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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頭

    歷史上常見壞人當道,小人得勢,不是因為好人不夠聰明,沒有運氣,而是好人總比壞人多顧忌一些(包括了對良知與人情的負責)。而壞人卻總比好人狠些,在人與人之間活生生的鬥爭裡卻是越狠越容易獲勝,越多顧忌越難以成事。 一、驚怖大將軍
    他領著七名結拜兄弟衝進去的時候,就看見他的恩人一家大小都在用飯,全家人都錯愕地望著他,對他突如其來的衝入顯得不可理解,不能置信。
    冷悔善,既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上級,又是他的總盟主,更是他的結義老大,他帶著詫色、起身相迎道:「你回來了也不先通知一聲?來得可比大家都早哩!辛苦了!一起來吃頓團年飯吧……」
    驚怖大將軍疾道:「這飯是不能吃了。老大,案發了,快逃吧……」
    冷悔善奇道:「案發了,什麼案發了?」
    驚怖大將軍這時已疾行近冷悔善身前,像要告訴什麼秘密地趨過身去,冷悔善湊前細聽,遽然,他只覺腹胸之間忽然有一極涼極冷的炙熱感覺,他猛吼一聲,一掌推出,逼開大將軍,人已向後疾退、陡升、彈起、飛躍,「砰」地一聲,背撞牆上,一路翻跌下來,桌翻椅裂,杯盤皆落,石灰牆上留下了一抹怵目驚心的殷紅。
    一柄刀,自腹間倒插而入,幾要在他咽喉突出。冷毀善慘嘶道:「你……你……你……」 每一個「你」字,都吐一口血。
    說到第三個字,他的血已像打翻了壇的酒,濕滿了他五臟六腑鼻孔喉間。
    ——這樣一刀完全沒入了他的身子裡面,不但覺得痛,而且覺得癢!
    ——這刀是淬了毒的!
    ——而且還是嶺南「老字號」溫家的厲毒!冷悔善要強運玄氣,但卻連一口氣都透不過來。在冷家大小驚呼與詫喊聲中,驚怖大將軍下令:「殺。」
    然後他逼近冷悔善。驚怖大將軍帶來的七名結拜兄弟,像慶祝一場狂歡般地出了手。
    正在席間「吃團年飯」的冷家大小,老的有八十五歲,年紀最小的只剛出世三個月,這些完全來不及抵抗而且也全無抵抗之力的弱小,給這些身經百戰如狼似虎的殺手,在慘暴與哀號聲,屠殺得連撒翻在桌面上的鹵雞和燒豬還不如。
    這時,驚怖大將軍才向他的老大再度出手。
    冷悔善,身為「大連盟」總盟主,外號「不死神龍」,身經六百一十五場小戰,五十二場大戰,曾經讓人倒吊在樹上鞭打了四天四夜而不死;曾經給人制住了穴道活剝皮剝了一半忽給他衝破了穴道;曾經以一人敵住敵方整支軍隊,身中三十一箭還有六道槍窟窿都能不死,而且還能在傷得不成人形之際反敗為勝,起死回生,把要整治他的對手全部殺光了。這樣一個人,他的鬥志就是一把燒紅的刀。可是,他一照面就受了重傷;誰都不能在身體裡嵌入一把四十一斤重的刀而且切斷了他的血管經脈還能作戰。
    而且,他的刀傷雖然痛,給最信重的「老二」暗算這一個可怕的事實已傷盡了他的心。
    傷心絕對要比傷身更傷。最可怖的是:他每交手一招,就聽見他至少一名最親密的家人傳來瀕死的慘呼。這比他自己慘死還難受。
    驚怖大將軍已完全搞清楚他這位「結義大哥」的武功底子。
    為了要順利完成這個計劃,他已準備、潛伏、留意了十三年。十三年,夠了。
    可是傷得如此之重、要換作旁人早已死了十三次了的冷悔善,居然還能跟他交手十三招。這令驚怖大將軍甚為詫異。
    不過,到了第十四招,當冷悔善乍聞那三個月大的孩子也給摔到地上時,終於忍不住怒吼道:「你竟對他也……」一失神間,便給驚怖大將軍制住了脖子。
    冷悔善從腹胸至喉管裡搠入了刀尖,他一動,刀身所在處便一陣搐痛,驚怖大將軍覷準了他這個弱點。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冷悔善慘吼,「我一向都待你不薄!」
    「因為你擋著我的路!」驚怖大將軍和善地說,「誰叫你是我的老大!」
    說罷,他格勒一聲,扭斷了冷悔善的脖子。可是他還怕他沒死盡死透,又拔出匕首,在他腦門上直插了進去,兩把刀尖幾乎就在冷悔善的咽喉裡會師,然後驚怖大將軍才滿了意,放了手。
    這時,他的七個結拜兄弟已把冷家廿一口大大小小全部了賬。
    驚怖大將軍把最熟悉冷總盟主家小的兩名弟子,張無須與宋無虛叫了進來,一一認清有沒有殺錯了人,有沒有走漏了誰,他自己也親自細加辨認。
    經過仔細認證之後,他生恐那給摔在地上的三個月嬰孩沒死淨死絕,臨行時還要在他小腹上踩上一腳,忽然之間,耳際聽得一聲慘呼,不知是從遠處還是近處,未來還是過去,亙古還是這一剎間傳來。他恍惚了一下,心神一斂,發覺並沒有那一聲哀呼。這時,卻忽見一人足不點地,急馳而至,人未近前,已低呼道:「大將軍,將軍夫人和內三堂、外三堂、五大分盟的頭領都到了『勸悔亭』,已往這邊來了!」
    「哦?」驚怖大將軍知道每年這個時候,「大連盟」的所有內外分堂,都會來向冷總盟主拜年。今年,大家都以為驚怖大將軍不在這裡,而是去攻打「孤寒盟」,所以,便由將軍夫人引領一等堂主,先來團拜。明年,大家都不必來這裡,而是向我拜年了吧?驚怖大將軍想到這裡,不禁得意地摸一摸他那光禿禿的發頂。他總是覺得自己絕頂聰明,才致聰明得 「絕」了「頂」。他什麼都爭氣,只有頭髮不大爭氣,每次一高興,總是脫落得更加毫無周轉餘地。也罷,人逢喜事精神爽,光頭禿頂又何妨!「放一把火,把這裡都燒了——」
    他大步而去,臨行前忽又站住,吩咐剛才以絕頂輕功進入這裡的漢子說:「蓋虎藍,你負責把這裡燒個乾淨。」那漢子躬身恭聲道:「是。」
    驚怖大將軍再行幾步,那七名結拜兄弟正要緊躡而去,忽見驚怖大將軍又陡然站住,霍然回身,徐疾有致地道:
    「記住,不、能、留、一、個、活、口——那怕是小孩子,年紀越小的越要多砍兩刀。你們沒聽過這樣的故事嗎?雖有滅門之禍,但有一小童卻成漏網之魚,他日練好武功,得報大仇。我、決、不、會、讓、這、種、荒、唐、怪、誕、的、事、發、生!」
    他說話時的話音與其說是人在說話,不如說像是一座魔像在詛咒。
    蓋虎藍只覺耳際「嗡嗡」作響,好像有數十隻蜜蜂自耳膜飛入了腦袋裡。
    他忙不迭地道,「是。」
    「放火吧。」將軍交待了這句話,就像是說「喝茶吧」一般稀鬆平常。
    驚怖大將軍這才走了。真的走了。他的部下緊跟大將軍而去。一點痕跡也不留。
    大將軍一走,蓋虎藍立刻做了一件事。他馬上抱起那個嬰兒。
    ——這不足三個月的嬰孩遭此猛烈的一摔,竟然還未死去,只是臉色鐵青,半閉過氣去,不哭也不鬧,像知是大劫臨頭。
    蓋虎藍一面抱著嬰孩,一面又做了另一件跟這事是完全相反的事。他放火。
    他總共替驚怖大將軍放過七十八次的火,不管是在「事(殺人)前」還是「事(殺人)後」,對地上總有好些給劫、殺、奸、傷的人他早已司空見慣,無動於衷了。有這如許豐富的經驗,他早在十五年前已成為放火的好手。
    火,很快便燒起來了。沖天的火光。火光沖天。
    ——那一間大宅,著火的時候,不像是一間屋子,而像是一頭兇惡的猛獸,在火光中發出不願化作飛灰的哀鳴。蓋虎藍自火光中敏捷地閃了出來。
    他懷裡還抱著那給火光照映得臉色紫金的嬰孩。
    沒有人會想,一個剛放這一把大火燒掉整個莊子的人,低首去逗那小孩的樣貌竟會那麼和靄慈祥。
    他跟那孩子喃喃的在說話,醒醒恐恐燃著的火光,好像是伴者他唸經般的低語,一如木魚的呢喃:「你挺著吧,孩子,在劫難逃,很快都會過去……」
    突然,他整個人跳了起來。再落下來的時候,只見火光映著他背部的一蓬針。一蓬鋼針,一百二十七根,全打在他背部一個小小的範圍內,成一個小小的圓型,約莫碗口般大。
    這針見肉即鑽,見血即行,馬上攻入心臟;可是這一百二十七支針只插入肌裡,並沒有潛入肺腑裡,因為就在蓋虎藍中針的剎那,已經運內力,逼住了鋼針。
    「你們……」蓋虎藍全身顫抖了起來,聲音也嘶啞了。
    「嘖嘖嘖,含飴弄孫,其樂融融。」一個聲音道,「大將軍真沒看錯你,他著我們留下來,好好看看你如何收拾場面,果然!」這人手上拿著一把刀。
    蓋虎藍知道這個人最可怕的不是刀法。而是他那柄刀。
    ——這柄刀,不是用來斫殺的,而是在這一把刀裡,可以發出至少六十四種常見的、淬毒的、絕門的、獨家的、大至一蓬煙花、小如一隻蚤子、爆炸力如一道驚雷、殺傷力足以夷平一支軍隊的暗器。因為這是川中唐門高手:唐大宗。
    ——驚怖大將軍除七名拜把小兄弟之外,還有十四名心腹大將:唐大宗排行第四,而且是十分得力的一個。另外一人,還不曾出手。
    他有點跛,一張臉像一隻烏蘇里江畔的獵犬。
    蓋虎藍怕他,要比怕唐大宗還怕得多了。——唐大宗的興趣是暗算人。
    ——李閣下的興趣卻是在殺人。
    聽說他一向不愛看女人,只喜歡看死人的臉——尤其是為他那一張張死在他手下的臉。他常把死在他手上的人整張臉都剝了下來拿去掛在牆上「紀念」。
    「……我不是要叛逆大將軍,我只是覺得,總盟主對我們都那麼好,我們很應該留下他一點香火。保住他的一名後裔……」蓋虎藍不知因痛苦還是恐懼,臉肌抽搐、扭曲著,「…… 你們誤會了……請替我稟報大將軍,求他明察秋毫!蓋虎藍絕無叛意,留著小孩,日後也決不會告訴他今天的事,求二位高抬貴手……」
    唐大宗呆了一呆,心忖:他是真的只這個用意嗎?假如不告訴這小孩今天的血海深仇,其實也不算留下禍根吧?蓋虎藍一向對大將軍都死盡忠心,大概也不至於背叛!總盟主一向待大家不薄,留他一點香火,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既已打了蓋虎藍一百廿七根針,要是放了他,難保日後他不會記仇記恨,萬一……忽聽李閣下在齒縫裡迸出了一個字:「殺!」 二、山崖會動
    「殺」字一起,蓋虎藍的身形陡升而起。
    他不敢戀戰。
    他只能進。
    他也只能進。
    ——在驚怖大將軍身邊的一眾高手裡,除了大將軍本身和他的愛將「小寒神」蕭劍僧外,在輕功上沒有人能勝得過他!
