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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一個對十一個

八、一棵樹,一片雲,一條大河
    “這個人的血一定是冷的”。
    ——這就是他十八歲以前五名“教練”對他的評語。
    他只當這四人是“教練”,而不是“師父”。
    ——“教練”是對方教,他練;有一天對方不教了或教不了了,他就可以不練或練他自己的了。就算是強仇大敵,只要能讓他學得著東西的人,他都當他們是“教練”。
    師父則不然。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這個人的血一定是冷的”是他那五個進他擊敗的教練對他的評語。
    他的“師父”卻只有一個。
    他師父並沒有對他作出評價。
    ——“師父”一向很少去評估什麼人,可是,讓他得以既為捕快而又能同時當殺手的,完全是“師父”的力薦。
    他甚至也不清楚師父的名號。
    他只知道他複姓“諸葛”。
    ——人人叫他做“諸葛先生”。
    他是誰呢?
    ——這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每次,他都好想去問他的師父。
    ——不過他卻很清楚師父的脾性,到了適當的時機,師父自然會告訴他;要是還沒有到時候,那麼問了也是白問。
    我是誰呢?
    他也常常這樣問自己。
    他只知道師父發現自己的時候,自己是在一處斷崖下的狼窟裡。
    “你那時候大概只有一歲大吧,在黑暗的洞裡望進去,眼睛是綠色的,我還以為是什麼野獸;”師父跟他說:“後來,我還發現你吮狼乳,才推斷你是因母狼哺養而活下來的。”
    “後來那頭狼呢?”
    “給獵人殺死了。我因生怕要你驟離狼群,會一時不適應,便多次到狼穴裡探你,著乳娘讓你哺食,讓你逐漸習慣下來。那頭狼初以為我們要加害你,拚命要攻擊我們,但我制伏了它,它看我們並無惡意,後來也對我們沒惡意了。”諸葛先生說:“如是者過了一年,有一次,它帶七隻小狼去覓食,剛好附近有一位將軍,要抓一些狼回去咬食給他關起來的叛徒,他的手下剛好遇上了這頭母狼,於是殺了小狼,把母狼抓回去了,只剩下了你,獨留在狼穴裡;這時我已別無他法,便擬把你收養。”
    “……可是,我卻記得,我好像一直都是在野外長大似的……”
    “你記得一點也不錯。”諸葛道,“後來,我發現你十分不適應人間的生活,越漸消瘦下去——也許是天性如此吧,我便把你留在原野和森林裡,只派人常常來看顧你……不過,你一到了野地林間,反而像一隻脫出樊籠的野獸,活潑快樂,欣喜無限。”
    (聽來我真像一頭獸多於像一個人了!)
    (難怪大家都說我的血是冷的!)
    (——所以都叫我做“冷血”!)
    冷血有五個“教練”。
    這五個“教練”都是諸葛先生為他千挑萬選的。
    ——這五人,要不是在武林中很有名,就是在朝廷中很有地位,或者是很有江湖經驗;要不然,他們是實戰的好手,或是武術理論的宗師。
    要不是諸葛先生的金面,誰想拜這五人中任何一人為師,只怕比面聖還難。
    第一位“教練”叫“狠將”陳金槍。
    那時冷血才七歲半。
    陳金槍十九歲。
    ——但在陳金槍十六歲的時候,他已經擊敗青溪“左手神槍”石見,重創商河“銀槍老侯爺”及“金槍小霸王”,格殺翼城巨盜“邪神槍”王令行,連“大眼神槍”羅有意和“雙槍過三關”仇友三全都在比他們年輕至少二十歲的除金槍門下拜師。
    陳金槍的先人曾受過諸葛先生的恩惠,陳金槍為了報恩,所以才答允諸葛先生所托,特別前來這荒野之地教冷血習武。
    他身著華服,僕從如雲,珠光貴氣,傲慢自恃,教冷血這樣的毛頭野小子,對他而言,確有說不盡的委屈。
    等他擺開陣仗,金刀大馬要冷血行拜師入門之禮的時候,冷血問他:
    “你是什麼門派的?”
    “金槍門。”
    “我不喜歡這名字。我不入門。”
    “什麼?我是你師父,你竟敢……”
    “我不拜師。你至多只配當我教練。”
    “什麼?”
    “要我拜師?可以,”冷血冷冷地道:“除非先打敗我。”
    “什……什……麼!?”
    (不教訓教訓這小子我陳金槍還成什麼大器!?)
    他要空手把這野小子好好揍一頓。
    冷血卻抄了他的金槍就跑。
    ——他的金槍甚重,但冷血抄著飛奔,左竄右衝的,竟不覺負累!陳金槍猛追冷血,冷血逃入密林,利用地形,一下子埋身在落葉堆裡,一下子又匿身在亂草叢中,陳金槍竟抓他不住。
    陳金槍暴跳如雷,追了半天,滿頭大汗,衣衫盡濕,什麼威儀都丟到前生來世去了,一面窮追冷血,一面大呼:
    “死雜種,有本事還我槍來,跟我一拼!”
    冷血忽然自樹後轉身出來,神色冷然。
    他把高過他兩倍的金槍扔給陳金槍。
    “來吧。”
    冷血神色堅決。
    陳金槍問他:“你的兵器呢?”
    冷血拔出一把“劍”。
    竹劍。
    ——這劍是他自己砍竹子削成的。
    陳金槍把心一狠,怒笑道:“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不殺這小子難平心頭之忿。)
    陳金槍衝向前去,一槍搠出,忽然腳底一軟,已陷入泥濘之中。
    他越想拔足出來,越在泥沼裡越陷越深,一下子已及胸際。
    他高呼救命,忽然,咽喉給一物頂著。
    竹劍。
    冷血用金槍把陳金槍拖拔出來之後,陳金槍成了泥人。
    想怕這是他生平至大的一次挫敗。
    他正抹去臉上和身上的泥濘。臉上的泥團抹去之後,他的臉色並不比泥垢覆蓋時好上多少。
    冷血也用小手替他刮去泥塊。
    “不是我要打你,”冷血說,“是你一副什麼都比別人強的樣子,也不問問別人是不是比你更強。”
    陳金槍自後拔出匕首,一手已箍住冷血,獰笑道:“你想打垮我?小雜種,還差遠呢!”
    這時,其他的人都在樹林外面,陳金槍惡向膽邊生,一刀扎向冷血。
    他的刀被打飛。
    諸葛先生一腳把他踹翻。
    “難為你還是故人之子!”諸葛先生憤然道:“竟作這種下三濫的伎倆!”
    冷血倒是向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的陳金槍深深一揖,還拱手為禮。
    陳金槍楞在那兒,不明所以。
    諸葛先生捋髯問:“為什麼?”
    冷血說:“他教會了我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
    “因為我打敗了他,他才能打勝我。”
    “對。一個人只要還沒死,敗了一樣可以取勝;反過來說,得勝之際往往就是日後落敗的契機。”諸葛先生微笑道,“所以他還是教了你一招。”
    “不過,他只配當我的教練,”冷血仍拗執他說,“不能當我師父。”
    諸葛先生頗感興趣地問:“什麼人才配當你師父?”
