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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集一隻好人難做的烏龜

六十六、請你現在解決
    他是一種猛烈的生存。要生存,唯有猛烈。猛烈的生存尚且不易,若不猛烈,則根本連生存都不可能了。
    他是誰呢?
    他是冷血。
    ——那麼,他的情呢?他的柔情,是否也剛烈如故?
    殺了薔薇將軍於春童之後,這一路來,冷血好像全沒望過小刀,但他其實無時無刻不在留意著小刀。
    他怕小刀尋死。
    他怕小刀不見了。
    他怕小刀想不開。
    他怕小刀……
    他怕小刀。
    ——他為什麼要怕小刀呢?
    小刀只是一個清麗、亮艷的小姑娘。
    在千軍萬馬、高手環伺中取敵性命的冷血,從不言怕。
    也許,他「怕」的就是她的清麗亮艷吧?
    冷血自己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他就不再想。
    他繼續暗中留意小刀的一舉一動,然而小刀卻只留意著花。
    大白花。
    ——這一路上,自那四房山上,到「乳房」受辱的湖邊井旁,及至現在重返老渠的路上,都長著這種又大又香又美的白花,看去那麼柔的花瓣,然而又那麼有份量,以致花朵都重得把莖葉都彎垂了下來,像果實纍纍的玉瓜一般。
    小刀看花的神態,像在照鏡子。
    她有時用手去摸一摸花,很高興的笑了起來。
    冷血卻感受到那笑意有些淒涼。
    ——一個如此亮麗的女子,出身名門,芳華正茂,為何在她的歡笑裡,卻總帶微微的愁傷?
    這一路上,他們也帶著小骨,因為要照料他,所以走得特別慢。
    他們雇了部馬車,花去了小刀的一對耳墜子,當小刀把耳墜交到冷血的手心,要他去變賣的時候,冷血覺得那一縷幽香,就留在掌心裡,久久不去。
    小骨在馬車裡。
    小刀在車裡照顧她的弟弟。
    冷血負責趕車。
    他不敢奔馳太快,生怕令馬車太過顛簸,致使受傷的小骨受震盪。
    遇上驛站,他就會停下來,找吃的找喝的,小刀偶爾也會下來歇歇,看看路邊的白花。每一次步出馬車,她似乎都更消瘦了些,更蒼白了些,像一縷裊繞在幽暗馬車裡的幽魂。
    漸漸的,冷血已分不清大白花和小刀身上的香氣。
    小骨不是中毒。
    ——冷血是中了毒,但一旦毒力解除,他反而把毒力轉化為功力,完全回復他當日之勇猛,甚至更為英武。
    小骨是被掌力所傷。
    ——薔薇將軍打了他一記重手。
    當時的情形,冷血動彈不得,小刀危殆,根本沒有人能騰得出手對他及時救治。
    因而小骨已傷及內臟,一路上雖未惡化,但大多數時候都暈迷不醒。
    經過冷血的悉心治療,還有小刀的小心照料,小骨得以保住了性命,但情況也極不樂觀,冷血和小刀決意要把他急送回「危城」——以他老爹驚怖大將軍的威震四方、八面玲瓏,要治理、救治他,希望比較大。
    可是,他們猶未忘記「老渠」。
    ——他們走路時候,老渠仍給驚怖大將軍的兵馬團團包圍著。
    後來,既然身為總指揮的薔薇將軍能趕上「四房山」來截殺他們,老渠那一群維護正義、主持公道的鄉民,只怕已凶多吉少了。
    他們心裡有數,但還抱著一線希望。
    他們趕赴老渠,一路上小骨依然時發高饒,汗出如漿,兩頰通紅,脈搏微弱,昏昏沉沉,但又不時遽然乍醒,驚恐莫已。
    其實,在「乳房」一役中,他一上來就受了重傷,不省人事,反而是這事件倖存的三人中,受驚最輕的一個。
    他當時已暈了過去。
    所以他不知道他姊姊受盡凌辱的事。
    ——親眼目睹小刀受辱的人,只有一個:
    冷血。
    冷血忘不了那一晚的情境。
    ——那晚的月光。
    ——那晚的花香。
    ——那晚的罪惡。
    ——那晚的女體。
    大桶大桶的冷水,迎頭迎面的傾注了下來。冷血赤精的肌膚,還冒著熱氣。冷水燒不熄他心頭火燒火燒的感覺。
    他們夜宿在「迎送客棧」。他護送小刀和小骨入住「巳」字房後,經過澡堂,已然夜深,他脫去衣服,向著天窗,以冷水盡情沐浴。
    這冷水比花香還冷、比月色還寒吧?從天窗望出去,月色如刀,切割著清白之軀的高傲。今夜有星,星星是蒼穹的漏洞。他想起那晚放在小刀刀也似的船邊的大掃刀。刀如玉。腿白。那晚刀色如月,月色如刀。那狂徒尖銳而堅強,熾熱著罪惡的下體,在小刀完全失去反抗力的腿間碰撞不已,但一直未能進入小刀清白無瑕的軀體裡……
    這情景時常出現在冷血的腦海裡,明知不該想,但驅之不去,揮之不去。
    冷血只有大桶大桶的淋著冷水。
    水沖得太猛,有的衝入眼眶裡,有的衝入耳孔裡。
    冷血把木勺子丟回水槽裡,以手大力抹臉——他那麼的用力,以致水線自指縫激溢而出,彷彿他的力道足以把他自己五官抹平一般。
    就在此時,水裡猛然躍出一道人影。
    嘩啦一聲,那一條水裡的影子,已在水花四濺中出手。
    出手一劍。
    劍竟比水線還細。
    針劍!
    冷血突然摔倒。
    仰天而倒。
    ——是因為地上實在太滑了?
