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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師、太師和太師父

 七九:機括
    頭有多大?
    這也說不準,因為,有人的頭大一些,有的小一些,但大小之間的差距總不會太離譜。
    也不見得頭大的人一定很聰明,頭小的人就愚蠢。當然,也有頭大無腦的笨人,只不過,常用腦筋的人自然在比例上頭大一些,主要是因為四肢不見得便會太發達之故;比較多作勞力的人,四肢當然發達些,相形上,頭就較投閒置散了。
    頭大也沒有用,最重要的還是腦。腦控制了一切思想和行動,只不過,人類迄今頂多只活用腦子功能只有百分之五,其餘未善用的,確如宇宙一般浩瀚、神秘、未可限量。
    不過,今天,誰也沒王小石的頭大。
    他今日幾乎是在他過去半年裡最頭大的一天!
    也是京城裡最「頭大」的一人!
    自從在「神侯府」裡聽到那大消息後,他一個足有三百個大!
    王小石之所以久久未返「象鼻塔」,以致一直仍未得悉溫柔竟赴「金風細雨樓」的事,乃是因為他正執意在「神侯府」等消息。
    ——消息終於有了。
    「三劍重」及新拜無情門下的「一刀僮」終於回來了。
    無情神情頹喪,精神發頓,宛似打了一大場仗(而且還肯定不是勝仗)回來。王小石從來沒見過這殘廢的人這麼沮喪過。
    可是無情一開口就安慰上王小石。
    「你不要擔心,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只不過……」
    王小石的心立即往下沉。
    因為他年紀雖輕,卻飽歷人情世故,他深知道一個人之所以能安慰別人,首決條件他的情況要比那人好些,才安慰「得起」。
    ——也就是說,無情雖遭逢不少的問題,可是,他自己要面對的問題,肯定更大,更加艱巨!
    所以他單刀直入就說:
    「唐寶牛和方恨少到底惹上什麼事了?」
    無情知瞞不住明眼人,也開門見山便說:
    「他們闖入『八爺莊』。」
    王小石吃了一驚:「他們暗殺龍八!?」
    無情歎了一口氣:「是龍八就好辦了。」
    「不是龍八?」
    「不只是龍八,今晚『八爺莊』裡,連重貫、王黼也在那兒。」
    「這般大陣仗,只怕米蒼穹也會在那兒壓陣了。」
    無情居然點頭:」他真的就在那兒。」
    「什麼!?」王小石跺足道,「他們真的敢狙殺米有橋!?」
    無情又歎了一聲。
    這回的歎息更長。
    「他只是米公公,那還不十分難辦。」
    「什麼——!?」
    王小石目瞪口呆:「難道——他們——竟然——」
    無情點點頭。
    這回,連追命鐵手冷血,都得同時歎了一口氣。
    「這……」玉小石差愕莫已:「難道、他們、竟敢——」
    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他們不敢的事。
    ——很多人都說他們無悔、無畏、無愧,以為是勇敢精進、大丈夫的氣概,其實不然,其實一個人什麼都不怕,一點都不知慚愧,做錯了事也不懂自省後悔,那只是非常恬不知恥、不負責任,不敢面對現實的人。
    這種人,本就跟大勇沒什麼關係。
    很多人以為俠的精神就是:知具不可為而為之,其實這一點也沒有了不起,明知其不可為而為,寇賊採花盜都猶而為之,以武犯禁,誰還不會?——不過,知其不可為而義所當為者為之,那就不容易了。
    ——那就是說:雖然知道不能做,但為了義氣道理,不得不做,不們任何犧牲也非做不可,這才難得。
    如果是不仁不義的事,反而要不為——人先能不為,而後方可以有為。
    有勇氣拒絕去做一些害人利己的事,才能真正做出偉大的事業。
    這才是真正的俠義精神。
    「——那麼這一趟唐寶牛和方恨少做的是什麼事呢?
    他們做了什麼?
    老實說,他們自己也不大知道。
    也許,他們真的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也就不敢做了。
    唐寶牛和方恨少打倒了萬里望和陳皮後,氣勢正壯。
    方恨少問唐寶牛:「你想不想做大事?」
    唐寶牛回答乾脆:「想。可是光想沒用。」
    「想就去做呀,做了就有用了。『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著見之,見之不著知之,知之不若行之——』」
    「你說什麼?」
    「這是荀子的後,你居然沒聽過?」
    「荀子是誰?他賣竹筍的吧?說那麼深奧的話,真是陰騭!」
    「荀子你都不懂!他與孟子齊名,曾在齊國三度出任祭酒,對『六經』的修訂建有大功……」
    「六經?我們做大事,你來談佛經?還是發神經?」
    「唉呀,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明白什麼著?」
    「三代不讀書,不如一窩豬。」
    「你罵人?」
    「我罵蠢人。」
    「你別以為我不會聽!那個損人的傢伙是說:光知沒有用,還得要行,最好知行合一!」
    「……原來你聽得懂……嘿嘿,人不可貌相也!」
    「說了一大堆雜七雜八的,為啥不乾乾脆脆的就說:實行比知道史重要!?乾淨利落,不必一大堆豬羊貓,什麼老子孔了孟子荀子手指腳趾還魂紙的1」
    「好,跟你這草包,只好不掉香包,直話直說,話給直娘賊聽了!」
    「好哇,你這可是罵人了!」
    「別動氣嘛,咱們應該聯合起來,做點大事給沒瞧得起咱們的四大傻捕和小石頭瞧瞧才是正事!」
    「怎麼做?他們又沒邀我們…起去幹?」
    「他們不要峭們一道,咱們就啥事也不能做?大隻牛,不,唐巨俠,那你也太看扁自己吧?」
    「我怕?海爪子變山那麼大我也不怕!猛虎不在當道臥,困龍也有上天時!想當初小石頭沒回得京城來,誰也沒為他說好話,就我唐英俠逢遇著人罵他,就跟誰擂,死一場就當交個知心友,嘿,嘿,他於啥些大事,卻也不把我唐大巨預算在內!」
    「誰不是那樣!他還是通緝犯、黑頭黑臉的時候,人家貶一句,本公了不是三五個嘴巴子賞他?所以咱們乃英雄行險道,富貴似花枝:
    要得驚人藝,須下苦工夫:打得老虎死,大家有肉吃……」
    「喂,你到底又要什麼啊?」
    「……一句話:咱們去做大事!」
    「什麼大事?」
    「咱們先行幹掉一個重要人物,讓他們吃驚吃驚。」
    「幹掉人?有誰那麼深仇大恨呀?」
    「嘿嘿……龍八。」
    「龍八?他倒是不做好事、狐假虎威,該殺。」
    「——殺倒未必。他好歹也是個朝遷官;殺了麻煩,揍一頓可洩心頭之憤。」
    「好啊!」
    「那就走呀!」
    「——不行!」
    「又怎麼了?」
    「怎麼找龍八?他這個人仇家多,狡似狐,老是東躲西匿,找他可不易。」
    「到他家裡去啊——家有當官的人還有不好我的!」
    「一路殺進屋裡?只怕傷人多,獨是他一早聞風溜了。」
    這回倒是唐寶牛比較審慎。
    「這倒不勞你拳頭打十個八個狗腿鷹爪,我包準有辦法自出自人,靠近他眼邊,再一拳把他鼻子打成一截鼻涕如何?」
    「直出直入?八爺莊可難不倒我唐少大巨俠,但他身邊混飯吃的傢伙倒有幾個算是充得上陣仗的。」
    「你少擔心,他那狗窩狐窟就當是大埋伏,但機關縱控在咱們乎上,有鑰匙還怕開關不了機括?你毋憂啦!」
    「機括?」
    「告訴你。」方恨少洋洋得意地自白衣襟內掏出了兩面金牌:「我在剛才那兩個狗不下蛋的傢伙身上,搜到了這兩面出入八爺莊無阻的通行令!?」
    這是對的。
    ——機括的開關在他們子裡,既能能行無阻,就如入無人之境,還怕什麼?