    冷血用小小的手搔了半天小小的腦袋,然後,他指了一指上面,指了一指下面,又指了一指前面。
    前面有樹林。
    下面有地。
    上面有天。
    “一棵樹,一片雲,一條大河,”冷血說,“還有你。” 九、劍主浮沉
    可是諸葛先生太忙了。
    朝廷上的黨同伐異,新舊之爭,已讓他殫精竭智、疲於奔命。
    他並不常來看冷血。
    他卻為冷血請了另一個“師父”。
    ——“白首書生”辜空帷。
    辜空帷很有學問。
    他教冷血識字、唸書。
    冷血開始也學得很有心、很用心。
    他天未亮就在田野間奔行,然後回去讀書。他一大清早就去追野兔,然後回到小木屋去唸書。他大正午去伐木渡河,然後在樹蔭下拿著一本書猛啃,他在入暮時分用過了飯,藉著星月的微芒看書。他在深夜蟲豸四響的天籟間,抱著一本書進入他不時打出一拳踢出一腳的夢鄉。
    這樣唸書念了四年多,辜空帷再叫冷血背誦讀過的書時,這少年就不怎麼聽話了:
    “我為什麼要背?”
    “背才能熟。”
    “熟有什麼用?”
    “熟能生巧!”
    “砍柴、燒飯的功夫才熟能生巧,讀書、練劍只要對基本上有認識,能夠活用和有所悟就是道理,死啃死背反而悟不出所以然來。”
    “哎,你這樣說,真是羞煞聖賢!你自己懶,不肯好好花功夫在背書,就諸般藉口!”
    “誰說我不會背?”冷血立即把剛看過的整篇文章,一字不漏的全背誦出來:“你看,背又有何難?能悟才難!”
    辜空帷張口結舌。
    “可是讀盡聖賢書,上不能替天行道,下不能主持正義,外不能除暴扶弱,裡不能自立自強,空念萬卷書,不過是書生萬聲嗟哦,又有何益?”
    辜空帷氣得幾乎沒把書砸在冷血臉上:“……你……你這冥頑不靈的……的傢伙!”
    這時,突然有人闖了進來。
    一個山賊,扶持著一個在道上強擄過來的官家小姐,因避差役追蹤,逃匿到這兒來。
    他衝進來的時候像一座會走動的大山。
    他向辜空帷大喝一聲,晃晃鬼頭大刀,辜空帷早已嚇得七魂去了六魄,“臭書主,你!去弄吃的來!小傢伙,快去生火!我……”他指著自己那像一團燒塌了的蠟燭的鼻子,“老子先跟小姑娘樂一樂。”
    那女子早已衣不蔽體,給他嚇得只會飲泣,既不敢掙扎,也忘了掙扎。
    辜空帷想要以夫子大道,來勸誡大盜,大盜一巴掌就把他刮飛八尺,把大刀在他面前地上一插,狠虎虎地說:
    “你再不燒點吃的來,老子餓了,先把你烤了再說!”
    冷血扒過去向辜空帷悄聲道:“讀書?還是解決不了一切事的。”
    那大盜根本沒把這十一歲的小孩子看在眼裡,只咕嚕道:“還嚼什麼舌根!老子餓死了!”
    當下飛起一腳,要把冷血踹倒。
    冷血突然翻身滾地倏然抓住地上那把刀的刀柄,猛然用力把刀拔出,陡然驟然血光暴現!
    那大盜的左腳便在倏然之間斷了。
    冷血飛身把大盜蹴倒,雙手握刀,刀光指著大盜的咽喉,盯住大盜,眼也不眨,既不回首,也不轉身,只吩咐道:
    “辜夫子,你去橫櫃上第三架子那兒找金創藥和麻葛出來,替這人包紮傷口;小姑娘,你快穿好衣服,出去房子朝西——就是豬欄那兒高呼救命,我聽到有官兵已搜到西面半里開外的地方。”
    次日,辜夫子“也不幹了”。
    少年冷血的第三個“教練”是“劍主浮沉”賀靜波。
    賀靜波是京師的劍法高手、劍術宗師。
    他一生比劍四十七次,未嘗一敗。
    敗在手上的卻無不是劍法名家、劍術高手,其中包括了號稱“京師第一劍”曾永遠和 “獨尊劍王”顧有我。
    他教冷血品彈一把劍的優劣,教他如何練劍,教他如何破解對方的劍招。
    他教了冷血十一套劍法、十四種劍招、讓冷血使過天下十八柄名劍。
    ——只花了兩年時間。
    不是教得快。
    他自己不願教得那麼快。
    ——教得愈快,自己所長越快變成對方所強,而自己所短的越易讓對方發現。
    是冷血學得快。
    太快了。
    冷血對劍有天份——連賀靜波也只能這樣承認。
    他教的劍招,冷血一下子學會,學會了就沒什麼興趣再練?
    他只好授予絕招。
    ——所謂“絕招”,冷血也一陣子就摸清楚了竅門,於是“絕招”就不“絕”了。
    “沒有什麼所謂絕招,”有次那小子居然還那麼說:“能打敗對手的招式都是絕招。要擊敗人,就得要快、準、狠,只要能把握契機予以對方致命的一擊,就是絕招。對敵的時候,瞬息萬變,所以應變得當的招式就是絕招,要不是有什麼秘傳的絕招,只要練了它就可以無敵天下!”
    賀靜波受不了。
    ——突然教訓起“師父”來了!
    ——這野雜種!
    “你連好劍也沒一把,”賀靜渡手上有一把名劍,叫做“主”。賀靜波得此劍二十年,不能用之,未明其利,一直到有一次,他幾為“京師第一劍”所敗,為曾永遠的強大劍勢壓得全無還手之力、甚至也沒招架之能、信心全失、沮頹萬分之際,此劍轉而“御人”、成了 “主人”,劍意大盛,結果輕易重創“京師第一劍”曾永遠,獲得勝利,“還配論什麼劍!”
    冷血年少狂妄,賀靜波決意要挫挫這小孩子的銳氣。
    冷血卻說:“沒有好劍就不配論劍,那麼,豈不是劍用人,而不是人用劍?”
    這句話正好說中了賀靜波的弱點。
    他氣得拔出他隨身十六把劍,要冷血選一把。
    “幹什麼?”
    “我要教你:沒有好劍就沒有好劍手。劍手的劍主掌他的浮沉。”
    賀靜波拔出“主”。
    他的神色變了:充滿了敬畏、恭謹、謙卑,那把劍卻發出了驚人的華彩。
    “確是好劍,”冷血還是說,“但我不喜歡喧賓奪主!”
    “奪主?”賀靜波怒笑,“主還能奪你的命哪!”他放下了劍鞘,準備放手一戰。
    冷血一哂:“試試看。”
    賀靜波叱道:“拔你的劍。”
    冷血忽然抄起了門旁的掃帚。
    “什麼?”賀靜波氣得像一頭栽進了糞坑裡:“你用這個?”
    冷血雙手持著掃帚,肅然道:“它就是我的劍。”
    “找死!”
    賀靜波使出了“從善神劍”。
    他的劍就像流水一樣。
    他用劍就像一艘急流快舟,乘風破浪。
    冷血的掃帚很快便削斷。
    冷血隨手又抄起船槳。
    賀靜波憤恨極了:他覺得把手上的寶劍削在這種爛木頭上是對劍的輕侮。
    這種想法使他“從善如流”的劍法施展不開來。
    久戰無功,賀靜波忽然轉使“主流劍法”,木槳又給削斷。
    冷血忽然環臂一撼,拔下一條十三尺的橫樑,變作巨劍,攻向賀靜波。
    每一次木頭與劍大力碰撞,賀靜波就心疼得發出咒罵。
    他殺性已起,終於使出了仗以成名的“浮沉十三劍”。
    他只使了五劍,冷血手上的木樑連斷五次,手上只剩下五寸不到的一截。
    冷血悠然退出了屋外。
    “看你能逃到那裡!”
