
    ●
    ──看腿?
    腿有什麼可看的?
    沒有。
    至少男人的腿沒啥看頭。
    追命這樣大喊一聲,也許,只不過是一個俠道中人,對於自己以眾擊寡的一點補償、一點慚愧,和一點責任、一點內咎而已!
    這也許便是白道與黑道中人的分別。
    ●
    這時候,吸了大量鮮血的大將軍,功力陡地增強。
    他右手陡然出擊,手揮之處,追命忽如陷入“陣”中,金戈鐵馬,殺伐震天,但他的腳,卻失去了目標,渾無著力之處!
    大將軍竟一手劃出一個陣勢來,且使飽經江湖的追命,陷於陣中,不能自拔。
    鐵手這時,已知等無可等,忍不能忍,右手隨著一聲猛喝,右拳平平擊出!
    大將軍一笑,露出滿口沾血的利齒,他就用左掌一沉,橫肘抵住了鐵手的“黑虎偷心”!
    也就是說,大將軍已功力陡增,到了用一隻手,以“屏風”第二扇門的“承”功,抵禦住了鐵手的“以一貫之”及“大氣磅礡”兩大內功。
    非但能抵擋,還緊緊吸住了鐵手雙手,吸力更勝於前,仍佔了上風;更令追命飄搖莫定,如怒海浮棹,沒了個著落。
    同一時間,溫吐克血盡。
    溫辣子的屍首已給“吸”了過來。
    大將軍血目通赤,獸芒大作,一張口,咬向正給平平“吸”過來的溫辣子的咽喉。
    ──血啊……血啊……血!
    不過,這時候,遽變驟然生!
    電光火石,剎瞬之間,兩道紅影,急閃而過:
    波波二聲,大將軍兩顆眼珠子,陡地一合,也幾乎在同一剎間爆出了兩柱血球。
    血花激濺。
    大將軍掩目。
    慘嚎。
    唬聲驚天。
    震地。
    慘烈已極。
    第五章 紅辣椒
    這時,追命靠鐵手與大將軍二人最近。
    他正向大將軍進擊,但凌落石祭起“承”功,令追命頓失所寄。
    其實,這電掣星飛剎間,還有一人,跟追命靠得也極近。
    這是人。
    也不是人。
    因為這是個沒有了生命的人。
    沒有生命的人就是死人。
    ●
    這死人就是溫辣子。
    大將軍吸了溫吐克的血,神功斗發,已轉而制住了場面,現在,他又把溫辣子“吸”了過來,要更進一步加強功力,一氣打殺這兒所有的仇敵。
    就在溫辣子平空而起,“吸”向大將軍之際,狂風大作,砂塵撲面,追命就在這閃電驚雷的一瞬間,乍見了一件事:
    溫辣子忽然翻開了細目。
    厚重的眼皮內雙瞳竟精光暴射!
    然後有兩件事物,急打大將軍的臉!
    這兩件事物,不是追命親眼見著了,只怕殺了他頭也不會置信!
    那是溫辣子的兩撇鬍子!
    ──那兩撇鬍子,竟然是一種暗器!
    鬍子破空而出,飛渡幾寸,已轉色,不到半尺,已透紅,到了大將軍面前,已成了兩根紅辣椒一般的事物!
    如果這兩根“辣椒”,是從溫辣子手中打出,以大將軍的應變奇速,或許還有一閃一擋一招架的機會。
    但現在已完全沒有機會。
    因為那是從溫辣子面上急彈而出的。
    而大將軍正要俯面下來咬噬溫辣子咽喉的血管!
    這一下,變起遽然,打個正著!
    ●
    大將軍捂面疾退,狂嘶怒吼!
    然後,兩隻眼球乍迸起兩道血柱!
    這一下,大家都知道大將軍是吃了虧了!
    他的護身罡氣,就在這負傷的剎瞬間,破了一個大洞。
    鐵手掌力一吐,右掌左掌,一齊攻出!
    大將軍眼球刺痛,無法視物,在此百忙間,“承”勢不變,卻轉掌為袖,一下子,用兩隻袖子,硬生生把鐵手攻出的兩拳裹住。
    只見大將軍雙袖,立即如急鼓猛脹的風帆,硬化去承起鐵手兩記猛拳之力。
    不過,大將軍顧得了鐵手的手,卻兼顧不了追命的腿。
    罡氣一破,護體勁道給硬硬撕裂,追命本來踢出的兩腳,正好一前一後,幾乎在同一剎那,踢中了大將軍的面門和後腦!
    大家都知道“四大名捕”中,以“冷血的劍、追命的腿、鐵手的手、無情的暗器”稱頌江湖,當時,冷血初起,在武林中名頭也許還不算太過響亮,但追命的腳,卻是人人聞風色變,賊寇遇之膽喪的。
    這兩腳踢的恰到好處。
    恰是時候。
    大將軍臉上先中了一記。
    ──要是這下踢個正著,就連功力深厚如凌落石者,面上只怕也得給踢個稀花爛。
    但大將軍在驟受暗襲,痛得錐心刺骨之際,依然能及時用手在面門一格。
    凌落石本來不是正用雙袖裹住鐵手的兩記猛拳麼?卻是如何以掌心硬接下追命這二記急蹴的?
