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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集:一條美艷動人的蜈蚣

五十八、剮了你好嗎
    對一個男子漢來說,不是怕失敗,而是怕根本不讓他打就宣判他已經失敗。在良知和真理的絕對死寂裡,或是爆發,或是毀滅。
    冷血的情形,恰好就是這樣子。
    冷血一向狠,但現在他狠不了。
    他向來敢於拚命,可是現在他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他劍法高,武功好——但那有什麼用?此際,他殘破的身軀,只怕還打不過一條小小的游魚。
    他本來心高氣傲,可是,這一次,他才剛剛接手一件大案,到今天,只連累了他要救的村民,只害死了救他的恩人,還害得一直照顧他的女子飽受凌辱。
    而他,只有在旁「眼睜睜看著」的份兒。
    他現在想拚,卻不能拚。
    連求死也不能。
    ——也許天下事還有一件比『失敗」更令人放棄抵抗的,那就是死亡。
    所以,當一個人真的「想死」的時候,他已經沒什麼不可以幹,沒什麼不敢幹,沒什麼不能幹的了。
    ——世間還有比「毀滅自己」還需要更大勇氣的事情嗎?
    偏偏世上選擇「自我摧毀」的人多,以這種大無畏的勇決來行大事的人,卻不多見。
    冷血現在,卻不是勇氣的問題。
    他體內彷彿五行顛倒、乾坤逆錯,心臟已跌到丹田、肝臟取代了肺腑、胃部像是吞了一斤的鉛和一棵不會開花的鐵樹,他的下身似是浸在泥塘裡,變成了一株蓮藕,上身冒在池面上只是一顆冒在池面上的頭顱。一陣急寒、一陣慘熱,使他覺得既不是在人間,亦不是在地獄,而是他變成了一條蛙蛇,還是一條腹蛇,已鑽進了他的衫內。
    他完全不能動彈。
    但全身肌肉都在顫動。
    ——「黑血」的毒,加上「紅鱗素」的藥力,還有「一元蟲」的衝擊,使他奇經八脈,全都倒錯凌亂,十分難受。
    他沒有選擇。
    他甚至不能死。
    ——他只能眼巴巴的看著:
    禽獸般的薔薇將軍如何姦污小刀姑娘。
    本來血氣方剛而且意興風發的冷血,而今痛心疾首而且生不如死,他覺得,從一開始,這件事轟轟觀烈,雙方爭持,好不燦爛,而今聞說老渠已遭攻陷,鄉民只怕都凶多吉少,眼見恩人死盡,義土受辱,好人沒好下場,正義全面崩敗,偽善完全獲勝,使得一向為正義而戰的冷血;就算體內有爆炸聲響般的怒憤,天下寧有幾許不平事,但他什麼也不能做。
    當然,世上有些人的臉皮真比萬里長城還厚,不過,對冷血而言,一出道就遭此屈辱,使他的嫉惡如仇,變得更嫉惡如仇;他那給擊垮了的慘痛心情,轉化成了他矢志要血債血償的激烈性情。
    門已掩上。
    ——叫天天不應。
    ——喚地地不聞。
    何況小刀和冷血,都不能叫,不能喚。
    薔薇將軍在脫下褲子之後,又去剝光了小刀身上的褻衣。
    他的動作很慢。
    很輕鬆,
    甚至很溫柔。
    他把大掃刀置在身旁,那把刀映著水光,寒沁沁的,就像小刀的腿。
    他用手捧起小刀淒然的秀頷,向她說:「你久候的一刻,終於來臨了。」
    他用指一捏,小刀只有張開了口,他把他身子緊緊地逼了上去,一邊笑著,一邊想在鏡中看個水落石出,任何細微的表情,都不放過。
    小刀想掙扎。
    ——她最大的力量,也不過是盡力的將脖子往後仰。
    她瀑布般的雲發因而往後仰晃,激盪的髮絲在她雪玉雕鐫般的胴體上回纏,像一張硃筆仕女圖上的裂紋。
    她微微噢了一聲,眼神是恥辱與恍惚的。她失去了拒絕的力量。於春童尖笑了起來,看他的樣子,是愉快得接近狂喜的表情,像正在發瘋,又像是正在發燒。他把小腹在小刀的發上統扭瀑布似的磨蹭著,這時候,小刀的手指,無力的、衰弱的、悲哀的在空中畫著哀傷的構圖。
    羞恥、受辱使她全身劇烈而且恐飾的發著抖。於春童的下腹緊貼小刀的臉,不住抽搐。
    忽然,薔薇將軍疾退了出去,還發出了「卜」的一聲,一臉獰惡的狎笑。
    大概是小刀想拚盡餘力,要與他拚個死活吧,但又給他發現了她的意圖,及時退了出去。
    他拉起掃刀。
    小刀一向亮麗而今充滿屈辱的眼色,陡升起了一種對刀光渴求的神情。
    「你想咬我?」薔薇將軍恣意的快樂的笑道:「到這個地步,你還想掙扎?」
    「我才不讓你死。」他得意非凡的說,「我只對不聽我的話的女人懲罰。」
    刀光一閃。
    那一刀在小刀無瑕的玉頰上,劃了一道血口。
    血自雪玉般的肌膚裡滲出來,像一朵會淌血的桃花,使她的膚色,更剔透著動人心魄的美。
    連薔薇將軍似也不可忍受這盡收眼底的刺激。
    「你沒希望了。你認命吧。」他滿意的道:「我要享受你了。」
    他當然不理她流淚,還有流血。他就是要享受她的流血、流淚。他放下了大刀,逼進她那雙比刀清亮比刀冷的玉體,用他那比世上任何東西都醜惡的身體向前猛撲了上去。
    誰都知道:誰也救不了小刀。
    誰也不會來救小刀。
    沒有誰來救小刀。
    八九婆婆,死。
    三罷大俠,歿。
    蟲二大師,亡。
    三缸公子,給堵在井底裡。
    梁大中、但巴旺都命喪「乳房」。
    沙崗、石崗,雙雙斃命。
    冷血已是個廢人。
    所以薔薇將軍好整以暇、熱火朝天、了無憚忌、生死在握的向在他臂間柔弱得連掙扎的餘地也無的女子問:
    「讓我剮了你,好嗎?」他說:「你放心,我不是一寸一寸的剮你,而是一分一毫的,保管你一輩子都記住今晚,一輩子都忘不了我。」
    他說著,把手指在小刀臉頰上的切口一抹,然後用這血色來塗她的唇。
    他身上那把「污穢的刀」,繼續向她無情的戲弄,在這之前,他還用手亂打小刀的玉體。
    便在此時,嘩啦一聲,一道水柱,沖頂拔起,一條人影自水柱裡疾掠而出,就像一頭久蟄池底的龍,一出世就要石破天驚。
    五十九、十七回生
    石破天驚、海枯石爛、驚天動地、鋪天蓋地、排山倒海、浪裂濤分、天崩地裂、風湧雲動、天地失色、天昏地暗……諸如此類的用辭,井非天地萬物對人之七情真有如此深情,只是人好渲染誇張、自作多情,不惜要利用天、地、山、石、海、浪、風、雲來顯示自己的激情甚或濫情。