    劍光忽急追冷血,冷血到了屋外,忽然拔了一根尺三長的茅草,就以草使劍,攻向賀靜波的眼!
    賀靜波的“主劍”可削鐵如泥,斷金切石,削在空中風中這一條柔弱無依的草,也一樣得心應手,但賀靜波的右眼皮也給茅草葉子劃了一道血痕。
    冷血忽然又掠回了屋裡。
    賀靜波急追而入。
    冷血遽然返身出劍。
    賀靜波最不怕的就是劍比劍。
    ——因為誰也比不過“主”。
    ——比較“主”,其他的劍都不過是”僕”。
    他立即還了一劍。
    這一劍,卻刺入冷血遞出的劍鞘裡。
    冷血沉腕一扳,賀靜波劍便已脫手,冷血立即拔劍。
    “主”劍在冷血手裡,劍華大盛,賀靜波一見是“主”,一時不知如何招架閃躲,劍便抵著他的咽喉,人和劍都頓時凝住了。
    “你是我的好教練,但不是師父。”冷血摯誠他說,“因為你教會我許多劍法和辨別許多好劍,然後又教會我一件事:所有有名的劍法到頭來都不如一套適合你自己的劍法,真正的劍手不是能使一把好劍或是名劍,而是能把天地萬物無一不可作劍。”
    “謝了。”最後,冷血仍恭敬地對他的”手下敗將”致謝。 十、刀仗起落
    第四名“教練”,是位名刀法家。
    ——“求敗刀”牛寄嬌。
    “我不喜歡刀,我要練劍。”冷血還有著少年人的執拗,這時他十四歲了。“你學的是刀法,跟我無關。”
    “未知生,焉知死?你不學刀,如何練劍?”牛寄嬌說,“你錯了。”
    “為什麼?”
    “一張紙有空白,才有畫。詩多從非詩中尋得。一個得病的人才知道健康的可貴。陽是因為陰才顯露出特性。火要遇上水才成對比。”牛寄嬌說,“你要練好劍,就得學好刀。從劍知劍只是坐井觀天,真正的劍手,需從不是劍中悟劍之道。”
    冷血登時亮了眼,專注得像少聽一句都遺憾終生似的。
    “刀客的刀主掌了他一生命運的起伏;”牛寄嬌說,“當刀手使刀的時候,手足是刀的部屬,心神是刀的指揮,身體是刀的庶民,也就是說,全神貫注、四肢百體,盡在刀中。”
    “這樣豈不也為刀所役嗎?”冷血聽過另一位“教練”類似的說法。
    “當然不是。”牛寄嬌說,“我只主張人與刀合而為一。”
    此後,牛寄嬌便教冷血刀法理論。
    開始的一段日子裡,冷血心悅誠服。
    可是不久便發現牛寄嬌只講刀法論,從不使刀法。
    他也沒見牛寄嬌使過刀。
    他反而用使刀的手來畫畫。
    他在畫布上畫刀。
    刀是最難畫的,一如流水,但他畫來就像畫布上有一把真刀。
    有時他也寫字。
    他在宣紙上寫刀字。
    刀字直落破紙飛去。
    甚至他也刺繡。
    他繡的仍是刀。
    那就像活著的刀!
    “你不是要教我刀法嗎?”有次吃飯的時候,冷血忍不住問。
    “我已經教了。”
    “可是我從未見你握過刀。”
    “刀法一定要握著刀才能教嗎?必須要有劍才能成為劍客嗎?你當年不是用木栓、船槳、茅草擊敗過賀靜波的‘主流之劍’嗎?”
    “可是……”
    “你仔細想想,其實我天天都在練刀。”
    冷血忽然明白了。
    “你在紙上談刀。”
    ——紙上的字,刀氣縱橫。
    牛寄嬌微笑。
    “你在絹上練刀。”
    ——絹上繡刀,刀意綿密。
    牛寄嬌捋髯。
    “你在布上出刀。”
    ——布上繪刀,刀就是道。
    “對了,刀不離道,道不離刀。”牛寄嬌嘉許的說:“真正的刀,頭頭是刀,頭頭是道。一個人能在某事能有所成,一定因在那事上竭盡所能,才能激發出古今未有之才能,曠絕天下的才華。難其如此,縱有才分,也必要比他人勤奮才能有大成。故要得道,取刀之道,必須得時時練刀,以致一舉手一投足,繪畫寫字繡花,無不是在練刀才行。”
    “所以你在寫字時,無一字不與刀字交鋒。在繪畫時,高山流水人物,無不是與刀交手。在繡花時,花鳥蟲魚,無一不以刀之叛姿出現。所以天地蜉蝣,莫不是刀?”
    “也莫不是道。”牛寄嬌加了一句。“唯其專情,才能得道。所以我是個從不動刀,只在畫布上畫刀的刀客。”
    冷血長吸一口氣,眼裡又綻出一種比求生更烈,比求死更濃的神色來。
    “我都明白了。”
    “很好。”
    “不過我還不服。”
    “哦?”
    一切武道的道理,對真正的武術,都有助益;”冷血說:“可是正如世間,書上許多大道理未必可行一樣,刀道有成,不代表刀法有成。”
    “——所以我要試一試。”
    他一說完,立即出“刀”。
    ——桌上的筷子就是他此際的“刀”!
    筷尖停在牛寄嬌眉心上。
    牛寄嬌也不知是沒有避,還是避不了。
    “好,你用的筷子,使的是刀意,用的是劍法,正見已完全悟了道。”牛寄嬌神色很有點落莫,“坦白說,我也是求道者結果為道所棄。這些年來,我終日埋首刀論,雖然有成,但卻完全忽略了實戰。所以,我的刀法只有虛殼,並不實在。今天,你卻為我印證了我的刀法理論。好!”
    “我沒有資格當你師父。”牛寄嬌舒了舒身子,開始收拾他來時挽過來的包袱,“但我還是竭盡所能,把我懂的教給了你。”
    他頓了頓又說:“你悟得好快!”
    冷血又恭恭敬敬的向他深深一揖:“你雖然不是我的師父,但你教了我許多東西,足使我一生都受用不盡。”
    他虔誠地道:“你是我的教練。”
    他的“最後一位”教練是“殺手樓”的劉扭扭。這人殺人的手法一向詭異,所練的武功也十分詭秘。
    劉扭扭一見面,就跟十五歲的冷血說:“你不服我,是不是?”
    冷血說:“是。”
    “這樣好了。我們來試一試,你殺我,我也殺你。要是你殺得了我,我當然不配當你的師父。要是我殺得了你,那你就當我一輩子徒弟,不管我願不願意把武功傳授予你,你都得盡一輩子弟子之責服侍我,直到我死為止。如何?”
    “好!”
    冷血充滿鬥志的路上,看不出一點猶豫。
    他答應得那麼爽快,連一向辦事直截了當的劉扭扭,也為之迷惘了一下:自己到底有沒有必勝的把握。
    於是他們走到四里開外一個叫“天地眼”的地方。
    這是一個只要是高手都看得出來:那是可以好好幹上一場的地方!
    本來微雨。雨勢漸大。
    那殺手站在那兒,看冷血的眼神就像是等待他快快交待遺言。
    冷血站在那兒,卻似在看雨。
    雨季橫掃天下,他冷眼看冷雨,連心都是冷的。
    殺手劉扭扭拔劍。
    劍離鞘,鞘是黑沉沉的,劍白得清亮。
    劍光猝映冷血。
    強光下,冷血的眼陡綻出兩點綠芒,一點也不受影響。
    殺手微微一栗,問:“你不是空手吧?”