    這是錯的。
    ——機括雖然控制在他們手上,但機關一旦發動,他們身在其中,誰還把得住開關?連機關都應付不來的時候,誰敢有暇理會齒輪、螺絲、機括的?
    況且,人生裡的得失,有時殊為難說。
    方恨少湊巧盜得了這兩面令牌,所以真的做成了一件大事轟動京城的大事!
    不過,若是他們一早已計較過去這件事的後果與影響,他們對這兩面令牌,仍視若至室,還是畏如蛇蠍?
八十:機巧


    「八爺莊」防守森嚴,而且還在當晚防守得特別森嚴,自不是有了令牌、就要進便進、要出就出的。
    如果要硬打進去,他們又覺費事,主要是因為:
    一,他們要打的是龍八大爺,也就是蔡京手上一大紅人,亦是橫誇武林、朝野的一大無恥,可不是打他的嘍囉小卒。
    二,如果從外面打起,就算打得進去,龍八也一定望風而逃之夭天,打草驚蛇,反而趕出一群蚊子!
    三,他們自恃身份,才不願跟龍八的手下廝纏——要打,就打頭頭;打頭頭,才算件大事!
    既要不動地聲色地進入「八爺莊」,但又通不過重重防衛,那該如何是好呢?
    「沒問題,」方恨少眉梢、眼梢、咀梢、鼻梢,全浮現了洋洋得意,「幸好你遇著了我。」
    於是他們開始易容打扮,喬裝成一個老媽子、一個小宮女:
    小宮女當然是方恨少。
    老媽子理所當然就是唐寶牛。
    今晚「八爺壓」也真奇怪,非但有很多大內侍衛、禁軍高手、武林好手巡弋著,還有少少太監、宮女,來來往往,看樣子都也有兩下子。
    方恨少眼尖,打了個司膳的老媽子和服侍王侯的小宮女,點倒了之後,在街角陰影後依佯畫葫蘆,把自己改頭換臉了,又跟寶牛裝扮。
    扮了老半天,方恨少說:「得了。」
    唐寶牛乍見方恨少,嘩,眉帶春意目帶笑,含苞花嬌,真比真的女子還美!不禁搖頭歎道:「看來,你還是去當女人省事,難怪平時都文鄒鄒、娘娘腔的。」
    方恨少居然還掩著紅唇兒羞笑:「好說好說,哪有你這般雄武過人。
    這句話,唐寶牛聽得順為合意。
    方恨少雖然叫他穿上一大堆累贅的衣服,又在他臉上塗塗揩揩的,但他還是相當信任方恨少的化裝之法,主要是因為:
    ——方恨少本是「金字招牌」方家的小弟。
    ——「金漆(字)招牌」本來就有「三大絕活」:點穴手法、氣功、以及容易術。
    方氏一族的「易容術」已幾可媲美並且漸將取代以易容木起家的「慕容世家」了。
    方恨少雖然不像話,氣功沒下苦功學好,點穴手法隻馬馬虎虎,易容術也不是方家子弟中最出類拔萃的(倒是他在輕功上的修為,是方家任何高手都難以企及的;他是方家的人,但擅長的卻是「太平門」梁氏的輕功夫;一如梁阿牛是「太平門」的人。但精通的卻是「金漆招牌」方氏一門的氣功內力)但要應付這種「小場面」,已綽綽有餘了。
    他們裝扮成老媽子和小宮女,跟著大隊,實行魚目混珠地混進
    其實,「八爺莊」防守森嚴,饒是如此,要混進去也還真不容易。
    可是唐寶牛和方恨少都僥倖能做到了。
    主要是因為一個理由:
    機巧。
    人生裡,有許多事,只要適逢「機巧」——機緣巧合——就天大的困難,也比較易辦到;若是沒有,就算是輕易的事,也有天大的困難。
    唐寶牛和方恨少能夠混得過去,有很多奇遇、良機、湊巧、際會,譬如裡頭正趕忙著籌點膳食,於是就急召老媽子等過去幫手,唐寶牛因而過了關;一個侍衛統領負責細查進入莊裡的人,卻因為垂涎方恨少的美色,忙著毛手毛腳,給他過了關;另一名把守的太監頭領,本要盤查唐寶牛,卻一見他就嘔吐不止,唐寶牛自己也莫名其妙;還有一次明明已有一名宮女高手有點懷疑起方恨少的身份來,卻恰其時有人呼喊:
    「太師父要耍球哪,還不去張羅!」
    這宮女一聽,不及再細察研判,就勿勿入內打點了。
    唐寶牛與方恨少一半幸運一半機巧、七成天意三成人為的,終於潛入了「八爺莊」 的後園去。
    這兒有三件事是必須要瞭解的:
    一,寶牛和方恨少終於能突破重重戍守,進入「八爺莊」的「後園」固然是十分幸運,每遇障礙都能化險為夷,但其中的確困難重重,步步驚心,其間也有不少趣事,險遇,可是由於這不是關鍵,也不是重點,所以都略過不提。
    二,正是因為防守森嚴,簡直三步一哨,六步一崗,這固然使方恨少、唐寶牛二人覺得另有蹊蹺,故而越發耍深入虎穴,探個究竟。人遇險阻多有三種反應:一是懼而退,二是疑而慮,三是奮而進——方、唐二俠顯然就是第三類人。
    三,他們最後進入的是「八爺莊」的「後園」,不是「後院」。「八爺壓」很大,奇花異石,珍禽靈物,都集中在左邊「後園」,而囚禁耍犯政敵的所在,都處於右邊的 「後院」,囚人的地方,叫「深記洞窟」,這一天,曾遭王小石等人闖入過;左邊的 「後園」,叫做「尋夢園」。
    他們就掉進了這「尋夢園」。
    「尋夢園」是什麼地方?