    龍也是這樣。為了要壯大自己,使自己特殊非凡,所以用了這樣一個馬頭、鹿角、蛇身、雞爪,既出水能飛入水能游的圖騰,作為民族的象徵,把「它」的子民說為「龍的傳人」——其實,誰知道真的「龍」是否只是一條「大蟲」?
    ——可是,稱之為「龍的傳人」,彷彿就兩腋生風,稱為「蟲的傳人」,就有點抬不起頭來了。
    其實,管它是蟲是龍,老虎也不過是俗稱的「大蟲」而已!只要活得像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不管祖先是龍是蟲,都是光采非凡的事!
    ——象薔薇將軍於春童這種人,就算是「龍」的傳人,那又怎麼樣?問題是:他還能不能算是個「人」?
    或許,「人」就是這樣子吧!
    所以,此際也有這樣一個自水中拔起、化作怒龍,向薔薇將軍發出驚天破石攻襲的人!
    「三缸公子」溫約紅!
    三缸公子不是中了「黑血」的嗎?他不是給堵在井底裡的嗎?他怎麼竟會從「乳池」裡猝然強身而出,向正恣欲中的薔薇將軍發出奪命一擊呢?
    太突然了。對冷血而言,是這種感覺。
    像一部小說,明明是寫了前面十六回,到了十七回,忽然一轉,又回復了生機!對小刀來說,此際的感受亦是這樣。
    看著小刀艱辛受辱,喘息咻咻,還有那足以令他眼花撩亂的清白之軀,像薔薇將軍這樣一個好色已成了習慣的男子,也不禁在眼神裡流露出一種野獸的目光,臉容第一次嚴肅了起來。他匝緊了她的身子,他要攻佔這一具活色生香的無瑕玉體了。
    他剛放下了他的屠刀。
    他的刀就置於小刀象刀般如雪似玉的腿旁。
    然後他「舉」起了另一把「刀」。
    ——那是更慘無人道的「屠刀」。
    這一刀正在小刀的腿間。
    他正要全神貫注去感受刀入肉裡的快感,突然,水柱沖天而起,一人化作青龍,一劍向他刺來。
    這一劍極炔。
    於春童的反應也極快。
    劍光乍現,他已抄刀。
    刀在手之際,劍已指著他的咽喉。
    劍卻並沒有馬上刺下去,理由也許只有兩個:
    一,溫約紅不屑用猝擊、狙襲的方式來殺死他的對手——儘管那是個鄙惡已極、罪該萬死的人。
    二,這時候於春童雖已來不及出刀,但他的大掃刀亦已抵在小刀的咽喉上。
    冷血在水深火熱炙寒交迫中這樣估量著。
    溫約紅叱道:「放下你的刀。」
    他喘著氣,一身濕淋淋的,水不住的自他身上滴落,落地有聲。
    於春童喘息道:「放下你的劍。」
    溫約紅斬釘截鐵的道:「你不收刀我就刺過去。」
    於春童堅定的道:「你殺我她也死定了。」
    溫約紅咬牙切齒的道:「於春童,你這樣做,不是為你老爸報仇,而是給你老爸丟臉。」
    於春童點點頭,欣然道:「謝謝你的讚美。——你不是在井裡的嗎?」
    他一面說著,可並沒有半絲鬆懈。
    溫約紅也一樣。他知道自己面對的不是豺狼。豺狼還沒他一隻手指可怕。
    「我一中了毒,就打算先退入井裡,緩一口氣再說。這井水本是前通往湖水,後導入屋裡「乳池」的,否則,我又怎會自顧逃生,不理這兩個年輕人的死活呢!」溫約紅說:「別忘了,我也是『老字號』的人,而且一直都住在『四房山』上。」
    於春童目光閃爍,但臉不改容的說:「我是有疏忽。但你仍是著了『黑血』,而且已見了血,這點我沒有忘。」
    溫約紅冷峻地道:「可是,我的劍仍抵在你的喉嚨上。」
    於春童垂目,以一種極虔誠的態度,望著那隨時可以奪己之命的劍尖,道:「我懷疑你只是強撐一口氣,現在已失去刺殺人的能力。」
    溫約紅捏劍柄的手突然青筋畢露。
    那柄劍也發出一種嗡嗡的青光。
    「嗡」是聲音。
    ——「嗡」得像輕泣。
    青是光芒。
    ——像是歲月的流光。
    「我知道你這把『喝醉了的劍』,是當今劍名最長的一把,名字就叫做『數十年前悲壯的歌唱到數百年後會不會成了輕泣?』我也知道它是一把好劍,你也是一名好劍手。」於春童緩緩的、徐徐的、慢慢的,把目光抬起,然後就盯定在溫約紅的眼瞳裡,彷彿已把銳光盯了進去:
    「不過,要是這劍手已失去了力量,再好的劍,也使不出好的劍法了——那就無異於廢鐵!」
    薔薇將軍這樣說。
    ——他一面說一面挑戰似的望著正用劍尖指著他的敵人。
    溫約紅的身子哆嗦了起來。
    ——雖然他正明顯的企圖要抑止他的顫抖。可是也明顯的力有未逮,以致他的身體劇抖得如北風中的葉子。
    他銳笑了起來:「你不妨試試看。」
    薔薇將軍把視線收回來,凝視指著他顫動著的劍尖。
    劍尖顫抖如疾風中的茅草。
    「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是拿自己性命去拼的,都划不來。」薔薇將軍凝重的說:「不如這樣,我把她給你,你答應不殺我。」
    溫約紅道:「好,你放了她,我不殺你。」
    薔薇將軍猶豫的道:「你得言而有信。」
    溫約紅慘笑起來:「我姓溫的,平生做事,一定遵守信約。只要我答應的,就算是會後悔的,都不反悔。」
    「好!」薔薇將軍極其爽快的說:「我相信你。」極快的放下了刀,又極快的把小刀扔給溫約紅。
    溫約紅連忙收劍。
    他不想不守信諾。
    他更不想刺傷小刀。
    但就在他抱住小刀的一霎間,於春童又抄起了刀!
    刀光乍起,像提前結束了十七回生,提早迎來了十八回死!六十、十八回死
    有福同享,有難獨當;赴湯蹈火,在所必辭;犧牲大我,完成小我;一貴一賤,愛情乃見——在在都說明了:極度情境、生死關頭,最能考驗人性人情。
    是以溫約紅仍然遵守諾言。
    於春童依然輕諾背信。
    左手抱著小刀的溫約紅,顯然有兩個顧慮,使他的劍法大大打了個折扣。一是小刀身無寸樓,三缸公子是個君子;二是他的功力似未完全恢復,甚至是完全沒有依復,所以他那絕世的劍法,沒有完全發揮出來。
    他的劍依然帶著點醉意,幾分狂態,每一劍似是一個問題,輕輕且殷殷的問:
   