    冷血靜了下來。
    完全的靜了下來。
    像一頭黑夜裡的伏獸。
    殺手劉扭扭忽然有一種感覺:
    ——如果他現在不馬上出手,恐怕就不再會有勇氣向這少年出手了。
    他平生只殺過十六個人。但這十六個入之難殺,恐怕要比殺一千六百個人還甚。這些人全是巨寇大惡,官府朝廷,都不願再期望能活捉他們來受刑伏法,所以就交給他去“提頭來見”。這些人都是極難殺、極不易對付之人——唯其難殺,他越是要殺;對方越強,鬥志越熾。
    死中求活的活才是痛快,死裡求生的生才算過癮。沒料這次遇上一個野獸般的少年人,他竟有些心悸。
    所以他立即出手。
    真正的殺手和真正的高手都一樣,殺人的時候和出手的時候,越快解決越好。
    他們身上的裝備,也越少越好——足夠應付便好了。
    劉扭扭一出手,就丟掉了劍——不是劍鞘。
    劍鞘才是他的劍!
    這一劍直取冷血咽喉,如果是劍,絕對發不出那麼巨大的動力,以致劍鞘還遠離冷血的咽喉,可是已有一股力道,使冷血的喉核幾乎要激裂!
    冷血就在這剎那間撿起殺手所扔的劍。
    他以對方的劍來擋住對方的劍鞘。
    殺手變招。
    冷血反攻。
    兩人交手三招。
    忽然殺手一笑。
    陰陰一笑。
    冷血只覺手心一寒。
    他低首一看,只見自己手中所握的劍,竟有一隻眼,向自己眨了一眨。
    就在這瞬間,殺手已揮劍鞘,斜戮冷血左太陽穴。
    突然之間,他也覺自己手心麻了一麻。
    他心中一驚,連忙撤招一看,自己手心裡竟也有一隻眼!
    ——這隻眼居然也對他眨了一眨!
    他大吃何止一驚。
    這剎那之間,他幾乎不敢相信這隻手是屬於他的!
    就在這時,他又覺得腳底一寒。
    ——一股寒氣似從足心透入,直攻他的五臟。
    他俯首竟見地上有一隻眼!
    怪叫聲中,劉扭扭急縱而起,人到半空,已然頓悟:
    他剛才欲以“轉嫁大法”震攝對手心弦,以俾順利得手,但顯然對方意志力奇高、鬥志堅定,把他的“轉嫁大法”轉嫁”了過來,所以他讓對方看見劍上有眼,但卻反而使自己乍見手心有眼、地上有眼!
    ——小小年紀,定力與鬥志何等驚人!
    不僅夠定夠膽、夠強夠悍,而且出手還夠快夠準夠狠。
    因為劉扭扭人在半空,已感覺到劍風已指著他的右耳耳側。
    待他再急落地面時,劍尖已抵著他的人中穴。
    劉扭扭情急生智,一張口,用牙咬住了劍尖。
    冷血一笑。
    他神情一向冷峻,小小年紀,已難得一笑,可是這一笑,卻似雲開見月,這笑容彷彿把他整個臉容熔化了重新再塑。
    他棄劍。
    劉扭扭死裡逃生,驚魂未定,久久才敢鬆齒,任由長劍玎然落地。
    “……你……為什麼……”
    “你真的相信用牙齒就可以咬住一柄有力的利劍嗎?”冷血低頭看他自己的手。他的手堅定、修長、有力,指節突露。“用這種方式,的確需要勇氣,我佩服你。”
    “坦白說,我也不相信能用牙齒咬得住劍,除非使劍的是廢人,我知道你只要一運勁就可以在我嘴裡刺出個血洞來,可是你沒有這樣做。”他長歎,“諸葛先生也跟我說過,我未必是你之敵。我就是不信,嘿……”
    “我只是夠膽夠定,別的可沒贏你。”冷血尊敬的說:“你仍是我的教練,但我需要的是一個師父。”
    “像你這種人,除了諸葛先生能教你之外,”劉扭扭拾起地上的劍,還入鞘中,掉頭而去,“還有誰能教你呢!” 十一、折斷
    諸葛先生終於來看他了。
    就在他十六歲那年。
    他的樣子好像打從一開始起就蒼老到了底,所以這十五年來他根本沒有再老。
    他一見到冷血,就撫著長髯,負著雙手,瞇著針眼,微笑說道:“其實,你的武功已練得很不錯了。”
    冷血說:“可是,我還沒有一個稱心滿意的師父。”
    “世間最好的師父,莫過於自己;”諸葛先生說:“因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要學什麼,怎麼去練。”
    “但我沒有一種完全屬於白己的武功。”
    “對。一個人一定要打好武功的基礎。各種武功,練得越多越好,懂得越難越好。不過,到頭來,要集中練一樣自己的武功。不管那是什麼武功,至少得有一樣是自己得心、應手,能承、能使,可創可悟的絕招。”
    “我應該練什麼絕招?”
    “那要你自己才能知道。”
    “你能不能教我?”冷血很誠懇的問。
    看到這少年冷峻的臉,摯熱的眼神,老人笑了:“你知道我為何這麼遲才來看你?”
    “不知道。”
    “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一直不親授你武藝的原因?”
    “你不願收我這個頑劣的徒弟。”
    “當然不是。”
    老人笑了。
    “因為我笨。”
    “不能來是因為抽身不開。坦白說,我是當今天子太傅,因朝中朋黨之爭,得權多是佞臣庸材,內外勾結,表裡為奸,加上當今皇上好大喜功,濫額苛斂冗官無數,瞞上欺下,一味只知要官弄錢,忠臣盡遭罷黜,民不聊生,官遏民反,盜寇四起,內外交逼,我也四次受誣落職。不過,大勢所趨,民心所向,這數百年來的基業江山,元氣尚在,不是群小奸佞顛覆便可得逞的。朝廷對我數度起用,以扼制囂橫權吏,並練軍以抗外侮,以保皇城。我要保住的,不是庸懦君臣,不是近幸顯貴,而是那一點民族正義,那一點天道良知。所以每交章議劾,直諫申議,不許奸惡嬌橫、姿意妄為。所以,不能來看你。除你之外,我還收有三名徒弟,也沒時間常督促他們學藝。”
    冷血聽得似懂非懂,不過,這些事,他倒在史書裡一再談到。
    “既然這麼煩,你可以不管呀!”
    “要是人人都不管,那麼,小人當道,壞人得勢,天下就再無正義可言了。”
    “那你這麼不喜歡他們,為何不殺了他們?”
    “如果不喜歡的人就殺,天下還有王法嗎?”
    “可是他們對忠臣賢士,也一樣趕盡殺絕,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殺不是辦法。一言定天下法,天下遲早要大亂,一殺施後患,到頭來後患無窮。他們既要打擊好人,我就打擊壞人,來比一比道消魔長、還是魔消道長!”
    “如果你當權得勢,會不會也像他們一樣腐敗貪婪?”
    “我得過勢,當過權,要不是要抑裁奸惡,我早已棄隱山林,什麼政事宦業,對我不過浮雲。如果他日我能盡除奸小,但也一般昏惡,那麼,到時候你務必要把我格殺剪除。”諸葛先生微笑中目含厲色。
    冷血爽快的道:“好。”
    然後又問:“既然你那麼忙,今天何故卻又來看我?”