    但他這一倒正好避開了這一劍。
    那人一劍不中,也不追擊,冷笑一笑,立即收劍,同時自天窗竄了出去,半瞬不留。
    冷血身上沒有衣服。
    他不能馬上就追。
    他穿上了衣服,抄起了劍——十彩迷幻之劍。
    劍原本是梁大中的。
    在赴四房山求醫的路上,冷血曾聽但巴旺向梁大中問起他的劍,梁大中曾經說過:「我的劍名為『蒼涼劍』。」
    「我不信。」但巴旺說。
    「有什麼好不信的?」
    「這把劍五色繽紛,十彩流動,不叫紅塵,不喚風采,卻叫蒼涼,怎麼配得起?」
    「那你就錯了。難道叫楊國忠就真的精忠報國麼?孫悟空又幾時真的悟了空了?豬八戒戒了哪一誡?大謙虛是因為太驕傲,天地萬物,水最柔弱,但堅莫能勝之!沒有目迷五色、十方世界,哪來清風明月,蒼涼孤寂?」
    「大道理,大道理,不過。我不懂。」
    「不懂也好,不必執迷,」
    「我看你才執迷!」
    「我執迷?」
    「一力保護赴京上書的大學生,你這不是執迷不悟是什麼?」
    「哎,說的也是,」當時,梁大中是這樣苦笑的,「沒想到你也說出大道理來,人不可貌相啊。嘿,我該改名為梁悟空才是。」
    可是,說了這些話不久之後,但巴旺和梁大中倒都像「紅爐上的一點雪」,消失在人間了。
    倒是冷血,他拿著這把劍,一路護送小刀和小骨,來到達「迎送客棧」,並遭遇上了狙擊。
    對方並未能把他擊倒。
    他自己先倒。
    ——他這一倒,反而不倒。
    他來不及看清楚來人。
    可是他知道來的是誰。
    他認得那把劍。
    ——針劍。
    ——狙襲者一定就是「三間虎」傅從。
    冷血抄起了劍,第一件事,就是掠出澡堂,直撲客棧,急上「巳」字房。
    他敲門。敲得急密。沒入相應。
    他心一沉,一腳踢開了門。
    門勢太急,使原本在桌上仍燃亮的一盞油燈,火舌一長,立時熄滅,一下子,只剽下冷淡蒼涼的月色,自窗欞照入房裡的妝台。妝台前的女子,正以一種驚人的美麗而憂傷著。
    冷血一時無法接受——這張在一天以前那麼亮麗的臉,而今竟變得如此愁傷,而且這張憂愁的臉,竟仍然如此美麗!
    這種驚人的令人意外的美,透過略帶幻異的月色,把冷血一時定在那兒,並倒抽了一口涼氣。
    好像正要等待她繼續美下去。
    ——已經這樣美了,還可以美下去嗎?
    月色把她那張美臉上的刀疤,從清麗中勾出一抹淒然的妖艷!
    那有點亮和濕的,在她的臉上,大概是淚水吧?
    冷血怔在那裡,一時被房裡的氣氛所奪。
    床上的小骨,呼吸調勻,似已睡去一段時間了。
    未久,他就呻吟似的喚了一聲:「貓貓……」其實他一路上都是這樣。
    對冷血的遽然破門而入,小刀也並不表示驚訝。
    她只迅速的象整妝時不經意的手勢,把眼角的淚痕抹去。
    「我敲過門,見沒人應,所以才……」冷血站在門檻,進去也不是,退出也不是,只吶吶地道,「……我敲過門的。」
    「我沒事。」小刀以出奇平靜的聲調道,「不過,你要替我辦一些事。現在。」
    冷血反而鬆了一口氣。他喜歡替她辦事。
    ——這令他有穩定、和諧的感覺。
    「你替我去買兩口針、五色線球、素色的絹緞、薛濤箋、筆墨和硯,還要把羅扇、胭脂……」她娓娓的說,像個沒事的人兒,從來一直就在閨中刺繡的女子,「請你去辦這些事,現在就要解決。」
    她下定決心似的說:「並請留下你的劍——你走後,萬一遇上什麼事,我都可以自保。」
    外面有只小貓,「喵」了一聲。六十七、是否傷心過呢
    極渴望便極易受傷。也許冷血心裡也有著極大的渴望,他也隱隱感覺到了,但奇怪的是,當小刀叫他這麼一個大男人去買針買線,他便很滿足了。
    他留下了劍。
    ——失去了原來的主人,就算這把劍不叫「蒼涼劍」,實際上也成了蒼涼之劍了。
    時間已相當晚了。
    ——比起老渠,嬪城反而不是個繁盛的市鎮,以「城」為名,未免名不符實。
    這時間去買針買線,未免有點不適當。
    走出「迎送客棧」,冷血已有去敲多家店舖大門的心理準備。
    ——對這項微不足道的事,他如同負有重大任務。
    想到小刀可以安心刺繡,不知怎的,他就有一種安寧的感覺。
    他彷彿聽到針眼連著彩線,卜的一聲刺破白絹的輕響。
    這時候他也聽到一聲微響。
    他轉過頭去,一隻貓在月下輕竄而過,還對他「喵」了一聲。
    幾經「艱辛」,終於買到了所需品,冷血象比打勝了一場大仗還高興,急忙往客棧的路向走去,彷彿那是他的家,而他是倦乏的浪子,急著回去。
    一路上,他都聽到貓兒在叫。
    「喵。」
    「喵。」
    他不由得去搜尋貓的影蹤,卻驀然看見一對女子的裸足。
    ——這雙腳並不小巧,可是勻如璞玉,美得十分自然,而且大大方方。
    裸足是自車篷裡伸出來的。
    車篷就停在道旁。
    車篷深簾低垂。
    ——那一對美麗的裸足,就似天真爛漫的村姑把赤裸的雙足涉入溪流一般自然。
    自然,而且令人心動。
    ——腳也如此秀氣,何況是這雙秀足的主人!
