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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集:一隻討人喜歡的蒼蠅

五十一、我達達的馬蹄是個他媽的錯誤
    篤篤,篤篤,篤篤篤。
    敲門聲,很好聽。
    很好聽的敲門聲。
    “三缸公子”溫約紅顯然是個很講究禮貌的人,他喊了幾次,都沒有人應門,儘管他跟屋裡的人相交甚篤,相知甚深,他還是沒有馬上推門而入。
    先敲門。
    ——然後再推門。
    (他究竟會不會去推門?)
    (——推開這一道門?)
    (推開這一道門吧!)
    不管是冷血,還是小刀,在心裡同時做出這樣的吶喊。
    這時候,梁大中已身首異離、落入乳池,但巴旺因護小刀,也已喪命;八九婆婆、蟲二大師、三罷大俠,全都死在“薔薇將軍”於春童的暗算下。剩下的、還活著的:小骨傷重、不知生死;冷血藥力發作,半身爬出池外,卻已動彈不得;小刀穴道被封,受盡凌辱,只求速死。
    於春童不欲再三給人“干擾”他的獸慾,所以要先赴“酒房”殺掉“三缸公子”,不意他走了之後,溫約紅卻剛好來了“乳房”。
    ——所以溫約紅成了他們的救星。
    ——他們唯一的希望!
    (推開那道門吧!)
    只要溫約紅推開這道門,就會看到門裡的一切。
    ——只是他會推開這道門嗎?
    人人心裡都有很多的門。有的門常出常進,也出入平安。但也有許多神秘的、未知的、塵封的、銹蝕的門。有些門,誰也不敢開,誰也不想開,以致久而久之,它成了不開的門,開不了的門,它把你自己鎖在門外或裡面。
    ——只有打開的門,才明白內裡乾坤;只有打開門,才能瞭解門外的天地。
    可是世上偏有許多不開的門。許是生怕門開了,外面湧來的是洪水猛獸;許是恐怕把門推開後,進入一個自己所措手不及的世界。
    是以人人關緊了門,保護自己的權威。
    所以世上有門。
    你心裡有沒有這樣的門?
    溫約紅推開了門。
    冷月下,“伊呀——”長長的一聲,像一個麗人在歌宴時忽然捧心而氣絕。
    月華斜斜的踱過去,照在小刀那絕美得帶點淒楚的裸體上。
    照在冷血那張給“黑血”、“紅鱗素”、“怒、救、忙、傷“四魚而成的“一元蟲”等猛烈的藥力,沖發得血脈賁張的臉。
    也照在池裡池外。梁大中、但巴旺、蟲二大師、八九婆婆、三罷大俠或浮或沉的屍身上。
    溫約紅象給人迎面擊了一拳。
    “為什麼會這樣的……這兒究競發生了什麼事!”
    他問那軟弱無依的小刀。
    他不敢問冷血,是因為這人在泛青微藍的月華下和晃漾的燭火中,看起來就像個擇人而噬的惡漢。
    他看到喪命的人,還有袒裸的女體,溫約紅像一口乾盡了壇中的酒,火氣、怒氣和殺氣都轟的一聲衝上腦門來。
    他一向很少殺人。
    他一向只殺該殺的人。
    ——無論是誰,殺死千辛萬苦救自己的朋友、害死千方百計醫自己的人、奸辱萬水千山護送自己求醫的女子,這種人,就算是一向甚少殺人的他,既絕對願意、也絕對覺得有必要,將之殺個干次百遍!
    他不希望“冤枉好人”。
    所以他先問。
    問小刀。
    小刀不能答。
    小刀也答不出。
    他們都說不出話來。
    溫約紅馬上就發現小刀的穴道給封住了。
    他正要上前、進屋去解開小刀身上的穴道,就聽到馬蹄聲響……
    達達達達……
    在山靜冷月下,彷彿深山古寺聞敲鐘一般的寂寞好聽。
    這馬蹄聲對冷血而言,絕對是個錯誤,絕對是個無可彌補的大錯。
    一個令人駭怖莫已、他媽的倒了八輩子楣才聽見遇上的錯誤。
    因為在月下,馬已近前。
    人已出現。
    月下有人。
    人在馬上。
    馬是駿馬。
    人清俊,唇紅齒白,月明風更清。看他的樣子,有點像是一尊研玉粉妝的、女扮男裝的菩薩。
    他當然就是“薔薇將軍”。
    於春童。
    ——一個像在春天裡才會出現的金童。
    “是你。”溫約紅既然寄居在驚怖大將軍的地盤,對這名近年來大將軍的寵信心腹自然也不陌生,他由頭至腳的把對方好好端詳了一陣子,“四房山上多年未聞馬蹄響了。”
    “是我。”於春童一見溫約紅,馬上下馬,憂形於色的說:“我這次的蹄響是為了個不快的事情而來的……”
    一邊說著,一邊遊目“發現”了屋內的情景,頓時象鼻孔裡鑽入了一條蛇似的,變了臉色,跌足歎道:“糟了,糟了!大錯已鑄成,我這次打馬來遲一步,真是個他媽的失誤!”
    溫約紅見於春童又捶心,又捧頭、又頓足、又搓手的,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
    “這個姓冷的傢伙,是個喪心病狂的傢伙!”薔薇將軍氣咻咻的遙指屋內力掙難起的冷血罵道:“他潛入鄰近的老渠鄉,殺害了十七名要聯名上書諫言的太學生,受了傷,中了毒,卻誆得好些人為他到處求醫,連小刀姑娘、小骨公子也給他騙得團團轉!現在看來,我看……我怕……”
    他似氣憤得說不下去。
    溫約紅一掌拍開酒埕子的泥封,仰脖子就咕嚕咕嚕的喝了幾口。
    他一向身邊都有酒。
    不是三缸、三壇、三埕,就是三瓶、三壺、三杯,總之是一定有酒。
    好酒。
    ——不過,現在他喝酒的樣子,像是在飲血。
    痛飲仇人的血!
    “你的馬蹄聲真的來得他媽的忒也太遲!”溫約紅紅著眼望著於春童的臉,“我要殺了這淫徒,替八九、蟲二、三罷報仇!”
    於春童道:“就算你不殺他,我也非得要除此惡徒不可!”
    溫約紅抱著小酒埕,往微微蜷曲著的小刀走去。
    於春童有些愕然:“你……”
    溫約紅說:“我平生只殺惡人,不殺錯人,看來小刀姑娘只是穴道給封住了,我得先問問她,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於春童忽然歎了一口氣,道:“就請溫公子在手刃惡徒之後,也來救救我的馬。”
    溫約紅奇道:“馬?你的馬有什麼事?”