    “你自小在山林長大,悟性奇高,聰穎過人。他們都教不了你,我教教看。”
    冷血高興得幾乎沒跳起丈八高。
    “在江湖上,沒有幫不幫的事,只有強不強的人。誰都得學會遇挫不折,通悲不傷。只要夠魄力,夠膽識,夠運氣,絕對可以不必身不由己,而能不負初衷。在朝廷裡也一樣。既上了陣就得有身敗名裂的打算,萬一僥倖勝了,也只不過功成身退是好下場。”諸葛先生的話清晰得像每一個字都鐫刻在冷血心頭上。
    “在這兒的規律是:你越強,別人便越不敢打擊你,你只要強到不怕人打擊,便是一個成功的人了。”
    然後諸葛先生問他:“你特別想練什麼武功?”
    冷血說話神色完全不是他年紀所應有的凝重,彷彿這出口的字足以定奪他的一生似的:
    “劍。”
    諸葛先生看他,好像看進他的內裡去。
    “為什麼?”
    “因為劍像我。”
    “你的性子?”
    “我覺得我像一頭追殺中的怒豹,不能退後,只能追擊。”
    “好!”諸葛先生落地擲金聲的說:“就練劍。”
    諸葛先生給了他幾個名字:哥舒懶殘、大石公、清瘦上人,“你要去找他們,告訴他們是我叫你來的,他們會教你一些生存下去的法子和人情世故的經驗,這些都是書本裡學不到的;可是缺少了這些,要在世上活下去並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太難了。”諸葛先生又說: “他們還會教你一些追蹤、偵查、辦案的程序和方法。”
    他還教了他一路劍法。
    ——“越路劍法”。
    “越路劍法有八十二招。什麼是越路劍法?那就是,在你面前,已沒有路了,所以,要另外創出一條路來,如此,絕路也是活路。這就跟對敵的道理一樣。”
    “你要對敵,因為敵人正擋在你前進的路上,或者,他令你沒有路了,你要繼續前行,得從他倒下的身軀上跨過去,所以稱作越路劍法。”
    “我教你越路劍法,還有一把‘越道劍’。我的門派有一個規矩,武功一旦授於門徒,便不許自己再用,而且,這種武功的功力也會很快的自行消失的。所以,我每教一位子弟,功力便消失一些;每教一種武功,便失去一種武功。我以前教了一個不寄名的弟子‘無鞘刀法’,現在,我自己都忘了那是一套什麼樣的刀法了。”
    “另外,我們‘自在門’又有一古怪規矩,你入我門下,不必稱我為師,只要叫我做 ‘世叔’便可。你還有三位師兄,他們都是這樣叫我的。”
    六天內,冷血已完全掌握了諸葛先生所授“越路劍法”的口訣。
    諸葛先生與冷血相處十天,很快便離開了。
    京城正是風雲際會,也風雲色變,還有太多的事,需要諸葛先生回去折衷周旋,鬥爭牽制。冠蓋滿京華,就算看得開的人,未必就能放得開;就算放得開的人,也未必能看得開。到一切都已放開看開的時候,已是可憐白髮生,可歎萬骨枯了!
    半年後,諸葛先生再來看冷血。
    “越路劍法’練得如何?”
    “我沒練。”
    “你的‘越道劍’呢?”
    “折斷了。”
    “為什麼?”
    “因為那不是我的劍法,它不像我。所以,我就用你教我的劍法,另外創了一套劍法,把八十二招減少了幾乎一半,沒有名字,但那是我的劍法。另外,我怕我會像賀教練一樣,太過注重好劍,而練不成好劍法,所以我把劍折斷了,去創一種把不是好劍都能變成好劍的劍法。”
    “你是說,你不練我教的劍法,而且還折斷了我贈予你的好劍?”
    “是的。”冷血在等待責罰。“可是那把斷劍,我還保留著,它是你贈的,我捨不得丟棄。它給我許多啟悟。”
    諸葛先生大笑。
    他以一種嘉許的眼神望向冷血:“這就對了。你折斷了我的劍,創了另一種劍法,這才是真正的‘越路劍法’、真正的‘越道之劍’。沒有前人的路,或者,前人的路不適合走,就創出一條自己的路來。真正超越大道的劍法,一定是要自己創出來的。常理就是大道,天理就是人道,俠道就是劍道——你果然不負我所望。”
    他一字一句的道:“傷折斷得好!”
    “不斷,就不會有續。”諸葛先生的口氣,當他是一位朋友知交、一個親生骨肉:“練成了武,你想幹什麼?”
    “行俠。”冷血回答甚為乾脆,“仗義。”
    “以你的個性,行俠和仗義只有兩種方式。”諸葛先生說,“一是跟我回京師,我會薦任你辦幾件大案子,一旦有功,便請奏天子,求賜徹封為‘神捕’,然後你以捕快之職,除暴安良,執法行俠,助我打擊強權,以樹正義!你還沒去跟大石公、哥舒懶殘、清瘦上人學藝吧?”
    “去了。而且還受益非淺。”冷血答了又問:“可是,當捕快有什麼好處?”
    諸葛先生道:“如果是一個好的捕快,你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名義,去做鋤強抉弱、除暴安良的事。”
    冷血又問:“假如是壞的捕快呢?”
    諸葛先生道:“那麼就假公濟私、助紂為虐、魚肉百姓。”
    冷血想了想,又問:“捕快憑什麼可以辨忠定奸,去惡衛道?”
    “法。”諸葛先生說:“誰觸犯律法,誰就得伏法。”
    “要是犯法的是高官大將呢?”
    “天子犯法,與民同罪。”
    “要是皇帝真的妄作妄為,武斷專橫,你還幫不幫他?護不護他?”
    “問的好!”諸葛先生長吸一口氣,銀髯無風自動,那種眼神,足可在黑夜裡發亮,晨曦中發光的。“我在朝中任事,志不在功名,心不圖富貴,只為可盡一己之力,助天子以安天下。如果皇帝昏庸,倒行逆施,我就冒死勸諫。勸不聽,我就罷隱。若是皇帝誤國殃民如故,我就替天行道,就算天子,也一樣逆之棄之!說我叛逆,我就叛逆!說我造反,我就造反!無道無理,天子當屁!”
    他略為一頓,才接下去說:“今天我願為當今天子盡效死力,是因國昌可期,只要皇上勵精圖強,立賢有方,國必富庶,民必富強,那我就萬死不悔了!我不是保皇罔民,也並非為陞官發財。下民易危,上天難欺,我只求保境安民,整肅貪污,掃蕩惡霸;不怕引人訾議,只求於心絕無愧辭。如果你跟著我,你也要這樣。要是有一天你也貪髒枉法,我也會拿下你;如果他日我也腐敗弄權,你也一樣可以把我繩之於法,如果法治不了我,你也可以把我一劍殺了。”
    “不過,這是你和我的話,除我倆之外,你的三位師兄,也知道我的心意。”諸葛先生慎重的說,“這種話,不是知己者,還是不說為妙,免得先給人栽個大逆不道、謀叛圖反的罪名,那就大志未酬,反而連累了別人,此非成大事之人也!”
    冷血聽了這一番話,想了半天,銳:“另外一個選擇呢?”
    “你去當殺手吧,我不理你。”諸葛先生說,“但你別殺錯了好人,落在我手裡。”
    “殺手?”冷血瞪著清目,“殺手又憑什麼殺人?”
