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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像一個逗點的她

    四十九機理
    白愁飛在笑聲中遠去,王小石因心念家人,更心亂如麻,便要向無情告別,另謀對策。
    無情卻道:「而今你的家人盡落白某手裡,一切行動,必然掣肘,諸多不便,顧忌難免——可有我們效勞之處,請吩咐便是。」
    王小石苦笑道:「這是幫會的事,也是江湖上的事,坦白說,幫會和衙門本就是對立的,而江湖人總愛跟朝廷官作對。為我個人的事把你們牽連在內,我過意不去。」
    無情道:「王俠兄的話有理,但卻不對。」
    王小石詫道:「既然有理,為何不對。」
    「因為有理的不一定就是對的。人做事常應機而為,不大重視理路法則,所謂有機無理,便宜行事。拿國家大勢而言,這是軍民團結,聯合抗金之際,偏是當政者荒淫無道,搜刮民脂民膏,弄得怨天載道!以江湖上的局面而言,白愁飛自當理應與蘇樓主同心協力,振興風雨樓,但他一旦得勢,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蘇夢枕打了下來,可見人—— 就算是聰明人——也未必盡捺對的事情做。」無情道,「你說我們是吃公門飯的人,但我們救人的幫會裡無虧於義的好漢遠比抓的還多!你指我們是朝廷上的人,可我們也給朝官們目為江湖人物,登不了大雅之堂。我們只站在義所當為這一邊,但在身份上,武林中人也從不視我們為一分子,朝廷大官更對我們十分顧忌。大家恐怕都只是在遇危受屈時才想起我們來。」
    王小石歉然道:「那也沒辦法,四大名捕的名頭太響了。誰教你們是『捕』?」
    「不過,就算是俠,也一樣給人視作是盜賊吧?」無情笑道,「沈虎禪等七子,向來行俠仗義,助強扶弱,到頭來,卻成了『七大寇』,為武林中眾『俠士』所不齒為伍,給江湖上的鷹犬搜捕邀功。」
    王小石仍然道:「這事葷涉幫會,你們身份不便。我有計劃反擊,惜在人手上實力不足,但我不想連累你們。」
    唐寶牛大聲道:「什麼!你有我們在啊!我反正都是『寇』了,不妨再做些讓人見了准叩頭的事來!」
    王小石又無奈地笑了一下。
    方恨少扯了扯唐寶牛的袖子。
    唐寶牛不明所以,又抗聲道:「咱們又不是外人,你只要開口,我姓唐的水裡火裡風裡光裡、刀下劍下拳下腳下,無有不去的,不有皺眉的!」
    方恨少低聲道:「算了吧。」
    唐寶牛虎虎地道:「什麼算了吧!?」
    方恨少瞪了他一眼:「你真的要我說出來?」
    唐寶牛逼視著他:「有什麼不可以說的!」
    方恨少摸摸鼻子,搖搖扇子,「他是嫌我們還不夠秤。」
    唐寶牛虎吼了起來:「什麼……」
    王小石忙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有一計,但此舉十分冒險,在武功上,至少要抵得住白愁飛的,萬一個不慎,那就是弄巧反拙了。」
    唐寶牛搔著頭皮:「他說什麼?我不懂。」
    方恨少哎聲道:「他是說,計劃十分危險,要高手方才去得。」
    唐寶牛奇道:「高手?我們不就是高手嗎?」
    方恨少也學他抓腮奇問:「是啊?你不就是個高手嗎?我為什麼還沒有看出來?」
    無情完全不去理會他們兩人的插科打諢,只向王小石語重心長地道:「我們四師兄弟跟蘇樓主也算有點交情。在京城裡,他答允過約制手下,不許掠劫欺民,多已做到,如有屬下犯了,給他得悉,也定必綁上衙門請罪自首。白愁飛可不管這個。衝著蘇老大這點信義,咱們為他效效力,也理所當然。」
    王小石依然為難:「不過,你們畢竟是公差——」
    無情反問一句:「那是殺人的事麼?」
    王小石只好答:「當然不是。」
    無情又問一句:「那是害人的事嗎?」
    王小石只好說:「不是。」
    無情道:「如果那是幫人,救人的事,為何你們幫會上的人能做,反而我們吃公門飯的不能做?」
    王小石為之語塞。
    無情:「假若身份仍有不便,咱們蒙上嘴臉,誰知誰是誰?」
    「那太委屈你們了。」王小石終於動容:「……這件事,完全是為了營救我家人,我就只好欠你們一個情了。」
    「拯救給擄劫的良民,本就是我們的職責,只不過,如果我們明目張膽地去搜查,只怕救人不著,反予蔡黨口實,藉此沖激世叔。」無情眼中閃過一線狡猾的銳芒:「這是我們要為蘇老大做的事,你不久情。蘇樓主畢竟是幫會的人,他而今生死難料,咱們不便光明正大地找他,以免讓人責為偏幫。這只有靠你。可是你必須在家人安全無礙的情形下,才便於行動。我們幫你,如同還蘇老大一個人情。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對!」王小石感激莫名地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何況,就算不斷了這不為那——」無情嘿聲道,「白愁飛剛才那番話,膽敢在我這吃六扇門飯的不長進人面前威脅你,就沖這一遭兒,也得要他少得逞一些。」
