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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集:斬馬

二十七、目中無民
    “我反對暗殺。暗殺只能終止人的性命,不能停止事情的發生。”
    “我是捕快,我更不喜歡暗殺。遇上惡人,將之繩之以法,自是人心大快。可是遇上大奸大惡之人,法,就在他手上,他可以縱法枉法,他可以無法無天,而你就別無他法,唯有伏法——在這種時候,暗殺,就是一種主持公道,維護正義的手段了。”
    “殺了人不見得就可以解決事情。”
    “但事情是人幹出來的。”
    “人殺你、你殺人,何時能了?”
    “為了不讓一個瘋狂嗜殺的人繼續殺害其他的人,殺了飽,不是殺人,而是終止殺人。你不殺他,他會來殺你。”
    “一個真正的壞人,自有天來收他,我們何不等他遭報應?”
    “中國人萬事到頭來,就等報應,寧可束手待斃,那是最要不得的態度。有些人,殘害了多少人,早已萬死不贖其辜,就算是他今天即死,也報不了什麼應!他們的所作所為,縱即死亦不能贖其辜於萬一。至於報應在他子孫的身上,那更是無辜之至,算什麼報應!與其等報應,與其還要等天收他,不如人人都站起來,立即收拾了他。”
    “以暴易暴,到頭來,掙得了、贏取了,豈非失去得更多?”
    “我在山中長大。面對兇猛的野獸,跟它講道理,只會被它連皮帶骨的吞下肚子裡去。寧可你以比它更強悍的力量擒下它後,拔其爪,去其牙,饒它不殺,那又是另一回事。不過,一隻沒有了爪牙的猛獸,就不成其為猛獸了。所以,猛獸一定要張其牙、舞其爪,來顯示自己仍是—頭猛獸。對惡人,就得要用惡的力量。我的原則就是:以善待善,以惡制惡。書生之見,有益於世道人心,但無利於際遇時局。婦人之仁,在亂世強權裡,往往未見其利,先見其弊。”
    “你……真的要殺他?”
    “我試著去抓他。”
    “要是抓不著呢?”
    “殺。”
    這就是冷血的答案。
    ——對付驚怖大將軍這種人,要是抓不了歸案,就殺了除害。
    這就是他跟小刀姑娘和太學生的領袖張書生的對話。
    座中只有梁大中表示贊同。
    他畢競是歷過艱辛,經過憂患的人。
    他曾在朝廷當過官,因為不肯同流合污,且志圖激濁揚清,所以反致無容身之地,被迫下野。
    可是他並未心灰。
    他仍想為國家做事,不管在朝在野。
    梁大中說:“我們再這樣困守下去,也不是辦法。第一,儲糧將盡,大軍在境,無法耕作,沒有飯吃,如何作戰?第二,就算我們能抵得住軍隊,但軍隊不住增援,他仍可以在附近調集鄉兵、蕃兵,也可以向朝廷請派禁軍和廂軍增援。我們守下去,只有全軍覆沒的份兒。”
    老點子叫了起來:“他們憑什麼請調禁軍,咱們又不是造反!”
    耶律銀沖沉重的道:“問題是:咱們抗命,不許軍隊入村,達就是造反了。”
    老點子仍是不服氣:“咱們沒有造反,沒有造反!咱們只是看不過去,保護幾個敢說真話的讀書人而已!”
    老福也說:“咱們真要造反,早就糾合前後幾條村、幾個縣的鄉里一起干了!驚怖大將軍這樣說,天下人都信了不成?”
    老瘦也道:“召集煽動鄰近各鄉,那可真是造反了。造反咱們是萬萬不幹的。咱們撐下去,只要驚動朝廷,上動天聽,一定會派人來稽查個水落石出,到時候,咱們是無辜的,天下俱知,那就天下太平了。”
    梁大中持平的說:“天下人怎麼知道真相?皇帝又怎麼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當權者向來當權力是寶,百姓是草,目中無民,心中無法,歷來如是,循環不息。軍隊來了,剷平了老渠,稟上去又是平亂剿寇,大功一件。”
    老瘦是老渠鄉的鄉長,身繫鄉民安危,現在開始有點著慌了:“那麼,我們豈不是有敗無勝?”
    “不是勝敗的問題。”耶律鑷沖說:“現在,是生死的問題。如果不堅持下去,那就是死——不止一人死,而是整個老渠,恐怕都無倖存。就算你們現在要放棄了,交出這幾個書生,可是,這些人不會忘記大家曾在這件事情上所持異議和對抗的,所以,結果還是會給趕盡殺絕。”
    老瘦七擔八憂的說:“那麼,我們……我們該怎麼辦是好?”
    “我們現在都同在一條船上,船覆,則人亡。唯有齊心協力,把好舵,迎著激流向前行,或可渡過險灘。”耶律銀沖道:“現在,尤其人心不能亂,一亂,則不是給逐個擊破,就是遭一併打殺。我們越是堅定,越是可以渡過危艱。”
    冷血道:“對,就像面對野獸一樣。”
    小刀笑道:“又是野獸!你這個人怎麼總是野呀獸的,野獸個不停!”
    冷血臉又紅了。
    小刀忽然央叫了一聲。
    大夥兒都緊張了起來。
    ——原來是一隻蜘蛛,掉落到小刀的玉頸上。
    小刀手忙腳亂,大家也不知所措,那幾個對小刀意亂情迷的漢子,全都互相監視,誰也不敢稍有“異動”。卻讓小骨手指一彈,把它彈出去,正要踩死,小刀卻連忙制止:“別殺!它又沒惡意。”小骨這才不下毒手。大家都覺得這外貌玉潔冰清的女子,內心也十分善良。
    梁大中饒有興味的問:“冷少俠,怎麼說?”他對冷血的應敵之法一直都極表興趣。這麼多年來,不管在朝在野,梁大中一直仍聲名不墜,主要是因為他對新奇事物一向保持了一種好學不倦的心態。
    ——縱然冷血比他年輕得多,他仍要向對方虛心求教。
    冷血道:“面對猛獸,飾不怕它,它就怕你;你越怕它,它就越不怕你了——我想,對敵,或者面對問題,也是這樣。”
    老瘦還是很擔心:“可是,這樣說來,我們越熬下去,人就越少;對方越等下去,人就越多……長期下去,豈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兒!”
    但巴旺突發奇想:“我們可以突圍啊!”
    二轉子即道,“突圍?扶弱攜小的,傷亡必巨!”