    於春童拍拍馬鬃,很感慨的說:“我的馬伴我走遍天涯路,本待他日返鄉做歸人之時,也能騎著它回去……但它在路上卻中了‘毒手魔什’的毒,我怕……”
    於春童的人跟溫約紅,只面對面的站。
    馬離溫約紅就更近一步。
    小刀則在屋裡。
    不管冷血或小刀,跟溫約紅都有一大段距離。
    溫約紅一聽是毒,這是他的“老本行”,雖然不至於先為馬驅毒而後替小刀解穴,也會 “情不自禁”的伸首向馬首探了探,看它中的是什麼毒。
    就在他探頭往馬臉注視之際,在屋裡的小刀和冷血幾乎一齊叫出聲來:
    ——不要!
    (毒!)
    (當日冷血就是這般中了計!)
    (中了毒!)
    (中了薔薇將軍的毒手!)
    就在他一探首之際薔薇將軍果然揮刀斬馬血濺迸噴! 五十二、我不是歸人,我是個鬼
    血是美麗而殘忍的動物。
    血是一種盛開便謝的花。
    血是刀光的戀愛。
    血是無法按捺的付出。
    血是痛快——痛而後快。
    這些譬喻和形容,看似不通欠妥,但在這一霎間,血花飛濺,大殺大傷,絕對是真而且確。
    血。
    薔薇將軍一刀砍下了馬首。
    ——砍得乾淨利落。
    看他的出手,恐怕至少要砍過一百五十匹好馬才會有今夜的老練完熟吧?
    小刀目睹他第二次斬馬。
    ——第一次斬馬,為的是對付冷血。
    第二次斬馬,對像成了溫約紅。
    猝然間,就算連溫約紅這樣的高手,至少也具備三個原由,使他絕對避不開去:一,他不知道薔薇將軍會暗算他;二,一匹好馬,突然身首異處,委實太過令他震驚;三,他不知道馬血有毒。
    不管是因為哪一個原因,還是三個原因全具備,溫約紅都避不過去、都沒有避、都避不及,反正,被那鮮熱而怵目的血(不完全紅,也帶了點煎藥色)灑個正著!
    於春童在溫約紅驚愕中哈哈大笑。
    “黑血,”他得意非凡的說:“你中的是黑血!”
    能夠毒倒以使毒名聞天下“老字號”溫家的高手,實在是一大成就,足以自豪。
    在得意中的於春童卻沒料到在震愕裡的溫約紅卻馬上做出了一件今他震愕的事。
    不止一件,而是兩件。
    一,溫約紅猝然把一埕子酒,向他扔來,並在半空驟然出拳,擊中埕子,埕子碎裂,灑當頭淋了於春童一身。
    二,溫約紅反手擊碎自己正在喝著的酒埕,埕內的酒也淋了他自己一身。
    這兩個反應,當真是說時遲,那時快,快得連一貫機警、習慣暗算人的於春童也來不及閃躲。
    或許一向暗算別人慣了的他,也並不習慣有人“居然”會向他“暗算”了回來吧!
    總之,溫約紅淋了一身血的時候,他也淋了一身的酒。
    血是“黑血”。
    酒是什麼酒?
    於春童臉色大變。
    本來玉琢般的顏面,變得像一堆大便。
    臉色大便。
    溫約紅自從給“黑血”淋著之後,便一直閉著目。
    血自他發間滴落,冷月下,看去象-只臉色蒼白的鬼。
    月色蒼白如刀。
    臉色如月。
    然而他卻用一種緩慢得像一個絕望的人在說遺言般的聲調道:“你不是歸人,你是個鬼。”
    “的確,我不是歸人,我是個鬼。”於春童一身酒氣,但毫不動氣,甚至也不動容, “我是個專向人下手的小鬼。”
    溫約紅慢慢張開雙眼。
    他的眼白清澈無比。
    ——要是這雙眼睛長在女人臉上,一定是張美麗女人的臉。
    “你在馬血裡下了毒,”溫約紅緩慢得像冷月悄然劃過中天的速度,“‘黑血’的毒。”
    “不錯。”於春童苦笑道:“然而我卻不知道你在酒裡下了什麼毒。”
    溫約紅道:“我一知道那是‘黑血’,即以第一埕酒反向你施毒,以第二埕酒為我自己紓毒,而且我還有第三埕酒。”
    於春童的目光轉向在溫約紅身畔那一埕子的酒。
    那酒擺在地上,像一座矮矮胖胖的神龕。
    於春童的苦笑也轉成了慘笑:“你怎麼知道我要毒你?”
    溫約紅道,“我不知道。可是你臉上還殘留著白堊。而且我看過冷血所中的毒,他確實中了毒,就算已湊齊了‘一元蟲’,他也不可能在剛才已全然復元,還可以一氣格殺三罷、蟲二和八九——他們都不是省油的燈。”
    於春童用手掩著嘴,道:“看來,我說人壞話太多了,所以反而壞了自己的事。”
    溫約紅道:“壞人總是要做壞事。你跟驚怖大將軍這許久,能在壞人手上任事且得信重,我怎會不防你?”