    「說的是,」這次接話的人是正從苦痛巷尾負手踱來的二捕頭鐵手:「咱們在情在理,都該給白老二翻個斤斗。」
    「說得對!」這次說話的是自痛苦街頭過來的四捕頭冷血,「我早已看那傢伙不順眼。」
    他說話就像他腰間的劍那麼直。
    但唐寶牛的腸子也很直。
    他的心眼更直。
    「那麼說,」他仍瞪著一對大大的眼,「要那個不飛白不飛的傢伙翻斤斗的事兒,到底有沒有咱哥倆兒高手的份?」
    忽聽牆上有人咕嚕嚕地喝了七八口酒,話語帶了七八分地說:「根據咱們師兄弟們開會的結果是:人多勢眾,那是去鬧著玩的。這次是去逗獅子惹老虎的,人少反而少些負累。兩位義薄雲天,這次的事,就謝過了,下次請早。不知兩位有何高見,如果沒有,就此議定;如果有,咱們就生死由命,概不負責了。」
    說話的自然是三捕頭追命。
    唐寶牛仍聽不懂:「他說什麼?」
    方恨少一鼻子沒趣地說:「他說他們已開過會了。」
    唐寶牛道:「但咱們可沒開過會啊。」
    方恨少道:「他的意思說:他開過會了,咱就不必開會了。」
    唐寶牛道:「但他們要我們提意見呀?」
    方恨少道:「他們已議決了,你提什麼高見?你沒聽清楚嗎?你要是反對他們,他們就翻臉哩,」
    唐寶牛道:「那我明白了。」
    方恨少道:「你總算明白了——卻不知明白了什麼?」
    「他們是官,我們是民,總有官說的,沒有民話事的。」唐寶牛一副領悟了人生大道理般的恍然樣兒,「就算好官,也一樣有官架子,總得要聽他說的,對不對?」
    「對。」方恨少這次跟唐寶牛完全有默契,許是「敵愾同仇」之故吧,只說,「官越大,說的話越響,所以世上只有:有名有權有勢的人說的話兒,才算話,同一句話,無名無勢無權的人說來就不像話。」
    「對極了。」唐寶牛這會也發現了方恨少是他的「知音」:「你這回總算說了人話。」
    「幸好,」方恨少哼哼嘿嘿地道,「咱們不做這件事,還有別的大事可為。」
    唐寶牛這又不懂了:「什麼大事?快說來聽聽。」
    王小石忙道:「大方,你可別搞事,節外生枝。」
    唐寶牛一聽,更是興味盎然:「大方,有啥要事,千萬別漏了我的一份。」
    方恨少折扇一展,徐徐撥扇了幾下,道,「沒事?沒事!咱飽讀聖賢書,走遍風雲路,除了好事,咱啥事也不幹!」
    說罷,居然還「奸笑」三聲。
    除了唐寶牛,大家也不去理他,彷彿誰也不以為他能幹出什麼了不起的事來。
    方恨少為之氣結。
    所以他立意偏要幹點大事,來氣絕這些沒及時瞧得起他的人。
    五十機密
    白愁飛不是先回「金風細雨樓」,卻到「三合樓」跑一趟。
    三合樓,當年他就是依傍著蘇夢枕,偕同王小石,從此登了樓,也打入了京城裡的繁華世界、在京師裡的武林得以嶄頭露角、爭雄鬥勝。
    而今樓依舊。
    人事已全非。
    白愁飛也有感慨。
    他已好久未曾登此樓。
    ——第一次登樓,他登上了皇城武林的戲台,唱了要角。
    ——第二次登樓,現在他已成了在京中武林第一大幫會的首領。
    ——第三次登樓呢?
    那是下一次。
    「我原要昂揚獨步天下,奈何卻忍辱藏於污泥;我志在吒叱風雲,無奈得苦候時機。龍飛九天,豈俱亢龍有悔?轉身登峰造極,問誰敢不失驚?
    」我原想淡泊退出江湖,奈何卻不甘枉此一生;我多想自在自得,無親要立功立業。要名要權,不妨要錢要命!手握生殺大權,有誰還能失敬!「
    他一路哼著歌。
    唱著歌。
    哼唱著歌,上樓。
    他的大志是:第三次來,重登此樓時,他要掃平京城裡武林的一切障礙,一切敵手,晉身朝廷當大官;放眼江湖,他要無敵。
    等到真的沒有敵手的時候,就不妨與天為敵。
    這是他的自許。
    也是抱負。
    他上三合樓來,為的是見一個人。
    見一個很重要的人。
    然而見這個人,卻是一個機密。
    」機密「的意思,是不許有別人知道的重大要事。
    不過,他是個很出名的人。
    他現在手上已掌有大權。
    所以他去到哪裡,都有人認得他。
    而他要見的人,也很重要。
    更極出名。
    ——甚至近年的名頭和權力,亦不在他之下,雖然這人一向作風都極為低調。
    而且不惜常常低頭。
    可是在武林中,誰也不敢因為他常低頭而敢看不起他。
    因為這是個垂頭而不喪氣的人。
    這個人雖然沒有了腰脊,但卻有的是骨氣、膽氣。
    上次白愁飛隨蘇夢枕上三合樓來,見的也是他。
    他當然就是令當年」六分半堂「總堂主雷損有感,吟出那一句:
    」白首顧盼無相知,天下知我狄飛驚「的現任」署理總堂主「:狄飛驚!