    他飛身而起,全身躬縮得幾乎首腳相接,把嬰兒匡護腹間,不往前、不退後、不向左右,而急若星丸地投向火場中!
    烈火狂焰中!
    死地就是活路。
    ——跟隨驚怖大將軍久了,蓋虎藍絕對知道在生死關頭間得做些什麼起死回生的事!
    他衝出火場的另一面之際,全身都著了火。
    但他仍覺得慶幸:
    ——他已把緊追著他的唐大宗拋落在火場中!
    他還來不及撲滅身上的火焰,突然他就聽到一種聲音。
    「著!」
    他聽到劍風、感覺到劍鋒的時候,胸前已中了一劍。
    劍小。
    小劍。
    ——三寸三分三的小小小小的一把嬌麗的劍。
    「老李飛劍」!
    蓋虎藍狂吼一聲,帶著火團,帶著七處著火的衣衫,背著一百二十七支鋼針的重創,緊抱那不知生死的嬰孩,用盡他平生之力,強展他那絕世輕功,以雷的勇決電的速度風的無阻全力奔行,彷彿那就是他最後一點生存的力量,卻足能使生者死去、使死者復生、使最後一點良知道義能從螢光化作千個太陽,比剛才那場烈火還燦亮!
    他一口氣奔到「罷了崖」。
    唐大宗和李閣下依然緊釘不捨。
    他們不敢追丟蓋虎藍。否則回去何以見將軍!
    以蓋虎藍的輕功,他們絕對追不上;但身受重傷的蓋虎藍,也決甩不掉他們兩人。
    從山下一路追到絕崖上。
    風大得像迎面刮人的耳光。
    月亮好近。
    月色慘得像一塊發不開的饅頭。
    蓋虎藍一怔,這才發現:
    沒有路了。
    路已到盡頭。
    ——對崖象天涯那麼遠。
    疾奔中的蓋虎藍,仿覺山崖會動。
    就連狂追中的李閣下和唐大宗在恍惚間也有這種錯覺:山崖似真的會動,迎著他們走來,像是要邀請他們赴一場天譴。
    這種剎那間的詭異感覺,幾令這兩大殺手放棄追蹤。
    可是驚怖大將軍的軍令如山,還是要比這無力的天變還要不可違抗:今晚若是殺不了蓋虎藍和他懷中的孩子,他們這輩子就活到這裡了。
    他們在追殺別人時彷彿也給無形的力量追殺者。
    這時,蓋虎藍已掠到崖沿。他已走投無路,走到無法逢生的絕處。
    他陡然停步,猛回首,剛好就迎上「嚶」地一道劍光。
    蓋虎藍來不及閃,來不及躲,劍入懷裡,他不覺痛,亦不覺傷,只覺懷裡的嬰孩身子一震——大概是他中劍了吧?
    蓋虎藍往懷裡一看,映著月芒一看,只見那緊閉雙目的孩子像一小尊悲憤的佛像。
    蓋虎藍只有仰天長歎。
    山崖是一個跨不過去的噩夢。
    李閣下和唐大宗向他和他懷裡的小生命步步逼近:蓋虎籃忽然想到:將軍夫人和各路堂主現在可能已發現了總堂全家遭劫的慘劇了吧?他們可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殺敵無數可是殺友更多於殺敵的大將軍,正躲在軟枕暖衾裡偷笑?
    將軍夫人宋紅男發現總堂全家慘死之後,哭得比誰都傷心,像一朵花折落一般,竟暈死了過去,茶飯不思,足足抱恙了兩個月,才略見起色,但仍抱著襁褓中的孩子,整日窩在房裡,愁色鎖眉、笑顏不展。
    這使驚怖大將軍更有義正辭嚴、名正言順的理由,以義憤填膺悲憤難平的激昂,號召 「大連盟」中的五大分盟:金、木、水、火、土,來聲討誓師,矢志掃蕩「九聯盟」,以報總盟主全家滅門之禍的血海深仇!
    當晚:天色破曉之時,李閣下與唐大宗已趕返「朝天山莊」向驚怖大將軍急報:
    「大將軍猜得一點也不錯,蓋虎藍叛徒是要救冷悔善最小的兒子冷凌棄。」
    驚怖大將軍一點也不動容:「哦?」
    「不過,我們把他殺了。」
    「孩子呢?」大將軍居然以一種慈和的口吻問。
    「殺了。」
    大將軍臉色一沉:「你們可真心狠手辣!」
    唐大宗與李閣下臉色劇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不過,這正是做大事的人材;」驚怖大將軍的臉色,終於和緩了下來,像看他牧場裡的兩匹上駟似的說,「我要的正是這種人。」
    唐、李二人聽了這句話,彷彿已可以望見自己前程是一條鋪著澹澹黃金的大道。 三、一條慘金色的大道
    這時的武林人材輩出,江湖上風雲詭起,看來只要誰能混得出名堂來,誰就可以在這鋪滿黃金的武林大道上撈一筆。不過,在江湖上翻過風起過浪也給風刮過浪沖過的人都知道:這其實是一條慘金色的大道,看去好似金銀珠寶,上了陣卻只流血流汗。
    殺了「大連盟」總盟主「不死神龍」冷悔善全家之後七十八天,原副總盟主兼刑堂堂主的驚怖大將軍,就順理成章的給一致公推為總盟主。
    身為總盟主的驚怖大將軍,第一件事就是全身著白衫、外披麻戴孝,額系紅巾,虎目紅睛的矢誓要為已故總盟主報仇,聚合「大連盟」各路同道,消滅害死冷老大一家老幼三十二口的「九聯盟」!
