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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假如我是天子

 八五:機槍
    「他們竟敢狙擊蔡京!」王小石相當驚訝:他自己也試圖打殺過蔡京。他的震詫是擔心多於驚心。
    ——因為他知道:就憑唐寶牛和方恨少,還絕對惹不起蔡京這等人物!
    他不希望他們「出事」。
    因為他們是他的兄弟。
    兄弟是什麼?
    ——真正的兄弟是永遠同一陣線,平時打罵無妨,一旦遇事,並肩作戰,共同進退,生死同心。
    兄弟比朋友更有默契,意會多於言詮。
    他曾跟這些「弟兄們」談笑之餘,比誰的鬍子多,誰的耳朵最長,也下賭注誰先討到個老婆。
    ——那一次,最自命風流的唐寶牛,人人都賭他贏不了朱小腰的芳心。
    這可把唐寶牛氣火了!
    「我神勇威武天下無敵宇內第一劍氣長江兩廣豪傑江山如畫英雄好漢闖蕩江湖神州無故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絕代單驕刀槍不入倚天屠龍大俠傳奇十指琴仙唯我獨尊玉面郎君……(太長、不能錄,下略)唐前輩唐寶牛巨俠,」他吼道,是一次非常長氣的 「吼」:「居然贏不得朱小腰對我的青睞,嘿;論魅力我有魅力,論長相我有長相,論英雄我說是英雄……」
    方恨少當時悠悠接了一句:「一一你也算英雄,那大家都是狗熊算了!」
    這一句,差點沒氣炸了唐寶牛。
    其實,兄弟們就要把他氣炸:世許:氣炸了這個人,才迫使他真的有勇氣去追求朱小腰,不再忸怩,不可退縮,不再一見人就當不了英雄只見臉紅!
    他們之間,也比喝酒。
    ——不是比誰海量:誰喝得多誰就是英雄,那只辱沒了「英雄」二字,酒量好的人也有膽小鬼。要靠酒氣才見出膽氣的、英雄有限;非喝酒不能當漢子的,只能算是酒,跟英雄也沒關聯。
    他們賭誰的酒量最差:
    ——果爾又是唐寶牛。
    他最魁梧,酒量卻非常蚊子。
    比吃飯,誰也吃不過張炭。
    比掉書袋,當然是方恨少第一:雖然他的「引經據典」常引錯經、用錯典,反正,不是太多人聽得懂,更遑論去指正他了。
    不過他也最窮,他自己形容窮得已開始嚼舌根充飢了:他自稱是「錢到用時方恨少」。
    既然比吃飯吃不過張炭,比先醉倒又快不過唐寶牛,比睡覺又睡不過朱大塊,蔡水擇就比喝「粥」。
    他喝粥比誰都快,進可以摻著幾塊地瓜一齊咕碌的灌下喉裡去,連吃飯吃得砍瓜吃菜的張炭都可從心裡佩服他,歎為觀止。
    這些兄弟,跟他們在一起,真不愁寂寞,也不愁不熱鬧。
    他們什麼都吵,什麼都比,甚至比誰的腳趾尾長,還比過誰的……鼻毛長。
    不過,一旦遇事,他們又比誰都齊心、團結,就像一把裝上機關的長槍,平時使出來的只耍槍法槍花,一旦接上機夫,射出來的卻是脫柄而出一擊心殺的箭槍!
    他們的感情是那麼好,以致完全沒有妒嫉,所以反而什麼都可以抬拿來比:
    ——朋友之間,還會有一大堆「禁忌」:什麼可以說,什麼不可以問;但兄弟則早已知道什麼該說什麼該問,就算惹他生氣也能斷定對方只生氣到什麼程度。
    可是他們現在卻惹上了彌天大禍:
    他們不只是闖了龍八的家——
    (要是只惹怒龍八,那還可以化解。)
    他們不只打了蔡京——
    (惹上蔡京,只怕已極難平息干戈了。)
    他們還竟打了這天底下決不能打的人、惹怒了天下最不能惹的人——
    皇帝!
    到這個地步,王小石也不得不顫聲問:「——老唐和大方他們可……怎樣了!?」
    無情道:「給抓起來了,沒死。」
    王小石神思恍惚:「那麼……皇帝可有受到驚嚇?」
    「不止。」無情冷峻地道:「萬歲爺還給方、唐二位在地上揍了一頓。」
    忽聽「哈哈」一笑,原來是王紫萍聽得開心忘形:「我聽說這皇帝荒淫無道,自皇宮裡開一條地道到妓院裡,濫飲狂嫖;又把民間一切奇珍異寶,都下了封條,說是他的,他活該給人揍!」
    王小石邊忙喝止,但忽想來他姊姊也說的是,既然是對的,他就不能阻止了。
    卻聽一陣拍手喝彩聲,原來是何小河:「沒想到堂堂九五之尊,竟給咱們兩位兄弟打得個狗吃尿,嘻嘻,他們好威風啊!」
    那個時候。說這種話,可不止要殺頭,還得要誅九族的。
    無情道:「他們不僅打了皇帝一身,還揍了蔡京一頓。」
    鐵手和冷血相覷一眼,鐵手沉聲道:「自古以來,皇帝、宰相在得勢當政時給人這樣揍法,恐怕還是第一次。」
    冷血只說了三個字:「好漢子。」
    追命長吁了一口氣:「他們真的做到了。」
    他們說這些話,也當然不止是殺頭的。
    可是他們都說了。
    ——因為王紫萍說了,何小河說了,王小石也沒去制止,所以他們也立時表了態,說了類似的話。
    那無異於表達出「站在同一陣線」之意。
    他們是江湖上的好漢子。
    他們永遠不使自己的朋友為難。
    他們不怕事。
    他們甘冒大不韙
    所以他們不惜說了不該說的活
    ——因為他們當這些人是朋友。
    朋友!
    除了兄弟之外,這兩個字最教江湖好漢、兒女巾幗熱血填膺,無懼生死!
    無懼生死的結果,往往就是死。
    命只有一條,誰都一樣,十分公平,犧牲掉了便沒有了。
    ——戰爭最可怕之處,是幾個野心家為自己的私慾而送掉千千萬萬條別人的性命。
    但對俠客而言,生命固然珍貴,但一如花只開一次,百年如一夢。
    與其苟且愉生,賴活殘喘,不如為值得事轟轟烈烈地燦爛而死,總勝委曲求全。
    不明白他們想法的人總以為他們傻。
    他們是傻。
    ——可是世上若沒有這些傻子、傻事,這世界早已醜惡可厭得讓大家都一頭撞死算了!