    冷血只看一眼,心中怦的自擊一拳,然後便不再看。
    但又不能不看——因為他看見一把象月牙般的斧頭:
    ——這斧頭閃動著惡毒的銳光,似正向裸足的踝部砍去。
    大多數的人,都以為女人比男人「八卦」,其實不然。有些男人,對自己感興趣的事物,不管關不關自己的事,都來得比女人還要好奇。
    ——好打不平,打抱不平是對受助的一方的說法,對另一方面而言,就是狗拿耗子,多皆閒事。
    可是,當那麼一雙美麗的雙足,將要讓醜惡的巨斧一剁而斷之際,少年冷血、血氣方剛,能不管嗎?
    他竄上前,一腳踏住了那面斧頭,叱道:「幹什麼的!」
    ——他這句話,問得十分「公差」。
    他畢竟曾在諸葛先生授意之下,跟大石公、清瘦上人和哥舒懶殘學過些人情世故,當公人差役的,對待「犯人」,在沒摸清楚底細之前,一上來就問這句,「幹什麼的!」先聲奪人,十拿九穩,準沒錯兒。
    所以,此際他也先發制人,在沒弄清楚怎麼回事之前,先喝問這一句。
    「噹」的一聲,巨斧被他踩在地上,斧面磨在砂石上,發出尖銳的哀鳴。
    這時,車篷裡的女子似已驚覺。
    玉手掀開了簾,一張白生生的臉。
    素臉清奇得像水蓮。
    她衣服完好,雖然簡樸,而且象因長途跋涉,而略顯風塵,略見風霜,但這些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卻乾淨整潔得一如剛冒出水面的蓮瓣。
    冷血一看,先是覺得眼熟,緊接而來的是不解:怎麼這麼個姣好的女子,穿著整齊的衣飾,卻在道旁裸著雙足?心裡似有點「不負所望」(那麼美的足果然是那麼美的女子的),也有些「微微失望」(只有雙足是裸的)。
    那女子說:「他要殺我。」並貼近冷血。
    冷血望過去,那持斧大漢以袖遮臉——像是個害臊的好漢。
    冷血心裡升起了詭異的感覺。
    忽然,他感受到冷月的寒芒。
    ——好像是冷月飛了下來,向他胸襟刺去一般。
    冷月的光華,映著匕首的寒光,反映在這非常稚氣的臉靨上,卻變成了殺氣。
    她的感覺,是刺中了。
    這是一種「命中」的感覺。
    ——她充滿復仇的快感。
    可是極渴切便極易受傷。
    冷血已捏住她的手,他的腕力帶給她一種刺中了的錯覺。
    她恨極了。
    她恨得幾乎要把匕首回刺,以刺殺自己來洩憤。
    「可恥!」她怒罵,「兇手!」
    她天真爛漫的嬌靨上顯現出一種不是她應有的仇憤。
    冷血放了手,退開。
    他放手,她的匕首便是她自己的了。
    他退開,持斧大漢的斧頭又屬於他自己的了。
    「你是愛喜姑娘?」冷血端詳,小心翼翼的問,然後,他眉宇之間的殺氣一閃而逝,只道:「還是穿上鞋子吧。」
    這片刻間,他瞭解這為兄報仇的姑娘,要以色誘來刺殺他,但又不肯裸露其他的部位,只赤裸一雙纖足,來誘殺他——就算是在悲憤的復仇行動裡,這女子仍然天真本色、清純故我。
    說罷,他就走了。踏月色而去。
    女子握著拳,很用力的向他背影喊:「為什麼不殺我?」
    冷血沒有回答。
    愛喜的語音已開始有哭聲了:「為什麼要殺我哥哥!」
    由於哭聲太過稚嫩,反而有點像笑聲。
    冷血不想解釋些什麼。
    ——三次敗在他手上的莫富大,再也不敢上前攔截這豹子一般的年輕人,只能在他亂披風似的濃眉下,一對大眼逐出濃烈的感情,不知怎麼是好的望著愛喜。
    愛喜姑娘恨恨的看著漸行漸遠的冷血:「你別以為我殺不了你!我會找人收拾你的!我一定會!」
    她揚聲叫:「我要報仇!」雖然激憤莫名,但由於聲音太稚嫩,使得她說出這句話的涵意十分的不對稱,好像只叫了一聲「要帶好玩的事物回來」一般。
    「你這冷血的兇手!」愛喜見對方沒有反應,恨意更切,忘了他已經走遠,就好像當著他的面說:「你這種人一輩子都不知道什麼叫傷心!」
    冷血走了很久,也走了很遠,心裡卻還是記住少女稚嫩的語音:
    ——我是否傷心過呢?
    我身上的傷,大概已全好了吧?冷血這樣忖想,可是小刀心裡的傷,卻好像是愈傷癒深了。六十八、現在還不是時候
    路是這般地走著。冷血忽然生起了一種急著回家的衝動。
    他一向沒有「家」。
    ——「迎送客棧」就是他此細心情的所有歸宿。
    冷血疾行在路上。他的步履如此之急,就像船行在月光的乳河上,整個人都「飄浮」在路上。
    他一路奔行,直至他轉入閒寂無人的長巷,突然看到第二個月亮。
    ——有時候,月光不但令人傷情,而且也會傷人。
    月如鉤。
    ——鉤也如月。
    那「月亮」竟然「飛」了下來,飛斬冷血。
    ——好一輪「傷人的月亮」!
    鉤鐮刀直飛冷血面門。
    冷血乍受狙襲,身形立即像一隻中了箭的雁似的,陡然急止,然後用一隻蟑螂的眼光,去看襲擊他的刀。
    刀已近臉。
    ——然後,他如臨大敵的神容,遽變成了故友重逢的狂喜。
    他沒有避。
    他甚至是微笑著來看那一柄正要取他性命的刀。
    ——他為什麼不避?
    ——他喜歡死,還是愛上了那把象蛾眉月一般的刀?