    當時武林中各門各派的精英與實力,盡在「七幫八會九聯盟」中。「九聯盟」後來各盟意見分歧,衝突日頻,其中金、木、水、火、土五盟,在冷悔善號召之下,歸轄於「大連盟」,對抗「九聯盟」。
    「九聯盟」缺了五盟,很快地又補立了江湖上五支新興勢力,即是:「蛇盟」、「鴿盟」、「燕盟」、「龜盟」、「鶴盟」,聯同原來的「鷹盟」、「龍盟」、「豹盟」、「虎盟」,再度聯手合稱「九聯盟」,堅持不讓「大連盟」成為「七幫八會九聯盟」中之一員。
    他們聯合抵制「大連盟」,以制裁「大連盟」各盟當日的脫離與叛變。「大連盟」當然不甘就範,於是跟「九聯盟」明爭暗鬥,各不相讓。
    至於「七幫」、」八會」也樂得隔山觀虎鬥,坐視不插手。
    「大連盟」與「九聯盟」正是寸土必爭,打擊對方不遺餘力,於是獨立於「大連盟」與 「九聯盟」之外的「孤寒盟」、「黑山白水黃花綠草藍天」、「自成一派」、「斬經堂」、 「採花幫」、「暴行族」、「天朝門」、「萬劫盟」等組織勢力,全成了各家各路力爭的對象。
    近日,「孤寒盟」有明顯向「九聯盟」靠攏的現象,要成為「九聯盟」之外的第十個 「聯盟」、這當然令「大連盟」的人大為惱怒,冷悔善雖一向不喜歡兩盟械鬥,因為流血只有削減彼此的實力,但也只好同意驚怖大將軍的「兵諫之策」。
    ——要以武力對付「孤寒盟」,兵臨城下,不怕他們不懼,給他們一個教訓,這叫「殺雞儆猴」,以防人人俱向「九聯盟」歸心。
    可是,驚怖大將軍整軍包圍「孤寒盟」,戰果未見,冷悔善已遭滅門之禍:「大連盟」 內變頻生,直至三個月後,驚怖大將軍穩坐「總盟主」寶座,第一件令人怵目的事,便是 「孤寒盟」加盟於「大連盟」,與「大連盟」結為兄弟盟,站在同一陣線。
    驚怖大將軍早年出道,結仇大多,樹敵太強,遭「七幫」中的「生癬幫」和「八會」中的「多老會」座下的高手追殺,走投無路,幸得「大連盟」總盟主」冷悔善識重,羅致他加入「大連盟」。
    進入「大連盟」之後,他屢建殊功,五年後便給加封為「大將軍」。
    他作戰時氣魄奇大、氣勢逼人,對敵時氣焰高漲、氣壯山河,敵人往往為他氣概所折,或為其壓力所逼,不戰而敗,戰而慘死,故人皆稱之為「驚怖大將軍」。
    這外號稱多了,人對他的名字也逐漸淡忘了,而他對這綽號也十分得意——就算在他榮膺「大連盟」總盟主之後,他仍保留這個稱諱。
    一直到了他入盟十三年後,終得「大連盟」總盟主賞識,義結金蘭,極為重用,在「大連盟」中,絕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冷悔善對他推心置腹,事實上,連一人之下也名不副實。
    「大連盟」中有許多子弟,只知有驚怖大將軍,不知有冷總盟主。
    但他還是殺了冷悔善,並且利用替總盟主復仇的名義,聯絡並收攢了「大連盟」旗下各路好漢,一舉殲滅了「豹盟」、「生癬幫」和「多老會」,其餘「六幫七會八聯盟」,不是給他打得回不了手,就是說什麼都不敢招惹「大連盟」。
    「大連盟」日漸坐大,營轄範圍日擴,門徒日多,駸駸然以「小朝廷」自恃。驚怖大將軍大權在握,勢力日定,「天朝門」再與他私下建立的「朝天山莊」結而為一,到了這個地步,驚怖大將軍的勢力,實力都到了登峰造極了。
    事實上,驚怖大將軍亦早已以強大的實力和財力,與朝廷上的佞臣奸官暗通勾結,一切作為,早已為朝廷默許,且對他加官晉爵,詔封為「鎮邊大將軍」,任其胡作非為,以練軍保疆、外拒寇侵為由,招兵買馬,獨霸一方,橫行三省四十一縣,吒叱一時。
    眼下大局已定,接下來的三年之內,驚怖大將軍要好好地去做一件事了。
    他加入「龍盟」十八年,創「大連盟」共十五年,可是這件事,在三十三年前就極想做了。
    但他一直忍到今天。
    ——到底是什麼事,能令一味霸悍、目無餘子的驚怖大將軍,忍心耐性地等到今天?
    歲月是英雄最大的敵人。
    ——不管對英雄好漢還是凡夫俗子,歲月的掠奪總是一視同仁。
    且不管驚怖大將軍算不算是個英雄——至少驚怖大將軍本身絕對當自己是個英雄。
    ——不論自己是不是英雄,但一個人能把自己當作英雄總比當狗熊來得好過多了。
    ——但真正的英雄,只是拿來犧牲的。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為他明知犧牲也願意犧牲:犧牲對他們而言,是一種完成。充英雄的狗熊則不然:他們英雄其外,狗熊其中;有福同享,有難你當;兩肋插刀,有所不為;赴湯蹈火,在所必辭;鋤弱扶強,除良安暴;錦上添花,不遺餘力,落井下石,義不容辭。所以他們多能無災無禍,長命富貴,不理千古萬古,家喻戶笑。只不過,狗熊也好,英雄也好,大將軍年紀慢慢大了,死亡漸漸近了,有很多事,得要在乎了。
    大將軍狂怒的時候,雙手足以撕開一頭獅子,他盛怒的時候,一聲大喝足以把他身邊幾個天才震成了白癡;他暴怒的時候,曾一口咬掉了他寵妾的一雙正好在他面前的挾餚的玉手。
    可是大將軍比誰都明智。
    ——在這條武林中人趨之若渴求之若饑慘金色的大道上,一舉手一投足,乃至悲怒嘻笑、分分合合、起起落落,甚至以氣功擁抱、以內力下棋,以膽氣豪賭,以血氣痛飲,都只是上了台就要演的戲!
    除了武功好,還要會演戲。
    ——有時,會做人要比會做事更重要。
    大將軍深諳這些道理。
    ——象求「不死藥」這種事,只有秦始皇這種笨蛋才幹。
    他明知不能不死,他只求慢一些死和活得比任何人都痛快一些。
    他一向都是火氣極猛的人。在未得志之前,他當然也懂得吞聲忍氣;在得志之後,他只對上級和面對大事時沉得住氣。到了現在,他誰的氣都不必再受,誰在他面前都得屏住了氣!
    隨著年紀愈大、年歲愈老,他的火氣似乎也隨發脫落。他的發脫如經剃渡,他更像是一名高僧了。
    可是等到他已掃除一切障礙、獨步天下之時候,他的氣焰返樸歸真,回復到當年情境。
    ——忍了好久的事,終於可以放手大幹了。
    大將軍要干的到底是什麼事? 四、一個給打爛了的人
    其實他也不要幹什麼。
    他只不過要「收拾」一下而已。
    ——這「收拾」也可以是「清理」的意思。房間亂了,不「收拾、收拾」就不好收拾了,門戶髒了,不「清理、清理」就不好清理。要讓溝渠流暢,一定要把淤泥刮掉;權力要有保障,就得要把其他可以行使權力的人幹掉。
    ——更重要的是,誰比他聲譽好、有人望,他就得先把那人幹掉,這樣,他就是最有人望、聲譽最好的人了!
    如此而已。
    做這種事對驚怖大將軍而言,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只不過要小心謹慎地做。
    無論他的氣焰如何高漲,氣概如何狂熾,但誰都不會比他更清楚:鬥爭的要訣在於不能用一支竹竿在同一時間內打翻一船的人,而是可以用一根竹竿在不同的時間內打翻一船的人。
    因為前者會促使所有的人一齊聯手把你踢下船去,後者會使大家動手把別的人推下船去,最後只剩下你在船上。
    鬥爭其實就是只讓你自己乘鳳破浪的過了對岸,而把其他的人留在波濤洶湧的狂流裡的手段。
    為了要好好的「收拾」一下身邊的「東西」,這十數年來,他已特別地訓練了四個人,來執行這項任務。
    他們是「鳥弓兔狗」四將。
    他們的名字很奇特。
    他們練的武功更奇怪。
    武林中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們。
    連「大連盟」裡的人也不知道他們是何方神聖。
    他們只為驚怖大將軍效命。
    他們是「大劈棺」唐小鳥、「射日大王」雷大弓、「一了百了」兔大師、「一死百了」 狗道人。
    他們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自己的任務。
    他們等了十五年,終於接到了任務。
    一連串的任務。
    ——沒想到是這種任務!
    他們一向反應敏捷,聽過的話、看過的書,只要是重要的,他們立即可以連字帶句地倒背如流。可是他們聽了這些簡單的任務,幾乎要請驚怖大將軍再說一次。
    驚怖大將軍認為機會只有一次。你今天不殺了他,他日他未必會饒了你。他年紀大了,額如銅鏡,光可鑒人,每逢風雨之夜他過去所有的負傷都會痛哭給全身的骨骼聽。他要為日後打算,他的兒子還小,女兒更幼,髮妻又只懂婦人之仁。他相信成功的要訣是不怕成功,可是成功之後得要除掉一切別人可以成功的途徑,自己才可以一直成功下去。再強大的敵人,還是會有弱點;找到敵人的弱點,便輕易可以將之擊敗——而敵人的弱點亦多藏在他優點中,只要仔細觀察多可尋得。他既然可以在「大連盟」裡壯大,可以殺得了總盟主而代之,他就決不能讓別人,強大得可以殺得了他!