    數年前悲壯的歌
   
    唱到數十年後
   
    會不會成了輕泣?又或者問:
   
    數百年前悲壯的歌
   
    唱到數千年後
   
    會不會成了輕泣?每一個問題,都是一個殺勢,每一劍,都蘊含了極大的殺機。
    可是他那一劍,怎麼刺差了半分?他那一步,怎麼忽然一跌?他應該上前追擊的,可是卻一口氣緩不過來!他本當馬上疾退的,卻腳下一個踉蹌!他怎麼沒注意他對手那一個破綻?他怎能用劍身去硬擋那一引而下的刀?
    冷血這樣看。
    這樣想。
    這樣地急。
    這時候,劍被砸飛。
    溫約紅的人也立時「飛」了出去。
    ——借勢飛出了門外!
    三缸公子已不求勝,只求逃。
    逃出門外再說。
    薔薇將軍的刀光卻直追了出來。
    ——如果這是一個故事,已進行至第十七回,那麼,這把大割大引的刀只說了一個結局:到第十八回,敵手一定死!
    ——斬於刀下!
    就在這時,那把青色的劍卻追了回來,像一個原先忘了的追問。
   
    數月前數月前數月前那在廣場在
   
    廣場在廣場悲壯悲壯悲壯的歌唱
   
    到唱到數年數年數年之後之後……
   
    ……會不會會不會成了輕泣輕泣?
    薔薇將軍倉促綽刀招架。
    ——象回答一個要他彈精殆智的重大問題。
    三缸公子抱著小刀,就在這一瞬間踢開了門,逃了出去。
    狂月滿天。
    三缸公子一到門外,第一步就是放下小刀,第二步是折過身來,把門踢上,第三步是他雙袖狂舞,急抹木門。
    之後,他急掠到窗邊。
    這「乳房」建構奇特,只有一座門、一扇窗子,向著外面。
    溫約紅卸下發上儒巾,掛在窗上。
    然後,他才回過頭來,疾掠到小刀身邊,並十指駢點,解了小刀身上受禁制的穴道,之後,溫約紅脫去袍子,披在小刀身上,而後,他說了一句:
    「快走……」
    然後,他變成了一條懷著痛苦的悲傷的但靜止的魚!
    人是人,魚是魚。一如星光是星光,路是路。但路有時候也是星光。星光照著道路,路上的星光,就是星光的路,路走過星光。成了星光路。蒼穹只有一輪月亮,但他卻看見許許多多的月亮;陰。晴。圓。缺。那是他一生會晤過的月亮,皆飛入了小刀眸瞳裡,成了悲、歡、離、合。從小刀的眼裡看去,溫約紅所著的毒力已全然發作,全身鼓脹起來,整個人都變了形,由於他駐顏有術,容貌清俊依然,偏偏全身都鼓了起來,像是一條靜立在陸地上的魚!
    小刀終於解除了穴道的禁制。
    可是救了她的人,卻倒在地上,掙扎不起!
    小刀第一個意念,不是想到走,而是手足無措的問:
    「……我……怎樣才能幫你?」
    幸虧她看到這情境,並且這樣問了,所以才沒想到死。——她原來只想:只要一旦恢復了可以殺害自己的力量,立刻就死!
    溫約紅痛苦地道:「『黑血』之毒,已發作了。我在井底,只以藥力和功力把毒力暫時強行壓下,而今反撲,更加厲害……」
    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我拚力是要救你出來……你快逃……我雖只善於解毒,但我畢竟是『老字號』溫家的人,我已把……身上的六種毒力,全布在門上,窗上……於春童是聰明人,他沒有祛毒之能,就不會硬闖出來……井裡有枯樹塞著,他也不能從那兒遁走出來……」
    他的聲音並不小,似不但說給小刀聽,而且也是說給於春童的。
    剛才他從水裡冒出來時,還冷得發抖,而今又像體內生了盆火似的,熱得成百上千的汗珠,一起爭先恐後擠兌而出。
    「你快走吧……我已沒有力量走……你不是他的對手。你要扶我走,便倆人都走不了。脫離他的魔掌吧……落在他手裡,只能落得個不生不死……」
    小刀想到於春童那張獰惡的美臉,她就怕。
    ——可是溫約紅仍留在這裡,冷血也留在屋子裡。
    ——她能不能一個人逃跑呢?
    生死關頭、性命攸關,人性的可貴、可憎,在此時此際便會特別的彰顯凸現出來。
    「快走……」溫約紅艱辛而凝重的叱道:「我已把他封在屋裡,可是困不了他多久的……我用『御劍之氣』,跟他一拚生死!」
    「快走!」
    溫約紅只說到這裡。
    他集中全力運氣、聚力。
    他自知走不了、走不遠。
    他不逃了。
    他決意一拚。
    決意一拚的人,為的就是不想不死不生。六十一、十九回不生不死
    理想比夢想近,比回想遠。