    於春童卻道:“雖是提防,卻仍中毒。”
    溫約紅歎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沒料你對自己的坐騎,也一刀砍之,不但夠狠,實在夠絕。”
    於春童道,“不夠毒,怎麼下毒?在黑道總要有點黑心黑手黑本領才行。在毒宗‘老字號’面前班門弄斧,總得別出心裁、出人意料才行。”
    溫約紅道:“所以我才讓你灑了一臉的血。”
    於春童道:“我也讓你淋了一身酒。”
    溫約紅道:“可我是溫家的人。”
    於春童道:“可惜我不是。”
    溫約紅道:“溫家的人自能解除溫家的毒,但你卻解不了我布下的毒。”
    於春童道:“聽來好像是這樣的,你和我之間的鬥爭,到現在,看起來,你似乎是略佔上風。”
    溫約紅道:“你是慘敗。”
    “你也只能慘勝。”於春童說,“其實江湖上只有慘敗或者慘勝,而沒有全敗或全勝這回事。誰要勝利,都得付出代價,誰遭失敗,未必一無所獲。”
    “你說得對。敗的人固然要忍受慘痛的教訓,勝者一樣要付出慘痛的代價。”溫約紅道:“雖然代價都不一樣,或金錢、或青春、或心力,但不會有不勞而獲的全勝。”
    他頓了頓,又說:“只不過,現在是你中了毒,而我的毒力已解——你是敗了,不是似乎、好像,看起來。”
    “本來是的。”於春童可愛的笑著,可愛得幾乎使他的笑容看起來可以讓人吃下去的樣子:“現在,卻起了一點點的變化。”
    “一些小小的變化。”他說。
    他一說完,局面就起了變化。
    極大的變化。
    但在這極大的變化發生之前,在“乳房”裡兩個活著但不能動彈的人——冷血和小刀 ——心情早已大浮大沉大起大落大急大哭了幾個來回——如果他們能夠哭得出聲來的話。 五十三、誰也不比誰強
    大門已開。
    門外鼠色的夜空,浮起一輪冷月。
    冷月下,一探枯樹一口井,不遠處有一口靜靜的水塘,大概是因為倒映著月亮之故,一片漾漾的光,風吹過的時候,枯枝和剩下的幾片葉子好像觳觫著,水邊有幾盞大朵大朵有點方形的白花,綻放著一種帶著糖味的香。夜空裡,許是因為乳房裡有死屍之故,飛來了幾隻不知好歹的蒼蠅。
    門外有兩個人,一匹死馬。
    溫約紅在門的左側。
    於春童在門的右側。
    他們一左一右,似是兩座門神,可是,他們不是共同守著門戶,而似是誰都不允許對方進入屋內。
    他們兩人都不十分像“門神”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們都面如冠玉,溫文雅俊。
    薔薇將軍顯然有點累了,好像還帶點傷,但樣子仍像個長不大但長得德亮的孩子,英氣十足。
    三缸公子雖然年紀比較大,但他那種人,像過了二十八歲便只會大、不會老了。他在那兒一站,為的是殺人惡鬥,但樣子仍像一步含情一上樓似的。
    他們兩人,一個淋了一身酒,一個染了一頭血,正在對立、對峙、對抗、對敵。
    這樣看去,刀削般的月亮,和那尖厲的寂樹,也似在這山頭對決。
    問題是出在溫約紅背後那片光影。
    光掠過了影子。
    從冷血和小刀這兒望過來,都可以發現,從對方身後的鏡片裡,映出不遠之地那光乎如鏡的湖沼上,出現了兩個影子。
    一個金面赤須、披幟豎甲、狀甚威武。
    另一個像一張紙。
    ——人怎麼會像一張紙呢?
    但他的確像一張紙。
    別的都不像,只像一張紙。
    一張白紙。
    質地甚佳的白紙。
    ——他的動作、臉色、身材、衣飾都像一張紙。
    彷彿不是他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而是他本人飄到了水面上。他輕得像比他的影子還輕。
    這個人,冷血不認識。
    沒見過。
    ——但小刀看見這個像紙一般的人時,眼眸卻是發亮的。
    但冷血對那披幟豎銳的人卻絕不陌生:
    “金甲將軍”石崗。
    就是那個在“老渠鄉”前在千軍萬馬保護前卻被冷血用一支竹竿制伏了的“金甲將軍” 石崗。
    ——那時候,冷血還沒有中毒。
    一向驍勇善戰的冷血,中毒之後,他自己知道、清楚、明白、自覺得連一頭狗都不如。
    ——正如一個人,在失去健康的時候,才知道健康的寶貴。當你不自覺用手去撫摸胃部的時候,你早已有了胃痛;當你上樓梯已覺氣喘的時候,健康早已差得不可收拾了。
    這兩個人,已悄悄的,飄過水面,潛到了溫約紅的背後,越逼越近。
    溫約紅的注意力都放在於春童的身上。
    於春童也吸住了溫約紅全部的注意力。
    冷血和小刀真想大叫、高喊、狂呼!
    小心背後!
    可惜那只是千呼萬喚的無聲、震耳欲聾的寂靜。
    溫約紅已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溫約紅不能死!
    溫約紅你絕對不能夠中了他們的暗算!
    溫約紅已是他們僅有的希望。
    溫約紅。
    冷血此時此際,忽然有一種古怪的想法:溫約紅為什麼叫溫約紅?他約了誰?一個有個 “紅”字的女子?寒窗劍氣美紅妝。慇勤勸酒挽紅袖。人面桃花相映紅。小紅低唱我****。溫約紅,姓溫的約了那跟“紅”有染的女子沒?
    他這樣想的時候,就有了點閒情。
    完全意外的閒情。
    他一向有著野獸的本領,能預先洞察危機。而今,他目睹危機迫近,卻想起一些毫無瓜葛的事,這反而讓他升起了一種感覺:
    溫約紅能夠應付。
    應付這變局!
    其實,溫約紅不一定跟什麼帶紅的女子有關,他姓溫,名字叫約紅而已。也許他父親懷念一個有個喜歡穿紅衣的女子,或許他母親紀念有個叫“紅”字的姊妹,也可能他的父母本來叫他做“絲絲”,但因為筆誤,叫成了“約紅”。說不定“約紅”二字,根本就毫無意義,溫約紅不一定約得到那一抹紅,正如朱潤發不一定就發,吳慧中不一定就秀外慧中,鐘定堅不一定夠堅定,馬志明不一定志大光明,馮榮成不一定就光榮成功,粱應忠不一定就是忠的,謝自榮不一定就覺得自己很榮幸,賀家和不一定就萬事興隆,文隨安不一定就隨遇而安一樣。
    如果說,誰想起辛棄疾就想起他的劍膽琴心,誰念起蘇東坡就念起他的雄邁豁達,誰提起秦始皇就提起了他的威武殘暴……那不是因為他們的名字,而是因為他們做了那些事。
    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所以,孔仲尼成了至聖先師,關雲長成了忠義武聖,史彌遠卻成了青史裡一個可彌可遠的惡名。
    如果你想要把自己的名字變成了可讚可歎還是可歌可泣,很簡單,請做並且多幹那一類的事,如此,縱叫甘庸也決不平庸,或稱古聾也決不昏昧。
    自己的名字代表了什麼,是由自己的努力和際遇來填寫的。
    他們無聲無息的到了溫約紅背後。
    象影子。
    ——你曾聽見過影子會發出聲音嗎?
    ——那你絕對可以想像他們的無聲。
    溫約紅正全神貫注的與薔薇將軍對峙。
    可是他背後卻出現了兩名大敵——至少其中一個是金甲將軍!
    ——一朵“薔薇”,已難對付,何況是那一座大山似的“金甲”!