    “憑良知。”諸葛先生說,“為逞私利私慾而殺人,那是沒有良心的兇手。為民除害,為國除暴,這種殺手才有意義。不過,良知很容易混淆的,一旦判斷錯誤,錯殺了良善,傷害了好人,那就作孽了。”
    “當捕快就不能殺人嗎?”
    “如果到了萬不得已,對方不肯伏法,而他活著又會殘害更多的人時,也可以殺。有時,不殺對方就得為對方所殺,那也可以開開殺戒。”
    “聽來,當殺手比當捕快更無禁意。”
    “所以當殺手易,做捕快難。上要與狗官權貴周旋抗爭,下要跟惡霸強梁拚命搏戰,既要保護善良百姓,但也易會受人誤會輕侮,當捕快,其實不好當,也不易當得好。”諸葛先生說,“我也清楚,你心裡也明白,以你的個性,比較適合當殺手。”
    冷血卻興致勃勃的道:“可是,我喜歡做難做的事。”
    諸葛先生說:“依殺性太強。”
    “不如,”冷血異想天開的說,“先讓我做殺手,把壞人殺過了癮,再回來當一個好捕快,好不?”
    諸葛先生笑了。
    ——一種對自己的孩子,才會見到的笑意。
    “你的殺戮太重;”諸葛先生負手沉吟踱步的時候,十分好看,可以想像他年輕時有多英朗瀟灑。他最好看的時候一定是他在尋思的時候,連冷血也是這樣想。“不管你當殺手還是捕快,你還得先經過一些考驗,殺幾個該殺的敵人——或者,是你死在他們手上。”
    一聽到“敵人”,冷血的眼睛更亮了。
    像一對可以點燃得起來的太陽。
    “那當然不是我個人的敵人,而是公敵。”諸葛先生眼裡似橫了兩支針,“他們與天道為敵,故亦為天敵……”
    他的語音沉重得像肩了座千斤閘:“凡是天敵,都有非常本領,雖然十分該殺,但都極不易收拾……”
    冷血馬上就說:“讓我試試看!” 十二、十一個暗示句子
    “你要對付張十一。”
    “張十一極其可怕,而且官府已通緝了十一年,官方至少折損了三十八名一流的捕快,但仍逮不著張十一。”
    “張十一第一個殺的是自己的父親,第一個奸辱的是自己的妹妹,第一件案子是火焚自己的園莊和鄉鎮,並洗劫一空。出道十六年來,張十一做案,無一不令人髮指。對付張十一,你要小心——不過遇上這種人,小心也沒有用了。”
    “——不過你還是得要小心。”
    諸葛先生忍不住還是說了這麼一句。小心。
    這就是冷血第一項任務。
    ——抓張十一。
    ——要是抓不到,那就殺了!
    他找到了張十一,不費吹灰之力。
    ——因為“獵物”本身,並沒有逃避。
    張十一根本不怕。
    “他們”巴不得有人來抓“他們”。
    ——“張十一”原來不是一個人。
    ——而是十一個人。
    十一名高手。
    張一、張二、張三、張四、張五、張六、張七、張八、張九、張十、張十一!
    不錯,總共是十一個人!
    他們拿的武器也各自不同:雁翅刀、跨虎藍、獨腳銅人、六點半棍、三叉戟、篙陽鐵劍、鐵板銅琶、絆仙索、日月雙鉤、大掃刀、九節鞭。
    他們所練的武功門派也全然不同。
    樣貌、個性、高矮也各不相同。
    他們的武功,就像十一個難明的句子,充滿了暗示,可是只要你看不懂,便無從招架。
    他們看到冷血,驚訝如在自己的鞋子裡發現了一條魚。
    “你……一個人?”
    “哈哈哈……諸葛老兒沒有人可指望了不成?竟派一個小孩子來!”
    “喂,小雜種,你叫什麼名字?”
    冷血心裡也在埋怨一件事:
    ——諸葛先生怎麼沒告訴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十一個人!
    這是他正式對敵的第一仗!
    豈知敵人不是一個,也不止是兩個,而是十一個!
    ——第一次應敵,就要對付十一個敵人!
    ——十一名如狼似虎的勁敵!
    他心裡是這樣想,可是等到那些“張十一”對他說了那幾句沒把他放在眼裡的話之後,他完全不想其他的了。
    他只想一件事:
    如何一個對十一個!
    ——那就是把十一個當成一個!
    一個敵人是敵人,十一個敵人也是敵人,一個真正有本領的人,怕什麼敵人?敵人再多又怎麼樣?打一個也是打,殺十個也是殺,不打殺千人百人,又如何成就萬人莫敵之氣概!
    “我姓冷。”
    所以冷血這樣說。
    說完這三個字,他已像一頭被追殺中的狂馬,且不能退後,更要追擊。
    他的衣襟立即染了血。
    血,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劍,卻是他自己的:一把無名的、無鞘的、無情的劍。
    劍是冷的。
    人呢?
    冷血迎著“張十一”衝過來殺氣最盛之處衝殺了過去。
    他衝進去,就像把十一個看不明白的句子全部拆散,重新按照自己的意思重排。
    他的劍刺中了張八的咽喉。他的劍刺中張六的腰。他中了一刀。他返身刺倒了張三、又刺著了張十。他吃了一棍。他飛刺中張九,反手刺著背後的張二。他摔在地上。落地的同時,刺中張十一的下陰。翻身躍起之時,刺中張七的左目。在給獨腳銅人砸中背部的同一剎那間,他刺著了張四。然後在他吐血的同時,他刺中了張五的臉。
    他徐徐起身。
    他的對手只剩下了張一。
    他刺倒了十人,只費了不到四次眨眼的功夫,人人都在血泊中,他自己也變成了一個血人。
    玎琅一聲,張一的雁鋼刀落地。
    ——他已嚇得失去了戰鬥能力。
    冷血的第一次真正的對敵,就是一個對十一個。
    ——他也全不客氣毫不猶豫的一個打勝了十一個。
    “七七頭要比張十一更可怕。”
    “我不告訴你張十一有十一個人,那是因為你不可能每一次都有人告訴你敵人的虛實,而且,就算你知道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如果你要瞭解敵人的實力,就得下功夫自己去打聽,要不然,得要自行過濾。要是不清楚對方的底細,只有加強自己的實力了。”
    “可是七七頭絕對有實力。張十一有十一個兄弟,加起來武功很高,分開來並不如何,一下子便給你衝進去殺過去打散了,逐個擊敗。七七頭則不然。他一個人,比張十一十一個人的武功合起來都高。我可以不告訴你張十一的武功來路,但卻不能不事先通知你;七七頭有七種不同的絕招,每種絕招又可以用七種不同的手法施用,一種比一種厲害,一樣比一樣難防。”
    “迄今為止,七七頭姦殺了三十一名女子,未查出來的還不算在內。”
    “——你殺不了七七頭,便不要勉強。”
    末了一句,顯示出諸葛先生為冷血的安危而擔憂。
    這是冷血的第二項任務。
    也是他平生第“二”個要對付的“大敵”。
    他很快就找到了七七頭,過程並不曲折。
    ——那是因為他天生有野獸的本能和本領,能嗅出獵物在哪裡。
    他在一棵長滿桃子的樹下找到了七七頭。
    他沒想到七七頭居然是那樣的人!
    ——小孩子的手,小孩子的腳,小孩子的身材,小孩子的語音,小孩子的臉,臉上卻儘是縱橫交錯如枯葉之莖的皺紋!
    七七頭看見他,倒很好奇。
    “就是你,解決了張十一?”