    沒有理想的人,是活著的死人。
    知足雖然常樂,但知不足才可以進取。
    ——現在溫約紅的「理想」跟小刀是一致的:那就是殺了於春童!
    溫約紅又稱「三絕公子」。除了能飲、擅解毒之外,他的劍法是溫門「老字號」五劍之一。他的劍名是:「數十年前悲壯的歌唱到數百年後會不會成了輕泣」,一共二十一個字,是世上名字最長的劍。
    他最高明的劍法是「御劍之氣」,不是一般的御劍之「術」。
    他以「氣」運劍。以聲提氣。
    所以,此際,在寒月下,他的真氣滾滾蕩蕩於丹田間。
    他面對的,是一座奇怪的房子。
    ——四房山上,不管「心房」、「暗房」、「酒房」還是乳房」,均建構特異,四壁均用一種名為「馳突」的鐵泥鑄造,為的是它能散發並保留一種特殊的森寒之氣,不管怒魚、救魚、傷魚還是忙魚,都需要這一股精寒之氣,才能養活。因此,這種以「馳突」打造的牆壁,特別堅固,除非真有蓋世神功,否則,決難破壁而出。
    ——何況薔薇將軍一路上來,先後曾傷在但巴旺、小刀、影子將軍的手下。
    ——要攻破這銅牆鐵壁,不是不可能,但對狡詐機智更在武功之上的薔薇將軍而言,恐怕還是力有未遂。
    ——要闖出來,必自門窗。
    門或者窗。
    冷月寒鋪,大地如銀,白花的香氣中人欲醉。
    ——誰知道這座荒屋內外,都佈滿了非死不休,不死不散的騰騰殺氣?
    殺氣滲入花氣之中——原來殺氣也可以是香的。
    溫約紅全神貫注。
    注視門窗。
    ——屋裡的敵人,到底在想什麼?
    ——是不是跟他一祥,也在等待?
    屋裡的薔薇將軍,在做什麼?
    踱步。
    來回急踱著步,像地是燙的,一步也不能停。
    他手上操著刀。
    他幾度似要衝出去,但都停住了。
    「他奶奶的!」他咕濃著說:「我明知道你只會解毒,放毒卻是外行,但這樣衝出去,萬一中了毒……用性命去冒的險,還是能免則免……」
    他一時想不出衝出乳房的方法。
    他屏息的聽,確定小刀和溫約紅確還留在門外。
    他聽得見,冷血也聽得見。
    冷血野獸般的聽覺並未因此而失靈。
    他看見於春童在鏡子的反映中皺著眉頭踱來踱去,幾次要硬衝出去卻又遲疑退縮,他還聽見於春童的詛咒和咕噥,還有在地上那把青色精靈似的劍,青意猶盛於那柄十彩迷幻的劍。
    「我還沒有真正的幹她,我怎能放過她!」他狠狠的啐了一口,披著頭髮,赤裸著身子,狠狠的說:「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你!」
    冷血已不大能分辨得出他說的是誰了。
    因為小刀已逃出門外。
    他已放下了心。
    他的意志力已開始潰散。
    他又慢慢滑入池中,只剩下鼻孔還冒在水上。
    他現在唯一不放心的是:
    ——小刀還沒有逃離四房山。
    她為什麼不逃。
    她為什麼不走?
    ——當一個人已渾然忘了自己的安危,老是惦念著另一個人的時候,這說明、顯示、發生了什麼?
    (屋外的人,到底想要做什麼?——攻進去?還是逃開去?)
    三缸公子已不能再等了。
    他的氣已經盈滿,並開始宣洩。
    他決定要發動「御劍之氣。」
    他長吸一口氣。
    遠處像有人在井裡垂下了一個木桶。
    他把話喊了出來,在月夜裡溶溶漾漾的問了開去:
   
    少年時悲壯的歌,
   
    唱到了中年,
   
    會不會成了輕泣?
    小刀還沒有在留下與三缸公子並肩作戰、想辦法使溫約紅和冷血也一起逃走、她自己逃下山去三者之中作出選擇,已聽到溫約紅這個由衷由心、由肺由腑裡轟轟隆隆發出的問題。
    然後她聽到極其尖銳的迸裂聲,在那荒屋裡乍然發生,就像是三千五百六十一隻碟子同時碎裂,四百一十三張刀鋒同時割在鐵砧上,另外就是一聲狂吼!
    ——屋裡那只禽獸、魔鬼、不是人的人,究竟遭遇了什麼事?這個問題,到底問出了什麼來?
    小刀在屋外,聽得見,看不見。
    冷血在屋裡。
    他只有眼和鼻子浮在水面——所以他還是看到了:
    這情景。
    在「乳房」裡的青劍陡然急起,似有人操縱一般,掠起一道青光,急刺於春童,於春童急閃,但劍芒大盛、育氣狂熾,屋內的鏡子驟然一齊迸裂,千百道碎片,一齊射向薔薇將軍!
    這時候,外面那磅磅礡礡的語音,像在大風裡的悲歌,又問道:
   