    是以他飛檄急邀」孤寒盟」盟主蔡戈漢前來密議。
    蔡戈漢帶了三名手下大將:「鬼發」、「鬼腳」、「鬼角」前來「朝天山莊」。
    他們兩人在「三叛齋」裡關起門來談話。
    「我有一件機密要告訴你。」
    「你說。」
    「我們『大聯盟』的副盟主要殺你。」
    「曾誰雄?」蔡戈漢咆哮了起來:「他有這個膽子?他敢這樣對我?」
    「在我們之間,殺人不需要膽量,」大將軍說:「只需要力量。」
    他一拍掌,部下即拖出了一個人。
    這人已不像是一個人。
    他全身都是爛的,他的手指甚至已爛得只剩下了指根。
    但最爛的還是他的臉。
    蔡戈漢身經七百五十一戰,一眼便看了出來:那人全身上下,是給人活生生「打爛」的 ——爛得幾乎就跟一隻落地的瓷碗沒什麼兩樣。
    「他是誰?」蔡戈漢問,「幹什麼?」
    驚怖大將軍笑了。
    他難得一笑。
    他不笑的時候令人驚怖,笑的時候更令人驚怖。
    「……是……曾副總盟主……要……我……殺……你……」這全身給「打爛」的人一見大將軍笑,全身就像爛到了心肺,大小便一齊失控瀉了出來,「……大將……軍……抓…… 到了……我……」
    驚怖大將軍一揮手,手下就把這人押了下去。
    蔡戈漢暴跳如雷:「曾誰雄這小子!我要宰了他!我一定要……」
    「好,你殺了他,副總盟主便由你或由你任命的人來幹,」驚怖大將軍充滿倦意地道: 「我累了,需要有人來接班。」
    蔡戈漢沒料有這樣的好事,像一個不請自來的艷遇一般地遇上了他。
    這些年來,他想打入「大連盟」的權力中心,還當甚是費煞思量,仍不得其門而入。
    「你先去佈署一下吧,」驚怖大將軍用一種信任的眼神,端詳了這個「老戰友」好一陣子,使這個吒叱三十年的「孤寒盟」盟主也有點不自然了起來,然後才道:」如果我會相術,一定會說你走桃花運了。」
    桃花是不是運?
    ——還是劫?
    要是劫,為何人人都希望命帶桃花?要是運,為何桃花總是在艷中帶煞?
    跟三名得力部下佈署了」殺曾行動」,蔡戈漢真的倦了。
    他從十九多歲開始,領導「三十星霜」,創立「孤寒盟」。在幾次跟別的幫派鬥爭之中,他喪失了不少人手,使他不得不附攀「大連盟」為倚,但他的地位,始終屹立不倒,因為他確有過人之能。
    他的「傷寒拳」,獨步天下。在江湖上,人稱「百步殺人,千步傷人,萬步制人」,跟他交手的人,有的還沒看清楚他就受制、受傷、受死。
    他拼著七傷八毒,練成了絕門絕技「傷寒拳」,一面嚴格自律,他不喜色、不好酒、不嗜美食、不愛玩樂,是以「孤寒盟」的「孤」、「寒」之義,也確有形容他「孤僻」、「孤高」、「高處不勝寒」的意思。
    另外一個意思,許是因為蔡戈漢是粵人,「孤寒」亦有「嗇吝」之意。他外號」一毛不拔」,一向儉樸得十分離譜,家人吃飯碗裡不許剩一顆白飯。連過年過節的「豐餚」,也只不過僅可殺一隻雞,連雞頭、雞啄、雞屁股(就差雞毛——不過雞毛另有用途,可叫六嬸粘在硬籐上當掃子),他一「口」包辦,足足吃了六天才放手。平時上街辦事,常常還要手下掏腰包請客(當然也包括請他)。就連他結婚那天,賀儀照收如儀,但菜餚十分寒酸,草草了事。賀客都餓得要在半路上吃麵才能回家——偏是來賀的人十分之多,是以凡有蔡盟主設宴擺筵之日,必有知機小販趕去附近街邊擺賣,多能撈個滿盤滿缽。
    他也是不喜手下奢侈,他怕他們替他亂花錢。
    可是今晚的情形卻不一樣。
    一切筵宴花費,均由驚怖大將軍負責。
    ——花別人的錢和自己的錢畢竟是兩回事。
    ——一個人儉省自己的錢不見得也替別人的錢囊節省。
    蔡戈漢果然不是這種人。
    驚怖大將軍見他倦了,就請他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萊,直喝、吃、鬧得他不倦不累的時候,就看見了最好的女人:
    一個瘦小、伶仃、英氣裡帶點無依,乍看以為她是小男孩,但細看卻見她是個淒艷的小女子。
    蔡戈漢看見了她,心裡就念:我不好色,不好酒,不好美食,不愛玩樂,不……可是他奶奶的花別人的錢去喝酒大吃玩女人又是另一回事!
    當他醉了七分的時候,明明是三個手下心腹扶著他走,但到了房中,卻是那一張淒艷的小臉。
    ——她看去那麼瘦小,像個還沒完全長大的孩子。但那種誘惑力,竟比成熟的女人還可怕千百倍!
    蔡戈漢頓時只覺有一股大樹般的力量自丹田陡然升起,這剎那間,他覺得當一隻野獸比做一個人快意。
    那女子婉轉承歡,容讓他的如狼似虎。
    當他覺得自己終於有了一場稱心快意的桃花艷遇,正恣意狂歡之際,那女子「嚶」的一聲,親住他的嘴;這狂熱的動作使他好評如潮,乃至痙攣起來。她是那麼用力,像一條跳到岩石上的魚,終於咬破了他的舌尖。
    蔡戈漢得意地笑了起來。沒有男人會因為女人在他身上得到滿足而不歡不快。他用寬厚的肉掌拍拍小女子瘦不伶仃的背,正說到:「……你好久沒男人了吧……」
    陡地,下面語音,就跟一頭象或是一隻鵝差不多一樣。
    那女子霍地跳了起來。
    她的臉色發綠,就像她薄薄的粉臉裡都種滿了綠色的藻。
    她極快地穿上了衣服。
    她穿好了衣服的時候,蔡戈漢從舌尖到鼠蹊,至少有十一處地方在迅速潰爛,其腐爛的速度比月蝕還快。
    「……想殺曾副總盟主?」她湊上臉去,在燈下艷若桃李,語音卻冷若冰霜,「你還差得遠哩!」
    說罷她閃身就不見了。
    蔡戈漢喊不出、叫不得,竟連聲音都「腐爛」掉了。
    他勉力爬下床榻,撞在桌腳上,一陣乒乒乓乓,桌上的東西趺落一地,這才聽到浩蕩的人聲,他的三個愛將——鬼發、鬼腳、鬼角在叱喝聲中衝了進來!
    「——曾誰雄!」
    說完這三個字,稱雄半世的蔡戈漢聲音嗄然而絕,人也斷了氣。
    「三鬼」幾乎來不及把他抬出房間,他的身體已爛得像一鍋打翻了的黑糯米粥一樣! 五、一個慘金色的大盜
    「孤寒盟」的「三鬼」聯合「三十星霜」,要聲討「神一魁」曾誰雄。
    曾誰雄十分恐懼。他一向因比驚怖大將軍溫厚,故甚受部下愛戴,這次的事,令他聲望大落,惶惑異常。
    他汗流浹背地去請示驚怖大將軍。
    見到這個頭光如一顆巨蛋的總盟主,他總是覺得失敗向他凱旋般地衝來。
    「我該怎麼辦?」他誠惶誠恐地問。
    驚怖大將軍的笑聲如一陣嗆咳,然後摸摸光頭。
    「兄弟,他們是要找你的麻煩。」他說,「對找碴的人,你會怎麼辦?」
    「我殺了他們。」曾誰雄覺得自己已沒有退路了。
    「好吧,」驚怖大將軍用一種比石頭還硬的語氣說,「我支持你。」
    有了他這句語,沒什麼事是不可以做的。曾誰雄以感激的眼神,把所有的謝意和淚水都想在剎那間傾湧而出,但他還是下定決心,要去解決了敵人才向驚怖大將軍叩謝。驚怖大將軍為了要鼓舞他,甚至還紆尊降貴地做了一個鬼臉。
    他快要走到「三叛齋」的門口,驚怖大將軍忽然問他,「到底你有沒有殺蔡戈漢?」
    曾誰雄即道:「沒有。」
    驚怖大將軍長歎一聲,道:「我信得過你。」
    他一開門,七十三支急矢、六十六種暗器、十二柄長矛、十五支長槍、還有三根長戟,一齊刺、釘、戮在他的身上。