    ——尋夢園就是一個供你尋夢的地方。
    每個人心中都有他自己的「尋夢園」,每個人都有他們「不同形式」的「尋夢園」:只不過,這偌大的花園,幾乎所有的名花,都在這兒含蕊盛放;幾乎所有的奇石,都在這兒成了或坐或臥的擺議,幾乎所有罕見的馴獸。都在這兒穿梭嬉戲;還有這麼遼闊如茵的草坪,伴著潺潺流水,卻是誰人尋夢的地方?
    ——龍八?
    那個俗人有這般雅興麼?
    ——童貫?
    這位大將軍對強佔民女的慾望遠大於看花看石看流水。
    ——王黻。
    他當然比較喜歡看真金白銀,還有翡翠寶玉。
    那麼,真正在「八爺莊」裡建立那麼一種奇麗雅致的「尋夢園」,卻是供誰人閒逛暇賞呢?
    你說呢?
    ——沒什麼好說的。
    對唐寶牛和方恨少來說,越是防守森嚴,越是困難重重,他們越要去探詢個究竟。
    待到了園子裡,鬧哄哄的,下午陽光和煦,黃暈暈的。迎面一照,照得兩人也有些暈頭脹腦的,只見園子內怕有二、三百人,女的宮娥打扮,燕瘦環肥,玉廁金釵,美不勝收:男的有些是太監裝扮,油頭粉臉,但舉止有度:有的是禁軍戎服,虎背熊腰,精猛悍勇,卻都林立兩旁,氣勢懾人。
    方恨少與唐寶牛兩人對望了一眼,心想:
    ——這是什麼陣仗!?
    兩人愈是好奇,愈不退縮,相偕在前走去,隱約可見草坪上,有七八人,在追逐一順籐球,看誰能將之踢入籠中,便算得勝。
    唐寶牛不禁問:「……追一粒球,用得著這般勞師動眾麼?」
    方恨少忙「及時教誨」:「……嘿,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人生在世,哪個不是在場中你迫我逐粒球兒而已!」
    唐寶牛苦著臉道:「……可是……幾百人整千人看幾個人追一個球,太無聊了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當然不知道,在千百年之後,居然還有幾萬人乃至幾億甚至幾十億人在同時廢寢忘食地看幾個人追一粒球的事。
    「……是有點不妥……」方恨少苦思不解,只好說:「咱走近去瞧仔細點。」
    可是,他們幾乎是立即地給人截住了。
    截住他們的人,是有男有女的幾個人。
    這幾個人,樣子都完全不一樣,有老有少、有丑美,服飾打扮也跟一般內監、侍衛下一樣,但卻仍有一個共同之處。
    ——刀。
    他們身上都有刀。
    他們身上帶著的刀,有的是藏著的,有的直如一把廢鐵,銹蝕斑剝;有的手裡握著,只是一耙小而伶仃的刀。
    單憑這一點,他們跟在場有人,已十分與眾不同。
    ——因為其他的人:不管太監或是侍衛,身上手上,都沒有兵器。
    一把兵器都不帶。
    獨這七、八人可以攜帶兵器。
    看他們的樣子,似有意要截停方恨少和唐寶牛查問。
    方、唐二人,一時也不知如何應付。
    就在這時,卻正好有人走來。
    這兩人,一個亂須滿臉,直比唐寶牛(當然不是扮成女裝的時候)
    還高大豪壯;另一人瞇著眼笑,像一座佛,眉毛卻是開了岔的掃帚一樣,眉都火燒似的叉開來,說話舉止,卻斯文溫和。
    他們兩人正自草坪的嬉戲中走來,略有些喘氣,似正疑要略作歇息,一見方、唐二人,那文官就隨口吩咐了句:「太師父淌了些汗,快把潤喉生津備停當,隨時奉用。」
    唐寶牛聽得瞇了瞇眼,方恨少馬上就嬌聲嬌氣地答:「——是——」
    那武官瞧了他一眼,踏步擦身之際,居然還用手指在方恨少臀部捏了捏。
    方恨少幾乎沒彈跳了起來。
    只聽兩人嘻哈笑著:
    「這兔爺兒怎麼生面得很,好像沒見過?」
    「宮裡的美人比池裡的魚還多,哪看得完!童將軍只要喜歡,那還不簡單!」
    「……也真鮮嫩的,還彈手的呢——叱,王大人,千萬得留神,不要是萬歲爺的三宮六院才好……」
    「行得了。就算是,太師父忙著玩球兒,哪有時間玩囡兒哪!她哪還飛得上天……」
    兩人就這般古古怪怪地笑著過去。
    方恨少聽得毛躁,正要回頭追打那高大將軍。
    ——他沒想到在這高貴氣派的場合,入耳的竟遠比市井道更淫褻猥瑣。
    這回卻是唐寶牛一把止住了他。
    ——原來,就囚這兩人跟他們說了這幾句,那幾個執刀藏刀的人就馬上訕訕然回去。
    這正是走向前邊的最好時機。
    這時候,卻有一人發現了他們兩人,正向場中迫近。
    這人橫計似的眼忽然閃出兩道寒光。
    但他沒有聲張。
    他已捏著亮白色倒捲的須稍,盯著兩人的一舉一動,忽然想起喜歡嚼的花生米。

八一:機器


    最好的時機往往也是最壞的時候。
    ——或者說,自己最好的時機,通常也是敵人最壞的時機。
    方恨少和唐寶牛既見如此「大陣仗」,就愈發想見識一下場中追球踢球的,到底是什麼「大人物」?