    張書生歎道:“我看,還是我們自行出去,讓他們拿下,那就不會殃及……”
    老福卻說:“張夫子,你這種話,再也莫要提了。這時候,血脈相連,唇亡齒寒。就算你去認了罪,也無濟於事。他們不乘機來一次大整肅,是勢不罷休的。”
    耶律銀沖點首道:“我們的陣腳,決不能亂。為今之計,除了冷少俠要殺出重圍,直搗黃龍,先行收拾那個禍首之外,我們也應設法召集附近幾個鄉鎮的百姓,聯手反抗。”
    老瘦嘩然:“那豈不是變成了造反嗎?”
    儂指乙冷冷的道:“在他們心中,我們早已造了反了。”
    一時間,大家都靜了下來。
    冷血道:“我要去危城之前,還得要先做一些事。”
    小刀笑道:“我知道。”
    小骨奇道:“你知道?”
    “對,他這隻野獸!”小刀嫣然笑道:“他一定去佯作攻擊包圍的軍隊,挫挫敵人的威風,使軍隊以為老渠鬥志極盛,轉守為攻之際,他再悄悄下山,趕赴危城,以俾軍隊不敢在他走後採取太猛烈攻勢,進侵老渠。這叫虛張聲勢。”
    然後她很得意的問冷血:“是不是?我說的對不對?”
    冷血覺得舌頭有點大。
    不知怎的,他見到小刀,就覺得害臊。
    他一向的冷漠和豪情,一見小刀,蕩氣迴腸都化作了繞指溫柔。
    冷血向來極少接觸女子,何況是小刀那麼美麗的女子——多年來,一直埋伏在心中的情絲愛慾,像決了堤般的湧了出來,使他既無法堵住,也無以應對,更不知如何是好。這使他比如臨大敵還要凝肅,比如履薄冰還要無措。
    梁大中是過來人。
    過來人往往能一眼看出一切。
    所以他岔開了話題:“不過,來的軍隊也很無辜,他們完全是服從上面的命令,如果殺戮太甚,也無異於自家人殺自家人,總是不大好。”
    話未說完,忽聽戍守的鄉民趕來急報:
    “因為缺糧,十幾個壯丁護五十幾名婦女,到土圍子附近去掘芋,不料卻遭埋伏,給弓箭手射殺四十餘人。”
    “婦孺也殺,忒也殘毒!”梁大中怒道。
    老瘦、老福和老點子等更紅了眼。
    這時,忽又有探哨急報:
    “敵軍正往東南路老廟那兒攻了進來,我們抵擋不住,傷亡已逾三十人!”
    老點子變色道:“好哇!來真格的啦!”
    冷血一聲不哼,已掠出門外。
    他一出門外,忽覺眼前一亮,眼下一黑,一人已在他身前掠了出去,快得連身形都一片模糊。
    冷血不由在心裡暗喝一聲彩:“好輕功!”
    ——輕功能好到這個地步的,當然是二轉子無疑。
    耶律銀沖卻忽然衝著小刀和小骨問:“我很奇怪?”
    小骨滿臉戒備的說:“奇怪什麼?”
    耶律銀沖道:“從大軍來攻開始,你們兩位,就像壓根兒從未緊張過似的。”
    小骨似鬆了一口氣:“有什麼好緊張的?這種場面,見得多了!”
    小刀笑嘻嘻的道:“我們是泰山崩於前不動於色嘛。”
    耶律銀沖微歎道:“反正,真正的原因,我不會問,你們也不會說。”
    他也走出門口,去支援冷血等人跟軍隊對抗。
    但巴旺立即跟隨在他身邊。
    ——看來,但巴旺對耶律銀沖,有一種死心塌地的忠誠。
    阿里則在等儂指乙。
    儂指乙也在等阿里。
    “你不去嗎?”
    “去啊!”
    “那還不走?”
    “你呢?”
    “我在等你啊!”
    “你不走我也不走。”
    “嘿嘿。”
    “嘿什麼嘿!”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知道什麼?”
    “你想等人都走了,好跟小刀姑娘獨處,我才不上你的當!”
    “你也別以為我不清楚,你想留下來討好小刀姑娘,你吃懵了吧!”
    “呸!我才不像你!”
    “呸!我像你還不如一頭撞死……”
    罵著的時候,小刀已經不以為意的走了。
    也向東南而去。
    與小骨肩並肩,狀甚親暱而去。
    看在眼裡,怒在心裡。
    阿里說:“我們有個共同的敵人。”
    儂指乙說:“小骨。”
    阿里說:“咱們得聯起手來。”
    儂指乙說:“對付共同的敵人!”
    於是,兩人不甘後人,也往東南方向急追而去。
    他們身法很怪,但也很快,很快就到了遠處;遠遠看去,他們一面走一面大聲說話,倒有點像是兩隻狗在追咬對方和自己的尾巴。 二十八、悍而肆
    冷血直趨老廟,待趕到時,軍隊已盡皆退去,一點人數,死了二十八人,傷了十五人,以婦孺居多。
    其中還有六個稍具姿色的婦人,給軍隊擄去。
    冷血怒極,見軍隊在村口佈陣,嚴密防守,他長歎一口氣,往村口行去。
    二轉子叫道:“慢著,你要幹什麼!”
    冷血道:“他們這樣不住的殺平民,老渠很快就不會有活人了。我要過去懾一懾他們。”
    說罷,也不理會二轉子的阻止,逕自向大軍孤身挺進。
    二轉子大急,這時,梁大中和老瘦等已率眾趕至,二轉子忙把情形告知。
    耶律銀沖道:“薔薇將軍是故意要我們疲於奔命的,冷少俠不該一個人出戰。”
    二轉子卻說:“沒有他,我們只有挨打的份兒,這時候,就要有他這麼個英雄出來,為我們出一口氣!”
    儂指乙陰陽怪氣的道:“不過英雄往往是用來犧牲的!先行一步的,容易先去!”
    阿里嘿聲道:“你這是詛咒人?”
    小刀看見道旁死傷的民眾,眉心蹙了起來:“怎麼這樣殘忍!他們可不會武功,也不能對抗,怎麼可以連老人小孩都傷害!”
    但巴旺冷笑道:“這種事,還不稀罕。令人髮指的事,常借仁義之名而行,在所多有。”
    二轉子連忙罵他:“人家小刀姑娘宅心仁厚,你卻在這兒哼唧什麼!”
    小刀卻未留意他們的對話,只見一名八十老婦,衣襟袒露,給斬了足有十二刀,當下煞白了臉:“太過分了!”
    然後問:“冷血在哪裡?”
    二轉子一指道:“過去了。”
    小刀抬步就走。
    小骨連忙攔阻:“你……不可以……怎可以忘了!”