    原來在這生死關頭,聽聲辯影,凌落石的手自衽肩處抽了出來,硬在面門一攔,追命這一腳,是踢實了他的手;凌落石的手,卻似一把磨勻了的鐵器一般,硬接了一腳。
    只不過,凌落石的手,在極其貼近鼻端之際,才抵住這一腳,這一腳的餘力和蹴勁,仍透過掌背,蹬在其面上,使得大將軍吃痛暈眩,往後一仰,這剎間,追命的腳變招如魅鞭,腳踝忽然一勾,又“啪”地擊中大將軍往後翻仰時的後腦。
    這一下子,大將軍前後都形同吃了追命一腿。
    一共兩腳。
    硬要算:面門那一腳,總算讓凌落石及時以掌心一格,卸了半力,但後頭那一記,可謂吃了個硬的!
    只是,這自後回蹴的一腿,對追命而言,也算是強弩末勁,因為他第一腳踢在大將軍如同兵刃的掌上,也形同跟“將軍令”掌功對碰了一下,一時痛入心肺,趾都麻了,雖然他還能及時變招追擊,再著一招,但在蹴力、腿勁上,已大大打了折扣。
    追命知道負傷猛虎,不殺後患無窮,正待追擊,不料凌落石吃痛負傷,卻臨危不亂,忽一撐腳,當胸一腳,把追命踢翻了兩個觔斗。
    追命一直自恃腿法,太過急攻躁進,卻不知臨急遇危時大將軍的“大腳飛踢”,恐怕不在他腿法的精妙詭奇之下,一腳蹬中了他──若不是大將軍已氣急敗壞,一再負傷,這一腳恐怕追命也不一定能撐下來。
    這一刻,驚怖大將軍哀嚎著掩面往後疾退,從來只有他殺人、害人、殘虐人,讓人驚而怖之,今兒,卻是首次一再遭受重創,幾乎走投無路,且目不能視物,心中更是既驚、且怖,更畏!
    他往後疾退,先求立住陣腳再說。
    但他這麼一退,形同退向於一鞭。
    於一鞭已拖回四人,正收鞭回勢,這時候,只要再從後一鞭,鞭長而及,只怕凌落石就要立斃當場。
    可是,於一鞭似猶豫了一下,沒有馬上出手。
    另一邊,溫辣子一擊得手,本來身子平平捲入氣網,現在利落的一個翻身,落地無聲,只見他雙手抓緊自己脖子,發力一扭,“格勒”的一聲,又扭回了正面,然後,向鐵手一笑,拍拍自己的頭頂道:
    “我這頭愛怎麼轉就怎麼轉,正好可以試出“朝天門”有無誠意跟我們“老字號”合作。幸好老奶奶叫我提防這凌驚怖狼子野心──他果然禽獸不如!”
    鐵手瞠目乍舌瞪著他曾完全給扭得倒轉的頭,喃喃地道:“你沒事?”
    溫辣子摸摸自己的頸項,臉上也出現了一陣痛楚之色:“說全沒事兒,那是假話。只不過,這廝中了我兩枚“老字號”的“紅辣椒”,就算保住命於一時,一對招子也得報銷了。我就用毒物來對付野獸!”
    原來,那不只是暗器。
    而是毒物。
    ──“老字號”溫家的“毒物”。
    ●
    正值此際,於一鞭放棄了攻襲,沒有馬上把握時機,夾擊凌落石。
    可是楊奸在。
    他可不願痛失良機。
    他手上痰盂一翻,正要出手,忽爾,他的右肩離頸稍偏之處,遭人力按,出手按住他的人正是:
    “驚怖大將軍”凌落石!
    ●
    凌落石而今已一時不能視物。
    可是他以雙袖卸去鐵手雙拳,又以一手格住追命殺勢,並以一腳踹飛了他,在他急退之際,又用剩下的那一隻手,認準了方向,自襟衽處穿了出來,疾按住了楊奸。
    這梟雄在吃敗負痛之時,依然臨危不亂,認位奇準。
    楊奸隱隱感覺到凌驚怖先他出手而按住他肩膀的手,足以化解他一切可能的攻勢,並且可以隨時發力,取他性命。
    他當然不想死。
    所以更加不想妄動。
    只聽凌落石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嘶聲道:“……這小兔崽子……我的眼睛……我受傷了……”
    然後他問:““你還不下令叫三十星霜、七十三路風煙、暴行族急攻?!蘇花呢?他在哪?!我看不見啊──”
    語音淒厲而落寞,急切而怒忿。
    楊奸心忖:你都會有今日……
    卻聽一人應聲而出:“蘇花到,拜見大將軍!”
    第六章 紅太陽
    大將軍一聽,臉上頓時罕見的狂喜之色:“綠刑,你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這剎間,楊奸轉念奇速:大將軍現在負了傷。傷重。至少他是目暫不能視物。他現刻是孤軍作戰。於一鞭肯定已跟他扯破了面,不會幫他。“大道如天,各行一邊”的於一鞭已大量耗費了大將軍的內力“將軍令”。追命更是兩度重創了大將軍的眼,讓他視力大受影響。最後,鐵手以純內家功力拼他的“屏風大法”,雖然明顯不敵,但也促使凌落石在技窮力衰之餘,非得要以水激活他的另兩層未施展的“屏風”境地不可。但這兒沒有水,找不到水,那是於一鞭的計劃,不然,“神鞭將軍”才不敢跟殺人不眨眼的大將軍會面。沒有水,只好迫使大將軍飲血,威力更大。結果,因為這轉折,給詐死伺機的溫辣子攫住了千鈞一剎的良機,兩隻“紅辣椒”釘上了凌落石本已受創的雙目,炸得血流披面,而他,楊奸,他給自己取名也有一個“奸”字,他可百無禁忌,以“奸”人手段做“忠”義之士,他可不是“俠士”,他大可以不避忌用暗算、狙殺、甚至趁人之危,只要他出手的對象是個“奸”惡該殺之輩!