    ——何況還有一道“影子”!
    那像一座山的人和像一片紙的人先在水面上映現。
    然後在月下掠過。
    貼近溫約紅。
    不管像一座山還是像一片紙,兩人的行動都是快得十分舒緩、詭得十分寧謐,不聲不息不知不覺的逼近溫約紅,像兩道溫約紅自己在月下的影子。
    冷血和小刀,一個是在乳房的左端,一個是在乳房的右側,從他們那兒望過去,冷血因據右邊,所以可以望見門外左側景況多一些,那兒是一株枯樹和一口井,小刀人在左邊,可以望見大門右側情景多一些,那兒是水塘和盛放的白花。
    大家聞到香味是一樣馥郁的。
    只不過不知為啥這香氣竟會引來一些蒼蠅。
    這些蒼蠅紅服金頭綠翅膀,飛行時嗡嗡作聲,像箏弦最細的一根,輕微震動,倒也並不惹人厭。
    達時候,那座山和那片紙,離開溫約紅背後,已不到三十尺。
    (小心後面有敵人!)
    ——冷血和小刀心裡狂呼。
    薔薇將軍笑著說:“這兒蒼蠅可真不少。”他身上也繞飛著幾隻蒼蠅。
    三缸公子也笑道:“那是因為你臭。”
    這時候,那座山和那張紙,離溫約紅背後,只不過二十尺,進度甚緩。
    (背後有敵人啊!)
    ——冷血和小刀的心都幾乎跳了出來,一齊尖呼。
    薔薇將軍笑說:“我噴你的是黑血,你動得越快,便越不能動,動得越多,就跟現在那姓冷的一樣。”
    三缸公子淡然道:“我當然知道,別忘了我是老字號溫家的人。”
    薔薇將軍笑問:“那你潑我的是什麼毒?”
    三缸公子即道:“白雪遺音。”
    薔薇將軍怔了一怔:“白雪……”
    “毒名‘白雪遺音’。”三缸公子馬上接下去說,“你也最好不要再動,越是亂動、血氣會跟汗水一道蒸發,保管你不需多少時間,便會變成這夏夜裡第一塊冰雪。”
    薔薇將軍凝肅的道:“我聽過這毒的威力。你以掌力把毒功瞬間逼入水酒裡,灑我一身,這下可好了,你不能動,我不能動,有誰來動?”
    三缸公子道:“我們大家最好誰都不要輕舉妄動。”蒼蠅也在他頭上翱翔,有些還飛落到他身上。
    他們兩人,誰都沒有動。
    誰都沒有先動。
    這時候,“那座山”和“那面紙”,距三缸公子溫約紅背後,還不到十尺,他們越逼近溫約紅,就進行得越是小心翼翼。
    (小心後面呀!)
    ——冷血急得汗流如漿,就似一隻蛤蟆在他衫內產下了一窩蝌蚪。
    ——小刀的冰肌也沁出晶瑩的汗,一顆顆密得像精心鋪排的珍珠。
    ——逼近三缸公子背後的人是那麼的沉著,以致蒼蠅繞飛到他們臉上之時,他們連臉肌也不牽動一下。
    薔薇將軍忽然改了個話題:“你中了毒,我中了毒,我們誰也不比誰強,何不握手言和,做些對你我都有利的事情?”
    三缸公子搖搖頭:“對我和你都有利的事,可能對別人不利,我不幹。”
    薔薇將軍笑道:“你有原則我沒有。大家硬挺下去,對誰都沒好處。不如這樣,你解我的毒,我解你的毒,不服氣可以再拚一場,如何?”
    三缸公子一笑道:“你錯了。”
    “我?”薔薇將軍不可置信的看著那些飛繞的蒼蠅,有點錯愕的道:“錯了?”
    三缸公子道:“我會解毒,你不會,我根本不需要跟你交換解毒。”
    薔薇將軍笑了:“是我錯了,我倒是忘了,你是‘老字號’裡‘活字號’裡解毒的好手。”
    然後他忽然問了溫約紅一句很奇怪的話:
    “既然如此,我應該馬上殺了你,還是拿下你好呢?”他認真的問:“你說呢?”
    話一問出口,那座山、那片紙,一齊出手!
    這時候,那山和那紙,己潛至溫約紅背後不及一手之距。
    他們一伸手就可以動手。
    一動手就是毒手! 五十四、跟獅子談和
    他們的出手,堪稱無聲無息。
    只不過,無論怎樣無聲無息的出手,還是得要動的。
    ——一動,就驚飛了蒼蠅。
    “金甲將軍”身著鎧甲籐盔,但行動依然不帶聲息,不過,他的“金甲拳”一出,他臉上的蒼蠅就飛了起來。
    然後他狂嚎了一聲。
    他這一聲狂吼,使得一切暗算的部署,全部白費!
    那像一片紙的人,本來已攻出一掌,乍聽“金甲將軍”的慘呼,他立即、馬上、同時、當機立斷的把一掌化成千百掌,護著全身,疾退三十尺!
    又回到原先的地方。
    ——他退的時候,由於太過倉促,幾乎連影子都來不及跟上一般急惶。
    他驚魂未定,但凡他所過之處,蒼蠅都一一落下地來。
    他手上的濃綠之色,漸轉為淡青。
    ——一如此際他的臉色。
    “金甲將軍”石崗在狂呼了那一聲之後,餘下的事情,一浪接一浪、一波接一波的發生,不但石崗不知所措,就連目睹這情形的人也束手無策。
    首先是石崗的眼眉,掉落了下來。
    一陣清風徐來,他的鬍子,還有頭髮,都紛紛而落。
    才不過一下子,他頭上的毛髮都掉得光光的。
    這次,薔薇將軍倒吸了一口涼氣:“‘斬草除根’?”
    三缸公子微笑:“有見識。”
    金甲將軍嘶聲道:“你是怎樣下的毒!”
    “蒼蠅。”薔薇將軍道:“他利用這些討厭的蒼蠅播毒。”
    “對我而言,”三缸公子說:“這些都是討人喜歡的蒼蠅。”
    金甲將軍大汗涔涔而下,嘶聲道:“快給我解藥!”
    他嘴裡是嚷,但身體可再也不敢亂動。
    三缸公於笑道:“你不動,這毒就不會馬上攻心。‘斬草除根’是先落毛髮,再斷筋骨。我還有一種‘趕盡殺絕’之毒,你們要不要試試?”