    小刀道:“我不管了。”
    她生氣的時候,有一抹英姿,化作千種風姿。
    她以一種義無反顧的決心走向大軍。
    小骨見小刀不聽他勸告,一頓足,只好跟了過去。
    小刀一走,二轉子、儂指乙、阿里都要跟著她闖。
    三人爭著過去:
    “你去幹什麼?保護小刀姑娘的事,該讓我來。”
    “你想幹嘛?聰明的給我留守村口,要逞強只是送死!”
    “你們這是算什麼!論輕功誰比得上我。我不去誰去!”
    結果,誰也不讓誰,三人都去。
    但巴旺氣得嘴也歪了,直說:“胡鬧!胡鬧!”
    “我們也一齊過去!”耶律銀沖說:“這薔薇將軍恐怕是善者不來,不可讓冷少俠涉險落單!”
    “看來,這位冷少俠,善戰而不善謀,我們得要早作準備才好。”粱大中則向張書生等人說:“我看這回薔薇將軍是有恃無恐,有備而來,咱們得先來佈防埋伏,以防不測。”
    當下,他便聯同張書生等人,主持佈陣調度,指揮老瘦和一眾鄉民,各自準備,以應強敵。
    這時候,冷血已孤身一人,殺入敵陣。他把六名婦女搶救了回來,但也引發了敵軍主力要把他“吃”掉。
    這時候,東南面看來像嚴陣以待,其實西南、東北二方,各超過四千大軍,已悄悄掩近鄉民佈防的要道。
    這些軍隊所得到的命令是:
    剷平老渠,活口不留!
    當時,宋廷積弱,官官相衛,子過父隱,偏安奢逸,色厲內茬,是以民不聊生,怨聲四起。
    各方有志之土,眼見國運多舛,禍亡無日,以太學生為首,發起上相勸諫,痛陳時弊,貶佞臣,廢惡吏,嘗謂:“我頭可得,我節不可奪。”
    朝中權宦,和地方上魚肉百姓的貪官早己勾結,怎能任出這些雖無實力但有影響力的讀書人告狀?所以,獨霸一方的驚怖大將軍。是決不容許有人在他管轄之地來造他的反!
    驚怖大將軍顯然已感不耐煩。
    ———追殺幾名書生,居然出動了近萬大軍,而且還遲遲未見報捷,難怪驚怖大將軍要勃然大怒了。
    他已下了屠殺令。
    血洗老渠。
    冷血逼近軍隊,不徐,不疾。
    一百尺。對面密密麻麻都是人。九十尺。他看見了軍隊的刀槍閃著妖異的光。八十尺。軍隊最前面,有兩百八十人,共三排。七十尺。一排伏著,一排蹲著,一排站著。六十尺。他們都張上弓搭上箭。五十尺。箭鏃正在閃閃爍爍。四十尺。兩百多支箭,對準了他。三十尺。他只有一個人。二十尺。一把劍。十尺。喝!
    箭其實都在冷血從三十尺走近二十尺時發射。
    這是個箭勁最強,也最易射中的距離。
    冷血,一直是緩步逼近弓箭手。
    可是,一進入三十尺的距離之際,他陡然拔出了劍,加快了步子。
    加得極快。
    極速。
    所以,當箭射出之際,正好他全力衝了過來,其速度一正一反,等於驟然加快了兩倍!
    冷血的衝勢,比箭勢還快。
    他衝到只剩十尺距離之際,就遇上了箭。
    他發出了一聲大喝。
    他所沖發起的勁力,也益發到了極點。
    他人劍合一,離地,疾掠。
    全身凝成了一線。
    他的目標變成了一個點。
    劍,就在點的前面。
    箭,絕大部分都射空。
    射中的箭,得先射在劍上。
    沒有箭能阻止這一劍。
    冷血簡直是御劍飛行。
    箭雨在他四周激飛。
    霎瞬之間,他已仗劍掠入了軍隊之中!
    那兩百八十支箭,竟未能阻他一阻,攔他一攔。
    這一劍,極悍。
    極肆。
    悍而肆之劍。
    冷血一衝入軍中,即叱:“擋我者死!”
    他在迅速接近的同時,已瞥見這兵陣中有快刀手、鉤鐮手、火槍手和陣戰隊伍。
    他知道這是一場以一人敵一軍之戰。
    勝之不易。敗卻必亡。
    他沒料到的是:
    他一掠入陣中,不但沒有人向他動手,反而分開了一個大圈,士兵都在圓圈之外,手執兵器,團團圍住。在這十數丈寬闊的偌大圈子之內,就只他一個人! 二十九、他在跟蚯蚓切磋
    一個人,面對一群敵人。
    ——身前、身後、左右、四周,都是敵人。
    冷血只有一個人,一把劍,身旁還有一棵枯樹,還有一個絕境。
    ——既然還有劍,那就不是絕境。
    一個人在最沒有希望的時候、就是最有希望的時候。
    因為這時候他已不依賴希望。
    而是靠他自己。
    ——如果沒有絕頂的本領,絕頂的勇氣,一個人怎能面對成千上萬的敵人?
    除了本領和勇氣,還要有信念。
    ——當一個人覺得他是為天下百姓而面對強敵時,他的劍就是一把火,他的人就是光。
    ——當天下人和正義都站在他一面的時候:
    他還會怕死嗎?
    他還會怕黑暗嗎?
    軍隊包圍著他。
    他卻覺得自己包圍了軍隊。
    ——一個人,包圍了一支軍隊。
    枯樹上停著幾隻烏鴉,點著喙子在看那一個人和那一大群的人。
    他笑了。
    他很少笑。
    他的笑只有三種,冷笑,譏誚鄙夷;歡笑,融冰消雪;傲笑,無畏無懼。
    他現在是傲笑。
    一面笑,一面負手,看天,看風,看夕陽,看夕陽下,自己東斜的灰影。
    ——當遇上強大的敵對力量時,要求速勝,其實只是求敗。
    這是諸葛先生教他的道理。
    他記住了。
    而且也應用了。
    ——記住為的是應用。
    記住學理為的是應用。
    記住感情為的是什麼?
    ——偏在此時,冷血卻想起了小刀姑娘,和她那一截黏著灰色蜘蛛的粉頸。
    冷血心裡忽然有一股衝動。
    在這時候他竟有這種激動。
    為了要宣洩這種悸動他拔劍……
    就在這時候,他就看見一個人和一匹馬。
    人當然是在馬上。
    馬是駿馬。
    人是俊人。
    ——年紀很輕,玉膚紅唇,身上的衣服穿得很厚,彷彿在這令人喘息流汗的大夏裡他卻在過冬。
    他的神情很討人喜歡。
    但他的狀態就像是一匹等待鞭子的快馬。
    他拿著一把刀。
    那是一把純鋼打造、駁柄三刃的大掃刀。
    他輕若無物的提著它,就像拎起一支毛筆一樣。
    那匹馬十分神駿,眼神也十分有感情。
    冷血在看馬。
    他似乎忘了馬上有人。
    那人策著馬,得得得得的靠近。
    冷血仍在看著馬,神情就像在看他的劍。
    那人笑了。他穿著薔薇色的袍子,舉止優雅,笑起來還十分稚氣。
    他一面笑一面問:“你在想什麼?”