    半空,一隻黑手,指甲還佈滿了泥垢,及時抓住那刀柄。
    「嗡」的一聲,那柄刀勢子陡停之際,刀鋒離冷血的鼻子已不到一寸。
    抓刀的人非常悲憤:「我呸!呸!呸1呸呸呸呸呸呸呸!你沒用,你孬種,你怎可以不避,那多沒趣,那多沒趣,那多沒意思!」他越罵越火大:「你這種狗東西,就只會欺負女子!」
    冷血的笑容冷了。
    這時,有人丟給他一把劍。
    丟劍的人用鐵銹似的聲音說:「冷血,你手上現在有了兵器,你隨便跳一個,我們是不會以多欺寡的。」
    然後那人下令似的道:「你進招吧。」
    那人沉聲說完之後,立刻有兩個人走近冷血。
    一個人走來的時候,看人的目光像一頭狗。
    另外一人一臉聰明相,但卻向冷血的腳下吐了一口痰。
    冷血當然認得他們——聰明樣的人是二轉子。犬目漢子是何阿里。
    他也當然認識前面兩人。
    他一君那把鐮刀,就知道來的是儂指乙,一聽那人說話穩如泰山,就知道來的是耶律銀沖。
    ——他就不知道為何他們會這樣仇視他。
    他一直都懷念他們。
    「五人幫」:耶律銀沖、儂指乙二轉子、但巴旺、阿里,他們是瑤族、遼人、回疆族、女真部、中原人氏,各因事窩在老廟,不出江湖。
    但他們心仍未死。
    ——為救大學生一事,他們奮而揭竿,與老渠鄉民,死守力戰。
    他曾跟他們同一陣線。
    他們跟他曾同生共死。
    ——他的五個「教練」,就是這五人合力「打發」掉的。
    他好喜歡他們。
    他們曾救了他的命。
    ——其中但巴旺,還送他上四房山求醫,以致慘死在薔薇將軍刀下。
    他極感激他們。
    他好想念他們。
    ——但為什麼他們那麼恨他?
    見面時原有的歡悅,怎麼卻成了悲痛的仇視?
    冷血握著劍。
    那是一柄普通的鐵劍。
    ——一柄銹漬斑斑的劍。
    冷血此刻的心,也如劍上的銹;這時候,一朵雲也正好遮住了月亮。冷血完全能體會連發出一聲呼叫的機會也沒有就給搗住了的感受。
    「你出手吧。」二轉子挑釁地道。
    ——本來,二轉子和阿里,是「五人幫」裡對他最為友善的。
    冷血心痛的問:「為什麼?」
    自這四人出現之後,暗巷裡跑出來了一隻狗,狺狺狂吠,但又一面吠,一面退。
    二轉子冷笑了起來:「你做過的事,你自己心裡知道。」
    冷血道:「我做了什麼事?」
    二轉子道:「你要我說?」
    冷血道:「如果我有錯,情願受死。」
    儂指乙不屑、鄙夷的說:「少來裝可憐博同情!」
    冷血轉向耶律銀沖:「耶律大哥。」
    耶律銀沖哼了一聲:「不敢當。」
    冷血誠懇的近乎是哀求的問:「我究競犯了什麼錯?」
    耶律銀沖重逾千鈞的問:「你真的想知道?」
    冷血斬釘截鐵的答:「是。」
    耶律銀沖道:「但巴旺陪你上四房山求醫,他死了,你卻活著。你們一走,敵軍就攻入老渠,殺個雞犬不留。我們死裡逃生,帶了穿穿和貓貓逃出來,趕上四房山,想跟你們會合,卻見乳房山上,立了墓碑,梁大中、但巴旺等都死了,還有一個女子在哀哭。我們從她的口中得悉,你根本沒有中毒,還殺了她的兄長。她還親眼看見,小骨已身受重傷,小刀姑娘更衣衫不整——她正是剛才要刺殺你的小姑娘!連一個年輕女子都如此恨你,冷血,你當真是喪心病狂!」
    冷血聽著,靜了下來。
    二轉子怒笑道:「你沒話了吧?」
    儂指乙道:「跟這種人還多說什麼!」
    二轉子急道:「你說話呀!」
    儂指乙道:「別以為做了什麼事,抵死不認就可以脫身。上頭可還有個天!」
    說到這裡,雲已搶步游離了月亮。
    澹澹的月華又照了下來,分明像剛用水大力洗刷過似的。
    生存便是要經過春與秋……
    一如月亮要經過浮雲。
    半晌,冷血才問:「老渠鄉民……他們……」
    阿里沒好氣,爆出來一句:「你到底是不是驚怖大將軍派來的!」
    冷血驀然抬起了頭。這個動作是那麼的突然,使得四人都以為他要倏然出手,同時一驚。
    只見冷血那雙不會傷感的眼睛,眺視巷子的盡頭,(還是後頭?)象靜聽些什麼。
    阿里更是光火。他更氣的是冷血不回答他的問題,「別裝神弄鬼了!快受死吧!」
    冷血忽然道:「不是有鼓聲嗎?」
    耶律銀沖神色肅然。可是他沒聽到什麼。
    這鼓聲彷彿只有冷血一人聽到。鼓聲似在心裡最深處詭秘的傳來,浸過月華,帶了一股冷冽的殺氣,冷血甚至可以揣摸到冷硬的鐵錘砸在魚頭上的碎裂聲響。月華太冷,竟使冷血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
    ——不好,只怕小刀……
    他那種象野獸一般能先一步聞到危機的本能又閃現了出來。
    這時,二轉子正說,「——你睢不起我們吧?來來來,我先與你較量較量!」
    儂指乙則道:「我們來決一死戰!」
    阿里嗤道:「有什麼了不起!我就不信你強得過公理的拳頭。冷血,你要是還有點人樣,就挑一個吧,咱們看誰收拾誰!」
    冷血忽然抱拳:「諸位請了。」
    阿里一愣:「什、什麼?」
    冷血疾道:「我要走了。」
    二轉子叫了起來:「走?你是要逃不成!咱們還未決一勝負呢,就想逃!」
    「決戰?我不想跟你們打,而且,現在還不是打架的時候。」冷血急得像沸水燙過似的,勿勿交代下這句話:「我有事,打架的事,他日再奉陪吧。」說罷,他立刻就走。
    所以,儂指乙、阿里、二轉子也立刻就發動了攻擊!