    自從那「童將軍」和「王大人」他們兩人調笑了幾句之後,就不再有人收上來盤問或監視他們了。
    他們正好疊心欽神的,要凝目好好看看場內狎玩的是些什麼人。
    突然間,卻聽一聲吆喝。
    數百人一起叱——
    ——咽……
    宛若干地一聲早雷乍起,齊齊斷喝,使唐寶牛心神一裂,方恨少手心一涼,都一陣恍惚才省現:
    場中有個黃衣人踢入得一粒球,得了一分,大夥兒立即吶喊助威!
    ——這是什麼人,竟如此排場?
    唐、方二人定心神,怒目望去,卻是並不認得。
    這黃衫漢子十分瘦削,腹無四兩肉,弱不禁風的樣子,肩脖子看去分外狹窄,但卻玩得十分興起,額須盡汗,喘息不已,不時有臉白無須的人上前為他抹汗,之後又速退下蹲伏候命,怕只要在舉止間一有失措,即有滅族沙家之罪似的。
    黃衫漢子每踢進一球,在場者必轟然叫好,為他示威助陣。
    然而,只要唐寶牛和方恨少多望幾眼,便已看出:全場的人,雖然都看似竭力在追逐那球,但每到要害關頭,都把踢球的機會盡力地讓與這個人。
    ——好不公平!
    唐寶牛一看就光人。
    方恨少憋了一肚子的氣。
    他們平生最憎惡的就是不公平的事,遇上不公道的事,他們總要去插一插手管一管。
    近在眼前,顯然就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一個很不公道的人。
    他們看了就很想教訓教訓這人。
    可是,當另一個人映人眼簾時,已使他們一時全忘了這個人和這件事。
    那「另一個人」氣質高貴,五縷長鬚,氣宇軒昂、看來也必是下場耍球的領隊,他正率眾與黃衫漢(應該是掙起黃衫罷裙玩球的瘦子)
    對壘搶球——但誰都看得出來:他特別「賣力」地「禮讓」那黃衫客,甚至可以說,他正在千方百計地製造機會,讓那黃衫客可以取勝。
    是以、相比之下,別的人都成了「機器」:只有那黃衫客才是一個真正的「人」,其他的人都為他所操縱,為他而活:而替他「操縱」全局的人,顯然就是那氣質高貴五縷長鬚的人。
    ——全場只在他們兩人是在真正地、盡興地玩!
    可是、當方恨少、唐寶牛一旦看見那五絡須氣質高貴的傢伙後,他們的表現可再也高貴不起來了!
    兩人立即迅疾地互看了一眼。
    然後交換了一句話:
    「打!」
    非打不可。
    打!
    ——為什麼?
    因為他們認得那個「氣質高雅」的人。
    他們見過他。
    四年前,就在「愁石齋」前:這人帶同「八大刀王」,前來威迫王小石就範,答允他去刺殺諸葛先生。
    那人他們見過。
    他們記得那人。
    ——化了灰也忘不了。
    ——還巴不得將之挫骨揚灰。
    那人當然就是:
    「蔡京!」唐寶牛虎吼了一聲:「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他發出了一聲虎吼,然後就比豹子還猛悍地撲了過去。
    這一剎間,人人都驚住。
    呆住了。
    愣住了。
    ——誰也想不到,會在這兒,撲出了那麼一個人,對蔡京發動狙襲。
    此時,唐寶牛還是以女身裝扮,他一旦跑動起來之際,山搖地動,把全部人一時都懾住了,也許是落日大暈大黃之故,場中的人都未及反應。
    有反應的人全部地驚叫、怒吼、吆喝:
    「——快保駕!」
    ——保駕!?
    ——保什麼駕?誰有那麼大的架子,
    這電光石火之間,唐寶牛已一把揪住了蔡京,蔡京回身便逃,唐寶牛卻扯住了他的衣服,「嘶」的一聲,撕開了一大片。
    蔡京來個「金蟬脫殼」,回頭就跑。
    唐寶牛已追上癮,拼出了勁,這時,已有兩三人迅疾掩撲過來,他也小管,虎吼連聲,拉了幾下垂須,但把來襲的人都震倒、衝倒、撞倒,他仍是一個虎撲,抓住了蔡京。
    「叭」地兩人扭跌在地上,唐寶牛心頭忭忭,振奮不已:「哈!終於還是教我把你給抓住了——」他心中卻想:待會回到「象鼻塔」,可威風了!
    沒料到腰間一疼,蔡京已用雙指刺入他左腕肋中,他幸練過「鐵布衫」,硬熬一下,也覺痛人心脾,盛怒之餘,再不理會他個宰相丞相袁相好相看相的,一拳揮了過去。
    「碰」的一聲,這一拳把蔡京砸個鼻血長流。
    原本,以蔡京實力,大有還擊的余他,但唐寶牛委實聲勢過人,先聲奪人,蔡京一時慌了手腳,而唐寶牛又以「大石壓死蟹」的氣勢強行把他按住不放,他已嚇得慌了手腳:平時他對人頤指氣使,縱是百萬雄兵,也得聽他一人調度,而今一旦給人抓住,掙扎不得,慌惶之中,也忘不了自己身份,只一面死力掙扎一面大叫救命。
    唐寶牛可不管這個。
    他一拳打去。
    「碰」,著了。
    他覺不夠。
    又一拳揮去。
    「蓬」,中了。
    ——還是不夠。
    再踢一腳。
    蔡京痛培於地。
    他覺得餘怒未消,過癮得緊,索性把他壓住,窩在地上,塞他吃泥!
    同一時間,方恨少本來要掩護唐寶牛:他跟唐寶牛都心同此志,決定不管如何,都得要好好教訓這禍國殃民的奸相一番。
    沒料,只見人影異閃,大家忙著匡護那黃衫客,匆急退去。
    方恨少本就對那黃衫人反感,而今一見,大家儘是維護此人。心忖:此人竟比蔡京還重要,莫非蔡京長輩不是?他見唐寶牛已扭倒蔡京,心念一動:這渾小子已擂倒了當今權相蔡老京,回到「發夢二常」那兒,還不給他吹上了天!自己若不攆倒一個更重大的角色,日後豈不是要盡受這頭牛的鄙薄!?