    金甲將軍吭不了聲,汗珠像他當日在沙場上指揮的兵馬,蜂擁而出。
    那像一片紙的人歎道:“好個‘老字號’溫家,果然是老字號!”
    “老字號溫家、霹靂堂雷家、蜀中庸門、志字輩、下三濫何家、太平門樑家、班門妙手、千術賭技沙家、金字招牌方家……”薔薇將軍道:“武林十三家,歷久聲名不墜,當然有他的道理。”
    三缸公子笑道:“好說好說。如果不是在下眼拙,閣下應該就是‘影子將軍’沙崗沙四將軍吧!”
    那“薄”如片紙的人道:“好眼力。我是沙崗,但我不是‘千王沙家’的人。”
    “你已不需要是。”三缸公子遙望著他的一雙手——彷彿要用一隻眼監視他一隻手掌才能放心似的,悠悠的道:“人練‘黑砂掌’、‘硃砂掌’、‘鐵砂掌’,你卻練成了‘青砂掌’,了不起。”
    “沒有用,就算練成了‘七色掌’又如何?”沙崗說:“我們還是不能逼近老字號溫家子弟的身邊!”
    溫約紅道:“你的確夠謹慎。你們兩人逼近來的時候,至少有五隻沾毒的蒼蠅飛向你,但一隻也停不到你臉上。”
    沙崗苦笑道:“跟老字號的人交手,不得不謹慎一些。”
    溫約紅道:“可是你連動都沒有功,便能辨到這一點,實在不簡單。”
    沙崗道:“你也連動都沒有動,就施了毒。”
    溫約紅道:“可是你雖懷疑有毒,卻不通知你的夥伴,這點定力忒也高明。”
    沙崗的臉色不青不白了。
    反而有點臉紅。
    薔薇將軍馬上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在離間我們。”
    他雖然說得快,但已不能阻止石崗怒視沙崗了。
    溫約紅道:“隨便你們怎麼說。我看,目前你們三人中,有兩人已著了毒,另一人如果不想也中毒,最好現在便退回去;‘白雪遺音’和‘斬草除根’的解藥,我可以給你們,但那藥物是要煎要熬的,在毒力未全解之際,你們亂動,就等於自取滅亡。至於我中的‘黑血’之毒,我自己會解。”
    薔薇將軍沉吟道:“聽來,你的建議是我仍目前最好的選擇。”
    “除此以外,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三缸公子道:“除非你們要死、想死。”
    薔薇將軍忽然問:“死的滋味卻不知是什麼樣?”
    三缸公子一楞:“你問我,我問誰?我又漢死過,怎麼知道!”
    “你現在雖然還沒死,”薔薇將軍詭笑道:“不過,很快就會領略箇中滋味了。”
    三缸公子沉著臉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薔薇將軍把他的掃刀逆風一轉,呼的一聲,遠處如鏡的水波即生一道刀痕。
    “因為我要殺了你!”
    “不可妄動。”石崗情急地說,“你中了毒,我也中了毒,老字號的毒可不是好玩的。”
    “的確一點也不好玩。”薔薇將軍笑嘻嘻的說,“只不過,你沒有中毒,我也沒有中毒。”
    他笑著指向溫約紅:“你別忘了,我們這位‘老字號’的三缸公子,是‘活字號’的人物,只會解毒,不會施毒——就算會施毒吧,也不夠毒!”
    他哈哈大笑:“在江湖上,你對敵人不夠毒,便是對自己毒!你錯了,你想兵不刃血,把我們騙回去,卻忘了你自己是在和獅子談和!”
    溫約紅沒有再說話。
    他疾退。
    冷血和小刀從屋裡望過去,知道他想要設法退入屋裡來。
    ——他要退入“乳房”裡做什麼?
    (拒門迎敵?)
    (先解冷血和小刀身上之毒?)。
    溫約紅的意圖已無法得悉,因為他根本退不進去。
    薔薇將軍已出了手。
    於春童使的是掃刀。
    大掃刀。
    他的掃刀一起,遠遠寧謐的水面,便響起波濤之聲。
    他的刀法冷血領賂過,那是“變生不測,大斬大殺”。
    ——可是,現在,薔薇將軍既不斬,也不殺。
    他的刀勢完全變了:
    不斬不殺,只割只引。
    ——割是傷人。
    ——引是誘人的力量。
    這兩種刀法都旨不在殺人,但卻比殺人更具有殺傷力:一,溫約紅已著了“黑血”之毒,不能見血,一旦見血,就會完全失去戰鬥的能力;於春童要他傷,無疑是要他死。二,引的力量不是要人傷,也不是要人死,而是要人完全臣服在他的刀下。對一個有骨氣的漢子來說,這比死比傷更難以忍受!
    溫約紅拔劍。
    劍不在他背後。
    他的腰畔也沒有劍。
    他舉起了酒埕子,喝了一口酒,自酒埕裡拔出了劍。
    劍清清,劍亮亮。劍麗而奪目。
    劍似已在酒罈子裡昏醉了八百年,而今一旦出世,立即就以不世之姿,像一場天長地久苦待海枯石爛的驚艷!
    好一把劍!
    這樣一招驚艷的劍,遇上這樣一柄詭秘的刀。
    兩人在月下交手。
    刀割引。
    劍刺。
    ——刀勝還是劍勝?
    ——劍強還是刀厲?
    冷月下,金甲將軍和影子將軍都沒有動手,他們是怕動手就會引動身上的毒?還是怕三缸公子會施毒?或者是,他們根本不相信薔薇將軍的話?
    冷血看見使劍的把使刀的,從大門前面逼到左邊。不一會,使刀的又把使劍的退回門前。小刀看見薔薇將軍把三缸公子從門前逼到右方,不久,三缸公子又奮力把薔薇將軍遏回門前。他們激戰得就像是一對熱戀的情侶,難捨難分、倏起倏伏、屢分屢合、抵死纏綿。
    兩人武功,本來旗鼓相當。
    但有一事顯然不相當。
    薔薇將軍不怕受傷。
    三缸公子不能受傷。
    當一個人不能受傷的時候,只有死,正如一個人不能敗的時候,便決難取勝。
    ——不怕衰的人,往往勝得漂亮。
    ——衰得起的人,才能贏得起。
    敢於面對失敗的人,無所謂失敗。
    勇於奮戰的人,反而常能不死於戰爭。
    “你們難道還沒看出來嗎?”薔薇將軍揮動掃刀,大割大引,已把三缸公子打得毫無招架之力,“他根本放不了毒,也無毒可放,他只是中了毒!”