    王小石知道了怎麼一回事。
    他弄清楚了之後,反而沉靜了下來,半晌才問:「他們……人在哪裡?」
    無情長長的睫毛眨動了一下:「『八爺莊』內,但你不能去——」
    王小石一笑。
    他的門齒自如清清河邊的卵石。
    「我剛從那兒回來。」
    無情當然明白王小石的意思。
    但他搖首。
    堅定地搖頭。
    由於他有著比美麗女子更好看的樣貌,也有比好看女子更秀氣的五官,他這般堅定、堅決、堅清搖首之際,很有一種決絕孤絕卓絕的男子氣概。
    「那是剛才,」他說,「現在不行了。」
    「為什麼?」王小石當然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死心。
    「因為日間他們沒防備,」無情無情地道,「現在他們正等著你去。」
    他補充道:「你沒有機會。」
    王小石眉一皺。
    他的人員歷盡風霜,但依舊不改童真;他的樣子十分孩子氣,可是眉宇間又掩不住一種英雄本色。當他的濃眉一整時,整個樣子就變得有一種受苦堅毅的表情了。
    無情卻似完全無睹於他的「不服氣」:這事情太難,你就算會使「驚艷一槍」,也闖不入「機房」,敵不過「七絕神劍」——何況那兒不止那七名絕世神劍手!
    「刀要磨才利,事要難才偉大,朋友要經劫災才見情誼:」王小石說,帶著苦笑和自嘲,「也許,這就是考驗的時刻吧。」
    無情板著臉孔道:「你現在去,只是送死。」
    王小石笑了,反問:「要是現在老唐和大方換了鐵手追命,盛師兄還是這一個說法嗎?」
    無情的眼神泛起了冷峻的笑意,冰一般他說,「我絕不去『八爺莊』救他們。你們今午能入,是因為他們未加防範。那兩個方唐的東兩能混進去,是混水摸魚。現在,至少有七百名一流高手伺伏在那兒,你去了,只是製造多一些無辜弟兄們為救你而送死。」
    王小石訝然:「你真的見死不救嗎?」
    看他的樣子,真似殺了他的頭也不相信。
八六:敵視


    王小石聽清楚了,也弄明白了。
    「不過,他們也一樣會在菜市口布下天羅地網,只等人去劫法場。」無情冷酷他說, 「殺人容易救人難,自古亦然。武學上本就講究料敵先機,但而今你已先機盡失,再要行動行事那只為了那兩個活寶兒賠上全部好漢性命,犧牲而無所獲是瘋子才會去幹的事!」
    王小石道:「要救人,也只我一個人的事。」
    無情道:「但淮都知道你是『象鼻塔』裡的領袖。」
    王小石:「今天我是,也許明天我就不是了。」
    梁阿牛聽懂了王小石話裡的一些意思,大聲道:「小石頭的事,就是我們的事,就算你不讓我們,我們也認定了、有禍大家扛著,有福不讓你一人獨佔!」
    王小石道:「這畢竟是我個人的事……」
    何小河蔑一蔑薄唇兒:「唐寶牛和方恨少,也不是你一人識得。你救得,咱們就救不得?」
    王小石忽向蔡追貓和梁色長揖道:「有一件事,務要你們二位幫忙。」
    梁色見王小石神色凝重,知道是非同小可的事,便說:「請吩咐。」
    蔡追貓大目眨動,顫聲道:「只要我能辦得到的,一定遵命。」又解釋:「我聲顫不是怕,只是緊張。」
    王小石的眼光向王天六和王紫萍那兒溜轉了一下,道:「你們腳程快,今晚就把我爹爹和萍姊送出東京,七百里疾奔役靠湖北『排教』中那位賣解的萬焦紅萬二娘,她會幫我替他們找個安置的地方。不管今生能否再見,小石都不忘兩位大德。」
    蔡追貓的大眼睛又眨了一眨,沒聽懂,「你……」欲問又止。
    梁色卻說:「好,你放心吧,姓梁的姓蔡的,只要有命在,這事都扛下來。」
    王小石看了蔡追貓和梁色好一會。
    他滿目都是謝意。
    但卻一個「謝」字都沒說出來。
    他只跟四大名捕提出了一個要求:「待會兒,勞駕你們其中兩位,跟我到黃褲大道走一趟,可好?」
    「好、」無情毫不猶豫,「你選誰?」
    「鐵二兄,」王小石道,「還有崔三哥。」
    鐵手即答:「可以。」
    追命點點頭。
    他們都沒問為什麼。
    可是王紫萍已忍不住了,她瞪著大眼,眼裡透露出比口裡吐出更大的疑問:
    「誰要走了?」
    「你和爹爹。」王小石答。
    「你不留我們?我們才重逢啊!」
    「可是留在京裡,不安全,還是走的好。」
    「你不跟我們一起走?」
    「不。」
    「為啥?」
    「我留在這兒,還要幹點事。」
    「你要這兩包東西送我們走?」
    「不錯。」
    「行。他們是我的兄弟。」
    「我們是非走不可嗎?」
    王小石吃力但也很用力地點點頭。
    「因為我們不走,石頭兒就會落入敵人的機關裡。我們是他的破綻,也是她的死穴。」王天六忽然巍顫顫地用手搭住小石頭的臂。右手抖哆著用力握住王紫萍的手,蒼涼他說,「我們還是,走吧。」
    王紫萍也明白了。
    王小石這樣做,完全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比身不由己更無奈。
    剛重逢就要分手。
    未敘親情已要走。
    鐵手和追命,跟王小石走到了黃褲大道。
    大道正入夜,行人熙攘,檔攤擺賣,熱鬧非凡。
    三人走到街心,王小石忽停了下來。
    鐵手和追命也在他身後停步。
    三人相隔,約莫七尺。
    王小石突然回身,戟指叉腰,破口大罵,聲音從丹田逼出,洪發如雷:
    「你們四大名捕是什麼貨色,竟然一點面子也不給,連我的兄弟也敢緝逮,你既初一,我便十五,好,從今之後,我姓王的跟你們一刀兩斷,是敵非友……」
    一時間,街上的行人都凝住了,靜了下來,在聽王小石大/痛/怒罵名震天下的兩名名捕。
    「——你們四隻鷹犬,為官撐腰,助紂為虐,跟王廷效死命,這種江湖敗類,才不是我王小石的什麼師兄弟,連當朋友都不配——」
    說著,他連掌如刀,「波」的一聲,竟揮掌「割」下自己的右爿袖子來,往地上一扔,還當眾大力地踩了幾腳,然後揚長而去。
    眾皆嘩然。