    然後,驚怖大將軍緩步而出,抄來一支大斫刀,一刀砍下了怒目滾睛兀自不倒的曾誰雄那一顆人頭。
    人頭還瞪著眼,骨碌碌撞上了地主神牌靈位才肯停住,眼珠還轉了一轉,看看自己脖子給切斷的地方。
    然後,大家第一次看到這位熱血的、俠氣的、大義滅親的總盟主、大將軍跪下來,對著上天,哀哀地哭了起來:
    「天啊,我為了替蔡二哥報仇,卻殺了自己一手培植的曾二弟!上天,你應該這樣折磨我!」
    當時在場的人,包括「三鬼」在內,確都聽到雷聲隆隆,他們以為這是上天感動之餘,勒令「孤寒盟」上下,應為驚怖大將軍謝罪的意思。
    據說人在好運的時候,面上會出現一種「明黃之氣」,那一點淡淡的微黃,跟燭火映在信戔上,旭陽映在曦雲邊上的亮光差不多。大將軍最近在臉上出現的,就是這種氣色,很好看。他的頭顱本來就是一顆巨大的蛋,映著陽光一照,看去好像殼裡的蛋黃特別多、大、飽滿一樣。
    有個相師看了驚怖大將軍的氣色後,認為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古今中外,空前絕後」,表示有龍騰之象,至於他自己,替人觀相二十年,終於遇著了這麼一副好相,他就從此不看相了。這番話是當眾說的,說完就砸了相鋪,揚長而去,眾人不禁嘖嘖稱奇。
    直至一個月後,有人發現他浮屍江畔,不知因何而死,後來有位捕快查到這人曾二度加入過「大連盟」。以前曾當過大將軍的部下,但並不出色,不大為人所知,查到這裡,就查不下去了,因為那位捕快也摔死在九丈巖。這件案子也只好不了了之了。
    之後還有一位名醫,替驚怖大將軍治理微恙之際,觀出他不但臉上呈黃色祥光,在額上 「百會」也放出一股淡黃外氣,且漸由黃轉青,有逐漸變灰的可能。
    他認為這有「極盛而衰」的危機。
    驚怖大將軍笑問他:「可有解救之法?」
    醫師想了老半天,只說「少造殺孽吧。」
    說了這句話之後,他幾乎沒讓一群大將軍的擁護者刮腫了臉。
    驚怖大將軍卻賞以重金,說:「我們允許任何人的善意批評——儘管他們可能已給人惡意收買了。」並請人領他離開了「朝天山莊」。
    三個月之後,離朝天山莊足有一百四十八里的「小訴江」上,這位醫師肚皮朝天,腫脹如懷胎十月,肩上包袱早已不見,人皆說是山賊謀殺害命,殺人劫財,推他下江,裝作自溺。
    反正,驚怖大將軍臉色仍是黃暈暈的,很是好看。像他那麼煞氣騰騰的樣子,要是廟堂裡一坐,焚幾柱香,隔著煙霧看去,倒跟神祇似的。
    這段時候,外人已不大容易見得著他,連他過去的六名結拜兄弟(蓋虎藍已「失蹤」,驚怖大將軍為了紀念他,還特別留下他原來的排名,誰也不許侵佔了他的「名位」。大將軍對部下恩深義重,長情厚道,自是人人稱頌感念),也不大容易見得著他。
    當然,大將軍實在是太忙了。他日理萬機,洞透天機,而且他還要領養身後一群跟著他去碰機會的人渡過許許多多在身前埋伏的危機。
    同在這段時候,這六名結拜兄弟就比較多與「天朝門」的門主「蓋世王」柳銳奇接觸。
    柳銳奇絕對是個妙人。他歌舞聲色、賭酒財氣、琴棋詩書、韜略戰陣,無一不通,無一不曉,深得驚怖大將軍信寵,像是個生來就是大將軍的心腹。
    他一生以受挫折為樂,百折不撓,不改其志。
    他不喜歡那個人,管他是誰,他都會當面痛斥怒罵,(當然,對大將軍絕對是例外),一點也不留情面。可是,他只要當你是朋友,赴湯蹈火,他也只當湯是拿來解喝的,火是拿來取暖的辦,眉頭也不皺上一皺。
    久而久之,大家瞭解了他的為人,都喜歡和他深交下去,大家都很敬愛他。
    直至有一天——
    這個人「不見了」。
    直似在空氣中消失了。
    那天在「八逆廳」吃飯喝湯,驚怖大將軍出來主持場面。
    這六位拜把子兄弟頓感振奮:事實上,驚怖大將軍已很久沒接見過他們了。
    今天大將軍出現,一定會有重大任務交付。他們心中都是這樣忖思,私底下磨拳擦掌。像他們這種人,決不怕好刀砍拆,只怕寶刀銹蝕——這對他們而言,比靜立著來等待青苔長滿了臉還難以忍耐。
    這六位結拜兄弟,都是驚怖大將軍未成大事前交下來的生死之交。
    「過天皇」唐伯鳳他跟驚怖大將軍打過四十一場戰役,每役皆傷,但都只傷不死,很多人都說:沒有他的傷,恐怕大將軍早就難免一死了。
    「過天曉」唐伯馬替驚怖大將軍進行過三十二次任務,從沒失敗過一次,他眇了一目,左手只剩三隻手指,右腿跛了,左耳只剩一小片耳根,臉上三道傷疤,但他對驚怖大將軍所交託的任務,卻從未失敗過。
    「老鐺鐺」吳鹽。他的皮膚雪白,但一早就滿臉皺紋。他跟隨驚怖大將軍最久,在大將軍未揚名立萬之前,他已跟著他,一共跟了三十五年。他救過大將軍兩次,在七年前,大夫已診斷出他已身罹六種絕症。但他到今日仍活得好好的,虎猛龍精。
    「老張飛」石南蟲。眾人之中,他火氣最猛,脾氣最烈,他是那種可以為大將軍一句話去死但大將軍只要有一句話不令他順耳他也會頂撞回去的人。
    「小千變」朱北牛。這些人中,他長得最是英武俊貌。他精擅化妝術,輕功極佳,江湖人面極熟,大將軍就是仗憑了他,成功地作過四次逃亡。
    「摟山虎」胡花和「山獵鷹」胡笑,跟唐伯鳳和唐伯馬一樣,也是兄弟兩人,他們五次離開「大連盟」,又五度加盟。這五度離開,他們是受大將軍之命,在旁門別派當「臥底」,五次毀掉了五批相當浩蕩的人馬。
    這些人在驚怖大將軍麾下都出過力,立過大功,在武林中也絕對是有份量的大人物。
    大將軍對他們也很客氣。
    「請用餐。」
    他們好久沒跟驚怖大將軍同桌吃飯了。
    ——這使他們想到過去的生死相依、意氣風發。
    (還能再來一次嗎?再過一次那快意長歌、風動雲湧、笑傲顧盼,橫峙天下的日子!)
    他們都說大將軍的氣色實在好,黃黃的、亮亮的。像一座佛。有人卻說,像一隻桃子。有人罵他,怎麼拿將軍比桃子?罵的人抓破了頭皮終於譬喻為鹿的眼睛,這又給人一輪搶白。終於有人脫口比喻為一泡尿……的顏色。大家忍不住都嗆笑了起來。
    驚怖大將軍沒有生氣。
    他也笑了。
    笑得像一陣旱雨打在乾柴上。
    他使大家都覺得輕鬆,就像是回到了當年闖蕩江湖的日子裡。
    「喝湯吧。」僕童端來了一大鍋湯,大將軍用力摸摸光頭說:「這是好湯,特別為你們熬的。」
    大家正是興高采烈,更不敢拂大將軍的美意,各捧著喝了數大碗,還吃了不少湯裡的佐料和肉,味道一直攢進脾胃裡,越喝越想喝,越喝越口渴,口渴得上了癮,更是想喝。
    「這是什麼湯?」一個問。
    「為你們熬的湯。」大將軍微笑著。佛祖俯視蒼生,天帝俯視芻狗,大概也是這種慈悲的眼神吧?
    「好喝,好喝。」
    「再未一碗。」
    他們為表不辜負大將軍心意,也表示他們既能大吃猛喝,就是精力功力不減當年,絕對還可以勝任任何重任。
    直至有一人撈出一隻眼珠。
    「這是人的眼珠嘛!」
    他叫了起來。
    「鬼話!」笑罵他的人不旋踵又掏出了一隻耳朵。
    ——這次誰都看得出來:那是人的耳朵!
    然後又有人挑出一隻睪丸、一隻臼齒和一隻戒指!
    有人認出了那枚戒指!