    故而他不理一切,縱身而上。
    黃衫客已給嚇得臉無人色,急喘不已。
    偏是方恨少輕功過人,猶如白駒過隙,一下子而突破了三、四道阻撓,貼近那人,幾乎是顏面相迫,方恨少用折扇卜地一敲他瘦骨伶打的鼻子道:
    「豬狗不如的東西,看本公子把你打得叫爹喊娘的!」
    他可不止說。
    還真的做。
    他一把勾跌了他。
    那人喘喊:「你……你……你敢……」
    方恨少折扇急揮,已架開兩人攻勢,湊身捆了那人一巴掌,好清脆的一記耳光。
    那人竟撫臉哭了起來。
    方恨少怔了怔,罵道:「大丈夫哭什麼!」又踹了他一腳。
    那人居然嚇得連褲襠都濕了,方恨少沒料他那麼膿包,倒不好意思再打了,只吐一口唾液,罵他:「男子漢,流血不流淚,你真是連個屁都不如!」
    那人卻顫聲哭道:「朕……朕不是大丈夫……男子漢……我是……九……五…… 之……尊……」

八二:機遇


    世上有不同的人。便有不同的機遇。
    有的人有機遇也許是抬到一錠銀子,有的只踩著了一堆大便,有的是艷遇,有的是遇上了第一大幫的頭子,有的卻是遇上了皇帝!
    別人不知道,至少,而今方恨少就是這樣子!
    方恨少做了一輩子的夢,他夢見過有一個(多於一個他也無拘!〕
    美麗而又瞭解他愛惜他而又十分崇拜他的才學之紅粉知音,耍對他以身相許;他夢過自己中了狀元,衣錦還鄉(他還想到自己回到「金字招牌」方家,得意洋洋他說: 「唏,是不是,你們說我不學無術、半途而廢,而今我已金榜題名、吐氣揚眉,你們都看走了眼!」):亦曾夢到過自己一口氣救了沈虎禪老大十三次命,功德圓滿(主要是因為:事實上,「七大寇」的老大沈虎禪曾救過他十二次的命);他也曾夢見過自己練成了絕世武功,不止是這一套「白駒過隙」的輕功能獨霸江湖:他更夢見過自己終於得到師父方蘭君的嘉許,准許他服侍她終老,不使自己人在江湖,她卻獨守深山,各自飄零孤苦無依……
    總之,什麼夢都有,他就是沒夢到錢——因為他根本就不重視錢財。
    他也從未夢到過當官——中狀元不是當官,這是對「滿腹才學,懷才不遇」的一種認可——更甭說夢見什麼媽子巴那個的皇帝!
    可是,他今兒居然見著了皇帝!
    而且,給他騎著追打的「傢伙」居然號稱自己就是那位一國之君、九五之尊——天子!
    ——天子?我呸!他配!?
    方恨少一時還不相信,還賞了他一記耳括子:
    「什麼九五之尊……九五之尊是天子……你這樣子配稱天子——王八羔子倒有幾分像!?」
    就在這時、那數百人幾乎一齊向他行來。人聲紛雜、呼號連聲、宛似天劫未日眼前便臨一般。
    「快救萬歲爺!」
    「大膽刁民,竟敢行弒皇上!」
    方恨少傻了眼,忘了退、忘了避、只及時間了一句:
    「你——真的是皇上?」
    那人哭喪著臉、扁著咀、委委屈屈地點了點頭,還結結巴巴他說:
    「……對不起,壯士,朕知道朕長相不……大那個……像……但朕是……是一個好皇帝咧。」
    大家衝近,卻還是不動手——因為方恨少就一屁股騎在那先給稱右「太師父」的人身上,大家「投鼠忌器」,不敢妄動,怕傷了這人。
    方恨少聽了之後,眼眨了眨,艱澀他說。
    「……你說……你是……萬歲爺……!?」
    那瘦似竹竿輕似綿的人又點了點頭,方恨少終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了起來。
    「萬歲?萬歲!萬萬歲——哈哈哈哈……今天竟叫我方才子……」
    他一笑,就分神。
    他還未笑完,至少,有一個眉須像往他鼻樑繞去的老太監從他手中(胯下)搶救了那黃衫客,另有八個人已狠命出手,向他身上狠狠招呼!
    卻聽有人沉聲喝道:
    「——要留活口!」
    那些發動攻襲的人,武功都很高,刀法也快的快、狠的狠、絕的絕、奇的奇、怪的怪、詭的詭、妙的妙、險的險,方恨少一方面驚詫過度,無心接招,另方面也真的避不了這八把刀的聯手一擊,要不是這人以雙手八指(他斷了兩隻手指)一一化解,他還真的絕對接不下來!
    那替他化解的人一把制住了他身上九處要穴!
    只聽那八個使刀的人都說。
    「大師,你幹嘛護他!?」
    「這人弒君犯上,大逆不道,大師,你還不立殺此人逆!?」
    只聽這名頭陀不慌不忙他說:「阿彌陀佛,他膽敢行刺皇上,必有圖謀,幕後定有人指使,要留著活口,以便審查清楚,追究到底,一網打盡,除惡務盡。」
    然後便慌慌忙忙地跪在地上,大家一見他跪,也忙跪倒,只聽頭陀向那狼狽已極的黃衫人叩首恭聲道:
    「小人等救駕來遲,累皇上受驚,真是罪該萬死,請皇上降罪!?」
    方恨少這時已週身穴道受制,絲毫動仰不得,但眼裡亮暈暈和一片茫茫,夕陽西沉得也慌慌惶惶,但方恨少還在傻笑,因為他只知道,他剛才打著、唾著、騎著的人,居然就是。
    ——當今天子!
    (我打他似打兔子!)
    那邊廂的唐寶牛,一口氣打踢了蔡京幾下,正得意洋洋,回首卻見方恨少也騎住了一個他這才想諷嘲幾句:
    「我打的是當今太師,你打是什麼臭狗屁?」
    話未開口,卻見方恨少已給人擒住,方恨少竟向那黃衫人叩呼:
    「萬歲」。
    ——萬歲!?
    總下成那人姓「萬」名「歲」!
    這時候,人影一閃,兩人已到眼前。
    一個像影子一般的人。
    他背後有一個長長的包袱。
    他一接近唐寶牛,唐寶牛幾乎就馬上聞到一種味道:
    ——「死」的味道!
    這人也沒有怎麼動,只倏然而至,氣勢已把唐寶牛唬得往後退了半步,失聲道: 「……天下第七!?」
    這半步一退,那人已把蔡京奪了過來,唐寶牛正要動手,眼前一花,一個白鬍子、瞇著斜眼、笑容似大海的老太監,已隔開了「開下第七」和唐寶牛。
    唐寶牛一拳就揮了過去。
    那太監也沒閃躲。
    唐寶牛明明擊中了那太監。
    卻是一拳擊空。
    ——好像這老太監是透明的物體。
    老太監轉首向蔡京說,「太師,你要怎麼處置?」
    他的臉向著蔡京,「天下第七」卻護在蔡京身前,這太監大約有七十多歲了,但他人員在分心說話,左手卻已抓住了唐寶牛二手兩足。
    ——是抓住了,就像抓什麼蜘蛛、螃蟹還是小貓小蟲似的,他竟用一隻手,把唐寶牛的左手腕、右腕、左踝、右踝一齊拿住,扯到身後,他像在市場上的籠子裡拎起雞雞鴨鴨的翅膀一般地揪了起來,毫不費力。
    ——而且還是這偌大的一個唐寶牛!