    ——名動江湖的四大名捕,竟當眾受厚,遭人如此侮罵,難免使眾人都竊竊細語,議論紛紛。
    鐵手和追命在人叢中,沒有答話,也沒回罵。
    鐵手神色木然。
    追命眼裡的滄桑之感更為濃烈。
    在痛苦街那兒,冷血標槍般筆立無情背後,問:
    「他叫二哥三哥去做什麼?」
    「——大概是去說幾句話。」
    「幾句話?什麼話。」
    「幾句表態的話。」無情淡淡他說,聲音裡已有了倦意,敢情剛才他所深得的情報,已耗了他不少心力。
    但他始終沒有回首。
    「……表示他是他、我們是我們態度。」無情的聲調也不知是憂傷還是悠然他說, 「從今而後,他做什麼,都自跟我們無關了。」
    冷血忽然明白了。
    因為明白並不等於也同意,所以他說了一句不知是給他大師兄還是給他自己聽的話:
    「世上的事,豈能說無關便無關的……」
    話未說完,卻來了些氣急敗壞的人,說是要來急找王小石的。
    ——來的是「象鼻培」的漢子,而且人到的時候已十一萬火急的樣子。
    可惜王小石卻剛走了。
    無情立即命冷血帶人去黃褲大道找王小石。
    但他們只遇上神色落寞的追命,王小石已經走了。
    王小石也沒立即回返「象鼻塔」。
    他跟梁色和蔡追貓去了東門。
    他要目送父親和姊姊離城。
    他又帶著傷感的心情,和梁阿牛及何小河到菜市口走了趟……

八七:清白之軀


    燭光瑩然。
    溫柔挨在桌上,像突然間睡去了似的,那一張比嬰兒更純真的臉,卻有一個少女特有令人動心的艷。
    窗外的夜在呼嘯。
    白愁飛對這張美臉看了好一會,他心中確也有一場天人交戰:她那麼純潔該不該砧污她呢?她原來跟自己是清清白白的,要不要為逞自己一時之欲,而破壞了這種和諧關係呢?她原來就相當喜歡自己的,該不該因一時行動,而少掉一個朋友多增一名敵人呢?
    但他忽然想起王小石。
    想到王小石,他就猙獰地笑了:
    ——王小石忒真多朋友、兄弟、貴人紅粉扶持啊,可是自己只要得到了溫柔,王小石就等於在他手上析了一個大觔斗。
    那的確是件痛快的事。
    他又憶及蘇夢枕。
    念及蘇夢枕,他便得意地笑了起來。
    ——蘇夢枕到底死了沒有?不知道。他懷疑這早該病死了二十二年的人仍還沒有死,正在暗處伺伏一次對他復仇的機會,他覺得那是真的,不是多疑而已、他始終不信蘇夢枕真的會屍骨無存的死了,他不放心,但他也懷疑蘇夢枕就算死也會故意死得毀屍滅遺跡,讓自己一輩子不能安心,因為他也找不到任何蘇夢枕能逃出的機會。在這樣的疑懼中,要是把他的推一小師妹姦污了,在心理上,是一個極大的勝利和極歡快的報復。
    那的確是件再也愉快不過的事。
    更重要還是:
    他要她。
    ——她那麼美,微挺的胸脯,泛桃色的靨,光滑的柔膚,處子和幽香……他要定她了。
    於是,他開始動手了。
    動手去玷污一個純潔的女子。
    一個清白之軀。
    突然驚醒。
    迷迷糊糊的坐候了一陣,張炭幾乎是洋渾噩耗的就睡了過去,然後就好像是因為做了一個噩夢(但那噩夢已完全不記得了,幾乎是一醒來的剎那間便已都不記得了)還是因為真的警覺到了些什麼可怕的事情而醒了過來。
    他一醒來,就看見蔡水擇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可登時惱火了。
    他原本是個珍惜生命,不易磕睡的人,沈虎禪沈老大告訴過他:
    太多睡眠是一種墮落,愈睡便愈墮落。一個人睡眠時間愈多,活的時間便愈少。人總是估計得比實際需要的睡眠更長得多,而又錯以為睡得多便壽命較長、活得較健康,其實這都是沒有根據的。有的人,一天睡兩三個小時,便已足夠;有些人,兩三天睡一覺就已太多,愛睡的人通常都不是勤奮的人,他們在清醒的時間也不見得會專心努力工作。
    而他們惟一可以不睡的時間都只為了玩樂。
    一個人心無大志、失望受挫的時候,反而容易長胖,出為在心理上要多照顧自己一些,作為彌補,所以一定多吃多睡,所以肥胖絕對是一種病態。
    張炭喜歡吃飯。他特別愛米飯,就像的世他放火燒了大家整個鄉的稻田或那裡的米倉似的,今吐要逐粒逐粒、逐碗逐砸地鯨吞細嚼米飯,以作補償,以顯報應,他飯吃得多,又愛困,自然就比較容易發胖。
    所以他盡量讓自己少睡一些,多做一些事,他用軟尺量過自己的腰圍,才二十餘歲就三十六寸以上的腰圍,使他實在也不敢自我恭維。
    幸好他也是工作狂,成天把工作當作娛樂,他相信「挨」,挨,或者「熬」,而成功是要」挨」出來的,出頭是靠「熬」出來的。
    在蔡水擇面前,他更不想瞌睡。
    因為睡去是一種示弱。
    他誠不願在一個他認為的「懦夫」面前示弱。
    可是卻不知怎的,自從他跟蔡水擇在「老林寺」一役後,腦裡老是混混沌沌,心裡總渾渾噩噩,慵慵懶懶的,很愛困覺但一合起眼皮,就會夢(抑或是見到)到一個臉上有疤的甜美女子。
    ——難道是那一戰裡,他的穴道因受「無夢女」挾制,反抗之下,發動「反反神功」,兩人一時竟黏在一起,分不開來,到最後雖然還是祉開了,但到底是不是她身上(心裡?)有些什麼,還未曾在自己體內扯掉;而自己也有點什麼,留在她那裡?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但他常困。
    常想念她。
    常夢見她——以致他分不大清楚:究竟是因為常睡而常遇見她,還是因為他要常遇見她而常常困著。
    不過,他倒很討厭自己:竟在這重要而重大的關頭,居然睡著了。
    ——雖然只要稍有風吹草動,他即能警省,但在這要害關頭居然還有失神現象,他已覺得是奇恥大辱了。
    不過這一次他做的是噩夢,並沒有夢到伊,因此使他更是煩躁了。
    所以他凶凶咄咄地問了回去:「你看什麼!?」
    他最不喜歡別人在他累的時候、睡的時候望著他。