    青年時悲壯的歌,
   
    唱到晚年後,
   
    是不是成了喟息?
    問到了這一句,連劍也陡然碎裂,化作千百道針細而銳的青光,全打在於春童的身上!
    冷血身子大都在水面以下,乳池比屋裡的地面低,所以,那些碎裂的鏡片才射不著他,而都射向薔薇將軍。
    薔薇將軍是在一所四面密封、四面都是鏡子的屋裡。
    唯一能出去的門和窗口,都布了劇毒!
    薔鐐將軍除了發出一聲狂吼,他還能做什麼?
    聽到那一聲狂吼,三缸公子喜形於色。
    然後,一切都靜了下來。
    冷月無聲。
    花香無語。
    溫約紅以氣運功,以聲御劍,迸發了那一記「碎劍」後,他再也壓制不住毒力了。
    他人發著火一般的高燒。
    但五臟卻像浸到冰窖裡。
    他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為的只有一個目的:
    擊倒敵人。
    ——現在乳房靜靜的,敵人,究竟傷了沒有?死了沒有?
    溫約紅還想吩咐小刀快逃,但唇嗡動,卻無聲。
    ——這才發覺:他已少了氣、失了聲。
    屋子靜靜的。
    冷月下,那座屋子靜靜的。
    屋子裡的敵人,是死了?還是活著?究竟自己要進去屋裡瞧瞧,還是就在這兒等個水落石出?溫約紅想:死,或者生,都總好過這一回不死不生!
    ——生便生,死就死,與其生如死,不如死中求生!六十二、二十一回起死回生
    花香裡,冷月下,那間屋子靜靜的。
    冷月下,那間屋子靜靜的。
    屋子靜靜的。
    突然,轟的一聲,門碎裂,溫約紅強鼓餘力,想要迎擊來人,卻發現那是冷血。
    ——冷血是被扔出來的。
    他撞碎了門,門上所佈的「蘇武鞭」、「紅梨嬌」、「圓木二十三」三種劇毒,也一齊沾在他身上。
    ——薔薇將軍把他從乳池裡揪出來,直拋了出去,讓他撞破大門,自己才緊隨其後攻了出來。溫約紅原先的殺手鑭,立時攻不出去。
    溫約紅一出招,就看見刀光。
    刀光劈來,如來自亙古的一道驚雷。
    他躲不掉。
    「叮」的一聲,星花四濺,冷月失色,原來小刀抄起地上的「影子刀」,硬格他一刀「失空劈」。
    薔薇將軍又尖嘶了一聲。
    小刀本來就極怕他,而今在冷月下一個照面,更是心頭發毛、毛骨悚然。
    ——那已不能算是一個人。
    至少有三百塊碎劍碎鏡,嵌在他的身上,鮮血,並沒有馬上濺噴出來,可是,鏡片與劍片的切口邊緣,已滲了艷麗的血色。
    小刀一怔之間,薔薇將軍掃刀一引。
    「大引之刀」。
    小刀本就使不慣「影子刀」。
    她的功力也遠不及於春童。
    是以刀給砸飛,於春童刀勢一回,飛割了過去。
    ——「割」之勢,遠遜於劈。
    可是薔薇將軍的「大割之刀」,要比他的「失空劈」還要難防十倍:一刀劈下來,尚有脈絡可尋,還有應付餘地,於春童這刀法一引一割,則連痕跡也不留。
    ——有氣勢、有聲威,還有對付的目標,於春童的「大割引」,則完全無跡可尋。
    這一刀他割的是小刀。
    但刀卻割在三缸公子的身上。
    血濺。
    濺血。
    血四濺如花。
    三缸公子喟息半聲,倒了下去。
    薔薇將軍大笑,揮刀再割。
    小刀自救不及,於春童的一把大刀又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每一次她和於春童交手,都失敗,都中計;每一次薔薇將軍都利用她對人的關心和愛念挾制住她。
    每一次都如是。
    ——這使小刀真羞憤、飲恨得要馬上去死、立刻去死!
    但落在於春童手裡總是求死不能。
    此際,薔薇將軍顯然又獲得了全盤的勝利。
    他雖然負了一身的傷,但所有的敵人,都讓他殺光了、制伏了,他又可以為所欲為了。
    小刀在這一刻裡,真想問蒼天、問冷月:上天既不讓她逃離虎口,為何又讓她一再重燃希望?然後卻又似貓捉耗子似的,終於還是要殘忍的受死!
    小刀問冷月,當然不是問冷血。
    ——因為這幾日來,都是她救冷血,不是冷血救她;她已經習慣了冷血是救不了任何人甚至也救不了自己這想法了。
    ——一個最了不起的人,只要失去了健康,就只有成為可憐蟲的份兒,當然初入江湖的冷血,更不例外。
    但這一回卻是例外。
    ——如果說,第十七回是生,第十八回是死,到了第十九回成了不生不死,及至這一回,卻似突然跳了一大篇一大章一大回,從死裡求生、死中求活,終於起死回生!
    薔薇將軍全身都嵌著鏡片和碎片。
    ——也就是說,他只要動一動,全身的傷口,就一齊痛。
    可是他凶狠如故。
    惡毒如故。
    ——他受傷那麼重,還那麼獰惡,簡直要比冷月下、井口倒插著一株枯樹的景象還來得詭異。
    他在小刀要把自己的脖子向刀鋒抹去時制住她,這次他沒有封她的穴道,卻像掐住一隻貓似的自後掐住她的脖子。
    他的傷更讓他獸性大發:「我要你嘗嘗男人的滋味。」說罷,他尖笑了起來,像一隻瞇著眼的鱷魚,痛楚把他的俊臉扭曲了:「我的滋味。」他用炙熱的身子死死頂住她的背後。
    小刀突然尖呼了起來。
    ——一種完全失去控制,比諒慌更驚更慌的尖呼。