    城裡的人,都看見白愁飛進入三合樓,而且登上了樓。
    他們都不知道,白愁飛上樓去幹什麼。
    一般人都猜想:見了王小石之後的白愁飛,心情定必很好,不然的話,他怎麼會有興致,到三合樓去吃吃喝喝?
    他們更不曉得,上了樓之後的白愁飛,直入第三房」六合閣「,而誰都不知道,六合閣裡面正坐了一個腰脊都挺不起、但卻是現今京師武林中三個第一號人物中的大人物。
    狄飛驚一早已來了這裡。
    他來這兒,神不知,鬼不覺,他也只給該知道的人知,不該知道人決不知,而知道的人,就一定(打死也)不會說出去。
    所以他跟白愁飛的會面是一個:
    機密。
    他和兩名部下進入六合閣的時候,這俊秀得十分寂寞的男子,仍然沒有抬頭。
    他低著頭,在看他頸上的一條鏈子,鏈子下的一塊暗紅透紫的頗梨。
    ——彷彿,那兒有一個瑰麗無比的世界,奇異天工,幽幻仙境,遠比這鬥爭世界、名利人間更值得他全神貫注,馳情入意。
    白愁飛一掀簾,就入閣,一入閣,就說:」狄總堂主,勞你久候了,我有點事,處理了才過來。「
    狄飛驚仍在看他頸上的水玉。這種自周、秦開始已目為國寶、符命、珍物、貴器的水精,又名水玉、水晶、玻璃、頗梨、白珠或琉璃,在」法華經「、」無量壽經「、 」般若經「、」阿彌陀經「、」大智度論「中都稱為佛門」七寶「之一,可以辟邪、治病、長壽、富貴,跟金、銀、琉璃、瑪瑙、琥珀、珊瑚、珍珠同樣珍貴,並稱於世。狄飛驚好像注重他頸上的紫墜、多於理會白愁飛。
    他只說了一句:」我不是總堂主。我只是署理總堂主。「他的語氣是淡淡的,連肅立在他身邊的瘦長而不住眨眼的個兒,也為他著急。
    白愁飛笑了:」你遲早都是。「
    狄飛驚仍在看他的紅紫晶:」但我現在不是。「
    白愁飛道:」我說你是,你就是了。「
    狄飛驚幾乎已全神貫注於他頸上的水晶世界裡,只淡然道:」你是金風細雨樓的樓主,但不是六分半堂的總堂主。「
    白愁飛道:」就是因為我是金鳳細雨樓的總樓主,所以,只要我承認你是六分半堂的總堂主,你便是總堂主了。「
    說完,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彈指。
    」嗤「的一聲,一道指鳳急射而出。
    這指勁的特別是快,來得全無徵兆,而且快得令人不及反應,幾乎是突然間它就來了,當人發現有這縷指風之際才知道白愁飛遽然發動了攻襲但知道白愁飛突然出襲之時指勁已打中了目標!
    達到了目的。
    」波「的一聲,水晶碎了。
    碎片四濺,有些擊中了狄飛驚的臉。
    但他仍是沒有抬頭。
    不過卻慢慢舉目。
    他有一雙十分俊秀、憂悒、黑白分明,不像幫會領袖而像受傷詩人的眼。
    他身邊不住霎眼的瘦漢卻已拔出了匕首,就要撲過去拚命,狄飛驚只伸出了一根手指,他的行動便全然頓住,並且退回原位。只聽狄飛驚仍淡淡地問:
    」為什麼?「
    」如果我要殺你,剛才我那一指,碎的決不是這塊石頭。「白愁飛道:」打碎人頭,對我來說,更易於石頭。「
    瘦長個子恚怒地道:」那看是什麼人的頭。「
    」什麼人!?「祥哥兒叱道:」敢跟我家樓主這樣說話!不是總字級的班輩,少出來混世!「
    」他是我們的堂主林哥哥,「狄飛驚平心靜氣地道:」小蚊子,你也沒總字輩,剛才也不說了話?「
    白愁飛倔然道:」我說話的時候,不喜歡人不專心地聽,所以。「
    他的用意很明顯。
    他還要說得更明顯一些:」雷損死了,雷動天還囚在我們的樓子裡,雷媚已背叛,現在,在六分半堂,論資歷、輩份、才智,沒人及得上你。你不主事?誰來主事!「
    狄飛驚想也不想答了兩個字:
    」雷純。「
    」她?「白愁飛只一笑:」女流之輩!她還不行!「
    狄飛驚道:」但她是雷總堂主的女兒。「
    」歷來改朝換代之際,皇帝的兒子孫子一樣要腦袋搬家,要不就換換位子;「白愁飛道,」雷純何德何能,及得上你!「
    然後他補充道:」只要我點頭,你這位子就坐定了。「
    狄飛驚反問:」為什麼我坐這六分半堂的位子,倒要你金風細雨樓的點頭?「
    」原因簡單不過。你的武功還差一截。這點我可以幫你。你的號召力不如雷損,士氣也差,這些我都可以助你。大家都以為我們是敵非友,但如果你登上總堂主大位,我第一個賀你,兩幫結義為盟,就沒有人敢說二話。「