    ——自從「老林寺」一役後,蔡水擇曾給趙書四踢傷了額傷仍未痊癒,能活過來已算奇跡,臉上不知哪根筋可能給踹壞了,臉歪歪咀斜斜的,身體常常發出臭味,頭髮也日見焦黃稀疏,成天有這樣一副不該笑時的慘兮兮笑容,張炭也懷疑他在笑時是不是真的在笑,在看東西時是不是真的在看。
    蔡水擇好像一直在等他醒來,但又一直沒敢驚擾他——他知道張炭既看不起他,也討厭他,更未原諒他。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蔡水擇把聲音壓得很底。
    「怎麼?」
    張炭裝得毫不重視地問。
    「這兒好像沒事,但外面的人,作了很大的調動,如果我沒有弄錯,他們正在佈陣。」
    「佈陣?對付我們用得著那麼大陣仗?」
    「不需要。」
    張炭的懷疑是出自於「自量」。
    蔡水擇的回答更是「實在」。
    這樣一來。兩人的話就能更快地接近主題:
    「你是說……外面樓子裡人手的調動,不是為了我們?」
    蔡水擇神爭凝重地點頭,但臉上依然不改那詭異的笑容。
    大堂內才幾根大火獵獵晃動,以致巨大的陰影投射在二人臉上不住躍動,看去更是詭幻妖異無與倫比。
    張炭深吸了一口氣。
    「你的意思是:對付我們,只要白愁飛出手便可以了,用不著那麼勞師動眾。」
    「就算鬼見愁不出手,他手上不管是雷媚還是『平安吉慶』。對付我們也綽綽有餘。」
    「那麼,他們不是為了我們.又在我們進入樓子裡之後才調動主力,莫非是……」
    ——要不是為了他門,還會為了誰?
    「所以不管是發生什麼事,」張炭馬上作出了反應和推論:「都不要驚動小石頭。」
    這次蔡水擇搖首。
    臉上依然帶著那半個詭笑。
    張炭一臉不高興:「為什麼?難道要王三哥來送死麼!」
    「你別忘了,我們是為什麼而進來的?」
    「……溫姑娘!?」
    「對。」蔡水擇慘笑道,「假使我們能為了她而甘送羊入虎口,要是她有難,王老三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的。何況,溫姑娘在他心目中的份量何等之重,而且她也是蘇樓主的師妹……」
    張炭悚然一驚。
    此驚自是非同小可。
    「這樣說來,溫柔豈不是……」
    他抬頭上望。
    白樓頂層「留白軒」燈火依然溫暖,然而溫柔卻是不是已陷險境之中?
    蔡水擇笑意更詭,眼神裡有比夜色更深重更黑的隱憂。
    這時候,在「留白軒」裡的白愁飛,已決意要盡情蹂躪這一朵妖艷的鮮花,但他一時猶未決定:到底要滅了燈痛痛快快地干她一番,還是讓燈亮著仔仔細細清清楚楚享受這個女子,以致日後能記得每個淫辱一個美麗純潔女子的細節。

八八:處子之身


    在離「金風細雨樓」不過五里之遙的「象鼻塔」,「挫骨揚灰」何擇鍾還在呆呆地守著進出的要道。
    山於太過無聊。他只好看自己的掌紋,翻來覆去的看,眉皺了又舒,蹙了又展,卻還是看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這時,「象鼻塔」裡出去的人,陸續回來了:象鼻塔就好比一個親切的大家庭,在外面痕蕩夠了的孩子,始終還是要回到家裡來的。
    這次回來的三個人,是「象鼻塔」裡三大精英分子,他們在白天分別給派出去,執行王小石一項佈署:
    他們是:「獨沽一味」唐七昧、朱小腰和「活字號」溫寶。
    他們說說笑笑,正跟商生石、秦送石、夏尋石等閒聊,經過何擇鍾身邊,看他在審視自己的掌紋,不免覺得好笑。
    朱小腰故意把他的厚厚沉沉甸甸重重的手掌翻了過來。笑說。
    「來來來讓我跟你瞧瞧……」
    她本曾淪落青樓,會客人多了,自然懂得一點相人之法,掌相面相、也頗知法了,本來見何擇鍾憨得可愛,正想相陷幾句,但這一端視,只見此人厚實掌心,有三道深深如刀雕的紋,其餘什麼都沒有了,登時無以發揮,知道眼前這人是個吃飽飯沒事幹至多是努力睡覺,別說是大起大落大成大敗了,就連胡思亂想也付諸闕如的悶人,當下只好啐了一聲說:「哈!真簡單!日出日落,吃飯上床蓋被子,還看什麼掌相!」
    何擇鍾也不以為意,只咕噥道:「人生裡本就至簡單不過,生老病死,站起來、躺下去,管那麼複雜幹嗎?」
    朱小腰只一笑,隨意地問了一句:「小老唐和黑炭頭呢?不是輪到他們換班的嗎?」
    何擇鍾正想回答,溫寶卻笑了起來:「咦嘿,朱聖主居然這一回掛念起咱們的巨俠起來了,看來,唐大巨俠這一趟功夫和這一番苦心倒沒白費哩!」
    朱小腰瞟了溫寶一眼:「你再油腔滑舌的,我就替你改一改字號。」
    「改字號?根據河洛理數吧?」夏尋石居然聽到了也過來湊熱鬧,「是根據河洛理數改名字吧?我也會一些。」
    朱小腰粉臉肅然,媚目含煞:「我只替他改一個字。」
    溫寶哈哈笑道,「當然是『寶』字了。難道改我的姓不成!」
    「你是『活字號』的吧?」朱小腰忽問了這一句。
    「是……」
    溫寶還未回答完,朱小腰已說:「我替你把『活』改成『死』!」
    溫寶嚇得直吐舌:「嘩,嘩,嘩,朱聖主,我只開開玩笑而已,你也犯不著如此認真吧?」
    溫寶的樣子倒活像只元寶,笑眉尚悅目,跟人笑鬧慣了,彷彿一天不作弄人一下倒沒了個性似的。朱小腰跟他也鬧慣了,知道不能給這種人開頭就佔了便宜,所以更咽咄逼人,處處得理不饒人。
    忽聽唐七昧低聲疾道:「暖,你看!」
    眾人看去,只見一仿似人臉、十分靈黠的紅狐,一隻深眸正在街角黯處幽幽地看向這兒,帶點兒憂恫的藍。
    朱小腰認得這是她上次在「小作為坊」店裡放生的紅狐。
    那頭狐狸也在看她,目光裡似透露了一種人的事情,依依不捨。
    朱小腰一向不與人親善,就算對顏鶴發有一種莫名的依戀之情,也僅止於深藏心底際,對這頭紅狐卻產生了一種極大的親切,彷彿她是這紅狐前世,而這紅狐正來看它自己的今生。
    人狐對望了一下,人有一些恍惚、狐有一些兒畏縮。
    然後,這紅狐狸便沒人街角,消失不見了。
    ——也不知它是怎麼進入這人口雜沓之地的。
    ——它是一直躲在這兒?剛溜了過來呢?