    冷血眼也不抬:“我在想:馬蹄正得得得得的作響,馬上的人自然威風;要是它失失失失的響,馬上的人就會警惕了。”
    那青年說:“這樣聽來,你像哲人多於戰士,何不回家去作玄思玄想,為何來此地流血流汗?”
    冷血淡淡地道:“讀史常見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為什麼?一是他們空有議論,腹有玄機,但手卻無搏虎之力。二是他們顧忌太多,下不得重手,下不了毒手,便成不了大事。三是他們好尊學問,動輒就說學識不夠,要多研讀理學,才能貫通,才能做事——豈知現在當官的掌權的,才不管什麼道理學問!什麼學識道理可供他們縱控大局,他們便假借其名,以獲其利。寒窗裡抱書苫讀,不如在這夕陽下試劍飲血。”
    那人道:“好,有志氣!你就是冷血吧?”
    冷血道:“薔薇不下馬,驚怖不歸天——你就是薔薇將軍於春童吧?”
    薔薇將軍笑道:“那是江湖上人虛傳了。大將軍他老人家洪福齊天,我只是他手下一名小將而已。我來這裡見你,是要拉你上馬,一道去拜見大將軍,憑你身手,高官厚祿,並不難得。”
    “我會拜會大將軍,但卻不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冷血道:“我來這兒卻是要拉你下馬的。”
    薔薇將軍一點也不動氣,只笑道:“冷兄本來有的是大好前程,何必自棄!”
    冷血道:“少將軍也有大好身手,卻甘於同流台污。”
    薔薇將軍臉色變了一變,隨即又回復了那無可無不可的笑容。
    “聽說你是諸葛先生派來顛覆造反的,別以為有諸葛老兒,我們就忌你三分!大將軍的後台可硬得很!”
    冷血笑了。
    那是他第一種笑容。
    冷笑。
    “果然。”他說。
    “果然什麼?”薔薇將軍忍不住問。
    “談不攏,就來嚇唬人了。”冷血道。
    薔薇將軍仍不動氣,只說,“嚇不了人,那只好殺人了。反正,這個村子,我不擬留活人。”
    冷血眉毛一剔,反問:“老人和小孩也殺?”
    薔薇將軍道:“既要殺人,勢必結仇;老人失去了小孩,小孩失去了老人,都一定會報這個血海深仇的——只有殺個乾淨,才能安枕無憂。”
    冷血怒道:“你們敢做這種事!”
    薔薇將軍在馬上悠悠然的道:“我們是奉命執行任務。”
    冷血怒道:“執行這種任務,跟匪冠何異?”
    “有!”薔薇將軍斬釘截鐵的答:“強盜是人所皆知的壞人,但我們卻可假借正義之師來行同樣的事。”
    冷血長吁了一口氣。
    他望向薔薇將軍。
    ——這真是一個好敵手!
    ——至少這敵手敢面對他自己!
    ——一個敢於面對自己的人,決不是簡單的人。
    ——人常常逃避的,其實就是自己。
    ——薔薇將軍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要比只做不說,好話說盡、壞事做盡的人好多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冷血說。
    “作惡的人有兩種:一種還以為他在做好事,那是無心的惡人,一種是明知故犯,因為不作惡別人就要造他的反了,所以只好惡下去。”薔薇將軍道:“其實,真正的惡人都是聰明人,只有所謂有志氣的讀書人最笨,明知道會砍頭會殺身會結打入亂黨之列,還是耍起嘴皮子沒完!”
    “其實他們不笨,不是不知道這會引禍上身;”冷血沉重的道:“可是,要是一個人還有點骨氣,就該說幾句真話,他們當對方是有雅量的人,能採納他們的意見,才會為他進言,如果這樣就得殺頭抓人,以後哪還有真話可聽!‘匹夫可殺,其志不可奪!’”
    薔薇將軍在馬上飄飄欲仙的笑了起來,笑得連胯下的馬也長嘶一聲。
    然後他說,“這是廢話。人都死了,志奪不奪,那又有什麼關係?”
    冷血冷冷地道:“我還沒有死。”
    薔薇將軍道:“就憑你?”
    言下之意,不勝輕蔑。
    冷血不說話了。
    他低著頭,就像一時找不到自己的腳趾似的,又似看薔薇將軍這種人不如看腳下的泥。
    薔薇將軍卻說:“可知道我包圍這兒多日,不下令猛攻,在等什麼?”
    冷血還是對泥比較有興趣。
    “我在查你的身世。”薔薇將軍說,“我發現你完全沒有身世。”
    冷血好像愛上了他自己的影子。
    “可是,”薔薇將軍獎道,“我們畢竟還是查到了點事情,查出了幾個人物。”
    冷血連頭都沒有抬。
    看他的樣子,像是正跟泥地裡的蚯蚓切磋交流,全神貫注,薔薇將軍的話,他似聽不見,更似是根本沒有聽。
    薔薇將軍也不動氣。
    他只說:“你只一個闖進來,也不過是為人家的事,何必?何苦!他們要是真顧慮你的安危,也不會讓你一個人衝過來了。”
    冷血笑笑,像跟泥裡蚯蚓的會談有了結果。
    薔薇將軍卻逕自把話說下去:
    “我們這兒卻安排了幾位老朋友,跟你會面。”
    說罷拍掌。
    人,自軍隊裡步出。
    五個人。
    冷血有什麼好朋友?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冷血驀然抬頭,乍見這五人,終於動容。 三十、他正與烏鴉聊天
    這五人,全都是他的教練!
    “狠將”陳金槍。
    “白首書生”辜空帷。
    “劍主浮沉”賀靜波。
    “求敗刀”牛寄嬌。
    “殺手摟主”劉扭扭。
    他們全都來了!
    “我們打聽不出你的身世來歷,”薔薇將軍說。“卻查出你有五個師父。所以把你的五位師父都請出來,讓他們來收拾你。”
    說完,他既策馬行過一邊去。
    這兒好像沒他的事了,他好像變成了旁觀者,看那五個師父怎麼收拾一個徒弟。
    冷血向他們逐一拜見。
    ——就算不能算是師父,也是他的“教練”。
    劉扭扭說話的時候就像是在讀遺囑:“他們給我錢。很多的錢。我是殺手。我要殺你。”
    牛寄嬌的神色還是那麼落寞、無奈:“我當了半生白丁,今回想撈個官兒當當。”
    賀靜波乾乾脆脆的說:“我己叛了諸葛先生。”
    辜空帷慘笑道:“我家人還在他們手裡。”
    陳金槍則狠狠的說:“上次你擊敗我,這回你得付出代價!”