    而唐寶牛也真的絲毫掙扎不得!
    卻聽蔡京居然能在這受辱受驚的情形下迅速回答:
    「米公公,有勞了,不過、不要殺他,留活口!」
    「是!」米公公米蒼穹恭聲道:「遵命,太師。」

八三:機要


    場中大亂。
    但秩序井然。
    上述兩種情形看似矛盾,其實並不。
    因為唐寶牛、方恨少這一出場,既打了皇帝也辱了宰相,自然全場大亂,人皆惶恐,怕天子盛怒降罪下來,只怕全部人都擔上個「護駕不力」,輕則降罪,重則難保不誅連抄斬,自是人心惶然。
    但今兒在「八爺莊」裡「侍候」的,都是大內的好手,宮中的高手,一旦遇上這種亂子,也能很快地擒住了「刺客」,穩住了場面,把皇上和大師全護送到了「八爺莊」 裡守衛最森嚴的「別野別墅」去定驚。
    俟趙佶心神稍定,敷藥治療之後,一干人等才紛紛如喪家之犬,在院前跪求請罪不已:然而趙佶最忿忿的是:始終傳不來樹大夫為他治理;要是他在,最多是把一把脈,吃一粒藥丸,喝一劑補藥,傷處就不疼,心也不會跳得想自口腔裡逃出來一般。
    ——他因而下令務要找出樹大夫的下落來,生死都得有個交待!
    他還下了聖旨:要是樹大夫給人殺了,他要把殺樹大夫的人斬首處死!
    他這樣做當然不是為了要替樹大夫報仇(要是為了這個,他一早就該下旨找出真兇了),而是要替自己洩忿。
    這些跪求恕罪的人,最誠惶誠恐、最驚心動魄的,當然就是龍八和八大刀王。
    ——這逆上弒君的事情,發生在「八爺莊」,龍八自然責無旁貸,嚇得尿滾屎流!
    這事可以說是龍八自己「惹禍上身、
    本來,皇帝趙佶無心朝政,只愛嘻樂,常與宰相蔡京共游同樂。胡混耍戲。
    趙佶對蔡京的信重,可以到了不惜纖尊降貴,跑到蔡京家裡去遊玩,留連忘返。不過話說回來,蔡京也一因財雄勢大,「相府」裡有的是好玩的事物:二是蔡京故意吸引皇帝多來他家走動,這樣一來,他就更加威風:皇帝也來我家,天下萬民,誰敢惹我!?
    趙佶跟蔡京一向臭味相投,狎私忘公,但曾為平眾怒民怨,曾一度貶滴蔡京相權,以他人替代;雖則,縱由其他人走馬上任,也是由蔡京幕後操縱,不過,蔡就也知進退,故意自求去官,卻另製造民意,說非要他重掌相位,才可外蕩邊寇、內平亂賊。趙佶不旋踵又重新重用此人。
    蔡京被貶時,曾賜「太師」之位,由於這是個清雅有識的官位,蔡就也樂得別人如此稱呼他。
    趙佶除了當皇帝不稱職之外,倒是趣味奇多,而且癮頭奇大,從琴棋書面,乃至時花奇石,他都蠻有興趣,有意搜集,這一來,可苦了老百姓,給辦花石官僚藉旨行兇,暴斂強征,慘不堪言。
    趙佶又喜耍戲踢球,他書法寫得精奇,球藝也不錯,蔡京趨機大拍馬屁,上奏歌頌,說當今天子,文才武功,無一不冠絕天下,領袖群倫……蔡京一說、附和者眾,馬屁四拍,聽多了,趙佶當然也自以為是,信以為真,洋洋自得,陶陶自來。
    趙佶一有時間,就在相府裡跑,蔡京家裡縱有玩不完的好玩事物,這貪新棄舊的皇帝很快地也就厭倦了。龍八大爺本是蔡京親信。
    藉此建議,不如安排天子駕臨「尋夢園」尋樂如何?
    蔡京一力支持龍八建立「八爺莊」、」深記洞窟」與「尋夢園」。他是一個老奸巨猾,深諳鬥爭之術的政客,當然懂得如何適當地分散自己的政治和財寶資源,以便他日一旦「有事」時即可充分利用。
    他出資龍八起「八爺莊」,暗裡以此為據,糾合武林勢力、同時,也使龍八對他感恩忠心。他起「深記洞窟」,藉此羈禁政敵。又出資大興土木,造了個「尋夢園」—— 萬一他日「相爺府」政息權失,至少還有個讓他繼續「尋夢」的退路:當然,他的「退路」也不只此一家。
    是以,他同意了龍八的建議。
    龍八自然高興得見牙不見眼,不怒而威的紫膛臉成了不笑而謔的紅雞蛋,慌忙張羅打點、佈置安排,務要趁此良機;出盡渾身解數,討得皇上歡心!
    ——連當今聖上也來他家「作客」,這面子說多大就多大,同理,日後他要風就有風,要雨還當真不敢不雪!
    他一早什麼都安排了:包括戌衛、警衛、美女……如是種種。還精心策劃了一場球賽,大家假意盡力地踢球搶球,總之,反正,只要到了最後,一定要是皇帝贏就是了。
    其實這些他也不必太費心。
    保駕方面,皇帝身邊有的是人。趙佶深知諸葛先生要辦正事可以,玩謔時要這位老先生派人服恃,恐怕只掃興、不適宜,而一爺又因事派出宮外辦理,於是他更請了米公公蒼穹還有當年御前第一高手(只惜他一封賜這官位,方歌吟立即留柬辭官退隱,再不入京)的兒子(一說義子)方應看來負責保駕:身邊有這些能人,趙佶更可以放心玩樂去了。
    ——可不是嗎?不然,當皇帝來作甚?既做皇帝,就要比人玩得多、樂得多,不然,當什麼皇帝!?
    他是天生下來就有這個福份的人!