    狄飛驚靜了下來。
    垂頭,低目,但胸口只剩下條分開了的鏈子,兀自微晃,鏈端卻已沒有了頗梨。
    」不過,你們跟敝堂是大讎,只怕幫眾不服。「
    」誰敢不服,就殺了他!再說,咱們二幫,合則無敵,分則自傷,何不合並?一起禦敵。那我們必然是城裡第一大幫了,什麼發夢二黨、有橋集團、迷天盟……全都得俯首聽命的份兒!而且,設計殺雷損的是蘇夢枕,我已除了他,為你們報了仇,暗算雷損的是郭東神,必要時我也未必保她,可交你們處置。我跟貴堂,並無深仇大恨,何事不可為?怕什麼人反對!?「
    」這樣……「
    」不這樣,「歐陽意意忽在旁冷笑道,」只怕你今天過不去了。「
    」噤聲!「狄飛驚叱道:」這裡豈容你亂說!「
    」這個……「
    狄飛驚猶在疑懼。
    」別這個那個了!咱們兩幫打了四十年,誰都沒好處,只親痛仇大快!何不和和氣氣地聯手起來,把敵人殺個措手不及!「
    」那麼……「狄飛驚仍在深慮,」你我結義,兩幫聯手,誰兄誰弟?誰君誰臣?「
    」廢話!咱們不分君臣,但當然我是老大!「白愁飛說得直接:」咱們虛情假意的話兒不說,但利益共同,立場一致,你要是有誠意,先替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那你是答應了?「
    」這——「
    」好,不管你答應不答應,都看你先做不做得成這件事,記住了,不管咱們兩幫是不是一夥,都只在你一念之間,但我說的事都絕對是個機密——不管我們的事幹不干、做不做得成,都萬萬不許洩露出去,否則,咱們就是敵非友,絕無轉圜餘地,聽清楚了吧?「
    五十一機動
    」是。「
    」第二,據我所知,『有橋集團』的人想拉攏他。只要這合併一旦成型,那麼,米蒼穹和方應看加上王小石,這鐵三角只怕在朝在野,實力都難有相抵的。對不對?「
    」對。「
    」第三,『發夢二黨』的人一向極支持他。加上他跟神侯府的人有極深厚的淵源,而又曾誅殺傅宗書,轟動京師,甚得眾人望,如果加上他師父天衣居士跟老字號溫家及小天山派紅袖神尼的交情,那麼聲勢定然浩大莫御,然不然?「
    」然。「
    」第四,他巧言惑眾,善於收買人心。金風細雨樓裡,還有不少弟子為他所騙,甘心為他賣命。要是他打著為蘇夢枕報仇的旗號號召出師,只怕我也得要大費周章才能應付。他還可以蘇夢枕同門師妹溫柔作為號召,起為蘇某復仇之師,栽冤於我,金風細雨樓的弟子少不免也定有半數受他所惑,那局面就很不利了。「
    」確然。「
    」第五,他這種人,為顯忠義,難免就會為蘇夢枕報仇。蘇夢枕會有今天,可以說是跟六分半堂為敵而致兩敗俱傷的,至少,他的一條腿也因而廢斷,他為號召子弟,感動人心,團結力量,只要他有本領篡了我的位,也一定會來消滅六分半堂,為蘇夢枕復仇。那時,你們就噬臍莫及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
    」樹大不好伐。「
    」他現在還未夠壯大。「
    」把幼苗連根拔起,可免後患。「
    」但他這棵小樹,可也長滿了刺。「
    」所以我們得起他還未能完全把握京師武林的大勢,未完全操縱朝廷江湖的機動,咱們先行掌握了時機行動,削他的刺,砍他的枝,斷他的幹,刨他的根!「
    」如何削?砍?斷?刨?「
    」到目前為止,大家都以為: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仍是敵非友,在對壘而非結盟。只要你出去散佈消息,說王小石已與你結盟,那麼,風雨樓的弟子就會鄙薄他,這是 『刨』掉他的根;江湖上人就會懷疑他,這叫『斷』掉他的干;我反而興為蘇夢枕報仇之師,來對付支撐他的人,盡『砍』他的枝;再來個火上加油,風助火勢,傳出他替諸葛老兒暗狙蔡京的消息,使官府裡的人要他的命,而神侯府裡的人也不敢明著幫他, 『削』盡他的刺。最後,咱們再來做齣好戲,就連他的命,也一併要了。「
    狄飛驚聽了,默然。
    」怎麼?「
    」你說得對,與其機動由他掌握,不如由我們把持。「
    」做完了這件事,你我就可以聯盟結義。「
    」不過,王小石對你的感覺,可比我們更大。「