    他是叫兩名夥伴幫手。
    金甲將軍撫臉道:“可是,我總是覺得有點不舒服。”
    影子將軍環臂道:“反正,你一個人也收拾得了他。”
    他們顯然還是不願意出手。
    他們顯然對三缸公子仍有顧忌。
    影子將軍還說:“他還有一埕子的酒,誰都知道‘三絕公子’的酒是‘幹不得’的。”
    金甲將軍跨步並說:“且讓我先救回小姐,這才是當務之急。”
    他走向“乳房”。
    ——這一來,要比向溫約紅出手更絕!
    ——小刀已失去抵抗力。
    溫約紅怎能讓幾近全裸的小刀落在金甲將軍的手裡?
    所以他急。
    高手相搏,首忌是“急”。
    急不得。
    這一急,換來一抹血紅。
    ——溫約紅受傷了!
    著了“黑血”之毒,是萬萬不能見血的。一旦流血,力量也會跟著血汩汩的流出去了。
    薔薇將軍割中了三缸公子一刀。
    他同時把刀勁一回,把溫約紅引飛出去。
    接著下來,他一刀斫去。
    割下了金甲將軍的頭顱! 五十五、我嘰哩呱啦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
    金甲將軍石崗著了刀,頭飛去,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失去了首腦的身子還多走了幾步;他還不敢置信薔薇將軍會向他遽下毒手,大眼睛還轉了轉,驚覺自已已身首異處,想到了死,這才真的死了。
    影子將軍大驚,雙手立時象螢火蟲一般透著綠芒:“你幹什麼!”
    薔薇將軍嘻嘻一笑:“不幹什麼,殺人而已。”
    影子將軍怒道:“他沒幫你助拳,你就殺他?”
    三缸公子忽然道:“錯了,”然後說:“我們都錯了。”
    他慘笑道:“原來你們是來保護小刀的,可是,他才是摧殘小刀的人。他看見金甲將軍要救小刀姑娘,怕小刀姑娘向大家道明真相,所以就立即予以格殺。”
    他說話非常辛苦,所以一面說一面喘氣,他的力量已隨著血涓涓滴滴的淌了出來,“我以為你們是一夥的,沒有立即道破是他幹的好事……”
    他撫胸痛苦的說:“比起他來,我們都只象初入江湖的小孩子!”
    影子將軍歎道:“我也以為這是你們勾結叛減、脅持小姐所幹的好事!”
    三缸公子道:“雖然小刀和那位姓冷的小兄弟都作不了聲,但我確知這裡的慘事都是他幹的。他不是說一路打馬趕來的嗎?但他鞋上血漬末干。我只是思疑,他卻已動了手,斬馬噴血,這招確令我措手不及。”
    影子將軍嘿聲道:“他下令我們屠村,然後便失去了影蹤。因為大將軍派大軍增援,我和石崗、傅從、莫富大、雷暴,終於殺入村子。後來.大將軍身邊心腹的唐大宗和李閣下都趕了過來,還跟來了愛喜姑娘……”
    說到這裡,薔薇將軍突然一震,失聲道:“她來了?她來幹什麼!”
    影子將軍的身形很薄,但眼睛卻很深邃。此際,他的眼睛不但深,而且亮。
    “她來找你。”
    “她找我幹什麼?我在辦事……”
    “她可不知道你辦的是什麼事。不過,她不但是小刀姑娘和小骨公子的義妹,也是大將軍的義女,她要找你,唐大宗便問我們你去了哪裡,我們照猜測的說了,愛喜姑娘便也要來,李閣下便吩咐我和莫將軍、石將軍,陪愛喜姑娘一道上四房山來了。”
    “什、什麼?她……她也來了?”
    “莫將軍正陪著她。”
    “她在哪裡!”
    “我們上了心房山,我們發觀一貫留在屋裡的八九婆婆居然不在,覺得有些蹊蹺,於是我和石將軍便上暗房山瞧瞧……你偷馬的時候,我們正在暗房裡,聽到馬蹄聲,趕了出來,見背影依稀是你,知道有變故,趕了過來,以為可以助你一臂,誰知,嘿……”
    “你告訴我這些,是什麼意思?”
    “這時候告訴你的話,當然是對我有利,對你不利的消息。”
    “你要讓我知道,大將軍已派出心腹手下李閣下和唐大宗到了這兒,聰明的就不該輕舉妄動?”
    “此其一。”
    “你還要我明白,我的妹子就在四房山上,隨時都會出現,我行事不好太絕?”
    “此其二。”
    “你要讓我清楚,現在只有你知道愛喜藏在什麼地方,我要是殺了你。就不容易找到我的妹子了?”
    “你實在是很聰明,難怪大將軍一直都那麼看重你。”
    “可是你實在足夠笨的。”薔薇特軍冷峻的道:“我已經殺了石崗,怎能不殺你?既然你已撞破我的好事,我又怎能讓你活下去?換成是你,你會嗎?要是你和石崗都死了,莫富大和愛喜又怎會知道是我殺的?愛喜和莫富大那老實傢伙在一起,我才不擔心!愛喜當然不在這兒——要是她在,早就現身煩纏沒了了!我在殺你之前,自然會逼你說出她現在在什麼地方——你不說也不打緊,她反正安全,我也並不急著找她……”
    薔薇將軍漂漂亮亮、神神秘秘的微笑道:“我還有事要辦下去哩!”
    這番話只說到一半,影子將軍明亮的眼神就開始不明亮了。
    俟他把話說完了之後,影子將軍的眼神已全然黯淡。
    “論鬥智,”薔薇將軍道:“你還不如我。一直以來,你都想學我,但你只不過是影子,我的影子。如果我是你,我只說愛喜來了,不說原因,不說她在哪裡,不說誰伴著她,只說她落在你手裡……這樣,你或許還有一些談判的條件。”
    “談判就是為自己製造優勢使對方就範。”薔薇將軍憐憫的說,“你連這都不懂,怎麼跟我交手?”
    “你也不一定會勝!”影子將軍的語音尖銳了起來,他的話象每一出口便立即消失於空氣中,“你已中了毒!”