    「天!」他大叫道,「這是什麼湯?!」
    「為你們熬的湯,」大將軍這樣說。
    「用什麼熬的!?」
    「都是好的藥材:萊服子、玉竹、石斛、人參、田七、杞子、五味子、生地、茯苓、熟地、羌活……還有一種肉。」
    「肉!那是甚麼肉!?」
    「肉?」大將軍詭異得像一座會笑的雕像,「為你們熬的湯,當然是你們幾位的好朋友: 『蓋世王』柳銳奇的了。」
    七人驚震,紛紛離席而起,才發現四肢百骸,全脫了力,而且有一種勾魂奪魄的嚙噬,直自他們的丹田開始,像有一條巨大的毒蛇,正在逐寸地吞噬著他們!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不這樣做,也許有一天,你們便會對我這樣做了。」驚怖大將軍的語音小得只有自己聽見,然後他悲天憫人地揚聲說了一個字:
    「殺!」
    語音仍柔和得像跟情人的一聲招呼。
    進行了殺戮的是兔大師和狗道人。
    血肉紛飛,這些英雄的腸子已分不清誰是誰的,這些戰士的血肉也分不開誰是誰的—— 他們不能動彈,只能眼睜睜的任由這兩個對殺戮比對情人更深情的「後進」,任意細加「宰割」,直把他們切割得一塊塊、一片片、一條條、一絲絲的,就算他們仍能活著,也保證分不出那一塊肉是別人的、那一塊肉是自己身上的。
    他們不死於戰場,卻死在飯桌上。
    驚飾大將軍卻一面親自監視著他們動手,一面在桌上用飯,正吃得津津有味,這飯菜當然都經過他的兩名心腹:張無須和宋無虛嚴密檢驗後送來的。
    「你們跟了我數十年,早已坐大,日後我一個不防,我的家小妻兒,哪是你們的對手?不殺,是不行的。」大將軍用力揩了揩光禿禿亮油油的額頂,啐了一句:「你們明知『蓋世王』居然在我『大將軍』在位之時也敢用『王』字為號,竟還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真是該殺!」
    他肯定地再說一句「該殺!」
    兔大師和狗道人乍聽這句話,手上的「切割」工作不由停了一停。
    他們以為又有什麼新的任務,交託他們讓他們一逞所快、一展所長。
    大將軍行出密室的時候,血腥味早已隨風傳出一里開外,連他自己都覺得身上有一股奇異的臭味。
    這使他覺得很是有點不自在。
    他去池邊洗手。
    這池水清得可以看見池底搖晃著身子的蚯蚓,連錦鯉都過來吻他的手。
    這使他愉快的想到他的小女兒。
    可是他洗手的水聲卻驚動了正在池邊卿卿我我的兩個人。
    這兩個伸過頭來,想看看到底是什麼人,卻瞧見了他。
    兩人都慌忙地站起身來。
    「大將軍。」
    那男的喚,他腰畔隨隨便便插著一把無鞘的刀。
    驚怖大將軍也沒說什麼,只跟他們風趣的聊了幾句便回到他的「三叛齋」去了。
    一路上,他在想剛才遇見的青年少女。青年是他一力培植、聰敏忠心的「小寒神」蕭劍僧。他寵護蕭劍僧,已到了連他那七名剛亡魂喪命的結拜兄弟都為之眼紅的地步,不過蕭劍僧也確沒讓他失望。他交付給他的任務,不必多說一句話,他也不多問一個字,準能夠替他辦好,還比他期想中更好一成——不多不少,剛好一成;要是好上太多又會侮辱了大將軍的才幹——蕭劍僧長得太秀氣了,所以在執行任務時(通常是狙擊或殺戮),常常要戴上妖魔獰猙的面具,才能進行。
    至於那小女孩,大概只十六、七歲多吧?只看了她一眼,剛大吃大喝過的大將軍就有飢渴的感覺。世間怎麼還會有這樣美的女子?連映照她的臉的溪水都變得濁了。她彷彿比空氣還輕。她唇上還塗著幾乎看不出來的姻脂吧?大概就是為那小子而塗上的吧?那小子真是艷福不淺!這麼想的時候,午陽自他額頂照下來,踩在他腳下的影子似乎也特別短。大將軍第一次感覺自己的蒼老。
    她是誰家的女孩?也許這點並不重要,從她白晰的膚色就可以看得出來,她有教養,沒經歷,聽話但想叛逆。再從她淒楚但多情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來,她當她自己是蔓葛,蕭劍僧就是她的大樹。大樹,哼,大樹。在狂風暴雨面前,沒有誰是大樹。是了,蕭劍僧不是一向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嗎?但大將軍一直不知道他那出神入化的武功來歷。大將軍也沒有問,他一向只等部下向他坦白——要是部下不坦白,他就情願「沒有了」這個部下。可是蕭劍僧也一直都沒有告訴他。哼嘿,這棵大樹!
    吃過了喝飽了的驚怖大將軍,忽然生起了一種懊熱難當的感覺。怎麼剛才沒吃飽麼?這靈機一閃使他省覺:既然他可以向七名結拜兄弟下毒,就算最信任的張無須和宋無虛也一樣有可能會向他下毒,他應當象注意一條枕邊的毒蛇一樣注意這件事。
    可是這樣想並沒能忘掉剛才的一幕:那對金童玉女匆匆起來,整衽向他拜見。他們有沒有衣衫不整?他們臉上可有窘意?嘿嘿,她帶點張惶的眼色還是很好奇,還在謹見時偷偷看他哩,她還以為他不知道!她真是年輕到骨髓裡去,也美入骨子裡去。她的臉靨真是玉骨冰肌,剛剛成長的風情還帶有一種尚未長成的媚意——這樣的女子,經驗豐富的驚怖大將軍幾乎把他的指骨拗斷,把光頭搓熱了地想:衣服裡的一切必定甚為可觀吧?
    從這一點他又跳想到剛才在桌畔那一堆堆一團團經宰割了的肉。
    「該死!」他的臉肌抽動了一下,像給馬蜂叮了一下似的,突如其來地咒罵道:「太陽怎麼這樣熱!」
    其實院子裡的日光不像是照下來:而是象失足跌死在那裡。
    這時候,那小姑娘正在問她所醉心的「大樹」:「他就是你說的大將軍啊?」
    蕭劍僧點頭。
    他的五官輪廓,就像用鑿子把多餘地方鑿了一般有力。
    「他怎麼那麼臭?」小姑娘說。
    蕭劍僧幾乎沒跳了起來。
    他急得一面「噓」了一聲一面用手去掩住那小姑娘的口。
    ——周圍沒有人,只有池水裡魚兒的吐泡聲,還有陽光寂寂,卻不像是灑下來,而是像一早就埋伏在那裡。
    等到放了手,那從京城來的小姑娘還是咕噥著小聲道:「怎麼我看一點都不像是個大將軍?他臉色慘慘金金的,倒像個書裡戲裡的大盜。」 六、我竟這樣殺害自己的老友
    「收拾」的行動加速進行。
    「清理」已鬧得如火如荼。
    夏天,竟有一場百密一疏的風雪來襲,而且比雞蛋還大的冰雹,就只打落在「大連盟」 總部的「朝天山莊」。
    未久,山莊的家丁們又發現一隻比老鼠還巨大的蟑螂,帶領著成千上萬的蚤子,佔領了廚房。
    「我想『大連盟』出了叛徒。」驚怖大將軍鎮靜地說:「這是老天爺給我的警示。」
    他說完這句話後三天,驚怖大將軍暴斃的消息就傳了出來。
    大家又驚又駭、既喜既疑。很多人都說,大將軍死前,身上已有掩飾不了的死屍臭味,所以死得合情合理。
    他給人毒殺在他一向為自己準備停當的棺材旁,由愛將蕭劍僧親手收殮。聽說從他伏屍之處搬到靈樞之中,只要搬上來放下去就完事了。
    ——據說他的屍身臭得非要在棺邊鋪了足以種滿一座花園的茉莉。
    可是茉莉的香味仍是沖不淡來憑弔的人欲嘔的感覺。
    這時候,負責檢查大將軍的膳食和「朝天山莊」的保衛安全的張無須、宋無虛,一個嚇得馬上服鳩求死——豈料一時還死不去,痛苦之中,只有切脈自盡——但也還是一時死不了,結果是切斷了手腕,還要割斷自己的咽喉才能氣絕。另外一個只好拚命逃亡,終於給戴上魔像面具的蕭劍僧追殺於離朝天山莊一百九十里之外。
    大祭的當天晚上,金、木、水、火、土五盟盟主,帶著疲乏興奮的心情,開始在『八逆廳」開始開閉門會議,討論誰才是新任總盟主。
    群龍無首,大家七嘴八舌,拍桌子摔椅子,還是討論不出一個所以然來,話題已轉到: 「要是我當了盟主,一定要更換什麼『三叛齋』、「八連廳」這些不吉祥的名字」這種無聊的對答去了。
    有人又聞到那熟悉的臭味了。
    「莫非是大將軍回魂了?」
    有人打趣他說。
    「大將軍大概是殺人太多了,所以死了之後才會這樣臭!」
    「誰說!他活的時候已經很臭了!」
    有人踢到桌底下一些「東西」。
    一個大籮筐。
    「什麼東西?」
    幾個人因為聞到相當熟悉的臭味,所以都不安地湊過頭來看個究竟:
    就在這時,爆炸發生了。
    炸藥就在籮筐裡。
    炸力極強。
    ——更可怕的不是爆炸力,而是炸藥埋伏好了三千五百二十七支「九天十地、鬼刺神針」、還有二十九顆「雷震子」也一齊引爆了開來!
    ——這是雷大弓苦熬了十年才熬出來的絕門暗器、火藥和毒力!