    」兔死狐悲,殺得了虎還殺不了狼嘛!何況,這件事,不只可以替你除去一個遠患,也可以替你製造聲望——我會讓王小石死於你手,這樣對我方便,對你威風,何樂而不為之呢?並且,這件事,你從頭到尾,只要放出風聲,並不需要犧牲子力、冒險開戰!「
    狄飛驚垂著頭,又抬目,目光如電,眨了眨,就像電閃了閃。
    」看來,這是一個好主意。「
    」當然是好主意,否則,又何必請我出來!「
    」而且,這也是個好機會。「
    」能長遠地保住你、保住六分半堂,我看就只有這個機會了。「
    」我只是還有一事覺得奇怪。「
    」什麼事?「
    」你不是一直很不滿意蘇夢枕沒對我們趕盡殺絕、把我們殲滅的嗎?怎麼今日反倒過來與我結盟?「
    白愁飛哈哈大笑。
    笑聲猖狂。
    直傳街外。
    」你難道不知道,大凡是政客,未當政時一定得要是個激進的人,否則的話,又怎得激進派系的人支持呢?一旦他當了家,就會凡事權宜,應對平衡,大過偏激躍進,只有引致地位不保;過分趕盡殺絕,只有遭致過頭反撲。我當副樓主時,當然要聲討貴堂;不過,我現在已是總樓主了,不妨以和為貴。「
    然後他笑著反問狄飛驚:」雷損死了,你也沒向我們大動干戈,用意如何,大家也心照不宣了吧?「
    這一回,狄飛驚也笑了。
    笑完了他說:」如果你有誠意,就讓我考慮考慮。「
    祥哥兒怒道:」這是什麼意思?這種事,還用得著考慮?「
    」如果我現在答允你,「狄飛驚也不動怒,只淡淡地說,」但卻全無誠意,這又算是什麼結盟呢?「
    」考慮是應該的。不過這是機密,你是明白人,當然明白的。「白愁飛大笑出門,回頭拋下一句話。
    」我就知道你會答應我的。因為,如果我現在號召樓子裡的力量全面攻打六分半堂,在我這方面可藉此團結大伙,而你那邊卻必敗無疑。我先走了,你在三天內要給我答覆。我還有另一場重要會晤。「
    他確有另一場約會。
    也很重要。
    他喜歡這樣做事。——一口氣做很多事,而且都是大事,這樣使他感覺得自己十分重要。
    他喜歡這種感覺。
    可是一出六合樓,在見著一個在外面笑態可掬恭候他出來的人之前,已跟身邊的人低聲說了一個判斷:
    」狄飛驚非尋常人也,不可小覷。剛才我彈指碎石,晶石濺射他臉上,他那張臉,仍白得一個紅點也不見。「
    然後他帶點憂慮地說:」你別看他腰脊斷了,像一輩子抬不起頭來:這種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
    歐陽意意很少聽過一向倨傲自負的白愁飛會用這種口氣說話。
    五十二機逢
    在六合樓樓下大街,有個人在等著白愁飛。
    這個人當然不是白愁飛約來的。
    這人白白胖胖、悠閒從容、和氣親切、笑臉迎人,看去一點也不精明能幹,反而有點腦笨心懵的樣兒。
    他當然不是一個人來的。
    他帶著兩個人,兩個人都很年輕、俊秀、漂亮、眼睛還水汪汪的。男人很少有長得這麼美的。
    以他的身份和在刑部的地位,今天他只帶兩個人來,可以說是出奇的少。
    不過也不是第一次。
    七年半前,蘇夢枕領王小石、白愁飛上三合樓子裡來跟狄飛驚(還有在暗處的雷損)談判,他也一樣來這兒探聽消息。
    ——小事他交給手下管,大事他可要第一個得到訊息。
    只不過,當時跟在他後頭的是任勞和任怨。
    而今,這兩個姓任的己很少勞,多有怨。
    ——他們已默默然地在伺視他坐的位子。
    所以近來他身後跟從的,再也不是任勞任怨,而是這兩個人。
    早早和晚晚。
    ——而他,當然就是」笑臉刑總「:朱月明。
    朱月明一見白愁飛,就一團高興一團揖地招呼道:」白樓主,近日可發財了?「
    白愁飛一笑:」我一向沒什麼財運,錢來得快也花得多,總留不住,不像朱總您,古往今來,恐怕還是衙裡最有錢的刑總吧?聽說在劍城裡有四成的房子都是你的,京裡怕也有七八條街是你和貴親近戚的名下呢!「
    朱月明一聽,嚇了一跳,笑得擠眉蹙目地說:」白樓主是哪聽來的風言,這說法可真害煞我這混兩口飯吃的了——有時,宵夜那一頓酒錢還要賒呢!不跟白樓總您攤開手,是這把老臉皮還不敢耍賴到您跟前來。「
    白愁飛聽這一輪話,只沉著臉沉住聲色地問:」朱總,咱們這下見面,不算巧遇吧?「
    」不是不是,「朱月明忙不迭地說,」這算是機逢。這是難逢難遇的機會,白老大是京城裡第一號大忙人,也是相爺跟前的大紅人,而今上這樓子裡來,可有要事?要見什麼人?樓上的是什麼人?白樓主笑聲直傳街心,一定是極得意稱心的事吧?可否告知在下一二?「