    每個人都有弱點。
    ——只要對準弱點下手,鐵漢也不過是血肉之軀。
    為了自身的“弱點”,所以這五人全都來了。
    一齊來對付冷血。
    可是冷血也一樣要面對自己的一個“弱點”:
    ——因為他們曾是他的“教練”!
    他能不能憑自身一把劍,戰勝這五個教過他武功或文功的人?
    ——對他而言,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
    最難以解決的是:他能不能只擊退他們而不傷人?
    他可不可以只傷他們而不殺?
    ——向來,他的劍一旦出手,生死便不能自控。
    牛寄嬌撕下了一角袖子,那就是他的“刀”。
    ——對這位“刀就是道”的“教練”,冷血一直都深心銘記著。
    劉扭扭仍然黑鞘白劍,劍反是鞘,鞘才是劍。但他卻忽然把劍放在地上,“空”著一雙手。
    ——對這位精通“轉嫁大法”的殺手,他的敢戰肯敗,冷血也留有深刻印象。
    賀靜波拔出了他身上的十六把劍,都插在身前土中,冷血知道他最重視的一把劍: “主”,還繫在腰間。
    ——對這位“終生御劍,卻為劍所御”的劍手,他也滿懷敬意。
    陳金槍已不用金槍。
    他使雙槍。
    ——對這位一臉恨意的槍法名家,冷血當然記得他是自己的第一個‘師父”,也是第一個讓自己擊敗的“教練”。
    辜空帷卻握著一支明晃晃的匕首。
    冷血知道他有滿腹的學問。
    ——要不是這位“教練”,冷血自知縱有搏千人之力、殺萬人之敵,也不過是一個不明是非、不辨黑白的武夫而已。冷血更感激他。
    現在這五個人,都各有不同的理由,站在他的對面。
    面對這些人,他如何出手?
    怎麼下得了手?!
    這就是冷血的難題。
    這要比跟高手決一生死還令他躊躇。
    忽聽在軍隊包圍的外邊,冷血原來闖入的所在,有人高聲說話:“他有五個師父,我們也正好有五人。”
    另一人說:“如果我們打贏他的五個師父,豈不是比外冷內熱的小傢伙更厲害?”
    又有人說:“所以這種既出風頭又好玩的事,咱們當仁不讓。”
    又一人說:“不讓?他們不讓你進去才怪!”
    另有一人說:“他們不讓人進去咱們就進不去麼!”
    還有一個聲音道:“光說有什麼用!有本領的現在就闖進去瞧瞧!”
    “好!”最後一個是女音:“說闖就闖,看誰先闖過去!”
    ——這明明是七個人的聲音:六男一女。
    但前面說話的那幾人卻認為他們是“五個人”,這麼聽來,至少有兩個人被其他五人認為“不是自己人”了。
    冷血熟悉這些語音。他當然知道來的是誰。
    想到他們,他冷峻的臉上就現出了笑容。
    第二種笑容。
    ——那是融冰消雪的笑。
    朋友。
    ——這世上有誰是不需要朋友的?
    而想到她的時候,他心裡掠起一陣幾乎連劍也捏不住的溫柔。
    小刀。
    ——這世間確是有一種溫柔的感覺,像風過嚴寒、陌上花開一樣。
    這時候,冷血發現了一些事。
    首先是包圍的軍隊,靠近村口那一面,忽然“飛”入了一隻大蝙蝠——一個象大蝙蝠般的人!
    他“飛”入的姿勢無疑十分難看,單看他臉容五官的表情,就像一頭老鼠在啜著一隻大海螺一樣。
    雖然難看,但是極快。
    ——實用不一定好看。
    這人“扎手紮腳”的“飛”了起來,姿勢笨拙,但無疑十分實用。
    他掠起來的時候,手腳並用,士兵都用長槍、矛盾來戮他,但都給他十指上套著的尖稜鐵環砸斷,連他的短髮短髭也似戟刺一樣,刺著了人比針還銳利,俟他落下來,就正好落在場心,冷血身邊!
    他咧嘴一笑,閃爍著三隻金牙。
    這人就是但巴旺!
    與此同時,冷血也看見泥地上忽然急速的蠢動著一件“事物”——極快的、甚速的、奇急的,“它”已鑽過一眾士兵的腳底,一直鑽入場中,然後“噗”的一聲,一個“泥人”彈了出來。
    這泥人抖去身上的泥,眨了眨狗眼,還伸出了真和狗一般長(還帶著幾塊花斑)的舌頭,向冷血嘻嘻一笑。
    這“泥人”就是阿里。
    接著,冷血看到了一個“波分濤裂”的場面。
    “裂開”的是在場包圍的官兵。
    人牆分左右裂開。
    左邊的是儂指乙。
    他使得是一把彎刀。
    ——一把彎彎的鉤鐮刀,揮舞的時候,它又會突然彈直,像一柄長刀。
    刀鋒所及,人人倒下。
    逼近的官兵都傷在刀下。
    儂指乙一面疾行,一面揮舞鐮刀,很快的就殺出一條路來。
    右邊的是耶律銀沖。
    他完全沒有動手,可是他每走一步,都把正要向他動手的人逼退。
    他像一座走動的山。
    山一樣靜,內蘊著力。
    他昂然而行,敵人紛紛而退,未退的敵人,彷彿也給施了什麼魔法,定在那裡,動彈不得。
    是以,右邊也蕩出一條路來。
    後面還跟著兩個人。
    一男一女。
    ——奇怪的是,並沒有人向他們兩人動手。
    是不敢?還是不便?
    他們:儂指乙、阿里、耶律銀沖、但巴旺,還有小刀和小骨,已迅速行到廣場中心來。
    他們就在冷血身邊。
    ——正好面對冷血的五名“師父”。
    小骨皺皺眉,道:“好像還差一個沒來。”
    阿里笑了:“他?”