    「木盟」盟主「木人」,他一身功力,已練成了「入木三分」、「行將就木」的境界,刀劍刺之,他以「腐屍功」倒吸,宛著木石。
    但「木人」終究也是人。
    強大的炸力炸了他兩隻手。
    「土盟」盟主「土人」,對敵之際,可以全身埋入土裡,自下而上向人攻襲,令人除非不落地面,否則只有挨打的份兒。
    可是,土人也是人。
    他還未得遁入土裡,已中了一支針——三千五百二十七針裡,他只著了一枚。
    不過這一枚針,已在中針的同時要了他的命。
    「金盟」的盟主「金人」,他是五大分盟中最富有的一盟,他的「金玉其外」比「十三太保橫練」、「先天一煞」、「金剛不壞神功」還要強悍,什麼「金鐘罩」、「鐵布衫」、 「鐵甲歸元」,在他而言,都不值一屑。
    五盟中的首領,都知道江湖上先求生後求勝的道理,先練個「刀槍不入」,已立不敗之境;但五人之內,真正練到了「無堅不摧、無堅可入」的,還是金人一人而已。
    他全身就是一塊金。
    不過金卻怕火。
    二十九顆沾著即永不熄滅的「雷震子」,把他整個人都「融」了。
    「水盟」的「水人」卻「以水克火」,他給炸傷了十七處,但他還是在爆炸發生的一剎那,幾乎像流水一般自緊封的密室門縫裡「流」了出去。
    如果不是遇上了蕭劍僧,他一定可以逃得出去。
    蕭劍僧一刀砍下了他的頭顱。
    ——就用他那繫在腰畔充滿鐵銹的刀。
    「火盟」盟主「火人」,以火制火,可是他的耳朵震聾了。
    他沒有聽到斷了雙手的木人在慘號。
    密室煙霧漫天,忽然大門洞開,一群「大連盟」的子弟湧了進來,如狼似虎,快刀把木人砍成了一團血肉。
    火人聽不見,但他看見。
    他一面狂噴著火,一面殺出重圍,直殺到「朝天山莊」的大廳,遽然,靈柩格勒勒一陣連響,棺蓋震飛,驚怖大將軍彈坐而起,隨手抄起桌上奠祭的一支筷子,刺入正目瞪口呆的火盟盟主的眉心裡。
    三十年後,有盜墓人掘出了他們的屍體,那只跑出兩隻老鼠的骷髏頭裡,頭殼正面仍插著一支筷子。
    金、木、水、火、土五盟盟主,盡在斯役中死個一乾二淨。
    「我不能不殺你們,因為我有老婆、家業、兒女。你們鬥不過我,因為你們不夠我制敵機先,不及我手辣心狠。」他對心腹手下「收集」回來零零碎碎的頭顱、五官、四肢、腸肚……這樣低語,「我做事,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頭。你們死了也是白死,活著也是活該!」
    可是對一眾「大連盟」的子弟和前來哀悼的武林人士,他當然不是這樣說的:
    「我是個有妻室、家業,子女的人,看到我的盟友們這樣死法,我也是很難過。可是,他們這樣殘殺我的兄弟們,而且意圖毒死我,瓜分大家的事業,使我不得不為他們報仇……」 他把那七名結拜兄弟的碎肉末都「擺」上了桌子,充滿感傷他說:」我也不想這麼做……這,也許是他們的報應吧?雖然我是為正義而戰,可是啊,我竟這樣子殘害自己的好友!」
    聞者幾為之淚落。 七、我姓冷
    快要「收拾」完畢這段日子裡,驚怖大將軍身上的味道已越來越臭,別人幾乎在老遠已聞其臭而知其人,但他自己卻越來越聞不到。
    有人甚至懷疑他的嗅覺已失靈了。
    可是這就錯了。
    這段日子裡,他曾三次遇上行刺。(還未接近或向驚飾大將軍出手的當然不算,否則要算也算不清了。)
    一次是他在半夜如廁的時候。
    他一進茅房,忽然覺得茅房頂上有人,可是他的鼻子告訴他,茅坑下有人的臭氣,所以他立即飛騰而上,同一時間雙掌擊飛了伏在茅房頂的人也避去了藏在茅坑底下的殺手一擊。
    另一次是在元宵觀花燈時。
    他在人群中受「大連盟」的徒眾們簇擁前行,一路覽謎賞燈,心舒神閒。忽聞在人群中一小女孩嫩聲地問她娘親:「這是什麼?怎麼洞洞裡有些銀亮亮的燈燈?」
    驚怖大將軍忽然感覺到殺氣。
    他急速回首,只見一人把一管蕭放到馬邊,蕭尾正朝著他的脖子。
    他急一偏首,一點寒芒,沒入在他身伴的高手咽喉裡。
    他立即下令:「無論如何,死的活的都要拿下他。」
    結果,那一次元宵夜,無辜行人死了十一人,傷了三十七人,包括三名孕婦、六個小童。(小童裡又包括了那叫破蕭中藏有暗器的小女童。)
    ——那刺客還是給蕭劍僧斫殺當堂。
    蕭劍僧的刀法,一向只知殺人,不知如何傷人的。
    第三次是驚怖大將軍到佛祖廟去上香的時候。
    香火渺繞,他剛求得一支籤,就彷彿聽見,那在神殿前帶笑拈花的大佛,呻吟了一聲。
    他當機立斷,竹籤從手指上飛彈而出,穿過佛相的臍眼,射入匿在佛像後殺手的喉嚨。
    他把那支帶血的簽對號之後去提籤詩,才知是「逢凶化吉」的上簽。
    他當然很高興,要在廟裡的和尚、香客還有他的部屬流傳出去:
    「誰都殺不了驚怖大將軍,他有老婆、子女、家業、勢力,還有菩薩保佑。」
    這些人都「清理」乾淨了之後,他每見陽光,都想起那個嫩嫩的、清清的、緊緊的、剛剛開始她的美麗的小女孩。
    ——小女孩叫做殷動兒。
    ——是從京城裡來的女子。
    ——她是蕭劍僧最疼的人。
    驚怖大將軍叫李閣下和唐大宗去打探那個女孩子,他們就探到了這些。
    夠了。
    ——大將軍已迫不及待,想到殷動兒年輕得發光發熱的身子,他彷彿就落發重生一樣。
    他有數量龐大的妾侍。除了夫人宋紀男是明媒正娶之外,其他全是他看到漂亮就要了過來,當然,他只玩了而不要的還不算在內。
    有一次,他的一個比他年輕四十五歲的寵妾偷漢子,他不動聲色,直至當場逮著。他要這對「姦夫淫婦」,光著身子,拖到街上,要那妾侍含著那漢子的活兒,然後,才下令用石頭砸死,除非是那男的肯當眾鞭死那個女的。
    那漢子為了活命,果然就這樣做了,那女子給活活鞭死。
    當然,那漢子也沒能活命。
    這次,他下令雷大弓、兔和尚和狗道人,把蕭劍僧先抓起來。
    「射日天王」雷大弓、「一了百了」兔大師、「一死百了」狗道人,儘管不動聲色,卻暗算不了蕭劍僧。
    他們一靠近蕭劍僧,蕭劍僧的刀已握在手裡:「你們有殺氣。」
    然後他還聞到臭氣。
    驚怖大將軍果然走了進來,他像一隻熊一般走了進來。
    「我並不指望『鳥、弓、兔、狗』可以治得了你。」他說話的時候,雙目清明,彷彿在他身上發生的一切壞事,還未能影響到他的視線,「除非你不打算抵抗。」
    「如果你要除掉我,」蕭劍僧說,「我就只好拚死抵抗。」
    「你不會抵抗我的。抵抗我,都沒有好下場。跟我妥協最聰明,你勞苦功高,我不會為難你的。」
    「多少人比我更勞苦功高,結果不也是死無葬身之地!」蕭劍僧道,「我只是沒有想到,你連我都容不下。」
    「我只是讓他們三人吸住你的注意力,」驚怖大將軍說,「殷動兒已落到我手裡。」
    唐小鳥就在這時出現了。
    ——殷動兒就在他手裡,軟弱無依,不知所措。
    蕭劍僧的下唇已咬出血來。
    「怎樣?」驚怖大將軍揚起一隻眉毛道,「你降了,我放了她。」
    殷動兒叫了起來:「不可以!你不可以答應他!只要你給他拿下了,他也一定會殺了我!他是個老混蛋。」
    驚怖大將軍一手抓住殷動兒的咽喉,輕輕一用力,就「格」地一響,蕭劍僧狂呼道: 「慢!」
    驚怖大將軍停手,問他:「怎麼樣?」
    蕭劍僧的手在抖。
    驚怖大將軍猝然拔出匕首,在殷動兒動人的頰上劃了一刀:殷紅的血珠映著雪白的臉靨,淌落下來。
    「要快些了,」驚怖大將軍說,「我一向都沒什麼耐性。」
    蕭劍僧心如刀割,牙齒咬得格登作響,「你是大將軍,竟用這種伎倆……」
    驚怖大將軍刀一揚,又擬在殷動兒臉上劃落。
    「住手!」蕭劍僧慘叫一聲。
    「嗯?」驚怖大將軍的刀是在半空止住了,但左手仍捏住殷動兒的喉嚨。
    「我降也可以,」蕭劍僧喘氣著道:「但我有條件。」
    「你說。」
    「一,不許你殺殷動兒,」蕭劍僧彈精竭智要使自己輸得較有利,「也不許傷她。」
    「可以!第二呢?」
    「二是不能殺我,」蕭劍僧說,「我可以跟動兒遠走高飛,決不惹怒你。」
    「好!」驚怖大將軍道:「我只不許你跟我作對。」
    「你有什麼保證?」蕭劍僧不相信他。