    毫無來由的,朱小腰忽然念起了唐寶牛——這心情像是一個輕細的召喚。
    輕細而深刻的召喚。
    (也許是因為當日她在「小作坊」遇伏時,唐寶牛也曾出力救過她和狐狸之故吧?他還為她負了傷。)
    所以她又記起了剛才還沒得到答的問題。
    「大方、小唐、黑炭、風火輪他們都到哪兒去了?」
    她再次問何擇鐘。
    「發生了什麼事?」
    吳諒敢情也發現不大對勁的樣子、於是低問蔡水擇和張炭。
    張炭蔑了蔑咀,「上面可能有事,咱們再藉故上去鬧一鬧。」
    「剛才不是看過了嗎?沒事別惹事。萬一動起手來,不但吃不了兜著走,只怕溫柔也吃虧在眼前呢!」
    他顯然十分反對。
    「我就怕她已經吃虧了。」
    蔡水擇沉聲說,張炭已經站了起來。
    正在監視他們的利小吉、祥哥兒、歐陽意意立即有了警覺。
    「什麼事?」
    「我要上去。」
    「剛才不是上去過了嗎?」
    「我有件事物,忘了交給溫姑娘。」
    「『留白軒』是樓主重地,豈讓你說來便來,說去就去,上上下下沒止休的!?」
    「溫姑娘是你們樓主的貴賓,哪有不許她同來的人見面說話的道理!我們也是人客呀!」
    張炭與祥哥兒爭辯了起來。
    歐陽意意卻慵懶他說:「什麼東西?讓我替你交給她。」
    「是貴重物品,萬一有個什麼閃失,」張炭冷笑道:「你可擔待得起?」
    歐陽意意變了變臉,卻沒發作,只說:「好,我先上去請示一下。」
    其實,在這一剎,他心裡卻裡我能得樓主下令,就把你殺得個餵狗扒灰的!
    蔡水擇長身一步,說:「請讓我們一齊上去。」
    歐陽意意道:「不可能。」
    吳諒道:「那就讓我們其中一個上『留白軒』。」
    祥哥兒道:「不可以。」
    張炭眼珠一轉,委屈求圭他說:「那讓我們轉托你問溫姑娘一句話,總可以吧?」
    歐陽意意尋思了一下,一時舉棋不定,利小吉道:「你且說說看。」
    張炭頓時笑逐顏開,「拜託你們問問:溫姑娘要不要我們馬上把『吞魚集』送上來?」
    利小吉怔了一怔,朱如是問:「『吞魚集』?」
    張炭道:「對,是吞魚集。」
    「什麼玩意?」
    「不方便說。」
    「不說不勉強。」歐陽意意心忖:反正問問也無妨礙,便說:「好,就替你問間。不過,我不一定間得到結果來。」
    張炭涎笑道:「怎麼可能?他們就在樓上,歐陽護法這一問,沒有問不出答話來的事。」
    「誰知道?」歐陽意意故意讓他門急那麼一下,「也許他們已上了床、睡了覺呢!」
    白愁飛正把溫柔抱上床去。
    溫柔恬睡過去一般,美麗的酡紅仍輕輕點絳在她臉上,好像發夢也夢見糖果一樣的甜。
    誰也看不清楚她是給點倒的,還以為她只是睡了過去。

八九:玉潔冰清


    朱小腰聽罷了何擇鐘的轉述,只知道溫柔離開了「象鼻塔」,張炭、蔡水擇、吳諒三人都跟去了,唐寶牛和方恨少則跟王小石等一大早就出去了,除了白愁飛來瓦子巷鬧過一場之外,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別驚險的事。
    只不過,她仍是覺得有點憂心怔忡。
    她忽然問了一句:「溫柔離開這兒的時候,穿的是什麼服飾?」
    何擇鍾這可答不上來。
    他一向沒有留意女人的裝飾。
    但夏尋石雖然沒聽見溫柔跟張炭等人的對話,卻留意到了溫柔的穿著,於是說了分明。
    「也就是說,溫柔是有刻意的打扮過了?」朱小腰整著秀眉,想、尋思、並且說: 「她會去哪兒?」
    然後她轉身望向溫寶和唐七昧,發現平時戲濾的溫寶,現在變得神色肅穆;平常冷漠的庸七昧,此際神情也很繃緊。
    ——是不是三人都有著同樣或相近的憂慮?
    憂慮是什麼?
    那是對未發生和將臨的事懷有一種疑懼。
    ——只不過,大多數的優慮其實都不會發生,如果你把你過去所優慮會發生的事作一統計,基本上,有九成都是妃人憂天、白擔心一場的。
    只不過,人無近憂,必有遠慮;若無遠慮、也必有近憂。
    ——那麼,唐寶牛和溫柔等的「不知所蹤」,是他們的遠慮,仰或是近憂?