    冷血點頭。
    “就是你,一個人打敗了張家十一人?”
    冷血靜靜的望著他,眼神裡透露出“下一個就是你”的味道。
    七七頭重新端詳他。
    從頭、臉,看到了他腰畔無鞘的劍。
    然後他嘖嘖有聲的道:“可惜你的劍太差!”
    冷血道:“劍無好壞,能殺得了人就是好劍。”
    七七頭揚起了一片只長了一半的眉毛:“哦?那你有什麼絕招?”
    冷血道:“沒有。能打敗敵人的就是絕招。”
    “你沒有,”七七頭笑時展出了一口黑牙,“我可有。”
    然後他看上面。
    上面有天,可是望不見。
    因為桃樹茂密,滿樹桃子,怕有千數之多,七七頭問:“你可知道樹上有幾顆桃子?”
    冷血搖頭。
    “一千五百六十一顆。”七七頭又咧出了黑牙,“你可知道真正成熟的桃子有幾顆?”
    冷血望著他。
    ——從七七頭談桃子的話題開始,他仍然只看人,不看桃子。
    “一顆。”七七頭很滿意的說,“只有一顆。”
    然後他說:“一顆就夠了。我只要吃已熟了的這一顆桃,其餘的都不關我事。”
    於是他走過去,用他短小笨拙的雙手,環著樹幹抱了一抱。
    樹不動。
    葉不搖。
    滿樹桃子也沒掉。
    ——“嗖”的一聲,只落下一顆熟桃子,就落在七七頭懷裡。
    他笑了。
    笑得像個孩子。
    ——一個滿臉皺紋的孩子。
    然後他津津有味的吃起桃子來,每吃一口,就發出清脆的“卜”地一聲。
    冷血注意到有兩個異象:
    一,桃樹(結著千數個桃子)一下子象給抽乾了水分似的,完全枯癟下去。
    二,七七頭每吃一口,身體就似長了一塊肉,那塊新長的肉,充滿了勁和力,他臉上的皺紋也正在迅速消褪中。
    七七頭吃完了桃子,拍了拍手,挺滿意似的道:“你也聽說了吧?我有七種絕技,但我也需要元氣,每吃一樣東西,就可以使一樣絕技。不過,我倒不挑食,連石頭我都照樣愛吃。”
    他竟然抓起地上一塊石頭大啃起來。
    可是、就在、他要、大吃、石頭、之際、冷血、已然、出手——出招——出劍!
    他一劍刺出。
    不刺七七頭。
    刺桃樹。
    劍刺中樹身。
    劍脫手。
    桃子急抖而下。
    桃子向七七頭打落。
    七七頭震起千掌萬手,震開桃子,那一劍已連柄穿過樹身,釘中他的右脅,直刺沒柄!
    七七頭怪叫一聲:“你……”
    冷血的神情像剛好完成了一幅近作,用放下毛筆的神情拔出嵌在七七頭體內的劍:
    “我沒有耐心。你有七種絕技,我的絕技只有一種——讓你一樣絕技也來不及使的劍!” 十三、惡鬥惡鬥惡
    “你能打勝七七頭和張十一,不能說你就可以收拾得了‘白髮金刀’。”
    “你要是這樣想,那麼,我恐怕再也見不著你了。”
    “七七頭有七種絕技,這人沒有。張十一有十一個人,他只一個。可是,這人比他們都年輕,都厲害,但誰也說不上來他的武功是什麼路數。他滿頭白髮,一臉暗瘡,面對再強的敵人,只在第一輪衝殺,就把對方解決掉了。所以,誰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武功,誰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招式,只知道他手上一把熠熠發光的金刀,以銳不可擋、堅莫能摧、沛無可御、悍無可抵之勢,把敵人在第一回合的第一個照面裡摧毀了。”
    “他喜歡劫鏢。越是高手押的鏢,他越愛劫。所以,與其說他志在劫鏢,不如說他嗜殺為樂、好殺為樂。”
    “你如果能抵擋或避開他第一輪衝殺,或許就能取勝。如果你不能,或沒具備這樣的實力,你就必敗無疑。”
    “在他手上,敗就是死。”
    “他刀下很少活人。”
    “記住:一定要避開他第一次急攻。他只要一擊不中,就是大大打擊了他的自信。千萬、千萬不要跟他一開始就硬碰。”
    冷血很輕易就找到了“白髮金刀”。
    ——那是“白髮金刀”自己找上他的。
    “白髮金刀”,滿頭白髮,姓金名刀。
    他除了白髮蒼蒼,還一臉暗瘡。
    ——他是個年輕人,冷誚、孤獨,而且傲慢。
    “當捕快的都是狗膽子。”他冷傲的說。
    “你說什麼?”
    “都是一丘之貉。”
    “我們之中也有好人。”
    “你?”
    “其中一個。”
    “大言不慚。”
    “捨我其誰?”
    “我看未必!”
    “如果沒有我們維持治安,人人都像你這樣,想幹就干,要劫就劫,愛殺就殺,為所欲為,天下豈不大亂?”冷血道:“你有種就去對付奸臣狗官,卻來搶劫鏢車,這算什麼俠行?我今天就要拿下你,繩之於法!”
    “法?有權就有法!”白髮金刀憤憤地道,“我劫的都是官的。官餉都是養肥了狗官!既然為上不正,我就是要罔視法紀!”
    “官餉就是百姓們的血汗錢,”冷血噸道,“你這樣做害苦了老百姓!”
    “我管不了那麼多!”白髮金刀拔出金色的刀,整臉的暗瘡都通紅了起來,“聽說你要來抓我,我先把你斫成八段再說!”
    金刀薄而亮。
    刀未出招,刀風已侵入。
    冷血開始後退。
    白髮金刀滿頭白髮,一齊激揚。
    他已凝勢出刀。
    冷血正在後退。
    白髮金刀大喝一聲——這一聲喝,彷彿也喝出了他的元氣、精華和生命。
    然後他出刀。
    這一刀之勢,足以泣天地、驚鬼神、震蒼生、裂乾坤。
    驀然、陟然、倏然、霍然、猛然,冷血不退反進,衝入刀光急流裡拔劍出劍刺劍!
    “你令我很驚訝。你一開始就從錯誤出發。”
    “沒有錯的就沒有對的。”
    “你對付的是向以第一輪攻擊銳不可攫的‘白髮金刀’,可是你竟然在第一回合就硬拚,而不是退避。”
    “如果我一開始就退,那麼,膽就先怯了,這場仗,也不必再打下去了。”
    “所以白髮金刀遇上勁敵了。”
    “他倒了下去。”
    “你也受了重傷。”
    “不受傷就獲得勝利,那不是勝利,只是遇上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敵手。”
    “你知道白髮金刀怎麼說你嗎?他說在他已祭起那樣的刀勢下,你仍然不要命的衝殺過去——你的血敢情是冰鎮過。”
    “有時候,不拚命就沒有命,不冒死反而會死。”
    “對任何勝利都是得要付出代價的。明哲保身,縱然保得了身也成不了大事。你夠強去接受任何打擊,就是夠強去打擊你的敵人。而且,你更令我震詫的是另一件事。”
    “師父的意思是……”
    “活口。三次激戰你都留下了敵人的性命,也就是說,活抓了犯人。我本來以為你性太好殺,可是,你都能在極不容易的情形下留下了敵人的性命,達點很是難得。”
    “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殺人。可是,如果他不死我死,而他錯我對,我就殺了再說。” 冷血還帶著傷,可是他的神情彷彿這些傷就是他的獎賞一樣:“世叔,你看我能不能當一個好捕快?”