    儂指乙說:“一定是二轉子。”
    但巴旺道:“他早來了。”
    耶律銀衝向上指了指,道:“他正與烏鴉聊天。”
    大家仰首望去:冷血身旁有一棵樹。
    枯樹。
    樹丫直伸入天空,勾勒出蒼穹的孤寂。
    樹枝上佇著有十數隻烏鴉。
    它們扭著頭伸著喙子在看樹下的人,看去十分無聊的樣子。
    較大的一枝樹丫,卻停著一個人。
    他蹲在那兒,像一隻收了翅膀的鳥。
    ——鳥人。
    這“鳥人”當然就是二轉子。
    ——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翱翔”到了樹上,看他的樣子,像是在跟烏鴉聊天。
    薔薇將軍這回就像冷血乍見自己從前的五名“教練”,全一齊出現一樣,微微有些色變。
    顯然的,這幾名從容闖進陣來的人,都有一身非同小可的本領。
    這種本領相當可駭。
    ——一個冷血已足夠頭疼了,何況還有這些在眾目睽睽下仍能不知不覺的“飄”到了樹上還不驚走任一隻烏鴉的人物!
    不過,薔薇將軍臉上也掠過一種十分特異的神色。
    ——那是在他看到小刀和小骨出現的時候。
    那神情,就像一個騎士看到一匹好馬。
    ——那還是一匹原來就屬於他牧場裡逃出來的久違了的馬。
    愛馬。
    ——那眼神裡有愛惜之意。
    不過,無論怎麼愛惜,那都只是他胯下的馬。
    ——如果這匹馬不再是他所能縱控的坐騎呢?
    他會更愛惜這匹屬了自己的馬?或是轉而憎惡這匹別人的馬?
    恨一向比愛久遠。
    愛是軟禁。
    恨是吞噬。
    人很少象記住仇恨一般深刻的記住愛。
    ——到那時候,他會不會因恨而殺了自己所愛的馬?
    殺馬! 三十一、光明與黑暗的一次對決
    耶律銀沖道:“我們這次來,講的是武林規矩,你們出來一個,咱們也出來一個,決不群毆,也不圍攻。這樣做,可免連累無辜百姓士兵,以免傷亡過多。”
    冷血一見他們幾個人闖了進來,精神抖擻,覺得跟這班人相交雖淺,相知卻深,有他們在一起並肩作戰,就有一種死亦無枉的感覺。
    “好極了!只有我們一個人對你們數個,沒有我們數人打你們一人的!”冷血大聲的道:“於春童,你要是真有本領,就不要讓士兵枉自犧牲,不要讓人們慘遭屠殺!就在這兒,你們人多,我們勢單,咱們來一次對決。”
    “好!”薔薇將軍答應得倒是利落:“我最喜歡爽快的人,咱們就照江湖規矩來行事!”
    冷血眼神大亮,道:“有種!那我就留給你了!”
    薔薇將軍於春童轉目向阿里等五人,拱手道:“沒想到你們五位真的就在老渠。想當年 ‘五人幫’在江湖上響噹噹,威風得很,名動朝野呢!”
    職律銀沖道:“這個不敢。我們倒幾次有勞朝廷出動軍隊來征剿我們,殊感榮幸;我們有感於當今朝廷權貴:蔡京、粱師成、李彥、朱勉等‘四人幫’橫虐稱霸,故自稱‘五人幫’,擺明了是別別苗頭。後來‘四人幫’黨羽越來越多,加上王黼、童貫,合稱‘六賊’,我們見事已不可為,心灰意懶,且把肅奸除惡的事交給‘七大寇’沈虎禪他們去幹吧,我們退隱老渠,隱居老廟——沒想到還是讓你們逼了出來。”
    薔薇將軍笑道:“你們既已多年不出江湖,何必在此時此境出來趟這池混水?這些年來,朝政革新,形勢一片大好,天下太平,上下一心,全沒半句反對的聲音了,你們又何必多事?既然各位已洗手不幹,我們亦不想追往究昔,你們縱再逞一己之勇,對這新局已無法因應,又何苦自討沒趣,自取滅亡!”
    二轉子口快,馬上就說:“沒半點反對的聲音?因為聲音早就讓你們壓下去了,發不出半點聲音,所以鴉雀無聲。”他在跟他身邊一隻烏鴉說話。
    有趣的是,那烏鴉也不怕他,還“啞”了一聲,像是應和了他的話。
    耶律銀沖則道:“因應之法就是知已知彼、能守能攻,水來土掩、兵來路擋。我們對你們這班人,已‘知’到骨髓裡去了。我們本沒去惹你們,你們卻殺到這兒來。我們也想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以期你們天良發現,可是你們早已天良盡喪,顛倒是非,不動手主持公道是不行的了,不錯,如果長期不面對敵人,就會失去面對它的能力,對變局也失去了應對之法——我們正好借這一戰來重新起步,重出江湖了!”
    薔薇將軍又飄飄然的笑了起來:“我可事先警告你們了,可怨不得人!我們的軍隊是來保護村民,抓拿幾個反賊的。你們不聽,我們總不能由得你們胡作非為而置之不理!”
    但巴旺“呸”了一聲。
    二轉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哈啾,這回倒是驚起了一樹佇立的烏鴉,拍翅呀呀的簌簌沒入漸暗的東天去。
    原來暮色降臨了。
    難怪昏陽特別燦亮。
    ——大概這就是瀕歿前的怒光吧?
    冷血忽然想到,這就是一場黑暗與光明的最後對決了,把這些凶殘的人趕出老渠,或者,就戰死在這裡。
    冷血還十分年輕。
    ——他當然不知道:黑暗和光明的確會在此地進行一次對決,但不管誰勝誰敗,都決不會是最後的一次,甚至也不會是最初的一次。
    有時是魔消道長,有時是(雖然大部分的時候都是)道消魔長。
    這種對決還是會持續下去。
    也一定要繼續下去。
    但巴旺卻不再想罵下去。
    “虛言偽語,鄉說個屁!”他跳了出來,挑戰:“站出來吧,你五個,我五個,一對一!什麼罵不還口,打不還手!這樣死了誰報仇!”
    他這一跳出來,對方五個人都動了手。
    向他動手。
    這五人一動手,但巴旺的四名結拜兄弟也躍了出來,一個對一個,捉對兒動起手來。
    一動手,兩個人就倒了下去。
    一個人卻站了起來。
    但巴旺叫囂挑戰,陳金槍最恨。
    他平生最恨人對他不禮貌。
    誰對他不禮貌他就要打倒誰。
    ——當然,他自己並不知道,他這種激烈反應,不是來自自信,而是因為自卑。
    他雙槍一挺,急刺但巴旺。
    這一霎間他已算定一切變化,包括但巴旺退他如何追擊,但巴旺閃躲他如何截擊,但巴旺反擊他如何宰了他!
    可是他一動,儂指乙就也動了。
    儂指乙刀快、狠、急!
    儂指乙的人也狠、急、快!
    他的身法也是急、快、狠!