    白愁飛強把直欲燒噬那五潔冰清胴體的慾望,以木壓火般地抑下,然後轉身、聳眉、深呼吸,然後去開門。
    他知道是「自己人」在敲門。
    而且是有「緊急的事」。
    ——因為那敲門的暗號。
    暗號是不動聲色地透露了許多事,但不是「自己人」就不能理解它的意思。
    但這一刻間,白愁飛為壓抑下去的慾火,而生起了恨不得把騷擾他的人殺悼的衝動。
    世上有幾種慾望是難以壓抑的。
    自由!
    權力!
    金錢!
    性慾!
    開門。
    是歐陽意意。
    歐陽一眼看到白愁飛的臉色,雖然對方沒有表情(至少沒有表示出高興還是厭惡,歡迎抑或是憎恨),但他已感覺到:有話快說,不可勾留。
    此外,他也一眼瞥見,在榻上恬睡而腰身胸脯曲線分外誇張動人且矚目的溫柔。
    這就夠了。
    他什麼都瞭解了。
    他也是男人。
    「那三個傢伙想要上來。」
    白愁飛冷哼一聲。
    歐陽意意立時明白,已不必說下去了。
    但他還是多問了一句:「他們有話要問溫姑娘。」
    白愁飛悠然轉首,向床上靜睡的溫柔望了一眼。
    歐陽意意也隨白愁飛的眼光望去——他一早已發現溫柔躺在那兒了,不過、既然白愁飛明顯且有意讓他知道溫柔是毫無拒抗地睡在那幾.歐陽意意也立即表示自己留意到了和羨慕之意。
    有些男人喜歡別人知道他又佔有或獵取了一位(尤其是美麗的)
    女子,他們極樂意讓人(甚至於方百計的讓人)知道。——其實也不止是「有些」 男人,而是「大部分」男人皆如是;並且也不只是男人如此,女人常亦如是:她們「宣揚」的也許不是她又跟一個男人有了深刻關係,而是「炫耀」又多了一個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所以,當歐陽意意一旦表達了欣羨之情,白愁飛的煞氣立時就轉為得色。
    「你看……還有什麼需要在這時候問明的嗎?」
    歐陽意意即時笑了:「要問,也只有白樓主自己去問了。」
    然後他討好地笑著說:「……小心哪,這之後,溫姑娘要間您的事幾,還多著呢……」
    他居然向白愁飛提出「警示」。
    ——只不過,這時候這樣子的「警告」,男人都愛聽。
    所以,此際,白愁飛對這平素不動聲息、喜怒不形於色、不大愛說話的歐陽意意,也大有好感起來。
    (……噫,平時這人不大表態,所以總防他點,這次看來,他也是醒目之人,不妨予以重任……)
    歐陽意意下樓之前附加性質地問了一句,「……要是那些塔子裡的人要衝上來尋釁呢?」
    「且拖著,要拖不下來,就——」白愁飛用手作勢,做了一個劈砍狀:「我已經吩咐梁何如何應付了,你們跟他配合便可。」
    歐陽意意詭笑告退:
    「……樓主請放心,這時候已沒什麼要事,最重要的,還是樓主好好享受,靜靜處理自己的事。

九十:血肉之軀


    朱小腰、唐七昧、溫寶三人都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即請人迅騎聯絡負責監視天泉山 「金風細雨樓」一舉一動的「掃眉才子」宋展眉、以及負責監察「六分半堂」有何舉措的「破山刀客」銀盛雪、和負責打點朝廷、禁軍、蔡京勢力一路的「今霄多珍重」戚戀霞等三方面人手,探詢可有見過溫柔、張炭、唐寶牛等人的行蹤。
    溫柔這時當然身處險境。
    她的「險」是「失身」之險。
    張炭也正值危機。
    他的「危」是身陷於「風雨樓」。
    唐寶牛和方恨少亦身逢鮑境。
    他們的「絕」是,不是怕朋友兄弟不來援,而是生怕兄弟朋友來救而牽累了他們!
    「老唐。」
    「嗯?」
    「我們這輩子,也算活得痛快,對不對?」
    「宰相、皇帝,全吃了咱們的苦頭。咱們這雙拳頭,揍過天下最惡的人,救過最好的人,咱們沒白活,也總算沒活得不痛快的!」
    「對,正應合了一句話。」
    「什麼話?」
    「——死而無憾。」
    「對,只要生能盡歡,死便無憾了。」
    「既然這樣,」方恨少笑笑,」咱們不如去死吧!」
    唐寶牛怔了怔,摸著他的大鼻頭,慘笑道:「——死!?」
    他一向都以為,自己比方恨少這輕薄書生更高大、豪壯、頑強、氣盛、視死如歸,理應是他份內的事,卻沒料今回兒是方恨少先行提出。
    他覺得很愕然。
    也很有點「去臉」。
    「你覺得現在咱們的情形怎樣?」
    「給人逮住了,像兩隻待宰的豬——只不過,你皮薄一些,我肉厚一些。」
    「不過,說實在的,咱們哥兒雖是給人抓起來了,但待遇如何?」
    「待遇?嘿,憑良心說,除了動彈不得外,我們給服待得大爺似的,在江湖上浪蕩這些年了,這門子福算沒享過。」
    「試想想,咱們剛揍了的是誰?」
    「皇帝老子,姓蔡的龜兒子!」
    「打了這兩個天底下第一第二的人,咱哥兒還可以這樣混活下去,天子竟有這樣便宜的事嗎?」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你還不懂?」
    「你吞吞吐吐是什麼意思嘛!麻煩死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更何況是禮下干囚,而這份禮又是蔡京這狗老頭送的。你想,假如你是天子,或者我是天子,你我會任由人打一頓而不好好整治整治嗎?」
    「你是說他們另有圖謀?咱們能給他謀個什麼?要錢沒錢,要權沒權,要命倒有一條——」
    「只怕人家要的不止是咱們的命。」
    「莫非……」
    「咱們是餌,他們善待我們,必是要放長線、鉤大魚。」
    「那麼,大魚是……」
    方恨少這回不說話了,只默默頷首。
    唐寶牛也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才幹澀地笑說:「大方,你說的對,咱們這輩子,活得沒不快意的,犯不著當死不死。連累弟兄。你說是不是?」
    「是。」
    方恨少的聲音像蚊子一般細微。
    「怎麼了?」唐寶牛反問,「你倒怕死起來了?」
    方恨少道:「坦白說,我想活。」
    「你……」
    「活著多好。活著、可以發生那麼多好玩的事,有那麼多的感覺。
    有你那麼好的朋友,有……如果不到非死不可,我是決不願死的。人家是視死如歸,我卻是寧願變作只龜也不願死。」
    「——那你寧願當縮頭烏龜不成!?」
    「當烏龜也無妨,至少能夠活,活著就好。可是,讀聖賢書讓我知曉:朋友間要講 『義氣』;行走江猢多年,我得到也只一句話:要重義氣。義氣是什麼呢?我想就是對朋友要做對的事、下要出賣朋友、要在適當的時候幫助朋友。如果害死連累朋友,而對自己也一無利益,那我倒不如就此痛痛快快地死掉好了。」
    唐寶牛聽了方恨少這番話,不由垂下了頭,握緊了拳頭。
    「不錯,我很想活,」方恨少喃喃地道:「但如果要活下去得要傷害很多朋友,我就不想活了,我死了算了。」
    唐寶牛靜默下來。
    「你呢?」
    方恨少悠悠遊游地但也萬念俱灰地問。
    仍是沒有答腔。
    「你怎麼了?」
    他發現唐寶牛正在飲泣。
    「你這男子漢大丈夫的不龍吟虎嘯也礙狗吠狼曝,卻像貓哭鼠泣的算啥!?你還算男人啊你!?」
    這樣一說,唐寶牛反而嚎啕大哭起來,呱狐大陶,哇哇大哭,掏心捏帥的捶是肺的,還命方恨少乾乾淨淨的衫袖來往他眼淚鼻涕的臉上揩拭,哭得就像個淚人兒似的!