    六十九、小貓可聽懂
    誤會就由他誤會吧,他是個不慣於向人解釋的漢子。這種人在雲詭波譎的江湖上,注定是要吃虧,而且一吃就是大虧。
    說走就走。他是那種一行動就決不停下來的人。
    他快,二轉子更快。
    二轉子的身法像一縷姻。
    真的是一溜的煙。
    ——連身手也像一溜煙。
    「想逃?」二轉子恨恨的說:「可沒那麼容易!」
    他張臂一攔,誰都過不了他這一關。
    ——「關」是用來做什麼的?
    對怕事怕難怕挫折的人而言,「關」是「不准進入」,與「止步」同義。
    對不怕難不怕事不怕挫折的人來說,「關」是用來「闖」的。
    ——你以為冷血是哪一種人?
    冷血硬闖。
    他沒有出手。
    ——但二轉子讓他撞倒了。
    二轉子一倒,卻出現了阿里那張傻險。
    阿里也向他出了手。
    他出手的方式很奇特。
    ——他「胳肢」冷血。
    ——「胳肢」是輕搔令人發癢的部位,使對方發笑。
    有的人怕「胳肢」,有的人不怕——也許,不怕這回事的人大概是對「癢」比較不敏感吧?
    」胳肢」只能算是友好之間互相嬉戲的伎倆,決不能成為一種「武功」。
    可是阿里卻要「胳肢」冷血。
    冷血決不敢小覷他。
    ——「五人幫」中任何一人,都有過人的、特異的、防不勝防的絕招。
    冷血騰身抄起了那隻狗。
    他把狗丟給阿里。
    那只是只小狗。
    阿里本有一雙狗目。
    他驀地發現另一雙狗目,幾乎就跟他吻在一起,連忙按住,那狗汪的一聲。阿里怕狗咬他,連忙用手握住了狗嘴,冷血這時已越過了他。
    但一招寒光凜凜的彎刀,正在等著冷血。
    彎刀像一個渴極了的象鼻,飛捲向血液正流動著的脖子。
    儂指乙是這「五人鞭」裡最狠的。他果然也出手最狠。
    冷血沒有辦法了。
    ——在他的劍法裡,無一招自保,全是搶攻,但他卻不想傷他。
    他不想傷害他的朋友。
    他在對方的刀快要砍中他的同時出劍。
    交手一招。
    儂指乙「呃」了一聲,身形一頓,又待槍攻,驀然覺得自己身上有些紙片似的事物落了下來。
    他定睛一看,執鉤鐮刀的右手尾、中、拇三指的指甲,均被削去,與指頭乎齊,不傷指膚。
    他一面看一面搶攻,攻到一半,忽然想通了,就攻不下去了。
    可是冷血還是沒有闖得出去。
    因為還有耶律銀沖。
    ——像一座鐵山般的耶律銀沖。
    稱之為「鐵山」一般,不僅指他的身材,其實,在冷血心目中,耶律銀沖亦有如同鐵山的份量。
    ——「五入幫」中,他最尊重的就是這個人。
    他不想對他出手。他唯有停了下來。
    耶律銀沖審察著他匆急的樣子,道:「你急著要走?」
    冷血道:『是。」
    耶律銀沖道:「可是你欠下的,總要償還的。」
    冷血道:「如果是我欠下的,我是會償還的。」
    職律銀沖一向穩如泰山。
    而且不動如山。
    ——看他的樣子,就算有十頭野牛一齊去撞他,也未必能使他動上一動。
    可是他現在卻現出了一種十分奇特的神色。
    他的眼神定定的望著冷血背後,像另外一個冷血出現在冷血身後一般。
    他的眼神差點令冷血回望。
    但冷血不敢回頭。
    ——如果回首,要是耶律銀衝向他發動攻襲,他不一定能應付得了。
    雖然,他知道這像一座「鐵饅頭」般的人,不是這種人。
    他信得過。
    ——可是這畢竟是作戰的時候!
    他只能望著耶律銀沖,發現滿天的星子,都在耶律銀沖厚重的身組之後,閃亮、閃爍、閃動。
    冷血忽然覺得凝重。
    凝重得幾乎以一種本來用來微笑的肌肉來表達心中的恐懼。
    他的神情也使耶律銀沖幾乎要回望。
    但他也沒有回頭。
    他只向冷血金鐵交鳴般的說:「假如你真的趕著要走,你就走吧;反正,只要你還活著,天涯海角,我們都會向你討回個公道的。」
    冷血點了點頭,也凝重的說:「好,我走,你們,也夠忙的了,一切,都要小心才好。」
    他若有所指。
    待他要舉步時,耶律銀沖忽然問了一句:「『四大兇徒』,你跟誰結了怨?」
    冷血不明所指:「四大兇徒?」
    耶律銀沖道:「唐仇、屠晚、趙好、燕趙。」
    冷血仍是不明白:「他們?關我什麼事?」
    「沒事就好。」耶律銀沖語重心長的道:「也許,你只要記住:『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趙好的心,燕起的歌舞』就好。」
    阿里、二轉子、儂指乙又要包圍冷血,耶律銀沖舉手示意:讓他去吧。
    他看冷血的眼色,很有一種「後會無期」的意味。
    冷血不懂。
    他也來不及去懂。
    他只懂一件事:小刀可能有險,他要趕回去。
    他一抱拳就走。
    儂指乙悻悻然。二轉子似有些不捨。阿里正被那只冷血丟到他懷裡的狗,熱情地舐著臉,又舐他的鼻子;舐完他的鼻子,又舐他的臉。
    它大概以為他是它的同類。
    「貓貓不是在你們那兒嗎?」臨走的時候,冷血問了一句:「小骨受傷未癒,他常在夢中叫貓貓的名字。」
    說完他就走了。
    他一路披星戴月,趕回了客棧。
    客棧的屋脊上,鋪得像月光的盛筵。
    靠近小刀房間二樓窗戶,有幾棵大樹,在月下靜靜的盛開著花,彷彿有小刀在的地方就有花開,便有花香。
    屋頂上有很多貓,有的弓著背,有的曲著長尾巴,有的不懷好意的在叫。
    冷血的心怦怦的跳著。
    月下椽梁旁,有一隻眼睛亮烏烏、毛色平順可人;在端凝著自己乾淨爪子的小貓。
    那貓就在小刀所住房間的屋瓦上。
    經過的時候,冷血禁不住俯下首來低聲問它:「小貓,小貓,小刀可平安否?她睡著了沒有?」
    小貓側著看,烏亮著眼。
    ——小貓可聽懂?七十、但求令我過倦入眠
    由於死亡時常迫近他,所以他對死亡的感受要比生存深刻。可是,這段日子以來,顯然有點例外。他對小刀的關念,還要比對他自己深刻。這例外連他自己都有點意外。
    ——是什麼感情,使他這樣一名男子漢,竟要對貓傾訴感覺?