    白愁飛只冷冷地道:」事是有事,那是什麼事、什麼人,卻不能告訴你。「
    」唉呀,我也不想管,只不過,京裡這些天來風吹草動,貴樓前任樓主撒手之後,更風聲鶴唳,有些事,我想不跟上點都怕公孫十二公公和一爺他們怪責下來;「朱月明大聲通風報訊地道,」你是明白人,白總,你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到哪裡,都有大事發生,我就是管不了,上頭也管得著呀!你就體諒體諒吧?無定風吹來的信兒,說上面還有個總字輩的人物哪!「
    白愁飛也故示親切,低聲貼耳地道:」朱刑總你跟我一場朋友,硬是要管事,哪能不讓你管哪。只不過,我辦事,多是乾爹授意;而乾爹的意思,多來自皇上密旨—— 你……要是硬插手,恐怕往後不好收手吧。就是好友,才說了這麼多,還怕為你閃了舌頭呢!「
    朱月明一聽,知道再問下去也徒然,而且,這人確是蔡京的乾兒子——雖然蔡京兒孫爪牙滿朝亂滾,但這人無疑是相爺頗為器重的一位,惹不得——說不定真是奉密旨行事,自己可不想一腳湍進馬蜂窩裡去哪。
    他只好拱手笑道:」對不起對不起,阻礙了白總的公事,恕罪恕罪,朱某當知進退。「
    白愁飛目光一睨,橫掃了幾眼,忽而問:」他們是——「
    」刑部近日人手零星落索,想白公子向有所聞;「朱月明仍是笑態可掬地說,」沒辦法,只好濫竽充數。這兩個丫頭子,我都叫她們別女扮男袋,丟人現眼的了,現在落在白大俠眼裡,可羞到老家去了!早早,晚晚,還不趕快拜見白大俠,要求他日江湖道上借棵大樹好遮陰。「兩名英氣小子,都聞聲向白愁飛作揖見札。
    」這樣很好。跟著朱刑總,日後就算丟了官、革了職,學到的下輩子也用不完,撿到的八輩於也吃不完。「白愁飛只草草回了個禮道:」朱總還要問什麼?我有一個重要的約會,遲了只怕對上上下下都不好交待。「
    」好,白爺既然趕公事,我就明人不作暗事,開門見山,「朱月明忽趨近了一步,白愁飛也自然會意,湊上了耳朵,」咱們這京城裡,這些日子以來,『不見了』一個大人物,自然傳得風聲鶴唳,我也不得不向你打探打探。「
    白愁飛訝然道:」是誰失蹤了,我怎麼不知道?又關我什麼事?「
    朱月明滿臉堆歡:」別人的事,當然不敢驚動白樓主。只是,這人就是貴樓的頂尖人物,這事據說也發生在樓子裡——他,到底是生還是死?如果活著,人在哪裡?要是死了,怎麼死的?「
    白愁飛反潔道:」你說的是蘇夢枕蘇老大吧?「
    朱月明馬上點頭,鼓勵他說下去:」是他。當然是他了。你果然知道他的事。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有人說你殺了他,可有這回事?「
    」哪有這回事!「白愁飛笑道:」我也在找他。「
    」可是有人告訴了我這回事,告上衙裡去,又訴到刑部來,上頭也有人請旗,壓力很大,我總不能不管,不能不問呀。「朱月明咪著眼,看著白愁飛,就像只黃鼠狼看到了只肥雞。」今天得此機逢,特來請教,回去也好交差。「
    白愁飛淡淡笑道:」要是朱刑總懷疑我,乾脆就把我押回去拷審好了:沒有你朱總問不出的案子!「
    朱月明慌忙笑道:」白樓主說笑了。哪有這種事?白公子是相爺跟前的紅人,效命的手下無數,我這一動,豈不是在大雷大雨中還會一口咬住雷公的趾頭電母的耳朵嗎?白公子不認,我也沒奈何,怎能說抓便抓?「
    白愁飛這才施施然道:」朱刑總你是明白事理的人,只要明白了就好。你一手栽培出來的任勞任怨,窺伺你的位子多時了,放出風聲,說這京裡原來的刑總,遲早要給打發回鄉下耕田養豬了。我對這流言很為你不平。朱總為京師太平,奉獻了不少心力,功勳數之莫盡,見了義父,也總表示了意見。蘇夢枕這案子,權限本不在你,不如由我來代查代辦,反正是我們樓子裡的事,其實朱總也沒啥不好交代的。一這是幫會的事。黑道上打打殺殺,生死總是難免。官只有兩張口,還管不到刀口火口噴人血口上頭去。二是蘇夢枕本就是幫會老大,萬一發生個什麼,也不過是幫裡內哄,或是幫會互拼,本就不關公差的事,咎由自取,幫派械鬥,要是當刑總連這都管了,不如去撈個武林盟主當好了,對不?「
    」對對對你說的對!「朱月明依然笑得眉開眼擠:」其實,我也只不過是要知道,三合樓裡邊,沒有個蘇夢枕吧?我有那麼大的功夫,也沒那麼大的本事:要上貴樓子裡去搜,我還真沒這個膽子。「