    方恨少厭煩不已,只想把他扯開:「你男還是女的!哭爹哭娘的,不敢死的就拉倒,你不死我一個兒死算了……」
    「我實在很捨不得死……」
    唐寶牛仍在哭。「我天天吃飯的時候,都有閃過這個念頭:有飯吃該多好。我常常看到美女的時候,都想過,有美人看多好。我時時跟人打架把人打倒的時候,都省起:我還活著多麼好。但現在卻要我死……還要我殺死自己……我不想死啊……死了這一切美好的都沒有了……」
    「這也難怪,螻蟻尚且貪生……」方恨少唏噓不已:「你不想死的話,就不要死好了。」
    「我是不想死,」唐寶牛哀痛地道:「可是我不得不死。」
    方恨少聽得一震:「你……死?」
    唐寶牛沉重地道:「連你也為不出賣朋友而死,我卻不能為朋友而死,天下間焉有是理?」
    「你……」
    「怎麼?你瞧不起我,以為我真不敢死?天下怕死的人多著呢!我唐寶牛就是一個!自古艱難惟一死,我連死都豁出去了,就沒啥可怕了!」
    「我……」
    「什麼你你我我我的,我以為自己已夠娘娘腔了,看來你比我還婆婆媽媽得多呢!」
    「我倒小覷了你。我還以為你貪生怕死,臨陣退縮呢!」
    「死,我是伯極了;生,我也貪極了。不過,要是負了義氣,苟旦偷生,我唐巨俠活下去又有什麼朋友?沒有朋友兄弟瞧得起,我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不如早死早好,痛快了斷成漢子,不負義無愧心,過癮勝神仙!」
    方恨少道:「……我剛才看你哭得搶天呼地的,還以為你——」
    「我哭是跟張炭學的。他說他寧可流淚、不流血。他曾給那對狼心狗肺的任勞任怨折磨得呼爹喊娘的,但就是不屈服,還是好僅一名。這些年來我倒學了他這個,有事的時候喊叫一番,傷心的時候大哭一場,心裡倒舒暢多了。」唐寶牛道。「他的法子倒見效,我哭了這一場,心裡倒是痛快多了!」
    方恨少楞了半晌,接了個話梢說:「——卻不知那黑炭頭和小石頭他們怎麼了?」
    唐寶牛也意會道:「小石頭是一定榜上有名的了,蔡京大概也要對付黑炭頭吧?」
    「既然這樣子,他們又是我們的好朋友——」方恨少眼睛發亮:那不是希望的光芒,而是一種求死的偉大情操,「我們還等什麼呢?」
    「對;我們還等什麼呢?」唐寶牛毅然他說,「就趁我們還能夠死的時候死了吧!」
    他們雖然不能動彈,也不能傷人,甚至連傷自己也不容易,但他們還可以說話,還可以哭,即就是說,他們至少可以咬斷自己的舌頭尋死。
    他們意志已堅。
    死志已決。
    卻沒料「砰」的一聲,通風口的網罩網給震飛起來,兩人倏地進入「機房」內。
    唐寶牛和方恨少乍然還以為是救兵趕到,隨後才知兀然潛入的是任勞和任怨——這兩個他們剛剛才稱之為「狼心狗肺的東西」!