    就在這時,他瞥見月華下,在小刀所住那間房間的窗子,閃過一道精光。
    ——劍光。
    一剎那間,冷血已渾忘了曾經貿然闖入小刀房間的莽撞,他像一頭越過欄柵的豹子,飛掠而入那扇窗。
    「小刀!」他驚呼:「小刀姑娘。」語音倉惶。
    然後他看見小刀。
    小刀倒懸皓腕,劍尖正指著自己的心房,臉上帶了點詭秘的笑意,在劍光的映漾下,煞是清麗。
    她的另一隻手,纖纖五指,正在輕撫劍鋒。
    她在黑暗且靜靜的看劍,冷血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仍在房裡輕輕的撫劍。
    「小刀,你想幹什麼!」冷血輕輕叱道,語含責備之意。「放下你的劍。」
    小刀靜靜的抬眸。
    那麼謐靜的眼色,像沉睡了千年,再張開的眼。
    「快放下劍,」冷血不敢貿然逼近,因為小刀的劍尖已刺破了她自己的衣襟,「別想不開!」
    小刀沒有笑,但她臉上的刀疤卻似笑了。
    她的眼下也似漾起了兩道輕柔的水紋,可是仍留在嘴角的那一抹絕對是殘笑而不是微笑。
    「你走了之後,」小刀靜柔的說,「我很孤單。」
    冷血著急,比敵人用劍指著他自己還急。但他又束手無策。
    「我不是怕孤單,」小刀又說,「我只怕世間只有我是孤單的。」
    然後她問:「假如我死了,你是不是會替我照顧小骨?」
    「不會,絕對不會!」冷血立即大聲的說,「只要你一死,我就會丟下他,掉頭就走,我跟他非親非故,我憑什麼要照顧他!」
    小刀一笑,並不放下劍,只柔柔的問:「我跟你也非親非故,你為什麼要一直照顧我?」
    月華映在劍身上,炸出一陣十彩迷幻的夢色。
    冷血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是好,老半天才找出來了一個理由:「因為你照顧過我。」他理不直氣不壯的說,「所以我也應該照顧你。」
    「是嗎?」小刀微挑著眉。
    「你還是放下劍再說吧。」冷血幾乎是在懇求了。
    「如果我現在就死了,」小刀還是幽幽的問,她那張俏白的臉,加上悠幽的語音,以及在妝前的夜色、月色與劍色,給人一種有一縷幽魂坐在那兒說話的感覺,而不像是一個活著的女子,「你會不會就此忘了昨天的事呢?」
    冷血望著月魄劍魂,忽然自肺腑迸裂出來似的道:「昨天的惡徒,已經死了!為了他的惡行而自毀,那是愚蠢的!小刀……」
    小刀忽然也銳聲道:「你們男人,當然可以忘得掉!可是我是個女子,受這樣的……」說到這裡,淚就流了下來。
    流過靨上的刀疤。
    小刀的手一動。
    冷血緊張得心裡幾乎要發出一聲鼓響。
    小刀只抹去臉上的淚痕。
    月光下,哭過的眼眸,更是清麗。
    冷血覺得汗滴象蛇一放的鑽動在他的衣衫裡。
    然後小刀忽然冷靜了下來。
    冷卻了下來。
    用一種冷清的聲音,漠然的問:「我的針和線呢?」
    聽到這句平凡的問話,冷血狂喜得幾乎哭出聲來。
    問話的時候,小刀同時垂下了劍。
    冷血慢步上前,把購得之物,盡數交給小刀。
    他的眼睛仍瞄著那柄蒼涼的劍。
    「你放心吧,」小刀平靜的說,並點上了燭,淡去了月色,一面擺好絹布,開始刺繡:「我不會再去尋死了。」
    冷血開心得耳際嗡了一聲。
    房裡只剩下了刺繡的輕聲。
    彷彿燭光也是一種淡忘。
    剛才的情節似乎從未發生過。
    ——針刺破絹布,線掠過布面,手指撥出針身的聲音,使冷血置身其中,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在燭焰躍動時,小刀臉靨上的刀疤,彷彿也在躍動——冷血每看一眼,就被這道刀痕之美引動一種錐心刺骨的感覺。
    「你回房去吧,」小刀指了指正在刺繡的絹,和在她身上給劍尖劃破的衣襟:「我還有這些、那些,今晚要做好。」
    冷血吶吶地道:「你別太累了……」
    「累?」小刀星眸半合,無力一笑,「我但求能過倦入眠。」
    這時候,床上昏睡的小骨,又驀然叫了一聲:
    「貓貓。」
    房外有貓叫。
    彷彿還有點鼓聲。
    ——怎麼會有鼓聲?