    他衝過去的時候還沒想到如何應付這批可怕而封絕人一切活路的槍。
    所以他先中了一槍。
    “哧”地槍尖沒入肉裡。
    但在第二槍未刺中他以前,儂指乙的鐮刀已掠起一道血虹。
    ——對方已被他砍倒。
    當然,他自己也倒了下去。
    不過,他很快的又站了起來,還對仍倒在地上起不來的陳金槍說:
    “我看在這位冷老弟當過你徒弟的面子,這一刀才沒砍掉你的頭。”
    聽他的語氣,那一槍雖然刺得他血肉飛綻,但只不過是刺出他的鬥志來!
    儂指乙和陳金槍倒地得快,勝負決定得亦快,但怎麼快都快不過另外一對:
    “求敗刀”牛寄嬌和“五人幫”老大耶律銀沖的決戰。
    冷血到這個時候才知道:牛寄嬌不但“刀道”修養極高,連“刀法”也有極高修為。
    他真的有點懷疑:以前他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冒險取勝——到底是不是這位“牛教練” 有意讓他?
    牛寄嬌一上場,就出刀。
    布刀。
    一刀砍下去。
    他選場中看來武功最高、實力最強、輩份最大的敵人:
    耶律銀沖。
    ——這一刀,換作冷血自己,也情知避不過去。
    換作是他,只有反擊。
    ——只能以攻代守!
    牛寄嬌一出手第一刀,就令人招架不住。
    可是耶律銀沖根本沒有招架。
    他也沒有避。
    ——是因為避不了?還是故意要挨這一刀?
    冷血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一刀,砍在耶律銀沖頭上,只不過是一下子,耶律銀沖的頭髮完全濕了。
    是給鮮血浸濕的。
    然而牛寄嬌卻長歎一聲。
    他丟棄了“刀”。
    ——那雖然只是一把“布刀”,但這一刀的“柔力”,要比任何“剛勁”更可怕!
    然而他說:“我敗了。”
    然後他就走了。
    到這時候,冷血又明白了一件事:
    他瞭解牛寄嬌的心情。
    ——對方既不閃,也不接,硬吃了他一刀,可是仍砍他不倒,也就是說,以對方的實力,要是反擊的話,牛寄嬌早就倒了。
    牛寄嬌不是個無恥的人。
    ——既不能勝,賴著纏戰又有何益?
    所以他立即就走。
    是以牛寄嬌和耶律銀沖交手只一刀。
    兩人都沒有倒。
    只一傷。
    一敗。
    殺手劉扭扭對上的卻是但巴旺。
    劉扭扭是個脾氣詭秘的人,
    他“授藝”於冷血,只不過是“很短的時間”,就發現冷血對他不服,便要冷血和他 “決戰”,一較高下,以定“師徒”。
    在那段“很短的時間”裡,冷血覺得劉扭扭古怪得不可思議。例如,他不吃飯,也不喝水,只跟魚一樣,愛吃紅蟲。平常人只有二十四隻牙齒,至多三十六隻,他卻有四十二隻,而且上下兩排牙齒,可以拿出來又放回口腔裡去。他有一架四方的匣子,裡面長出一條筷子般粗的“線”,時可拉長,時可縮短;匣子裡時常忽然亮起一隻發紅的“眼”,然後匣子裡就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有時是人在說話,但說的語言完全不知所云,有時是人在唱歌,但唱的完全不知是什麼。他坐過的地方都有蝸牛經過的留下的那種黏液,睡過的地方都有血漬。他的鼾聲永遠只在一隻鼻孔發出來,另一隻鼻孔卻發出嘯聲。他喜歡在樹上出恭,並愛在月下裸舞,見到麻瘋病人一定過去擁抱,一看到小童,就十分痛苦。
    然而這只不過是他詭異性情中的星星點點,不過也總算可見一斑。
    他的劍法更是詭異。
    冷血曾和他交過手,交手的時候,他的劍上突然出現了一隻會眨的眼!
    然而他雖詭異,但巴旺卻更古怪。
    他黑臉、金牙、白髮斑斑、滿臉雀斑,但凡看到綠色的事物,眼神就顯出一種激動;就算看到路上的一隻貓,他也會顯出生死對決的戒備神色來。
    他連輕功也比人古怪,飄上去似只蝙蝠,落下來的時候,就像一隻刺蝟。
    現在,他也像是一隻在戒備狀態中的刺蝟。
    但巴旺敵視著劉扭扭。
    劉扭扭也盯著但巴旺。
    但巴旺:“請吧。”
    劉扭扭:“請。”
    但巴旺:“你是用劍的吧?”
    劉扭扭:“是。”
    但巴旺:“但你手上還沒有劍。”
    劉扭扭:“我手中無劍,心中卻有劍。”
    但巴旺:“這樣老土的話你都好意思說得出!”
    劉扭扭沉聲道:“我說的是千真萬確。”然後,他猛然扒開了衣襟。
    “嗖”的一聲,他胸口裡真的“伸出”了一支劍,以極快、極急、極詭的速度和角度,刺中了但巴旺。
    他倒真的是“手中無劍,心中有劍”!
    給刺中一劍的但巴旺,發出了殺豬般的叫聲。
    然後他隨劍鋒迴旋而上,一把扭、摟、攬、抱住了劉扭扭。
    劉扭扭頓時覺得有三十隻刺蝟一齊吞入胃裡去。
    但兩人驟分之際,身上都流著血。
    不同的是,但巴旺的傷口只一個,噴著血泉。
    劉扭扭的傷口有三百多個,全都冒著血珠。
    兩敗俱傷。
    這時,暮色已至,彩霞把天角一方打扮得妖嬈多嬌,又把另一方塗抹得陰晦灰黯。
    這一邊艷麗得幾乎可以聽得到燃燒的聲音。
    那一邊卻似昏睡千年,連雷聲都衝不出來。
    夜已開始掛上了窗簾。
    ——一輪新月,卻悄然挑了出來。 三十二、在兩大高手之間的月亮
    賀靜波和辜空帷面對的敵手是二轉子和阿里。
    阿里伸了伸舌頭,說:“我們還等什麼?”
    二轉子摩拳擦掌的道:“開始吧!”
    冷血忽喊:“慢。”
    阿里愕然:“怎麼?”
    冷血很有點擔心。因為據他所悉,“白首書生”辜空帷似乎並不會武功。他不想讓這個真的教了他很多學識的“教練”或死或傷在他朋友手上。
    辜空帷忽然道:“你擔心我?”
    冷血乾咳道:“不如就由弟子先向辜先生求教……”
    辜空帷笑了,忽然向賀靜波厲聲道:“怎麼還不動手!”
    賀靜波嗆然拔劍。
    這劍一出手,握劍的人反成次要。
    好一把喧賓奪主的劍:“主”!
    卻在這時,辜空帷一刀就插入賀靜波背門裡去!