    白愁飛明白了,於是正色道:」三合樓裡,沒有蘇夢枕。我來這兒,也不是為這件事。「
    」有白樓主的話語,我就方便交差了。「朱月明恍然揖謝道:」那麼,打擾了,有禮了,請。「
    白愁飛也微欠身道:」請。「
    兩人就在三合樓下,各行東西。
    一旦走遠,白愁飛就冷哼一聲。
    祥哥兒即道:」朱月明這老狐狸飯碗實已不保,還來管這趟子事,真不自量力。「
    白愁飛嘿然道:」不是他要管。敢情是有份量的人物,找到了些證據,告到官裡去,他不能不做做樣子。要抓我?他還沒拈得起!義父不點頭,官衙裡除了姓諸葛的和姓公孫的,誰也惹不起我!「
    歐陽意意道:」可朱月明這次故意在你眼前露露風,一是討你一個好,二是來了個下馬威。「
    」他?他已夕陽西下,沒啥威風可言了。「白愁飛尋思道:」倒是跟在他後面的兩個小傢伙,不是女的,是貨真價實的男子。「
    歐陽意意奇道:」樓主這是怎麼看得出來呢?他們看來倒似是女胚子扮男妝哩。「
    白愁飛冷笑道:」這還瞞不倒我。「
    祥哥兒詫道:」那麼,他在這風雨危舟之際,帶兩個長相俊俏的傢伙在身邊幹嗎?「
    白愁飛冷然不答,目中已閃過一陣疑慮之色。
    五十三機師
    白愁飛這才轉身而去,朱月明臉上的笑容還未全褪去,他身後的兩名美少年,已蹦跳活潑地咋舌擠眼道:
    」好帥!我早聽老大說了,卻比想像中還好看!有些男人,真是越有權越是好看。「
    」他的眼睛才厲害著呢!看似全不看人,但只那麼橫眄一下,卻老往人家要害處看,這才要命哪!「
    朱月明臉上仍堆滿了笑,但聲音裡已一點笑意也沒有。
    」他已看出你們兩個不是女兒身。「
    」什麼!?他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有那麼利害?他又沒摸過我們!「
    」胡說!「朱月明連眼裡的笑意都不見了,」你們有多大能耐!你們這點小機智,可是遇上了『機師』——他才是機智:機巧與智慧的大師!「
    兩名美少年又伸了舌頭、又聳身,神情可愛,朱月明似也奈不了他們的何。
    」那麼,他上三合樓於啥子呢?「
    」蘇夢枕真的不在裡面嗎?「
    」不在!「朱月明斬釘截鐵地道,」但裡面確是有重要人物在那兒。「
    」為什麼你說有重要人物在裡邊,卻又能肯定不是蘇夢枕呢?「
    」因為我會望氣之術。「
    」望氣。「
    」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氣,只是有的人氣旺,有的人氣衰,有人氣盛,有人氣弱,也有人氣結、氣絕。旺盛的人,紫氣東來,衰亡的人,氣急敗壞,受過氣功訓練的人,能一眼望出人頭頂上那縷氣色來。「
    」可是你並沒有見到他的人呀!「
    」但那人氣太強。在屋頂上也冒出他的氣勢來。我可以斷定他仍在二樓第三房六台閣內。這人的氣很怪,一截一截的,呈幻彩白色,跟蘇夢枕的紫氣帶晦是不一樣的。「
    」那我們為什麼不衝進去,會一會他呢?「
    」不可以!「
    」為什麼?「
    」怎麼這麼多為什麼!「
    」人家想知道,向你請教嘛。「
    」有這樣強盛而古怪的氣勢的人,必定是一流高手,而且必相當內斂詭橘,沒有必要,咱們還是少招惹的好——「
    說到這裡,他臉上已笑意全無:
    」我大致已知道他是誰了——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與白愁飛偷偷會面。「
    說也奇怪,朱月明這張笑已成了他惟一表情的臉,一旦不笑,竟是十分威煞與權殺的一張鐵臉:
    」看來,京裡難免又有一番腥風血雨,龍爭虎門了!「
    白愁飛一路走到瓦子巷。
    那兒已經是接近了」象鼻塔「的地盤。
    ——」象鼻塔「其實並不是一座」塔「。
    它只是一座陳舊的八角木樓,愈高愈斜,愈斜愈細,是稱為象鼻塔。
    它坐落在城中心,是一個銷售各類貨物的地方。
    在這兒,你可以用最便宜的價格,買到一切你想像得到和你想像不到的東西:不過,要是你跟這些小販貨郎不熟,不能打成一片,你也可能用最高的價錢只買得最不值錢的貨物。
    這時候,已傍晚了。
    正是上燈時分,但幕猶未台,天尚未晚。