    “三缸公子的毒?只有你才會相信!”薔薇將軍陡地笑了起來,對自己充滿了自負,對別人充滿了揶揄:“你剛才沒長耳朵嗎?哪有下了毒的人這般沒有信心,迫不及待的一再告訴別人,他下的是什麼毒呢!要是我著的是‘白雪遺音’,我現在說話,早已變成了女音了。何況,我已默運功力,發覺不但沒有寒意,連毒意也沒有呢!他為了唬我,說我中的是劇毒,竟忘了這毒的特性!何況,他剛才只是起疑,我已出襲,他倉猝應戰,以酒反澆我一身,反應已算夠抉——但要下毒於酒,那是他還辦不到的事。一個好酒的人才不會在他身邊的酒埕子裡下毒,正如一個用膳的人決不會把尿撒在他正享用的菜餚上一樣。”
    他笑了笑,又道:“何況,我早聽說過,三缸公子,菩薩心腸,只會解毒,不會施毒。他是‘活字號’的人,不是‘死字號’的子弟,只會解毒,不會下毒,也並不奇怪。”
    “可是……”影子將軍還抱了一線希望:“他剛剛明明是下了毒……不然,金甲將軍的頭髮怎會掉光了呢?”
    “他中的只是‘寸草不生’,而不是‘斬草除根’。我一看便知,故意問他是不是‘斬草除根’這種劇毒,這位溫公子便忙不迭的稱是——哪有這般沉不住氣的下毒人呢!‘寸草不生’原是‘小字號’要研製的一種生髮藥,結果,研究失敗,卻反而成了一種能致使毛髮迅速脫落的藥物,這個天大的笑話,我也聽說過。可笑的是,石崗見自己掉了頭髮,以後命也沒了,落得個頭也斷送了的下場。”薔薇將軍婉惜似的說:“我一向都很欣賞你。你大可以成為我的心腹,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抵抗不了我,也沒有這個必要來與我對抗。”
    三缸公子忽然說:“與獅子談和。”
    薔薇將軍銳然睨向他。
    三缸公子悠然道:“這是你自己剛才說過的。”
    薔薇將軍卻問:“你不好好待在酒房山,為何要上來送死?”
    三缸公子道:“你既已殺了八九婆婆、三罷大俠、蟲二大師,你會放過我麼?”
    薔薇將軍坦然道:“當然不會。我去了酒房山,就是為了殺你。你不在,我以為你下了暗房山,追了過去,發現那兒不止一人,未有取勝之道,便盜了馬,趕回這兒來,打算殺了姓冷的,劫走小刀再說。幸好我這嘰哩呱啦的馬蹄只是個美麗的錯誤,你未發現真相,而因失馬追過來的人,卻幫了我的大忙。”
    影子將軍顯然有點激動,他顫聲道:“大將軍對你不薄,你為何要這樣做?”
    薔薇將軍寒著臉,反問:“你知道我姓什麼?”
    影子將軍一呆:“於。不是嗎?”
    薔薇將軍道:“不,那是加入‘大連盟’後才改的姓,於字易寫,我準備日後當上‘大將軍’之後,在‘於’字下加上一橫,成個‘王’。”
    影子將軍道:“那你原來姓什麼?”
    薔薇將軍道:“曾。”
    影子將軍道:“曾?”
    薔薇將軍道:“以前‘大連盟’的副總盟主曾誰雄,就是我老爸。”
    然後他陰惻惻的問:“現在你明白我要投靠驚怖大將軍的原因了罷?”
    影子將軍當然明白。
    ——十八年前,驚怖大將軍把自己身邊的副手曾誰雄一刀兩段的時候,他雖然還沒加入 “大連盟”,但這傳說,也足足聽了十八年。 五十六、與影子搏戰
    薔薇將軍耐心的道:“現在,你有什麼高見?”
    影子將軍沮喪的道:“看來,我只有兩個選擇。”
    “你說說看。”
    “一是不服你,跟你擠到底。”
    “你是我的對手嗎?”
    “我沒跟你拚過。”
    “所以你沒把握?”
    “沒把握的事最好不要做。”
    薔薇將軍笑了:“你一向都是聰明人。”然後問:“另一個呢?”
    影子將軍頹然道:“只好跟著你、服從你。”
    “這看來是你最好的選擇。”
    “可是,”影子將軍顯得十分遲疑:“就算我向你臣服,你會信任我嗎?”
    薔薇將軍道:“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你也明白,這時正是我用人之際。”
    “不過,如果你不信任我,趁我不備時猝殺了我,”影子將軍審慎的道:“我豈不是連現在僅有的抵抗能力也放棄了嗎?”
    薔薇將軍笑意一凝:“沙崗,我的耐性可十分有限。”
    影子將軍久經思慮才決然道:“好,我跟了你。”
    薔薇將軍笑了:“這才是真正的聰明人。拿來。”
    影子將軍有些愕然:“什麼?”
    薔薇將軍道:“你的影子。”
    他笑笑道:“誰都知道,影子將軍的‘影子神功’和‘青砂掌’,並稱江湖。”
    影子將軍長歎道:“‘影子刀’我可以給你,但總不能把‘青砂手’也剁下來給你吧?”
    薔薇將軍笑道:“你把‘影子刀’給了我,“青砂掌’就留著為我效力吧。”
    “好。”影子將軍立即半蹲著身子,往地上一劃,說也奇怪,那一張“影子”,竟給他 “割”了下來,拿在手裡,遞送給於春童!
    薔薇將軍看見了那張“影子”,眼睛立時發了亮、發了光,就像跟貪財的人見著了元寶、畫迷覓得了真跡的神情一樣。
    他伸手去接那“影子”。
    忽然間,影子將軍的神情變了:他的沮喪、頹然,變成了一種殺氣與戰志交織的表情。
    猝然間,影子將軍發動了他的攻擊。倏然間,薔薇將軍也做出了反擊。在這驟然之間,兩人明明已經同一陣線,卻遽然拚個你死我活,由於對於春童這類人的深痛惡絕,這種事情已不能令冷血和小刀驚訝。
    驚訝的卻是:
    那影子不是影子——那是刀。
    黑色的刀。
    人形的刀。
    ——活的刀。
    薔薇將軍的大掃刀,依然大割大引。
    可是,那把影子刀,仍像他的影子一樣,他到哪裡,刀就追到哪裡。
    薔薇將軍就像是在跟自己的影子搏戰。
    他以月色洗險。
    以夜色為敵。
    就在薔薇將軍與影子將軍決戰之際,三缸公子全身都劇烈的顫動起來。他迅疾的在衣襟裡掏了幾顆藥丸,吞服下去,並以指疾戳自己身上要穴,默運玄功,臉如紫金,汗出如漿 ——冷血最是明白:那是著了“黑血”後的反應,三缸公子正竭力與毒力拒抗,而冷血自己也乍寒乍熱,時如在釜中,時如入冰窖。至於小刀,她已把希望,全寄托在影子將軍的身上。沙崗是她爹爹身邊的眾部將中,與她私交最好的兩人之一。她不相信他會出賣她。他果然沒有出賣她。他正跟薔薇將軍苦拚。不但他拚得捨死忘生,連他的影子也拚得如癡如醉。兩人在月下,廝鬥出各種形狀:有時像一堆連結的亂石,有時像兩只負傷的猛禽,有時象妖魔一樣,只在冷月下亮出黑刀,暗夜裡閃耀白刃。他一定要贏。小刀內心狂喊。不能敗。月如鉤。兩招刀。一黑。一白。黑如影子。白如月色。白刀如月,切割著小刀活下去的希望。黑刀如影,有光的地方它就描繪著光的輪廓。不管黑刀白刀,能殺得了人的就是——好刀!