    到這個地步,她眼裡的月亮已開始崩裂成三十七塊,腦裡有十六隻灰蝴蝶,振翅跌落,蒙住心房,嗅覺、聽覺、味覺、視覺,都成了羞辱的感覺——這感覺像一壺燒燙的烈酒,直衝上她的喉頭,使她發出令人毛骨悚然,銳利得像月亮把夜空割了一個鉤形的洞似的。
    薔薇將軍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叫,嚇了一跳。
    隨後他是笑的:「別以為你叫我就放過你。你儘管裝瘋吧,我於春童要強姦你,天崩地裂都攔阻不了!你越痛苦,我越喜歡。」
    話才說完,尖叫中又陡然展起了狂怒。
    ——狂吼就像十萬天雷齊祭起,幾乎掩蓋掉小刀的銳嘶。
    連薔薇將軍也愣住了,一時之間,分辨不出這怒吼從何而來。
    直至他看到那個人。
    那個井邊的人。
    ——那個被他一手扔到了井邊的人。
    冷血。
    他神奇地站了起來,像一個奇跡。
    他怒嘯著,憤怒得像全身著了火。
    他的聲音是野獸的。
    他的眼神是火燒的。
    他的行動是冷血的。
    雲飛急急。
    寒月漠漠。
    冷血返身抱住了那棵倒栽的大樹。
    拔起。
    揮舞。
    ——那棵大樹,此時既成了他的劍,讓他使來,如一泓秋水,出自陽關、沽浩蕩蕩、長洲巨灘,上至九洞庭,下至九太華,從括蒼到點蒼,長江急、黃河壯、勢不可當,直攻薔薇將軍!
    天!這小於怎麼還能動!
    他不是中了黑血嗎?
    他不是已著了紅鱗素嗎?
    他怎麼又成了沒事的人一般!
    他的功力看來還比原來精進——他怎麼會起死回生!
    薔薇將軍不明白。
    所以他怕。
    ——人們對他們不懂的事都會感到恐懼。
    更何況他面對的是一個隨手拿起枯樹作劍使、屢次擊敗他的高手!
    他第一個反應,就是他最擅長的反應:
    把小刀推出去。
    可是,這一次他未能得逞。
    因為中了他「大割引」的溫約紅,忽然彈跳了起來,接住了小刀,滾身到一邊去。
    薔薇將軍連忙追襲,但那棵「樹劍」,已纏住了他。
    這時,溫約紅在正尖呼著的小刀耳邊溫聲說了下面的話:
    「小刀,你不能瘋,你這時候如果失常了,這年輕人便會分心,殺不了這惡徒了。其實他已先後給怒魚、救魚、忙魚和傷魚救治過,毒力正在消退中,但一時仍不能適應,他浸於乳池,正好可把黑血和紅鱗素之毒,逐漸轉化為他的功力;我把幾種特殊的毒藥布在門窗,算定那惡徒會扔他出來,來個『以毒攻毒,以毒破毒』,把這青年的毒全化為內力,而且馬上便可以吸收、運用——可惜,究竟毒還是毒,雖然克制相生,成了內力,但性情也難免比原來暴戾些了……」
    然後他說:「小刀,我告訴你這些,是不想讓你發瘋。你看,這年輕人也熬過來了。你也得熬過去。我有一個紅粉知音叫唐方,當日,她也被人所害,困在一處,一樣挺了過來,她現在不知怎樣了……不過,那時候,她也沒瘋,沒死。一個人最不可以他的就是毀滅自己,讓自己瘋、任由自己死,都是放棄自己。就算在絕境中,人也應該要以死的勇氣,為生而戰。就像我,我也不想死的……」
    小刀止住了尖叫,哭了起來,抱著溫約紅,嗚嗚的傷心的哭了起來,「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溫約紅伸手撫了撫她的柔髮,安詳的笑了起來。
    「我怎會死呢?我還沒等到唐方呢!我才不會死呢……」
    說到這一句,他合上了雙目,像在冥想什麼似的,死了。六十三、死的勇氣
    人應該要以死的勇氣來為生而戰。
    小刀在傷慟中,記住了這句話。
    起死回生、神威凜凜的是冷血。
    少年冷血。
    ——冷月下的冷血。
    沒有人能阻止冷血做這件事:
    殺人。
    ——殺掉一個不是人的「人」。
    為什麼做為一個「人」,要把另一個人凌辱一至於斯?禽獸只會為了飢餓而傷害其他的獸類,不像人,竟常常只為了一己之快來殘害同類。武林中的鬥爭決戰,生死難免,但用那麼卑鄙的手段,來虐殺、暗算、狎侮一些善良、正義、可愛的人,這樣做,就像御轡者恣意把道旁自由自在玩耍的幼兒輾成肉槳一般,人,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
    冷血因目睹這情況而激發了另一種獸性:
    ——必殺於春童!
    日後,他對認為該殺的敵人,下手決不容情。
    所以他向以殺戮過盛,稱著江湖。
    他是因這一晚而性情大變。
    ——尤其是他只能眼睜睜的看心愛仰慕的女子受盡欺凌而愛莫能助之時。
    他卻不知曉,除了他所見的一切,引起他心靈上巨大的撞擊之外,「一元蟲」雖然終能解除體內毒素,並因其他毒力強把毒質轉易為一種奇特猛烈的內力的同時,也改變了他的個性——以不能察覺的方式。
    現刻,他的體力回來了。
    像一頭龍鑽入了他體內。
    ——一條毀滅的龍,正發揮摧毀的力量,粉碎他的敵人——「薔薇格軍」於春童!
    枯樹成了冷血的劍。
    ——敢情這是世上最巨大的劍。
    「劍」刺薔薇將軍。
    於春童疾退。
    冷血急追。
    退——
    ——追
    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追。退——砰地於春童背部撞上了「乳房」的牆。
    牆是不倒的牆。