    就在這千載難逢的一刻,楊奸本擬出手,但目不能視的大將軍,一出手卻正好截住了楊奸的活路:
    也就是說,楊奸若是不能一招得手,一出手就能殺了凌落石,只要讓大將軍有一次反擊的機會,死的就是楊奸。
    楊奸在這一剎間略有猶豫。
    ──良機不可失。
    ──死生繫一線。
    楊奸滿額冒汗,正要作大死大活的決定之際,忽然間,乍聞蘇花公到了。
    ●
    蘇花公。
    字綠刑,又名青刑,正是大將軍的幕僚裡第一號人物,也是凌落石的智囊。
    就連“老字號”溫家這干人馬,也是大將軍特別調動蘇花公專程走一趟,從嶺南請回來的。
    而今,蘇綠刑趕回來了。
    對大將軍而言,是十分“及時”。
    ──但對楊奸而言那?對群俠如鐵手、追命來說呢?
    ●
    人生便是如此。
    伐了木讓人取暖建屋,對人而言是好事,對樹木而言而不幸。殺了牛羊讓人可以裹腹充飢,對人來說是樂事,對牛羊來說是殘害。敵人來犯殺了敵,對殺敵的人來說便是值得慶幸的,對“敵”和“敵”之家小而言是可悲的事。
    難道幸則一定有不幸?
    喜則一定有人悲?
    圓則有缺?明則有暗?
    ──可不可以同幸?共喜?普天同慶?
    無緣大慈。
    同體大悲。
    ●
    話說回來,蘇花公的“及時”趕到,對大將軍,最終而言,是幸?還是不幸?好事?還是壞事?
    對楊奸,他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不出手。
    因為不能出手。
    大將軍的“手”,就“扶”在他的肩上離喉嚨不到半寸處。在不同的觀點裡,也許可以說,大將軍已在有意無意間向他“出”了“手”。對大將軍這個人,他一向都認為是“深不可測”。
    而且,蘇花公就在他身後出現。
    ──這“扶”在他身上的手,隨時會捏住他的咽喉。
    在他背後的那個人,使他感覺到一種“寒芒在背”的凌厲刺骨。
    他在“朝天山莊”多時,雖知蘇綠刑詭計多端,智計無雙,但也還弄不清楚,蘇花公的武功有多高?甚至有沒有武功?
    對這個人,他只有“莫測高深”四個字;同樣,當日蘇花公也戲稱他“諱莫如深”。
    他面對、背向這兩個深沉可怕的高手,把他夾在中間,他只有把出手之心,硬硬收回,生生打住。
    因為沒有把握。
    ──在江湖上,沒有把握的出手,是自求速死,自取其辱,機會的浪費,生命的蔑視!
    ●
    大將軍又怒又痛又急:“你來得忒也太遲!”
    蘇花公道:“我路上遇冷血,給耽擱了!”
    大將軍一聽冷血,心頭一震,來了兩個名捕追命、鐵手,已難以應付了,若再來一個冷血……負痛之下膽子也起怯意了:“冷血?!……你殺了他沒有?!”
    蘇花公道:“他本來死定了……可是,我殺他時候有顧忌,一失神間就讓人救了他──他反過來攻襲我,我和他一路纏戰到了這兒。”
    “顧忌?!”大將軍怒急怒道,“綠刑你縱橫天下,行遍江湖,居然還是有顧忌?!”
    蘇花公道:“那是小姐和公子也是您的兒子……我不能不顧忌。”
    大將軍慘然道:“小刀?……小骨?……?”
    蘇綠刑這時已攙扶住大將軍,苦笑道:“是。別的人還就罷了,但他們是小骨、小刀。”
    大將軍忽爾急切地問道:“水呢?水啊……水!”
    蘇花公道:“大將軍,我趕回來,雖然遲了,但知大將軍早獨赴落山磯,我覺得不妙,所以把該準備的都備好了,三十星霜,七十三路風煙,暴行族,全都往落山磯靠攏,我把‘大連盟’的四大妖‘奸、商、通、明’另三妖全急召回‘天朝門’候命了。只要在這節骨眼上緩得一緩,法子就要來了!”
    大將軍喘息道:“很好。”
    蘇花公上前攙扶著他:“大將軍,你挺得下來麼?!”
    大將軍低聲問:“現在戰情如何了?”他畢竟江湖上大風大浪,狙殺暗算,無不歷遍,他也下手害人,無不用其極,是以,他眼雖不能視物,一面與蘇花公說話,一面仍留意敵情。
    蘇花公道:“鐵手正與追命說話,於一鞭偷偷找牙將於勇花送走兩個小傢伙!”
    大將軍一面運氣調息,一面掏出四粒三角形的小丸子,一顆吞服,一顆置於舌底,另二粒則自左右鼻孔一氣吸了進去,片刻才能艱辛言語:
    “……紅太陽……”
    “──紅太陽?”蘇花公不明白,“……什麼紅太陽?”
    大將軍喘息得像牯牛剛吞下一隻蟾蜍:“我的眼……我看不見別的……只看見兩個……兩個紅太陽……兩顆大紅太陽……大紅太陽高高掛……!”