    蔡京自然也有屬於高手匡護。
    這些人中,包括了一些絕世高手:天下第七、八大刀王、還有常在他身邊保護和j 老者、一老婦、一少女這四名白髮頭人,陣容相當可觀,防守十分嚴密。單是皇帝來 「八爺莊」走一趟,吃的玩的都不計,光是人力上的費用,就夠一座城的人吃上半年。
    反正趙佶不在乎。
    因為受苦的不是他。
    至於多指頭陀,也是因為悉聞天子要到「八爺莊」作客,而特別趕來「盡一份力」 的,何況,他的「恩相」蔡京也來了此地。
    當然,白天發生了王小石來攪擾而且傷了龍八和多指頭陀。使兩人十分掃興,但也倍加警惕,敵對王小石攜走王天六和王紫萍,並不迫擊,對萬里望、陳皮等也只略施警誡,而把重點和注意力,全放在這黃昏至入夜的那一場恭迎皇帝御駕「親征」的「球賽」 裡!
    不過,龍八私下盤算,以為既讓王小石救走其家人,就大可安枕無憂,就算惹白愁飛不悅,但只要討好得了聖上,龍顏大悅,哪還管什麼天下問哪個閒人高不高興!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王小石這頭才走,另一頭的唐寶牛和方恨少卻溜了進來。
    這兩人論武功,遠遠比不上王小石,但若論闖禍的本領之高,一打王小石都比不上他們兩個。
    ——皇帝居然在自己的家裡「出了事」,連同太師,不但受了驚,更且挨了打,這還得了!
    可把龍八給嚇壞了!
    「八大刀王」則負責場中的近身戍守,而今不僅太師,連皇上一齊挨揍,光定個殺頭的罪已算好命了!
    不過,他們卻有一個關鍵可以推諉:
    他們本也發現了此兩人「生面」而且生疑,但因見童貫大將和王黼大人跟他們交談了凡句,以為熟人無礙,不敢上前扣查二人的身份,才出了事。
    王黼和童貫都是蔡京的同黨心腹,也是趙佶的愛將與寵臣,朝中上下誰敢惹?
    這,一來,連王黼、童貫也忐忑不安,他們再恃寵生驕,也生怕皇帝怪罪下來,這可是腦袋搬家的事!他們其實當然不認得唐寶牛、方恨少二人,只不過二人好色,調笑了幾句,卻惹來一樁橫禍,忙候在「別野別墅」之外,長跪不起,俯首請罪。
    不僅他們幾人擔心,「八爺莊」裡的上上下下,還有負責這次球賽的內監宮娥,無不怕受牽連,獨是多指頭陀,自覺「護駕」有功,論功行賞必有斬獲,倒認為自己雖再失一指,也算不冤。
    其中,卻有一人,沉著臉、冷著眼,也不知他是在得意,還是失望。
    ——這人便是「天下第七」。
    按照道理,他挺身救了蔡京,是大功一件:但他出手已遲,蔡京已然受辱,如果怪責下來,只怕他也有罪。
    但看他的樣子,既無驚,也無喜,也無風雨也無晴,不知他在想什麼,又像是他正以冷眼看透了一切。
    卻有一人,看去他眼睛一直都是笑瞇瞇的,但樣子卻非常嚴肅,還時有嗆咳,好像老是有一顆花生米老是卡在喉頭似的。他的眉毛、鬍鬚、長髯,都像是白色的火,燃燒著他那紅透也似熟透了的臉:他衣著華貴潔淨,但卻予人在火柱上受刑的感覺。
    他當然就是米蒼穹。
    方應看見著了,就微微笑,趁殺人的時候,突然攻其無備比問米蒼穹:
    「公公不怕皇上降罪於你嗎?」
    「我?我有功哩!是我一手把皇上救回來的。」
    「可是……我發覺公公一早已覺察這兩人來路不明瞭,卻沒事先喝止……」
    「是嗎?」
    「不是嗎?」
    「——當時小侯爺你也在現場,不也一樣發現了這兩個來路不正的人嗎?好像也沒示警吧……嗯?嘿嘿嘿。」
    「——啊,哈哈。」
    「我原以為他們只是向太師下手,沒想到……」
    「對對對,我也是。再說,救人也該在他遇險的時候才出手相救……那樣的話,功績才會比較突顯出來,功勞也比較明顯……」
    「難得啊,年紀輕輕,想法已成大器了……」
    「都是公公教得好。」
    「好說,小候爺已青出於藍了呢。」
    「哪裡,公公神機,高深莫測,我尚難及背項呢。」
    「可笑的是,今兒蔡京也一樣在大家面前,折到底了。」
    「我看……」
    方應看似有保留。
    「怎麼?」
    米有橋倒不明白他疑慮些什麼。
    「我倒擔心,」方應看孩子氣地笑笑,露出編貝似的皓齒,「他才是這件事最大的得利者呢!」
    「哦?」米公公大感驚訝,「怎麼會?」
    簡直不敢置信。
    「大師曾在拜奉他的『聖賢廟』裡遇過張顯然的突襲,他用拇尾二指夾住了一箭,以他的武功,絕對不弱,只是很少機會派上用場,乍遇唐寶牛氣勢過人的狙襲吃了虧,也是合理——」方應看分析這些的時候,臉上的樣子純純的,也甜甜的,像個大孩子在回憶糖果的滋味:
    「可是,以唐寶牛的身手想一直壓著他飽以老拳,這就有悖常理了……」
    「……你是說:他故意讓人當眾羞辱。」
    「什麼!這……他腦袋有問題不成!?這對他有什麼好處?」
    「你說對了,」方應看非常謙遜、乃至帶點卑微的一笑,笑得像個聰明而又十分聽話的孩子:
    「像蔡京這種人,若然沒有絕大的好處,他是絕對不會費力的——更何況是讓人在眾目睽睽下給打個不亦樂乎!」

八四:機房


    蔡京父子都在「別野別墅」裡,兒子看著父親讓樹大風療傷。
    ——樹大風是樹大夫的弟弟。
    白愁飛「收買」了他哥哥的命,卻「收買」了弟弟的人。
    樹大風既向白愁飛投靠,自然也得向其義父蔡京效命。
    樹大風的醫術只有他哥哥一半的好,但那也已十分不得了了,蔡京身上這些「皮外傷」,對他而言,簡直不算什麼。
    但蔡攸卻氣忿不平他說:「這算什麼!?以爹爹的功勞,千啥要給一個狗殺的傢伙凌辱!?這算什麼?」