    喀喇一聲,大掃刀被影子刀的折拗處扳飛。
    薔薇將軍喝了一聲,人已掠入“乳房”。
    他一手扯起小刀的黑髮。
    一掌就斫了下去。
    影子將軍怒叱,掠入,他的身形比紙還輕,“住手!”他乍見小刀裸裎的身子,雪玉無瑕。
    他一掠入屋裡,月華頓滅,影子立消。
    ——他的影子刀缺乏了光,力量大減。
    薔薇將軍猛把小刀一推。
    小刀撞向沙崗。
    沙崗接個滿懷。
    薔薇將軍巳同時掠近,左手掌沿往影子將軍咽喉一抹,右手舒臂往外一引——影子將軍立即飛躍出去。
    ——他在跌出去的同時喉嚨迸噴出一抹厲紅。
    不過,就在這電光石火間,他那只“青色的手”,還是擊中了薔薇將軍的左脅。
    然後他才飛了出去。
    咕咕,那是血水不斷的、不住的、不停的從影子將軍被割開的咽喉裡流出來的聲音。
    ——他倒在井邊,這聲音跟井裡蛤蟆發出來的鳴響很有點相似。
    薔薇將軍以手作刀,割斷了影子將軍的咽喉,更把他引飛出去,正得意間,還是中了一記“青砂手”。
    ——傷得不輕。
    他青著臉。
    甚至綠著眼。
    他半口氣也不歇。
    他立時掠向三缸公子。
    ——他還有一個敵人。
    他跟了驚怖大將軍這許久,有一件事他是學得最為透徹的:
    ——敵人未斷氣之前,仍然是敵人。
    ——只要有敵人在,一點也鬆懈不得。
    他攻向三缸公子。
    三缸公子猛一妙手,就把剩下的一口酒埕子扔了過去! 五個七、騙子、叛徒、毒蛇和笨蛋
    ——溫約紅畢竟是“老字號”溫家的人。
    ——嶺南溫家,畢竟是以毒名聞天下。
    ——剛才溫約紅雖然來不及在淋他一身的酒裡下毒,但誰知道他現在有沒有在這埕酒裡下毒?到底,溫約紅能在幾隻飛近他的蒼蠅身上布毒,雖然不是劇毒,但亦教人驚懼。
    薔薇將軍是聰明人。
    聰明人通常都怕死。
    於春童也不例外。
    他一矮身,透過那埕急嘯飛擲的酒。
    ——-當酒擲碎在“乳房”門上,酒濺四處,於春童才詛咒了一聲,知道自己又上了當:以三缸公子的性情,要是這酒真的布下了毒,他斷不會亂投胡擲,不理毒酒萬一害了小刀或冷血的!
    ——所以這酒一定沒有毒!
    他是白閃了。
    白躲了。
    所以他更不能放過三缸公子。
    ——必殺溫約紅!
    酒埕子只把於春童的攻勢阻得一阻,薔薇將軍又攻向三缸公子。
    溫約紅已中了毒。
    而且流了血。
    ——中毒再加上淌血,毒力已發作!沒有“一元蟲”,溫約紅縱是“活字號”的商手,要解毒也徒呼奈何。
    可是就在他把薔薇將軍阻上一阻之際,他已連掠帶撲、連跌帶滾的跑到了那枯井邊,全力一撐,往下一躍,咕通一聲,落入井裡去。
    薔薇將軍追到井邊之際,溫約紅已落到井裡。
    於春童並沒有馬上俯身下去探窺。
    三缸公子畢竟是溫家好手,他如果出現在井口,目標太大,只會讓對方方便下手。
    他拾起一顆石子。
    扔入井裡。
    半晌,通的一聲。
    ——井很深。
    “好,你以為你躲進去,我就抓不了你,殺不了你!”薔薇將軍獰笑著,抄起他那柄一度給砸飛的掃刀,一割一引,枯樹嘩啦倒下,他一手抄住,倒根插入井口裡!“我砸死你!砸不死你,也困死你!你中了黑血,根本沒有力氣撞開這棵樹。你等著成為井裡枯骨吧!”
    於是,井口便讓那一株枯樹根干塞堵住了。
    冷月下,瞧於春童的神情,彷彿覺得很滿意。
    他緩緩走過去,身後還跟了幾隻蒼蠅。他在被切斷了咽喉的影子將軍身上,再斫了五六刀,確定他已死盡死透了,然後才開始吐血。
    血帶微綠,像在月華下鍍了層粼光似的。
    之後他又走向“乳房”。
    走進“乳房”之後的他,趨上前,俯下身,爬過去,帶著濃烈的酒味,向驚恐其已、驚懼無盡的小刀,放柔了聲音說:“我又回來了。再也沒有人可以救你了。救你的人都讓我殺光了,沒強姦你之前,我還真捨不得死呢。剛才我真怕我就這樣死了,那就放過這樣一個玉潔冰清的好姑娘了。”
    他擰擰小刀的玉頰,像跟一個稚兒調笑似的說:“好人不長命,壞人惡千年。我才沒這麼容易死。你心中也許在罵我是騙子、強盜、叛徒,甚至是毒蛇,可是你們在我心目中,只是一群笨蛋。”
    他一面褪下褲子,隨手一抓,在手心裡捏死了三隻蒼蠅。
    他把蠅屍連同膿汁往小刀裸膚上吹落;許是看得過癮,他桀桀笑道:“我就像一隻討人喜歡的蒼蠅,老纏著你,不肯放過,是不是?”
    他又在扯她的頭髮了,扯得她秀頷直往後仰,“嗯?”他湊過去,問。
    然後他關上了大門,把冷月關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