    蘇花公端詳看大將軍仍在淌血的臉,好一會才道:“你著的是‘老字號’溫家的‘紅辣椒’……”
    大將軍悶哼道:“我知道。”
    蘇花公道:“那其實不是暗器,而是一種毒物。”
    大將軍哼聲道:“若是暗器,而非唐門,豈射得著我?”
    蘇花公欲言又止,看著大將軍一頭亂生的紫發,瞠目無語。
    大將軍立即覺察了:“怎麼了?”
    蘇花公道:“沒事。治大將軍毒傷要緊,我有‘波灞兒本’兩條,或許有助。”
    大將軍急道:“‘波灞兒本’……?!我知道,這原是西域罕有的東西……它又名‘波灞耳根’,它在哪裡?!你怎麼會有……?”
    蘇花公道:“我不知道會發生這種情形……它仍養在‘天朝門’內我的‘三點堂’裡。”
    大將軍雙手捂臉,痛苦地道:“唉,沒料我一時大意,存心仁厚,還是著了道──其實我一開始,若不是先給那於狗鞭子消耗了‘將軍令’的銳氣,追命早就不活了──”
    蘇花公擔心地勸道:“將軍莫要用手揩臉,‘紅辣椒’的毒會迅速蔓延傳染的……”
    大將軍痛楚得全身顫哆不已:“我其實最主要是傷在追命的暗算下……”
    蘇花公聽到也有點意外:“追命?卑下趕來的時候,大將軍已鬥到鐵手,‘紅辣椒’已飛襲大將軍您……”
    大將軍兀自忿忿不平,“我的一雙招子,先給追命含酒噴我所傷的。之後,我又掉以輕心,不意殺千刀的這酒鬼狼子野心,嘴裡居然還有酒,再傷一次,所以無法清楚辨認戰勢,之後又跟鐵手惡鬥,這才著了道兒的!”
    蘇花公這才明白:“先傷在兩記酒箭下,再為‘紅辣椒’之毒所侵,難怪……”
    他本來是想說:雙目會傷得如此嚴重了。但怕大將軍盛怒極痛之下,不懂會做出什麼事來,所以便沒直言。
    第七章 吹彈得破
    可是他只那麼一下微微吞吐,大將軍已感覺出來了,他恨恨地道:
    “不!不!!不是這個!最毒的是……連我都沒料到──最毒的是鐵手!”
    蘇花公倒意料不到,兩道灰眉一振,道:“鐵手?!……他一向是光明磊落、出名好漢的傢伙──他也對大將軍您施暗襲?!”
    語言裡很有點不可思議。
    大將軍獰惡地一把抓住了蘇花公的肩膀:“你不相信?!”
    蘇花公還未來得及說話,大將軍已道:“他和我對掌的時候,各留主力不發,互相試探、琢磨。不料於此之際,他的掌力竟有劇毒,已偷偷逼入我體內,我發現時已遲,你看……”
    他淒厲的指著自己一頭怪發,兩眼仍淌著鮮血:“他的毒力可怖凌厲,接近溫家‘老字號’的邪門毒力,但又更加詭怪,我將之逼出體外,就生這一頭怪樣兒……”
    蘇花公再次端詳大將軍那一頭妖紫色的怪發,一時語塞,好半晌才喃喃道:“這種毒,好像不是……”
    大將軍突然兀地睜開了眼睛。
    他兩隻眼睛猙獰獰的滾出了血珠。
    腫得像兩口杯子。
    老大。
    ──他並沒有完全瞎掉。
    但他先著追命兩記“酒箭”,再中兩條“紅辣椒”,雖不瞎但已受嚴重傷害,能看見的只怕不及平時、常人的五、六分之一,若他不是凌落石,三次受創,均能及時凝氣護體,神功護眼,早就變成一個盲人瞽叟了。
    他一雙眼珠,恐怖難看,讓人怵目驚心,而且浮腫無比,簡直吹彈間便得爆破。
    “你在看我?!”
    他低吼道。
    “是。將軍。以卑下所見,將軍給鐵手逼入體內的毒,應該不只是‘老字號’溫家的手法。”
    大將軍本正盛怒,但蘇花公這幾句話,他居然仍聽得入:“你是說……?”
    蘇花公仍在辨毒析源:“這應該是‘蜀中唐門’的暗器或兵器上所淬的毒!能用得上這種毒的,已是唐門裡一級高手,地位想不在溫辣子之下!這……這很像是‘破傷風’之毒,或是‘冰毒’……如果是蘸在刀口上或劍尖上,一旦傷人見血,無有不中毒入骨,求死難得……”
    蘇花公雖然博聞識廣,但說來確有些結結巴巴,但他講述要害要務的時候,卻用語切確,完全不對大將軍巴結。
    大將軍臉色也在發紫,眼創仍令他痛得發抖不已:“這姓鐵的傢伙……內力怎會混合這種毒?!”
    蘇花公也不理解:“我也不明白……從未聽說過鐵游夏也會用毒!”
    大將軍氣虎虎地道:“江湖傳言,本不可信──我是先著了這‘破傷風’之毒,再催真氣,一時銜接不上,又沒水可借力運勁,只好飲血求補充元氣……這一來又著了辣傢伙的道兒!”
    蘇花公看著大將軍那一對幾乎不吹彈也欲破的眼球,也驚心動魄地道:“‘紅辣椒’的毒聽說是溫家和唐門合併研究出來,既是暗器也是毒物的絕活兒,可以變成五官、飾物、穿著之類的事物,發動之前,無人可以識破,所以更具威力!”