    退已無路可退。
    追已不必再追。
    「樹劍」已至。
    於春童掃刀一回,「大割引」,砍向「樹劍」。
    「樹劍」自當中斷落。
    冷血手中仍有「半截樹」。
    ——半截樹一如他的半截劍。
    他的「斷劍」一向尤勝於完整的劍。
    劍斷、劍勢未竭、反而更劇。
    劍已「撞」中薔薇將軍的胸膛。
    ——畢竟,這是樹幹,並不尖利。
    但這已經夠了。
    夠於春童受了。
    於春童受夠了。
    他已讓那棵樹刺、劈、打、擊、砸、擂、掃、撲中至少十六下。
    無論他逃到哪裡,樹都追著他。
    樹在,劍在,冷血在。
    開始他還想逃。
    還想掙扎。
    接下來,他已完全絕望。
    那根樹像一個獰猙的死神,一下下的猛擊著他,定要把他打得魂飛魄散形消神滅方才甘心盡意似的!
    他狂嚎。
    他求饒。
    他一身是血。
    浴血。
    他身上本來嵌著許多鏡片和劍片,那棵樹每擊中他一下,就等於把尖利的碎片再打入他肉體裡去,痛得徹心徹肺骨徹髓,他掠到半空逃竄,他在地上翻滾,可是,那棵樹像一只嗜虐為快的妖孽,不住的拍打著他,半刻也不肯稍止。
    血
    血。
    血
    血!
    血四濺,猶烈於他那一刀割在三缸公子身上之時。
    他慘列、掙扎、呼號,未幾,已通身染血。由於他全身嵌滿了利片,在地上輾轉哀號之際,加上他那原來十分俊美的面貌,在寒月下,恰似一條美艷動人的蜈蚣。
    可是冷血毫不容情,依然拍打下去。
    ——就當他是一條蜈蚣吧,他要當「他」是一條害蟲般除掉。
    冷血甚至不肯稍停一停手,轉身去取劍。
    ——他生怕取劍之際,會少打了片刻,使這禽獸不如的東西,可以緩過一口氣來!
    他甚至故意不盡全力。
    ——如果是全力拍打,再一兩下,就可以將之格殺。
    冷血不想讓這傢伙死得太容易。
    冷血這種心態,已成了真正的冷血。
    雖然他還年少。
    ——少年該是熱血的。一個熱血的人會冷血,是因為他那顆心已經冷卻了。
    ——到底是誰讓他的心冷卻了的?
    這時候,掙扎求生、慘呼告饒的於春童,本來還有能力殺死他自己(雖然他這時已失去殺害別人的能力)的。
    不過,他卻想活下去。
    他要掙扎苟存。
    他不想死。
    他不要死。
    ——他沒有死的勇氣。六十四、為生而戰
    沒有死的勇氣,是因為對生之眷戀。
    這時候,忽聽一聲尖呼。
    在瘋狂打擊敵人的冷血,乍聽這一聲呼喊,他以為是小刀又叫了。
    他因此而拍擊更烈。
    然後他在恍惚中省覺,那似乎不是小刀的聲音。
    他的手不停,但臉已轉了過去。
    這時候,他看見一張清水般的臉。
    ——他永遠忘不了,在那晚的冷月下,那一張美麗的臉,都滿溢、交織著淒涼、倉惶、激憤、痛苦、哀憐、懇求的神情。
    「哥哥!」那張臉哀淒的叫:「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哥哥!」
    薔薇將軍一聽這呼喚,登時連掙扎都忘記了,反而拚出了神力,一手拗住了樹身,不理碎片自肋部刺了進去的痛楚,嘶聲狂吼:「走!愛喜,快走!」
    來人是他的妹子——愛喜姑娘。
    愛喜姑娘身邊有一個虯髯巨漢。
    他手上有一把長柄巨斧。
    他一見此情景,便吶喊著,掄著斧鉞,衝殺過來。
    ——衝向冷血。
    他衝殺過來的時候,是不由自主的發出喊殺之聲,而且也不得不大聲吶喊。
    因為他怕。
    他怕冷血。
    他曾是冷血的手下敗將。
    他曾受制於冷血劍下。
    冷血認得他——「砍頭將軍」莫富大。
    高喊可以自壯聲威。
    莫富大揮舞大斧,衝了過來,還摔了一跤。
    就摔在小刀身邊,跌個仰八叉。
    他隨即又爬起了身。
    他並沒有去對付小刀。
    ——他似乎不知道他是可以去挾持小刀來對付冷血的,他見小刀衣不蔽體,還以為是冷血幹的好事!
    他依然向冷血衝去。
    冷血的「樹劍」,已被於春童生生拗折,一時抽不回來。
    莫富大已衝近身後。
    他要救薔薇將軍。
    ——薔薇將軍是他的同胞。
    他當然不知道,這一位同胞,剛在片刻之前,還在恣意屠殺他的同僚!
    冷血已來不及解釋。
    他也一向不解釋。
    他不是個愛解釋、善於解釋的人。
    就在那一張大斧快要劈著他之際,他霍然返身,「刺」中一「劍」。
    以掌為劍。
    「掌劍」。
    劍正著莫富大前額。
    莫富大整個人像給魔法定在那兒,只僵立了片刻,然後便如一棵給砍伐了的大樹一般,隆然倒下,暈了過去。
    冷血是下了重手。
    ——但並未下殺手。
    可是就在冷血這一分心對付莫富大之際,薔薇將軍已遽然放棄了爭奪樹幹,而猱身撲出,直攫小刀。
    ——唯有抓住小刀,才能威脅冷血。
    薔薇將軍這下不但是故技重施,而且是慣技屢施。
    不過他卻不知道,小刀正等著他來。
    小刀手裡握著一塊碎裂的瓷片。
    這瓷片約有巴掌大,裂處尖而且銳。
    薔薇將軍一手攫住她,她也立即把整塊瓷片都送進他小腹裡去。
    薔薇將軍「喔」了一聲。