    由於太過離譜,冷血以為那大概是一種幻覺。
    他自「巳」字房踱出來的時候,就像晚風一般舒爽,心裡好過多了。
    他想再看看那窗欞。
    卻伸出一雙月下的玉手,把窗「咿呀」的關上了。
    關窗的聲音,使屋脊上的貓,都側首聆聽。
    窗紙上仍浮動房內晃動的燭影。
    月下的花,開得甜甜的,像一場場的好夢一樣。
    冷血心裡,忽然有一種寂寞的感覺。
    ——好像在黑夜的荒山裡,聽到一種遙遠而神秘的鼓聲,每一次全拍打中自己的心跳,擊中自己的要害。
    然而這鼓聲越來越近。
    ——怎麼真的會有鼓聲?
    鼓聲從何而來?
    ——這是什麼鼓,竟是這般的奪人心魄!
    冷血的汗珠,漸已密佈臉額。
    他一向比較容易流汗。
    聽了這鼓聲,他的汗流如衣衫內蠕動著無數的蝌蚪。
    這鼓聲讓冷血有一種感覺:那隻野獸已經上路了。
    ——那是頭什麼樣的野獸?
    ——這野獸因何上路?
    冷血全然不知。
    他如臨大敵。
    ——出道以來,對敵之際,他從未如此緊張過。
    這時候,鼓聲陡止。
    屋頂上的貓兒,走避一空。
    然後,極度靜止裡,只留下了光。
    月光,還有星光。
    另外,就是一種風聲。
    ——遠的就像是戈壁沙漠上席捲的一道旋風。
    旋風愈來愈近。
    愈逼愈近。
    ——近時,便可以分辨清楚些了:彷彿有一條極長的鐵鏈,擊著一塊極重的事物,正在飛掠旋轉著,其力量是可以一發碎月、倒轉乾坤。
    那是個什麼樣的巨人,能旋動如此至巨至大的、摧毀一切的力量?七十一、我可以來看你嗎
    他知道,那頭猛獸已經逼近了。他就知道,對方找的是他。一定是他。
    因為他自己是另一頭猛獸。
    狂月滿天。
    狂花滿樹。
    狂葉滿地。
    冷血也在此時此境,激發出狂烈的戰志。
    他在等。
    ——等那充斥於天地之間的鐵鏈急旋著重物之聲逼近,等這象狂獸一般的敵人出現。
    他等他。
    ——等一個好敵人,是一生中的大事。
    要跟一流的敵人交手,就不能怕失敗。他給對方逼來的聲勢而燃燒起戰志。他被戰志燒痛了。
    「來吧。」他呼吸著花香與殺氣,下定決心的道。
    眼看,敵人已經很近很近了。
    ——甚至就在圍牆之外,一越便要進來與他對決了。
    這時候,咿呀的一聲。
    月下,那一雙玉手又推開了窗。
    「是什麼聲音啊?」小刀探出頭來,問花樹下的冷血。
    那飛旋的鐵鏈之聲陡止。殺氣也遽然全消。連鼓聲亦不復聞。
    只剩下冷月下冷星下的冷血。
    「沒事,」冷血說:「是貓叫。」
    那一晚,自小刀又把窗扉掩上之後,他在外面癡癡的守候了一夜。
    ——沒有事。
    ——沒有人。
    ——沒有人出現過,也沒有事再發生過。
    ——那頭「野獸」始終未再出現。
    (他是誰呢?)
    (他要來幹什麼?)
    (我跟他之間,誰輸誰贏?)
    (我和這人就像一座森林裡的兩頭巨獸,遲早都要相遇。)
    冷血這樣想,但想到頭來,他的眼前不是浮現小刀臉上的刀疤,就是那雙如刀似玉的雙腿。
    ——揮不去的映像,就像久蟄水中的龜鱉,抹不去背上的厚苔。
    第三天,他們又啟程上路。
    小刀依然坐在車內,刺繡。
    冷血依然坐在車外,趕車。
    有時他們也會停下來,冷血去買吃的,小刀則給小骨喝水;冷血會把買回來的食物遞給車上的小刀,小刀也會自袖裡伸展皓腕去承接冷血買回來的東西。
    除此之外,他們好像並不相熟。
    甚至並不相識。
    他們似乎都很安祥。也很信任。
    ——只不過想不到什麼話說,又或是無話可說而已。
    沿路上,依然有很香的大白花。
    再下一站,就要回到老渠了。
    但已近夕暮了,夕陽把彩霞燒得一塌糊塗,燦爛彷彿還發出爆炸的聲響。
    冷血故意先在這一站歇一晚。
    ——入夜到老渠,總是太惹人注目。
    他們入住「紅燈客棧」。
    ——顧名思義,這客店倒真的挑出一盞紅燈籠。
    紅燈和晚霞映在小刀正扶著弟弟進入客店門口的臉上之際,冷血迅速的看了她一眼。
    ——她臉上的傷,好得相當的快。
    ——那刀疤已不甚顯眼。
    ——一如自己身上的傷。
    ——但她內心的傷呢?