    大將軍含恨飲忿地道:“我全身護著屏風真氣,迴旋激盪。如果只是暗器,總會有破空之聲;再厲害的暗器,也有破氣的法門。我一定會警覺。但那是毒摻和著活物,又潛黏在溫辣子臉上,近處猝襲,我才──!”
    說到這裡,實在太痛,慘嚎半聲,說不下去。
    蘇花公和楊奸,一直以來只見大將軍殘虐害人,折磨殺戮,受他逼害的人哀求、哭號依然不得寬恕、輕饒。幾時見過囂狂一世、無人敢惹的驚怖大將軍,今夜居然落得個血流披面、惶然哀號不已的情境?!氣急敗壞幾乎走投無路的場面?
    然後大將軍兀地問了一句:“你們為什麼一直看著我?我很恐怖,是嗎?我傷得很厲害,是吧?”
    蘇花公答:“是。”
    楊奸忽道:“溫辣子又來了。”
    大將軍仍十分警覺的道:“現在是誰退回來了?”
    楊奸道:“是‘七十三路風煙’的一風三煙,把於家兩小和於牙將逼回戰陣裡來了。”
    大將軍冷哼道:“憑軒轅、海豹、鐵鐵、元元一風三煙四人,還得費這麼多時間。看來,戰局並不樂觀。”
    楊奸道:“我們的人的確是包圍了這兒,但他們的人更重重包圍了我們的人。”
    大將軍顯得臨危不亂,依然調派有度:“‘奸、商、通、明’呢?你早到了,其他三人呢?”
    楊奸片瞬間也沒猶豫,道:“他們反包抄,故在最外圍。”
    大將軍臉上抽搐了一下,“他們老在外邊幹啥?方便逃跑麼?!你是怎麼個領導他們的?!”
    楊奸忙道:“屬下處事無能,罪該萬死。”
    大將軍叱道:“設法殺開一條路,領他們進入核心!”
    楊奸道:“是。”
    即行退去。
    ●
    退走之際,楊奸這才發現自己汗濕重衣,一顆心原來已經停止跳動好一段時間了,自己猶未覺察。
    他仗妖魅一般的身法,穿出了包圍,才有機會擰首取看一看自己的頸肩:
    兩個硃砂般的指印,像一朵烈艷紅唇,印在他鎖骨上,就在那欲焰紅唇的膚下,至少有三處死穴一個大血脈,埋在那兒,大可以在彈指間讓他灰飛煙滅。楊奸只覺一陣寒意,從內心裡一波波的傳了開來,直至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他省覺自己得向追命交待些要害。
    ●
    楊奸去後,大將軍忽然對蘇花公問:“你怎麼還是在看著我?”
    蘇花公道:“我在觀察將軍的目傷。”
    大將軍冷哼道:“我一時還死不了。”
    “我可不可以碰碰你的傷口?”蘇花公用手輕撫大將軍目角傷處,然後凝重的道:“將軍還是先設法殺出重圍,先求全再求攻的好。”
    “我還可以。”大將軍冷峻道,並任由蘇花公用手指輕觸他已經變成兩個大水泡的眼膜,“我要水……只要有水……就會好上一些。”
    蘇花公依然堅持:“可是這眼傷非同小可,今晚這兒人手也不夠。”
    大將軍冷冷地道:“就算人手不足,但現在燕趙已經來了,‘暴行族’也殺入圍內了,不然,你以為我會遣楊奸離去,讓自己與你孤立於敵人包圍中?”
    然後,他驀地絞住蘇花公的手指,另一手扣住了蘇青刑的咽喉,一字一句的道:
    “你明知溫辣子是來刺殺我的,你還請他們來?!”
    蘇花公馬上透不過氣來。
    但他沒有掙扎。
    他不動。
    他的樣子,似在等死多於在求生。
    好一會,大將軍覺得對方確切是完全沒有反抗,沒有掙扎,這才稍稍鬆了手指頭:
    “你剛才用手指觸摸我捱了‘紅辣椒’之毒患處,手指頭上還蘸了‘若葉花吹血’,略可紓解‘紅辣椒’之毒力……但你這樣以指敷藥,也得冒上中毒之危,是不?”
    蘇花公淡淡地道:“為將軍療毒,理所當然,我沒想過自己。”
    大將軍感覺得眼上的刺痛已迅速平復了許多,他的手指也一一鬆卻,改而用寬大的手掌好像很親暱地拍了拍蘇花公的面頰。
    蘇青刑也沒閃躲。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溫辣子是將軍你下令要我叫他們過來相助的。”
    “以你精明,一路上也沒發現蹊蹺?”
    “大將軍當日主張要引入‘老字號’之時,我曾提起過‘老字號’近年跟‘蜀中唐門’有聯結的異動,唐老奶奶跟溫家四個字號的頂峰人物都秘密有聯繫……那時我就不主張引入溫那幫人,就是因為有懷疑,甚至連唐仇、唐小鳥等都信不過。”
    “你明知道不妥,為何還是要讓溫辣子、溫吐克接近我?”
    “將軍聖明,”蘇花公道,“我一早已飛鴿傳書,走報溫家幾個人:溫辣子、溫吐克、溫吐馬、溫情、溫小便……全都是各有機心的,宜懷柔留用,並在路上故意讓他們分散入城,不讓他們聯在一道,但不知為何……將軍好像完全沒收到過這個消息?”