    “我看你像殺手多於捕頭。”諸葛先生說:“偏偏這兩件事是不能並存的。”
    “為什麼不能呢?對險詐之徒,若事事依法行事,只怕制裁不了他,反而掣肘了自己!”冷血坦言無忌,“我既想當除暴的殺手,又想做執法的捕快。”
    “當一個好的捕役,不是光靠武功高強就行的。”諸葛先生說;“至少,你還得要接受一個考驗。”
    “什麼考驗?”
    諸葛先生的話點亮了冷血眼裡的光。
    “一項任務。”
    “抓人?”
    諸葛先生頷首。“不過,這次的人,大奸大惡,既不好抓,也不好殺,老實說,對他,連我也投鼠忌器,不便動手。你有什麼看法?”
    “越不容易抓的人,才越有意思。”冷血說:“在森林裡為生,野地裡求活,我只知道人敬我一尺,我讓人十丈!如果對方凶,我更凶;人家惡,我更惡?我借肩膀給你墊高,不礙事;但他上去還當頭踩我一腳,我就摔死他!誰踩我腳趾,我砍他尾巴!我天生怕好人,天性喜歡收拾惡人。你惡過我,我實行惡鬥惡,我要打的,就是惡鬥惡的惡鬥!”
    “世叔,”然後他熱切的向諸葛先生道:“告訴我他是誰吧!”
    諸葛先生負手、蹙眉,來回踱步了好一陣子,才像下了重大決心和作了重大決定似的說:“這人比你以前所對付的人,都可怕太多太多了。他權力極盛,功力極高,實力極強,而且靠山極穩。不止是你,你的三位師兄,追命、鐵手、無情,也都在跟他們這些鼻息相通、官官相護的傢伙,作頑強、長期、絕不屈服的殊死戰。”
    “他是誰?”
    “驚怖大將軍。”
    “驚怖大將軍仗著朝廷有蔡黨的人支持,橫征暴虐,胡作非為,恃勢行兇,把暴斂所獲,賄賂宰相蔡京父子,然後得蔡黨信寵,更為囂張,殘民以快,鞏固權勢,更自行招兵買馬。壯大勢力,耆蔡京等權臣當走狗,殘殺忠良。如此週而復始,狼狽為奸,所以聲勢日壯,而禍民日甚。”
    “世叔既在君側,為何不自諫彈劾,以治蔡京、驚怖大將軍等人之罪?”
    “沒有用。當今天子,侈摩荒怠,不理朝政,宰臣竊政,混亂是非。蔡京禍心最大,苛斂尤甚。君臣相偕為惡,偏又好大喜功,借開疆闢土以誇耀威風。朝臣庶民,無不受害至深,加以童貫、朱勉這些人,藉故發兵,趁機斂財,以致盜賊四起,民不聊生。我幾次疏請辭職,但不忍見天下大亂,宵小專斷,所以才又出來盡一己之力。”
    “皇帝這麼昏懦,何不殺之……”
    “此際內憂外患,國祚不寧。昏君雖昧,愚庸易惑,但對蔡氏父子尚有主宰之能,萬一天子不測,蔡氏必定上下勾結,表裡為奸,另立天子,更加專恣。所以,我們只能在不影響大局的情形下,與蔡黨奸佞暗下決戰。不過,蔡京手下走狗,自然替主人肅清異己,不少忠良賢士,已遭毒手。我等見貪污日猖,專恣日妄,故與兩學之士,七度上書,力諫君王,勸止以來花石為由,使江南百姓雖然動盪,也不惜以蚊負山,力劾痛陳四相罪狀:韓忠彥庸味、曾布婪贓、趙挺之蠢愚、蔡京跋扈。”
    “結果呢?”
    “我們生恐只京師一處,聯名請奏,只怕仍雖起公論,不得天子虛聽、宰相俯信、天下傾心。是以聯合四方萬里,各大城府,兩學之士,地方吏民,聯署上書,速整朝綱。這下果爾四方響應。人人不顧自身安危,只求全天下之計,士氣崢嶸,人心沸騰,只為天下先,不甘天下後。本來正民心可用,可是,蔡京黨羽,到處截殺上書學子,誣稱這些上書學士為亂黨叛逆,意圖糾眾造反,栽以重罪;明裡派軍隊鎮壓,暗下使綠林截殺——其中格殺最力者,就是驚怖大將軍!”
    冷血聽到這裡,已聽本下去,坐不下去、站不下去、忍不下去,跳起來,掛了劍,就說:“我去。”
    “你去也好。不過,驚怖大將軍座下有的是好手。聽說他手上已收攬了海派、風派、托派、跌派、撲派、京派、臥派、服派、扭派、拈派、頂派、捧派、潛派、浸派、僕派等十五派好手,而且,他身邊也有十四名心腹高手暗中保護,還暗底裡有金人支持。”
    “且不管他什麼派,我去讓他落得個慘敗?”
    “有志氣。他雖然手下高手如雲,但他殘殺過不少跟他一起打天下的好手、部下、兄弟。所以,很多人對他都暗裡懷恨,但因懼於他的威勢,不得不俯首聽命而已。”
    “這叫自遭其敗。”
    “不過他還沒有敗,而你也還沒有勝。你要小心,別落在他手上。你的身份特殊,萬一有事,我亦無法救你。我給你一方‘平亂玦’,這是先帝御賜的信物,功同‘上方寶劍’,持之四海,除奸鋤暴,各方官吏應予以協助,必要關頭,還可以先斬後奏。這玉玦天下只有五面,你要善用之。要是用它胡作非為,我必斬殺你,哪怕你在千里之外!”
    冷血凜然道:“是。世叔的話,冷血自當謹記。”
    諸葛先生這才微微一笑,負手,皺眉,然後才滿懷心事的道:
    “派你去做這件事,也要證實一件事,以及了結我一樁多年來的心事。對驚怖大將軍此人的是非好歹,你一定要觀察民情,明查暗訪,加以求證之後,才能動手。我不欲你做出任何遺憾終生的事,也不願你為我的話而做了不該做的事,這點希望你能明白,也希望你能自己把事情弄個明明白白。”
    “你的意思是……”
    “到時你自然就會明白。這是極不好辦的差事,如果要辦得成,非要有勇有謀不可。你現在是去跟天底下第一等大惡人鬥一鬥,一個良善的人,本領再高,而不知道策略的運用,技巧的方法,手腕的靈活,進退的智慧,那是決不能勝任的。你要是沒有把握,可以不去。”
    “我不怕。”冷血彷彿聽到他自己體內血液急促運行的聲音。這使他完全忘記了身上的傷,且以痛為醒。“我有膽子。我有決心。我有世叔的支持。”
    “我對善人善,對惡人惡。”冷血用一種九死不悔、百折不還的語氣說:“我夠惡!世叔一定知道的,惡人自有惡人磨!”
    “面對這樣的蓋世魔王,”諸葛先生捫髯微笑,他從他對面的年輕人看到他往昔的豪情勝慨,“你治得了他麼?”
    “你放心。我要奉獻我畢生之力,讓惡人有惡報,好人有好報。我可以盡力做到這點的,因為……”冷血拍了拍他腰間的劍,好像拍的是他多年弟兄的肩:
    “我有劍。”
    諸葛先生負手笑了;
    “你的毛病就是……”他眨著眼,像對一段歷史下一個註腳:
    血太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