    賀靜波大叫一聲,一劍自後貫穿辜交帷。
    ——這一戰最是突然。
    ——也最是慘烈。
    兩人都死。
    “你別怪我為何要暗算你。”這句話辜空帷是向賀靜波說的,“我是讀書人,別的沒有,氣節我仍是有一些的。你出賣了諸葛先生,把一切機密,都告訴了蔡京,然後投靠驚怖大將軍……像你這種人,我卑鄙的用暗算的手段,也要手刃你。”
    “我的家人是落在驚怖大將軍手裡,”這句話辜空帷是對冷血說的,“但我知道,他們早就不能活了。我為諸葛而死,也為報仇而苟活到現在,所以……”
    冷血立即沉痛、沉重、沉哀地說:“你放心,我會為你報仇的!”
    辜空帷一直熬到聽見了這句活,才死。
    賀靜波已早他一步而逝。
    白天是那樣的熱。
    夜晚部這般的清涼。
    ——這使人們懷疑:這陣涼快是不是愈漸明媚的月色帶來的?
    “該我們了。”
    薔薇將軍策馬走近冷血。
    他要動手了。
    ——他“亮”出來的五個人,全都垮了。
    他非出手不可。
    可是他仍然在馬上。
    “下馬。”冷血冷冷的道。
    “為什麼?”
    “我不想傷你的馬。”
    “傷人先傷馬,擒賊先擒王——你大可不必客氣!”
    “你該死,可是馬不該死。”
    “其實世上無論該不該死,到頭來總免不了一死!”這句話說得意興闌珊。
    但話一說完,薔薇將軍就進擊。
    那是一匹健馬。
    也是一匹好馬。
    薔薇將軍的掃刀已不是刀。
    如果是刀,為啥刀風未起,刀意已傷人!
    如果是刀,為何刀鋒未至,刀勢已侵入!
    如果是刀,為什麼刀尖未亮,刀氣已殺人!
    刀是好刀。
    刀法更好。
    但對冷血而言,更可怕的,不是人,也不是刀,而是馬!
    刀的攻勢只三分,馬的攻勢是七分!
    薔薇將軍人並不高大,還相對的十分文弱,可是,他的騎術極佳,他的坐騎也是良駒!
    他的馬完全配合他的刀、他的攻勢。
    薔薇將軍使的是大掃刀,長而有力,厲而鋒銳,居高臨下,威力更盛!
    他砍冷血易。
    冷血攻他難。
    劍畢竟太短。
    馬太高大。
    這確是一匹神駒。
    冷血不忍傷它。
    ——他是在山野中長大,對動物是有情的。人要殺他,他就傷人,可是,動物是無辜的。
    他不忍傷害這匹有靈性的馬,所以他只有挨打的份兒。
    這匹馬甚為靈動,而且似是完全通曉主人的意思,使冷血倍覺難以應付,左支右絀!
    不殺馬,就殺不了人。
    殺不了敵人,就得被殺!
    可是他是愛護這匹馬的。
    他不能枉殺一匹好馬!
    ——但局面卻是:馬若不死,他死!
    冷血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電躍而起,迎著馬頭,劍刺薔薇將軍!
    馬向他疾奔而至,撞了一個空。
    薔薇將軍一個急回刀——這時,在場眾人(甚至連蒼穹那輪明月)都看得出來:冷血在如此不傷馬而依然搶攻的情形下,只要薔薇將軍一旦反擊,冷血的下場只怕連傷都不可能,唯死而已!
    掃刀力大!
    刀先自保!
    這一回刀,格在劍上,格登一聲,劍折為二!
    劍鋒卻巧妙的飛釘薔薇將軍!
    薔薇將軍眼看一刀得手,心中正喜,忽見飛劍疾至,急中生智,忙向後一個大仰身,背貼馬臀,避開那一抹飛劍!
    但當他的身子拗彈回原位之際,卻見冷血已端然坐在馬頸上,斷劍已冷然指著他的咽喉!
    這一霎間,勝負已定。
    小刀只見馬上面對面坐著兩人:冷血的劍正抵著薔薇將軍的咽喉,兩人之間,還有遠遠天邊一彎明月,冷冷,清情,不淒不慘不戚。
    斷劍也是劍!
    ——有時,劍斷就是絕世的劍招!
    正如壯士斷腕一樣!
    薔薇將軍一晃間,已為人所制,只呆了一呆,立刻低聲道:“你在我右脅上劃一口子,我就稱敗而去,便不再傷村中一人。留下傷痕,回去好向大將軍交差!”
    他語音極低,場中只有跟在貼近而坐的冷血聽到。
    冷血心忖:這也沒什麼不好!
    所以他把劍一抹。
    他要在薔薇將軍右脅拖一道口子!
    他用力極輕。他無意使薔薇將軍受傷太重。
    ——所以他自己要受害甚重!
    薔薇將軍穿著厚厚的袍子,劍鋒過處,袍裘裂開,嗤地射出數縷腥臭的液體!
    冷血大叫一聲,飛身而起;但身上已沾了一些。
    冷血甫一掠起,薔薇將軍已回刀一斬!
    要是這一刀是砍冷血,冷血還抵擋得住!
    達一刀卻是砍向馬頸!
    血光暴現。
    馬哀嘶。
    馬首斷而為二。
    冷血狂怒,一陣心痛,“你連馬也……”馬血已噴到了他身上。
    饒是他躲得快,也濺上了好些馬血!
    薔薇將軍大笑,飛身而下,一刀向他砍來!
    冷血恨極了。
    他不退。
    他要反擊。
    他、要、出、劍。
    他,要、出,劍。
    他。要。出。劍。
    他——要——出——劍——
    他……要……出……劍……
    他一向快、準、狠。
    可是現在已不快、不准、不狠。
    那一劍,完全攻不出去。
    甚至還不能動,完全不能動!
    怎麼我竟完全失去了氣力!
    怎麼我肚裡像有一隻活的動物!
    怎麼我的頭裡似有人在用巨斧砍伐!
    怎麼……
    那兩種血,在冷血身上冒出了煙。
    輕煙。
    青色的煙!
    這煙使月亮也映得慘青一片!
    “五人幫”一齊飛掠前去,怒喝聲中,要救冷血!
    可是變生肘腋,他們已遲了一步。
    薔薇將軍計賺冷血,施放雙重毒血,早有預謀:這一刀來得既快,來勢亦厲。
    ——先斬馬,後斬人!
    馬就是人!
    “停手!”
    忽地一聲清叱,來自小刀姑娘。
    “是!”一向傲悍的薔薇將軍陡然收刀,抱刀而立,向著在月華下一片清幽的小刀稽首為禮:“小將謹奉小姐之令——至於如何處置此人,尚請小姐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