    大將軍聞言,用手往臉上大力一抹,頓時滿手血腥,他也滿面血污,仰首向天,喃喃地道:
    “奇怪,我的確是沒收到你的通報。”
    然後他轉過身來,問了一句:“剛才我在說,‘若是暗器,若非唐門,豈傷得了我’,為啥你欲言又止?你不同意?你不服氣?”
    蘇花心中,暗自發出一聲浩歎。
    那時候,大將軍雙目受到重創,奇痛攻心,眼又不能見物,居然還對這麼小心細微關節:些許的異常反應,都觀察、牢記得這般清楚,還不忘記這時候提出追問,對這種不世人物,他也無話可說了。
    “是。”蘇青刑道,“還是會有一些例外。”
    “譬如?”
    “例如……”蘇花公道,“名捕無情。”
    “那個小傢伙?”大將軍喀吐一聲,吐出一口摻著血水的濃痰,要不是楊奸剛好走了,恐怕還會借他痰盂一用哩,“只不過是個殘廢罷了!”
    他桀桀的不知是怪笑還是呼痛:“他連站都站不起來,又能奈我何!我堂堂大將軍,怎會怕一個叫無情的殘廢!”
    第八章 三十星霜
    為什麼大將軍負傷之後,還可以和楊奸、蘇花如此從容的對話?
    雖然這些對話其實並不從容。
    而且還是殺機重重。
    其中凶險,只有楊奸心知,蘇公肚明。
    ──整個局面,卻只有一個身受重創、雙目幾盲的恐怖大將軍可以縱控。
    至於他們三人,至少可以‘暢所欲言’的原因,那是因為:
    燕趙來了。
    ──以及他的“死士”。
    死士有男的也有女的:
    他們圍繞了一個大圈,以燕趙為主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歌之,詠之,誦之,唱之,還生著沖天大火,十分陶醉,也相當瘋狂。
    他們這麼一圍,誰要越過火線,都非得跟數十名“死士”交手不可。
    就算能通得過這六十二名狂歌曼舞的“死士”,也決計通不過燕趙的“神手大劈棺”。
    何況,還有兩個不驚人的人在掠陣。
    貌不驚人。
    但絕對掠得了陣。
    一個長得高大,一個卻十分矮小,兩個人同樣的長得圓滾滾。
    這兩個人,一個是“行屍尊者”麥丹拿,一個是“走肉頭陀”鍾森明。
    誰過來誰就得吃他們的暗器。
    還有他們的古怪功夫:“行屍拳法”,每殺一人,功力就增一分;“走肉掌法”,專把對方武功偷龍轉鳳,化為己用。
    跟他們交手,輸了成了犧牲品,萬一贏了,打狗還看主人面,唐仇是他們主人,現在是不是來了也無人得悉。
    落山磯那兒,也不只於一鞭的部下在對付驚怖大將軍的人。
    主力的,還有“青花會”和“鳳盟”的高手,另外,在外佈署包圍的,更有“天機”和蘇秋坊的一眾志士。
    大家正好實力相峙,相互抗衡,旗鼓相當,棋逢敵手。
    這之間,驚怖大將軍是負了相當重的傷,主要是目不能視物,對敵自然大大打了折扣。
    追命傷了足。
    於一鞭中了掌。
    溫辣子看來一擊得手,但他的頭好像卡得不太穩當,使得他老是用兩隻手去扶住他搖晃晃的大頭勺子。
    鐵手受了內傷。
    不過,三人中,幸運得最離奇,卻是一向渾厚、純樸、不使花巧機詐的鐵游夏!
    ●
    在與大將軍比拚內力之後,就連追命也認為:鐵手大落下風,情形十分不妙。
    所以當大將軍受創疾退,兩人陡分了開來之際,追命馬上要掠過去要替鐵手護法。
    “你傷重了!”
    鐵手一開始,是回不過氣來,但半晌後,已能答:“不重……”
    “但你的指甲……”追命仍是擔心。
    “我之前著了唐仇的‘冰’毒。又捱了她的‘刀毒’。幾種毒力和暗器合併,潛伏我體內,並未能一一逼迫出來,自己一路拚鬥,也並未留意。”鐵手很快就緩得一口氣來,怕追命為他掛慮,就道出其中原委,“大將軍用‘屏風大法’的‘起’式,跟我‘一以貫之’鬥得正酣,他因前已惡鬥二場,一時取我不下,便轉用‘承’。‘承’是‘受’之意,以內力布成‘陣’,‘陣’即是先讓人入陣才能發動、發功。問題是:我的內力本有干擾,潛有毒質,就給他一吸一引,轉入他體內,他‘承受’了。但他也夠厲害,把力全轉入額頂,生了一大蓬亂髮。我的功力雖給他吸取不少,但我內力源於大地,自是源源不絕,而原本內勁上潛存的毒力,卻給吸取盡除,餘毒漸卸,長成為惡甲,其實也是完全掙脫毒力的微兆和過程而已,就好比蛇要脫皮才能重新蛻變,受傷患處結了痂子不久就能長出新肉一樣。我反而沒什麼事。”
    鐵手算是“因禍得福”。
    大將軍吸取承受了他身罹的毒力,相當不划算。
    追命聽了,這才算放了心。
    馬蹄狂嘶,車聲轆轆,十五輛駟馬篷車,飛馳上了土崗,馬車四角,風燈照明,一齊停下,把眾人圍在中心。
    趕車各有二人。
    一正一副。
    總共三十人。
    ──三十星霜,天下無雙,出手驚心,非死即傷。
    他們這一夥人,每一動手,都有嶄新的設計,新穎的殺法,總之,令人動魄驚心,而且殺傷力奇大,使死的人死得震撼淒厲,而未死的人也一輩子難忘。
    他們這一個殺手集團正好藉此打響名號,讓人牢牢記住,就會永生不忘。
    讓人駭怕驚懼,也是一種成名的方式。
    可是他們這一次冒上來、衝上來,卻是為了什麼?又要用什麼法子驚世駭俗、揚名立萬?