    蔡京也不發怒,只一笑道:「聖上龍體不也是受了傷嗎?你爹爹跟他一起受劫,是無上光榮哩!」
    未幾,蔡京命兒子蔡攸去向聖上問安,他其他幾個兒子:蔡們蔡修都在門口等著,急於知道他們父親是否無恙,蔡攸只說:「很好,他老人家沒什麼事。」
    及至遇上蔡儡,蔡攸向把對方視為心腹,才肯說:「我看爹爹傷得不重,得的遠比失的多。」
    蔡儡資質較低,聽不懂。
    「你真笨!爹爹這回是全場中惟一跟聖上同時受難的,這可是『同甘共苦』過了。日後,聖上回想起來,這事雖羞辱顏面,但有爹爹同受劫辱,也算有個伴兒.再說,爹爹和聖上間有過這一場,他日若有誣告,參奏爹爹什麼不是之處,你想聖上念在這同度劫難之情,還會不站在爹爹這一邊嗎?」
    蔡儡聽得似懂非懂,將懂未懂,蔡攸一笑置之。
    不久,蔡儡見到兄弟蔡修。蔡修問起父親情形,蔡儡為表明見。便告訴了蔡攸的話:蔡修卻又把這番話告訴了其叔父蔡卞知道。
    蔡卞甚是精明,聞後記在心裡,向其兄直問這件事,蔡京自是一驚,連忙追查話的來源,始知是蔡攸說的,他當下臉色一沉,道:「攸兒大工心計,要提防。」
    俟蔡卞離去之後,蔡京又跟夫人細語道:「卞弟也不居好心,明知這一說,我會對攸幾慎加防範,他也故赤忠心,實為離間,我們也要小心他。」
    那時候,他因在「八爺莊」挨過唐寶牛一頓揍,卻又再升了官、加了俸祿,更加得寵,在朝更是吒叱一時,無以復比。
    那一天,皇帝仍在「別野別墅」養傷,蘇州大豪朱沖的兒子、也是蘇杭奉應局總辦朱耐因一向能仰承旨意,並善加推波助瀾,深得趙佶賞愛,常召之身邊燕樂,聽皇帝談起這件事的時候,作了這樣的表示。
    「……這麼多人裡,就蔡卿最忠心,為救朕而一道受傷。朕雖一時不察負傷,但以蔡卿這等機警人物,也一樣遭了伏擊,可見朕亦傷得不冤。哈哈,他比朕傷得還重呢!忠心可表,難能可貴,應多加特賞。」
    朱勵十分知機,把這番話轉告蔡京。
    這之前,蔡京已為龍八、八大刀王等人求恕;趙佶因看蔡京求情,也就答允了。蔡京又為多指頭陀、天下第七等人求賞,趙佶也一一應承。
    這一來,人人都對蔡京感激萬分,願為他賣命效死——然而蔡京則不必出一分銀子,就可以盡得這些在朝在野、在武林在江湖中響噹噹的人物來為他賣命。
    他又向皇帝請准:那兩名刺客交由他處置。
    趙情本就沒功夫處理這些「俗務」。
    他忙。
    忙著玩。
    他只(隨意)問了一句(主要還是因為受過辱、挨過揍,這才記起這件乎,要不然,像其他的忠臣良將,他全部交蔡京「處置」掉了,他也從不記得有那樣的人,有這樣的事):「卿要將他們如問?」
    「稟告陛下,」蔡京畢恭畢敬他說,「當然是當眾裊首,以儆傚尤。
    我正想向皇上請准,由米公公親自監斬,可保犯人的同黨無法營救,萬無一失。」
    趙佶當然沒有異議。
    ——他認為人生一世,說玩便玩,應樂便樂、管這等瑣事才是毫無意義!
    這時候,唐寶牛和方恨少給押到「八爺壓」的「機房」(那兒原名是「神機房」,比「深記洞窟」更加守衛森嚴而又隱蔽的所在,本是蔡京與龍八這一黨人密議的地方),看守他倆的人,是「七絕神劍」:劍神、劍鬼、劍妖、劍怪、劍魔等七大高手,所以蔡京也很放心。
    以他現在,坦白說,也沒什麼好不放心的了。
    「奇怪」的是,蔡京也沒特別命人為難方恨少與唐寶牛二人。
    他只下令讓他們「動彈不得」:包不能傷害他們自己,其餘的,就盡讓他們吃好、睡好、一切都服侍好。
    如是者三天。
    所謂「特別」,是依照蔡京的為人與慣例,他會這樣「禮待」他的「政敵」或」仇人」,簡直是不合常理的事:他竟對唐、方二人這般仁慈,說起來真有點令人毛骨悚然。
    而與此同時,他也要手上大將打聽清楚:「金風細雨樓」裡白愁飛等人的動向、乃至蘇夢枕的「下落」、」六分半堂」內狄飛驚、雷純等人的動靜。「象鼻塔」中王小石邪「發夢二黨」溫夢成、花枯發的去向。
    而這段時間,唐寶牛和方恨少除了不得自由也不由自主外,依然吃好,穿好、睡好……
    唐寶牛可不覺得有什麼值得毛骨悚然的,而且也沒什麼好提防的。
    ——既來之,則安之。
    反正,他已落在人手裡,大不了是命一條,他不在乎。
    他反而常常跟方恨少爭辯這個:
    「——我打的那狗崽子比你打的兔崽子更難!皇帝是什麼?雞都抓不住一隻!蔡京那王八崽子就不一樣了!他可比狐狸還狡,比狼還狠,比鱷魚還殘忍,比老鼠還會溜— —你看,這些年未,多少仁人志士,要殺他,想殺他,都功敗垂成;你看我,把他往下一壓,砰砰碰碰,一連打了十七、八拳的……」
    方恨少平時都跟他爭辯不休:他打的是皇帝,皇帝大過天,那天皇帝都吃了他的口水(他向趙佶啐了一口)、蔡京算個啥!
    只不過,這次他卻靜了下來,若有所思。
    沒人跟他爭論,唐寶牛反而覺得不習慣。
    「怎麼了!」
    「他們對咱們那麼好——」方恨少苦思道,「你不覺得有點不妥嗎?」
    「大不了一死!」唐寶牛豁達他說:「除死無礙,管他什麼陰謀,我只直來直去,不屈不降!」
    「我們一死,自是難免……」方恨少鬱鬱寡歡他說:「但要連累別人,那就……」
    唐寶牛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看看這位兄弟兼戰友瘦薄得近乎女子的肩膊,不由心中一痛,繼而悚然了起來:
    ——他是連累了他人……尤其連累的是弟兄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