    他的雙眼瞪直,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了。
    可是他並沒有放手。
    他依然攫住小刀。
    冷血一看,不立時掠向小刀那兒,卻向愛喜撲去。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愛喜乍見莫富大被冷血擊倒,卻不明白自己的哥哥為何要抓住小刀,正錯愕間,只見兄長已讓小刀刺中,而冷血正向自己奔來。
    她完全無法理解眼前所發生的種種情景。
    冷血要制住愛喜。
    愛喜反擊。
    ——這女子的武功,也好得出人意外。
    冷血不管了。
    他已沒了退路。
    ——這是為生而戰。
    ——為了小刀的生命而戰。
    他一拳擊中對方的小腹,在愛喜慘叫聲中,軟倒之際,他已制伏了她。
    這時候,於春童也制住了小刀。
    完全制伏了她。
    ——薔薇將軍也是為生而戰。
    ——為了自己生存而浴血苦戰。
    「你放下她!」薔薇將軍怒吼。
    「你先放了她!」冷血叱道。
    「這不關她的事,放了我妹妹!」
    「你凌辱她還不夠麼,先放她再說!」
    「你信不信我宰了她?」
    「你殺她,我就殺你妹妹!」
    ——對付於春童這種人,只有以這種方法。
    雖然「這種方法」,是為冷血一向所不願、不齒、不取。
    薔薇將軍紅了眼、紅了臉、紅了身子,押著小刀,向前逼近。
    ——他要救他的妹子。
    ——他是愛他妹妹的。
    冷血正等著他來。
    愛喜哀呼:「哥哥,不要,不要,你先逃……」
    話未說完,兩個男人已開始交手。
    冷血左手攬住愛喜。
    ——將軍右手箍住小刀。
    兩人急急交手,有時攻向對方,有時搶救對方手上的人,乃至後來,兩人各攻向對方關心的人,以致兩人忙著搶救,忘了互攻——而這比互攻更為凶險。
    凶而且險。
    無論遇到任何驚變,小刀都緊咬著唇,不作聲。
    ——她已受盡凌辱。
    ——她記住了溫約紅的話。
    愛喜卻乍逢巨變,忍不住淚,忍不住怕、忍不住驚呼。
    小刀的「瓷刀」仍留在薔薇將軍腹裡。
    ——小刀雖給制住了,但仍不放棄「瓷刀」。
    她的手腕正在用力。
    她的五指因用力而完全發白。
    白得像冷冷的月。
    月色冷如花。六十五、解決我吧
    「我的敵人是整個夜,不是那一點黑。」這原是冷血對付惡勢力的一貫抱負。
    而今,他卻害死了全村的人,包括他的恩人和心儀的女子,達使他性情大變,做出從來不屑為的事。
    ——用對方所愛來換自己所愛。
    ——以殘害敵人之愛來打擊敵心。
    ——對窮凶極惡、耍權逞力的人,原該論勢不論理的。有理,反而說不清。以惡制惡,制了再說。
    這種事,薔薇將軍一向都做慣了的,做來也比較駕輕就熟、熟能生巧些。
    不過,薔薇將軍身上所受的傷,所流的血,已不是常人可以忍耐,甚至也決不是高手所能忍受的。
    ——要不是為了解救愛喜之厄,於春童早就倒下了。
    他怕。
    他是小人。
    所以他以小人之心去想度事理。
    ——他怕冷血會用自己對付小刀的方法去對付自己的妹子。
    故此他竭力要救愛喜。
    死而後已。
    是以,兩人都有顧忌。
    兩人都投鼠忌器。
    不過,冷血沒傷得那麼重。
    冷血也沒有薔薇將軍現在的慘烈處境。
    小刀的瓷刀,仍在他的腹腔之間,大切大割,一如他的刀法,大割大引。
    「噗」的一聲,血雨紛飛。
    小刀的「瓷刀」因於春童的騰動,而自腹間直劃裂至鼠蹊,破腹剖肌而「跌」了出來。
    薔薇將軍痛不欲生,狂嚎一聲。
    冷血忽然把手上的女子向他一推——這正是於春童慣使的伎倆。
    於春童狂痛之餘,仍不忘了接下他的妹妹。
    他的妹妹淚流滿臉。
    ——但穴道已被封住。
    冷血也在這一霎間,奪回了小刀。
    於春童已來不及解開愛喜被封住的穴道,冷血已至。
    他手上抄了一把十彩迷幻的劍。
    薔薇將軍忽然放棄了抵抗,跪地狂喊:「殺了我吧,解決我吧,只要你放了我妹妹……」
    冷血劍如急雨,刺向他。
    血
    血。
    血
    血!
    劍雨中血雨紛飛。
    血雨中淚雨紛飛。
    流淚的是愛喜。
    ——她永不能忘的慘狀。
    小刀也哭了。她抽搐著雙肩,以一種莫大的忍耐,在薔薇將軍死前一剎那,解開了愛喜的穴道。
    「我恨你們!你們這對狗男女!」於愛喜在目睹這對男女如此殘殺她所敬重、她所至愛、而且為了她不惜捨身相護的哥哥,過去摟著於春童,以一種哀憤的悲鳴,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會報仇的,我一定會報仇的!你們也把我解決掉吧,否則,我一定會為我哥哥報仇的!」
    冷血與小刀相顧一眼。
    ——在愛喜心目中,於春童仍是她所敬重的人,而且是個被害者。
    小刀覺得很累。
    ——很倦。
    冷血及時扶住了她。
    她的身子彷彿就長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