    追命已不暇細思。
    因為楊奸在離開山崗掠身而過的時候,已傳達給他一句很重要的話。
    一句很重要的話。
    “如果三十星霜一到,馬上就要對大將軍圍攻格殺,不然恐怕制他不住。”
    這句話,追命已通知了於一鞭和鐵手。
    於一鞭一見於投和於玲,本交給裨將招九積和牙將於勇花要帶離土崗,但居然給七十三路風煙圍殺了回來,這時,他跟大將軍已扯破了臉,正面對敵,自知以個人之力,絕收拾不了凌落石,若自己一個不敵,只怕兒子、女兒都活不了,以大將軍的狠性,也決不會放過他的後人,他的部屬軍隊,也一定會受株連殺害,所以,他今天也不管一切,已豁了出去,不管單挑群毆,都非把凌落石置之死地不可!
    是以他們三人再不遲疑,不約而同,分三個方向,向大將軍逼近。
    不。
    不只三人,另一非常和氣的人,向大將軍背後,沿著華麗馬車的陰影,用一種非常慢條斯理的,以一種非常和氣的步伐悄悄的欺近。
    這個當然就是“天機”四大天王裡的哈三天:哈佛。
    哈佛正打算以一種非常以和為貴的方式,十分和氣的殺了驚怖大將軍:
    凌落石!
    ●
    這時候,凌落石的視力幾乎一片模糊。
    他所中的毒和傷,都未逼出,也未復元。
    他的徒眾雖多,但真正強大能戰的,就一個燕趙,另外,就是在他身邊智囊兼戰友,但是武林中始終不知其戰力的蘇花公。
    但大將軍卻不退卻。
    他叫蘇花公扶著他。
    扶著他行前。
    迎著敵人。
    這時,十五駕篷車,車簾緊閉低垂,齊齊團團圍在土崗上,中間,空出一大片地方。
    大將軍就站在那兒。
    於一鞭、追命、鐵手、哈佛,分四方面包抄過去。
    就連燕趙和他的死士們,以及馬爾、寇梁、於玲、於投、鍾森明、麥丹拿、招九積、於勇花……這幾十人,也全聚合在這曠地上。
    月,在天。
    星,稀。
    馬在低鳴。
    人呢?
    在拚死活。
    在求勝。
    求存。
    第九章 慘綠少年
    有些人,幫人活得更好,他就愈快樂,是求存的一種方式。
    有的人,殺人來讓自己活得更好,也是求存的另一種方式。
    大將軍呢?
    ●
    他昂然立於曠地中央。
    然後他站直,一手推開蘇花公:
    “來吧!”
    這次,他不說“請”。
    因為已不須要客氣。
    此際是性命相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只有你死,我活。
    他一說完,立刻有人向他出手。
    哈佛。
    他猛吸一口氣,哈一聲,打出一拳,哈三聲,打出三拳。
    哈哈哈。
    一拳比一拳和氣。
    殺傷力,卻一拳比一拳勁!
    但他的拳主要不在殺敵。
    他有自知之明,他的拳法,要殺大將軍,還力有未逮。
    他志不在此。
    旨在掩護。
    掩護兩個人。
    艷芳大師自另一輛馬車旁躥出!
    他手上的袈裟,直罩大將軍。
    另一人則自馬車底滾了出來。
    他手上有琴。
    他用琴橫掃大將軍下盤,彷彿他手上所持的,不是“風雨鈴霖”古琴,而是一柄大斧鉞!
    破空劃出殺伐的琴韻!
    大將軍笑了。
    狂笑。
    他突然衝向一輛馬車。
    一掌,車篷垮了,坍倒下來。
    鐵手、追命一直沒有動手。
    他們在提防。
    提防車裡的埋伏:
    是強弩?
    是伏兵?
    還是殺手?
    暗器?
    ●
    都不是。
    車裡都是:
    水缸。
    ──一口一口的大水缸。
    瓷水缸!
    ●
    水缸用來做什麼!
    當然是盛水。
    可是,水缸在這時候出現,實在是太過詭怪、突兀、不協調了!
    ●
    大將軍忽然衝了過去,一伸手,將軍令,便拍破了一口大水缸。
    瓷片四分五裂,水迸濺而出。
    水洶湧而出,大將軍衣衫濺濕。
    大將軍宛如全身浸透在水裡,一付狂歡的樣子。
    然後他打破第二缸、第三缸、第四缸……每車只有四缸。
    這時,大將軍像個頑童一樣,他東竄西躍,手拍腳蹴,乓乒彭另,又上了另一部馬車,砸下車篷,又有四口水缸,他照樣又一一打破。
    當他擊破第二輛馬車的第三口瓷缸之時,不管哈佛、袁天王、艷芳大師的攻勢,再加追命、鐵手、於一鞭的攻擊,都已全然不管用了。至少對他,已沒有用了。
    水對他而言,像鯊魚重回到了海洋。
    他不只如魚得水。
    更不止如虎添翼。
    他是一下子成了仙入了道卻變成了魔頭了。
    他歡快地狂嘯、盡情的怪嘶!