    自己既然看了她的身子,而且看著她受辱,那麼,她就是他的了。可是,他該怎麼開口、如何表達這心意,才不會傷了她呢?冷血因為對她生了生死相依之情,在這樣一個正在落暮的夜晚,心頭一熱,幾乎落下淚來。
    但那滿溢的深情,還是沒辦法令他對她說得出半句可以表達出萬一的話來。
    休歇的時候,冷血因提防那只不知何時來不知何時去的『野獸」,所以他整個人就像一張唾不習慣的床,就連睡覺的時候也是清醒的。
    他靜聆著鼓聲。
    直至中夜,他也沒聽到鼓聲。
    只聞到越來越濃烈的花香。
    還有敲門聲。
    叩門的聲音很輕,像一隻溫柔的啄木鳥在外面表示要造訪。
    冷血馬上坐了起來,他的手按住了桌上的劍柄。
    「我可以來看你嗎?」說著,便推開了門。
    那是小刀的聲音。
    姻是連同花香一齊進來的。七十二、沒有愛,恨也可以
    人生便是如此:你一直期待的事,未必能夠如願;但意外之喜,總是在山窮水盡之時柳暗花明似的悄然蒞臨。
    冷血防的是那鼓聲,聽到的卻是敲門聲。
    他等的是那「野獸」,來的卻是小刀。
    他要點燈,小刀搖頭,示意他不要點。
    她披著發坐在冷血的床沿,外頭是花香、月色。
    她現身的是輪廓,像剛自古井裡或古鏡上飄出來的幽魂,禁不得燭光一照。
    她忽然去握住冷血的手。
    ——如同冷涼握住了熱。
    ——沁寒握住了溫。
    冷血在震愕之餘,卻覺得這就是天底下最冷涼的一點傲慢。
    他想要用一生的熱來珍惜。
    他深深感覺到小刀細小皓腕傳來微弱但足以令自己震顫的力量。
    「我有話要問你。」她幽幽的說。
    「小刀姑娘……」
    「叫我小刀。」
    『你真的不要點燭嗎?」
    小刀立刻搖頭。慢,但堅決。
    「你要回答我老實話。」
    「……」
    「那天晚上的事,你是不是都還記得?」
    「哪天晚上?」
    「乳房山的那晚。」
    「是。」
    「記不記得?到底?」
    「記得。」
    「你!」
    「我不會忘記的。小刀姑娘,我知道這是冒犯了你,褻瀆了你,可是在我心目中,你還是我最愛慕最純潔的……」冷血費了好大的勇氣才說出了這樣的話。
    但也費了好大的勁卻還是說不下去。
    「我要你忘了一切!」小刀呼吸急促起來,冷峻的說。
    「恐怕不能。」
    「你馬上給我忘掉!」
    「不能。」
    「你不忘記,我就挖掉你的眼珠……我就殺了你!」小刀突然拔劍。
    房間裡精芒一閃。
    劍鋒映著月光,再鈍的劍也漾出銳芒。
    劍指冷血的胸膛。
    冷血不知避不開去,還是根本沒有避。
    「小刀……」他想勸慰。
    「我殺了你,殺了你,我今晚來這兒為的就是殺了你!」小刀飲泣著說:「你是世間唯一看著我受盡凌辱的人!」
    「小刀,那是不值得的。」冷血心平氣和、堅定的道,「在我的心中,侮辱你的人只是侮辱了他自己。為這件事心裡留下陰影是不值得的。」
    「不值得!不值得?你當然是!」小刀飲恨的道:「你以為是你中的毒,你受的傷麼!感情上的傷往往是最難愈的,你是不會知道,不會明白的!你這不要臉的東西!你看見我的臉嗎?已給劃了一道永難磨滅的刀疤,你要我怎能忘記?我也在你臉上劃一刀看看?」
    冷血堅定地道:「小刀,假使你高興,你可以在我臉上劃七刀八刀,假如你喜歡……」
    小刀忽然怨憎了起來,恨聲悲語的說:「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殺了你……」一劍就刺了下去。
    冷血還是沒有閃躲。
    沒有避。
    劍刺進肌肉裡的感覺,令小刀嚇得連劍都丟掉了。丟到窗子外面。
    她撲到冷血身上,用手拚命摀住他的傷口,為的是不讓鮮血流出來。
    「你痛嗎?很痛吧?」小刀哭倒在他淌血的胸膛上:「你不避嗎?你為什麼不避?我知道你是避得了的。」
    冷血看著月色在她的發瀑鍍上一層銀意,他用手輕沾邊發沿的霜色,只說:「小刀,假如這樣做你能不傷心,你就刺吧……」
    「不!」小刀哭了起來,「我只怕你嫌棄我!」
    冷血忽然把她抓了起來,怒吼:「住嘴!」
    小刀果然噤了聲。
    身子與身子之間有了距離,反而看清楚了他正擴柒衣襟的血漬。
    小刀又慌沒了主意。
    「我的傷不要緊,死不了的!」冷血迫切的懇求:「告訴我,小刀,你也得忘了你心中的傷。」
    小刀破涕為笑,輕撫他的傷,道:「你怎麼把人像小雞般拎著?」
    冷血連忙放下了她。
    「可是,我還是傷了你。你還會喜歡我嗎?你會恨我嗎?」小刀殷殷的問:「如果沒有愛,恨也可以。」
    冷血笑了。
    ——月色柔和,冷血的笑一點也不冷血。
    這一笑真好。
    今晚的月色更好。
    月色一夜比一夜清亮。
    月亮一晚比一晚更圓。
    「你忘了那晚的事好嗎?」小刀和著花香,倒在冷血寬厚的懷抱裡:「我要你忘了那晚的事。」
    「不,我忘不了。」冷血厚重的說,「從第一眼見你跟你撞在一起,只要有關你的事,和你的一切,我都忘不了。」
    小刀捶他,捶痛了他的傷口。
    小刀連忙收起粉拳,嬌憨的刮著他:「你真不要臉,臉皮真厚!」
    冷血呵呵笑了:「我連臉都不要了,還要臉皮來幹什麼?」
    忽聽外面一個聲音懶洋洋的叫道:「收買臉皮,三錢四張。」
    另一個聲音則叫囂道:「見色忘義的東西,給我滾出來!」
    另一人則叫罵道:「昨晚讓你走脫,看你今夜是不是還要當縮頭烏龜!」
    冷血輕輕推開小刀,歎了一口氣,道:「我不是縮頭烏龜。我只是一隻好人難做的烏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