    「你要我用什麼保證?」
    」你要當天立下重誓,」蕭劍僧說,「我不相信你的話,空口無憑。」
    「好,我決不殺蕭劍僧傷殷動兒,皇天在上,我如違此誓,願遭天打雷劈,五雷轟頂,一家大小,不得好死。這你可滿意了吧?」驚怖大將軍沉住氣道,「你可別惹火了我!你要是不降,我就先殺動兒,再親手格殺你,你也飛不上天去!」
    到此地步,蕭劍僧只好頹然棄刀。
    刀一脫手,狗道人和兔和尚便立即制住了他,封死了他的穴道。
    殷動兒哀呼。
    蕭劍僧一聲不吭。
    狗道人和兔和尚用一種特殊的、大將軍親授的方法來揍他,才不過是片刻,剛才那雄姿英發、英武迫人、鋼鐵一般的漢子已經完全變了形,不但不像條漢子,而且完全不像個人。
    ——現在,就算解了他的穴道他也不能再站起來了,因為他已沒有一條骨骼是完整的。
    殷動兒哀呼:「你……食言!」
    「我沒有食言。」驚怖大將軍用鬆開了殷動兒的手摸了摸他的光頭,「我沒殺他,也沒傷他,是我的手下干的——你沒看見嗎?是他們幹的,我完全沒有動手。就算他們殺了他,也與我無關。對你也一樣。」
    殷動兒撲向蕭劍僧,哀憤而六神無主地淌著淚:「……卑鄙!」
    蕭劍僧強撐一口氣道:「……快……走……」
    「走?」驚怖大將軍笑著道:「我更卑鄙的事還沒做,怎走得了?」
    「……你!你說過要……放……她……的!」蕭劍僧睚眥皆欲裂。「……你……會…… 有……報……應……的……」
    「對,我是要放她的,但不是現在。」驚怖大將軍不住地用手交換著磨擦他的光頭,像要擦出火花來似的,「等我做完了更卑鄙的事後,我一定放。至於報應,向來都是神保佑我,鬼維護我,我還怕誰?」
    「鳥、弓、兔、狗」四人就像寵物一般的知情地、識趣地走了出去。
    他們在門口等待。
    ——在裡面傳來殷動兒的尖叫哀號連這四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也有點聽不下去。
    他們還聽見驚怖大將軍像一頭甚麼野獸似的喘著氣,一直重覆地問:「怎樣?還老不老混蛋?混不混蛋?你看見了,不是我傷她,是她不懂得享受——我是在殺她麼?不是的,我是在幹她,我可沒發誓我不幹她……」
    其他的話更不堪入耳。
    驚怖大將軍再走出來的時候,腳步似乎有點踉蹌。他們看著他碩大無朋的背影,可以想像到他加諸於那小女孩身上時的苦痛。
    他們再走入石室「清理場地」、「料理後事」的時候,發現那全身都是血的小女孩正裸著身子披著散發在說一些誰也聽不懂,偶而聽懂一個字都會悚然的話。
    嚼舌自盡的反而是一向倔強如岩石的蕭劍僧。
    從驚怖大將軍殺死冷悔善奪得總盟主之位,到他穩住大局、打得其他幫會盟派全無還手之力,至他勾結官商、獨步天下,再來「清理門戶」、「肅清異己」,直至連十一歲就開始跟他合創「大連盟」的蕭劍僧也「剷除」之時,已經過了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歲月,可以讓紅顏變老、芽成巨樹、黑髮成霜。
    這期間也有不少「動亂」,矛頭是直指驚怖大將軍本身的。
    這一回,有各地書院的太學生和書生痛陳國是,怒慎佞鳳,其中針對驚怖大將軍弄權恃勢、橫行霸道更比比皆是。
    驚怖大將軍權傾一方,他見慣武林的大風大浪,對這些小動亂,「還真沒放在眼裡」,只指示府尹厲選勝,都監張判去把幾個鬧得凶的「頭領」下在牢裡折磨得只剩兩分人形算數。
    可是這樣一鬧,使太學生一肚子酸脾氣和一身硬骨頭都激起了書生本色,拚死無大礙,命就有一條。一方面,他們由甚有人望的蘇秋坊帶頭,決意到府衙技場上求見府尹陳情,要是府尹拒見,他們就賴在技場上不去;另一方面,由文武雙全的張書生引領十七位太學生、文人、名士、書生,赴京呈遞血書,望朝廷能為京民申張正義。
    於是「兵」分兩路。張書生一行人已浩浩蕩蕩出發,百姓喜彼等為他們出頭,夾道歡呼相送:蘇秋坊引領三百三十一人,到衙府告狀投書,果不獲見,便趁「青牛官」的「神仙會」 期,在市肆大聲疾呼,聲討惡霸、力斥劣紳——無論惡霸還是劣紳,大家都心知肚明便是誰人,於是更是出錢出力、呼喝助勢、摯意支持。
    這事自然傳得沸沸揚揚,傳到驚怖大將軍耳中。
    他不驚不怖,站到城牆上俯瞰,只見一眾蟻民,熙熙攘攘,捨死忘生的在幹不知死活的事。在這之前,他也聽說各縣有不少太學生上京告他,他早已命人殺了好幾批了;而且,他也聞說老渠鎮等地有亂民暴動,他也派了人予以鎮壓。對這些事,他經驗老道,一向指揮若定。
    這時,府尹見事體鬧大了,派尉校曾紅軍問計於驚怖大將軍。
    「這只是瑣碎事情。太簡單了。上京的那一批人,我早已派人混了進去,路上把他們一概砍殺,當是山賊強盜幹的好事,更留下密柬,讓地方官差發現他們上京勾結奸巨,意圖謀反,順便可以使朝廷裡的友好一清宿敵,一舉兩得,得其所哉!」驚怖大將軍舒閒從容地道: 「在這裡混搞事的一批,更加好辦。他們就在下面窮嚷嚷,咱們派幾個靠邊的傢伙混進去,一覷著時機就拔刀子惹事,讓他們鬧個流血流淚,咱們正好可以堂堂之師,派衙捕把這些傷人暴民全逮起來、給他個煽動造反大罪,名正言順,一網打盡,誠美事也。這些書生,能成甚麼大器!」
    曾紅軍聽得服得幾乎沒五體「投」地,說:「我回去回稟大人,大人一定甚喜。卻不知大將軍要派些甚麼人鬧事?」
    「會滋事的人多不勝數,但這種事目的是鬧得愈大愈好,要鬧得大而又不出事的……」 驚怖大將軍略作沉吟:「自是『丫頭子』陳三五郎最為恰當不過。」
    果爾,一系人群沸沸蕩蕩,鬧到近暮,還未散去,而且人群眾合更多,群情更為浩蕩。他們只求正道,不欲多生枝節。
    驚怖大將軍這時居高臨下,俯瞰大局,指揮大局;一眾官差衙役也在曾紅軍的佈陣之下,嚴陣以待,整軍待發。
    他們見驚怖大將軍就在城牆上,更為激動,大聲指斥。驚怖大將軍不慍不怒,只說: 「這是絕妙時機。」便著人在城西悄悄升起了一面五爪旗。
    旗一升起,混在人群裡的陳三五郎就立時得令,他假意挨近正忙著指揮群眾、照應大局的蘇秋坊,忽然一撞,差點沒把賀靜波撞跌下平台來。
    這時,靠近賀靜波的幾名學子門生,都護住賀靜波喝問起來。
    「幹什麼!?」
    「打人啊!」
    陳三五郎的幾名手下也馬上迎了上去,挑釁動武,一開打,隊伍就亂了,一時逃的逃,叫的叫、亂的亂。蘇秋坊和幾名頭領一齊高呼:「不要打!」「我們不要上當!」「不能打,一打就壞事了!」
    陳三五郎卻悄悄地拔出刀子,決定要先捅死幾個,使場面更亂得不可收拾,
    他下定決心,一刀衝向蘇秋坊。
    驀然,他的手給另一隻手扣住,就像熔鑄在鐵巖裡,完全動彈不得。
    這時驚怖大將軍的左眉忽似黑色蚱蜢的一跳,臉肌也搐了一搐,失聲道:「咦!」
    他本胸有成竹,一旦有人流血,馬上就下令平亂,卻見人群中的陳三五郎正要動刀,流出第一滴血後即可血流長街,不料立即就有人把住了他的手;大將軍半起著身子,要看那人是誰——這人卻忽然抬起頭,用兩指把深笠頂上幾分,冷電般跟他對望了一眼。
    驚怖大將軍心頭一震。
    那人也不打話,一躍而起,直上城頭,手上還扣住了陳三五郎和他手裡的刀子。
    城下民眾,全都嘩然哄叫一聲,然後陡靜了下來,在暮色四合,火光獵獵中鴉雀無聲。這麼多的人,擠得水洩不通,剛才還是喧聲震天,現在驟然靜了下來,呼息不聞,真是詭異到了極點。
    驚怖大將軍跟那人對望了一眼之後,忽然有眼睛受傷了的感覺。
    這人一掠身,已到了驚怖大將軍身前的一方城堞上,似是微微蹌踉了一下,隨即站穩在 「所處之地」,比驚怖大將軍還高了一級。
    大將軍的眼睛當然並沒有真的受傷,可是,他卻覺得這少年像極了一個人。
    ——但到底像誰,他一時又說不出來,只覺這人不但似曾相識,而且冥冥裡還是性命攸關!
    他像誰呢?
    ——到底像誰?
    這時,眾兵以為刺客,要一擁而上。
    驚怖大將軍知道善者不來。他伸手一攔,問:「你是誰?」
    這少年道:「我姓冷。」
    然後又淡談、冷冷地加了一句:「人們管叫我做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