    他全身浸著迸濺出來的水,然而,迅即又全身蒸騰著煙霞薄霧。
    他踢破水缸,躍到第五輛馬車的時候,追命、鐵手、於一鞭、袁祖賢、艷芳大師、哈三天,只有完全捱打的份兒。
    他每拍碎一口缸,當水花迸噴之時,珖琅聲中他就運氣一送,將水即時凝成冰,像一片銳利無比的玻璃晶片,全向敵人拍飛了過去。
    千片萬片。
    萬晶千瑩!
    鋒銳無比!
    利不可擋!
    追命、鐵手等人,武功再好,也接不下這千千萬萬水凝結而成的暗器,傷殺力又奇巨,不消片刻,六人皆給利鋒割切得傷痕纍纍,體無完膚,血湧如泉。
    血令大將軍更是歡狂。
    他已竄到第八輛馬車,又拍開第一口水缸,這時候,他忽把鋒頭一轉,所有的水凝成利片,都攻向離得較遠馬爾、寇梁,還有於投、於玲、招九積、於勇花等人。
    於投、於玲年齡還小,武功最弱,立重傷倒地,哀呼連連。
    招九積和於勇花二人拼了性命維護二小,但也傷了多處,情況危殆。
    馬爾、寇梁的情勢也好不了多少。
    於一鞭看得睚眥欲裂,怒叱道:“凌落石,你用‘走井法子’對付小孩子,你有種就──!”
    話未說完,一道玻璃水晶片已打橫割入他唇裡,對穿過他雙頰。
    追命輕功好,避得較多,但也傷了七、八處,血流如注,已力盡筋疲。
    他向鐵手忿道:“不好!看來大將軍雖找不到井水,卻把水一缸缸的運來,激發他的功力了!”
    且見鐵手的情形,也好不了哪裡去。
    鐵手內力深厚,運勁於全身,勉強硬崩掉了百來片水晶刀片,但久而久之,只要功力稍馳,就給一兩片割入肌裡,疼痛一生,聚力稍散,於是,愈來愈不能抵擋,傷口也愈來愈多了。
    他一面強忍痛楚,一面嘶聲喊道:“大家要聚在一起……比較好抵擋──”
    話說如此,可是談何容易。
    大將軍已經到第十輛馬車內,車裡有的是水缸,水缸一破,千萬道玻璃水晶刀片,馬上以‘屏風四扇門’的‘轉’字訣,活化了‘走井法子’,變成了用之不盡的可怕兵器、利器、暗器,眼看群雄要給‘水刀’,切割成片、伏屍當堂不可了。大將軍殺得性起,除了蘇花公略有迴避之外,連燕趙手下的死士及大連盟暴行族的人,也一併殺傷了多人。
    凌落石還特別專攻於投、於玲二小,這一來,就分盡了於一鞭的心神,要保護他的孩子,更著了更多‘水刀’,追命、鐵手欲前去助他,輕功因而稍滯,氣功亦因此微馳,又遭‘水刀’破體重創幾下,連追命、鐵手也幾乎支撐不住了。
    ──“走井法子”,只遇上“水”已有如此威力,若遇上井,那還得了?!
    眾人極為恐懼,逃生無路,求救無門之時,大將軍更得勢不饒人,跳上第十一輛馬車,明黃燈火晃漾,照個通明,大將軍一腳踢開第一口大水缸,又光琅一聲,猙獰狂笑道:
    “今晚叫你們知道老子的厲害!”
    波的一聲。
    缸碎。
    水濺。
    然後,他以絕世功力,水化冰,冰化刀,刀殺敵!
    痛快。
    他原想如是。
    但不是。
    事實不然。
    缸碎。
    裂開。
    缸是空的。
    有人。
    一個少年人,這剎那給大將軍的感覺,竟然是恬和驚。
    恬。
    驚。
    這本來是兩種完全合不攏、湊不全、搭不在一起的感覺。
    可是大將軍乍看到他,第一個迎面擊出來的感覺就是:
    恬  和  驚
    那是一個少年人,寂寞如常的坐在那兒,好像就在山河歲月裡,悠悠遊游,長袍古袖,風靜溫恬,只等人來敲碎這一缸,只等人來敲醒這一刻。
    儘管外面鬥個虎嘯龍吟,山動岳搖,他還是車裡缸裡,萬古雲霄一羽毛,匕鬯不驚,黑白分明。
    大將軍碎缸。
    見到了這個少年。
    少年對大將軍一笑,一伸手,說:“我也有,還給你。”只見千百道水晶片,齊打了過去,一齊打到大將軍臉上、胸上,身上,插刺得凌落石像只水晶刺蝟一樣。
    不可一世全面制勝的大將軍馬上仰天飛跌了出去,慘嚎:“你──到──底──是──誰?!”
    大將軍痛急攻心,驚得三魂失二,七魄剩一,連跌邊問了那麼一句。
    少年那一揚手間的暗器,看似簡單,也很平淡,但卻似四散而包抄過去的音符,而且每一發都能準確地命中。
    “奇怪,你剛才不是一直在罵我嗎?”少年在看自己剛發過暗器那修長白皙秀氣的手指,寂寞地道:“我就是你說的那個廢物啊。”
    ●
    人,原字本只有一撇一捺,但月下燈裡,這慘綠少年淡淡的寂意,卻似有千悲萬喜,像是少女心中一個千呼萬喚的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