    兩人一進來,唐寶牛和方恨少便想死不了了。
    ——想死也死不了。
    因為兩人運指如風,又封二人幾處穴道,使他們連話都說不出來,而且還給他們嘴裡套上軟箍,使他們的牙齒根本咬不著舌頭。然後兩人這才滿意了,對已完全失去抵抗、動彈、掙扎能力的人獰笑道:
    「你們現在已死不了了吧?」
    「你們的話,我們全聽了。這通風口也正是通訊口,你們說什麼,我們就聽什麼。」
    「你們猜對了,我們不殺你們、不整你們,是為了要你們完完整整的,好讓你們那班跟你們講義氣的兄弟朋友手足來相救,而我們就只等著一同打盡。」
    「至於這位唐三藏,上次在牢裡沒把你和張炭整死,這次,我要你眼見黑炭頭還有其他為你賣命的傢伙一一為你喪命,這才讓你死,夠意思了吧?」
    「你們若不想死,只有一個法子。」
    「一條路。」
    「這兒有一張自白書,你們簽個名畫個押下去,那就能保住狗命。」
    「至於裡邊寫的內容,反正是事實,說出來也無妨。那是表明主使你們行弒皇上和相爺的是王小石,整個『象鼻塔』裡的人都是同黨,就這樣而已。」
    「你們若不想在後天就人頭落地,就得在這自白書上簽個字。」
    「——你們不簽也沒用,反正,你們一旦押上刑場,王小石那干光衝動沒腦袋瓜子的傢伙,必定會來救你們,他們一出現,就死定了。就算他們不救你兩個活寶兒,也沒關係,我們自會替你畫押扣印,你們人頭落地之後,遲早也會辦了在『象鼻塔』裡造反的那干亡命之徒。」
    「你們再硬,到底也是血肉之軀,吃不消這皮肉之苦的,還是趁早聽命、認了吧!這樣我們也省事些,你們也少受些苦。」
    「怎麼樣?你們已沒有再好的選擇。」
    任勞、任怨對著任憑宰割的方恨少、唐寶牛二人,像兩名久餓的人看著兩碟烤熟了的雞,興奮得眼裡掩抑不住狠相與狼相。
    「你們說不出話?那也不打緊。眨一下眼睛,就是不答允。霎兩次,就是同意了。記住,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希望你們別霎錯了眼睛,也別瞎了眼、蒙了心。」
    「小心,你們只有一對眼睛。」

九一:我愛你


    很快的,唐寶牛和方恨少都作出了反應。
    方恨少立即眨眼。
    眨一次眼。
    唐寶牛則不然。
    他霎兩次。
    這連任勞任怨都覺得驚訝。
    所以他們望定唐寶牛,要他再「表演」一次。
    唐寶牛果然又眨了眼。
    一次。
    停。
    又一次。
    ——總共兩次。
    對,沒看錯。
    「兩任」互覷了一眼。
    這回卻連方恨少也感到驚疑不信。
    然後才覺得怒忿。
    任勞乾咳一聲,道:「你肯簽押?」
    任勞望向任怨。
    任怨說:「你想說話?你有話要說?——要是,眨兩下;不是,眨一次。」
    連霎兩眼。
    「好,你有話就說,可是別玩花樣,否則,我擔保剜掉你兩隻眼睛。」
    他解開了唐寶牛的「啞穴」,又讓他一隻手(當然只是手指)可以活動。
    「你別殺死自己——」任怨盯著他的嘴巴和五指,再次提出警告。
    「你一咬舌,我就敲掉你所有的牙齒;你一動手傷害自己,我就剁掉你的手指。」
    唐寶牛居然十分聽話。
    他看見那份「自白書」。
    看完了,不吭聲,只乖乖地畫押簽字。
    之後他又乖乖地放下筆,乖乖地看著如臨大敵的任勞任怨。
    他這麼乖,那麼聽話,反而使任勞任怨都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怎麼?」任勞問,「你不是有話要說的嗎?」
    「是。」
    唐寶牛平心靜氣他說。
    「那你說吧。」
    任勞仍盯著他的口,以防他一口咬斷自己的舌頭。
    「真的要說?」唐寶牛瞟了方恨少一瞥。
    「說就說——」任勞橫了方恨少一眼,「你怕他能把你怎麼?」
    唐寶牛一直都非常吞吞吐吐:
    他說的聲音很低,任勞任怨都聽不清楚,於是湊過臉去——不過仍是十分提防、非常謹慎。
    「我……」
    「什麼?」
    「我……唉……你……」
    「你放膽說吧,聲音響亮一點!」
    唐寶牛忽然旱雷似地吼了一聲:
    「我——愛——你!」
    兩人都給震了一下,任勞刷地變了臉,唐寶牛哈哈大笑不已,方恨少聽了,臉孔笑不出容顏來,也笑得盈了眼色。任勞一手拿過了那張「自白書」,只見畫押處唐寶牛竟寫了些又粗又肥又亂的大字:
    「我就愛操你祖宗二十八代!」
    任勞一伸手,已重新點了唐寶牛的啞穴,任怨也出手封了唐寶牛那只惟一活動的手,任勞已發了狠,要狠狠地整治唐寶牛,任怨卻阻止了他:
    「別逞了他的意。」
    「給他一點教訓,」任勞則不以為然:「打掉他幾顆牙齒,砍掉他兩三恨手指,總可以吧!」
    「不,相爺要他完完整整,他越完整,就對咱們越有利。」任怨說,「你記得當年 『淒涼王』就是激怒的我們,受了點教訓,結果諸葛老兒藉我們濫用私刑之名,將『淒涼王』編配入刊部,反而趁此保住了他,咱們因而不便再動殺手,便宜了他——這次茲事體大,咱們怎能又犯在這關節眼上!」
    「是!你說的對!」任勞的年紀雖然要比任怨起碼長四十歲以上,但對這個年輕人卻一向畢恭畢敬,言聽計從,「這口烏氣只好暫時忍下來好了。我叫劊子李下刀留些情,留點氣,讓他們不得好死。」
    要知道劊子手殺人下刀,講求快利,頭斷人死,還要連一層皮,以致殮葬時不致全然「身首異處」,最忌是就是「留情」、「留氣」,這樣一來受刑者便會身受慘苦卻斷氣不得,殘忍無比。任勞要劊子手老李砍頭時留氣留情,那是歹毒致極的做法,當真使人「不得好死」,「求死不能」。
    任怨淡淡一笑。
    他的笑猶如浮光掠影。
    別人看不到他的笑:他的眼裡沒有笑,他的嘴唇也沒有綻開笑,甚至整張臉也不見笑容,只不過在這瞬間裡他細皮滑肉的臉上法令紋現了一現、深了一深,才讓人省覺他剛才是笑過了,陰惻惻的,而且帶點險。
    「要對付他們,還不必要熬到那個時候;」任怨斯斯文文地彈著指尖,彷彿他那不沾陽春水的十指,彈一次便足以引人相思一次,「你還記得吧,我們當日在『發黨花府』,施了一種功力,讓他們開口說出了本是我們要他們說的話,使他們幾乎鬼打鬼、互疑互猜、幾乎內鬥。」
    「那是『十五鑽』奇功,天下間,惟有師弟你第一;」任勞討好他說,「當時若不是王小石走運,他也會折在師弟你這一記殺手鑭下。」
    「我的殺手鑭可不止這一個。」任怨冷哼一聲道,「我還有『十六鈣』。」
    「十六鈣!」任勞眼睛立即亮了起來,「那是使人五臟六腑盡傷重,縱華陀再世,決也回天乏術,但外表一點卻也看不出來的絕門奇功!」
    「對!」
    任怨陰陰一笑。
    任勞馬上明白了。
    ——當日,夏侯四十一就是想得到這種盡廢其內但又不形於外的奇藥,而致跟天衣居士結怨,而今竟已給任怨練成了一種奇功,雖然性質不一,但更是效用!
    他一張臉因奮亢而通紅,因而顯得眉須更銀更白,彷彿像位南極仙翁,慈和寬容地望向唐寶牛和方恨少,眼金金就像看到他最好的朋友、最佳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