    這條街也分外熱鬧,來往行人特別熙攘。
    象鼻塔這時候生意也特別好。擺賣了一天的攤販,準備收檔回家了,而白天辦事的人,也正好收拾起疲憊的腳步踏上歸家的路,這也正是想買點什麼回去和把貨品都賣出去之間討價還價的時候。
    王小石的本性較為平易近人,向跟老百姓一齊生活、一起工作,起居飲食,亦然如是,以他身為當日」金風細雨樓「之當家之尊,以一顆石子格殺冷血宰相傅宗書的威名,能這樣與平民百姓於起平坐,自得廣大群眾支持喜愛。他回到京城後,無論怎麼忙,除了必抽時間出來習武讀書之外,每天必定不少時間來教貧寒子弟唸書(甚至因此而減少了他自己的讀書時間),也費不少心力來給街坊鄰里治病療傷,甚至風濕跌打,他也一概包辦,有時還替人代書,從家信到狀子,無不有求必應。官方見是他寫的狀書,無不給三分情面。是以,長期下來,他為這些孤苦貧病的人們費了不少心神精血,也確甚罕眾望。
    他的跌打書畫鋪,就開在那木塔的三樓上。
    他因念蘇夢枕對他的提攜和教導,故曾戲稱那木樓為」象鼻塔「,」象鼻「當然比不上」象牙「珍貴——也因蘇夢枕所創的幫派為」金風細雨樓「,是以他也避諱這」樓「 字,以示尊敬。
    不過,他所到之處,行止之地,自然成了一股號召的勢力。大家都多到他那兒聚首,幫他的忙,也要他幫忙。久而久之,這木樓就成了王小石的大本營——人本戲稱之為 」象鼻塔「,後來也漸成了正名。
    ——本來,蘇夢枕為人孤僻,外表冷酷,下手悍狠,但內心卻常懷慈悲之意,不肯多造殺戮。他孤芳自賞,生性好潔,不喜與他所瞧不起的人在一起,加上他久患頑疾,所以也極少出塔下樓來與眾同樂。他也自知孤立,故亦戲稱其行居之處為」象牙塔「,他置身其中,遠高塵俗。而今王小石的」象鼻塔「卻跟他遙相呼應,但斯人影蹤沓矣,王小石的親民作風卻與之大異其趣。
    在這日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時分,白愁飛剛好來到瓦子巷。
    瓦子巷是城中最熱鬧的地方。
    瓦子巷的中心就是」象鼻塔「。
    他來這兒做什麼?
    ——他來找王小石?
    (他不剛見過他了嗎?)
    (王小石已回來了嗎?)
    他來找」象鼻塔「弟兄們的麻煩?
    (在這時分,豈不是太驚動也太吃力不討好了嗎?)
    他來打聽情報的麼?
    (這些人都視同王小石為他們的兄弟手足,他們會出賣他們的」小石頭「嗎」
    ——那麼,他到底來做什麼?
    他?
    他來,不做什麼。
    他是來買東西的。
    五四:機心
    購物。
    ——購物並不出奇。
    很多人都喜歡購物。
    購物就是買東西。
    有許多人就是喜歡買東面。就算不是必要的、實用的、急需的,他們也喜歡把它買下來:只要佔有那件東西,他就很滿足。
    不少人都有購物癬,選購東西本就是一種樂趣,這是很正常的事。
    但有些正常事給一些「不大正常」或「不正常」的人來做,就顯得很不正常了。
    譬如:皇帝大便一一人人都要大便,這很自然,不過,你要去想像一個九五之尊的皇帝大解時的「龍顏聖體」,這便很絕了。老實說,不管你怎麼尊敬駭怕皇帝天子,只要想到他大便的樣子,就什麼「天子」也不過是「凡人」而已!
    ——很絕,不管好壞美醜,都是一種「不正常」。
    白愁飛是個大人物。
    也是個忙人。
    他自然也要購物,但大可不必親自來這兒,混在人潮裡買東西,這樣做,對他而言,是「大失身份」,很不尋常的事。
    ——是以天子嫖妓,也得要偷偷摸摸,見不得光才敢「行事」。
    白愁飛居然在這種時分、這個時候、這般時勢,來這龍蛇混雜之地——購物!?
    他的目的是什麼!?
    他是個極有機心的人,他花的心機自然都有目的,都有代價。
    ——但目標是什麼?是什麼樣的代價,才使他那樣的人物,來到這種地方、做這樣的事?
    自愁飛不像蘇夢枕。蘇夢枕不常露面,但他關心民間疾苦,約制手下,不許攏民,而路見不平,應多予貧苦協助。
    但他本人卻不喜與閒雜人廝混。
    他高高在上。
    孤而且獨。
    他行事乖戾,多變無常。人以為他應退守時,他會囂狂冒進;人料定他沉下住氣時,他卻苦忍不發。他做事向來低調。
    白愁飛卻好出風頭。
    一旦成功了,他要人人都知道他的光榮;如果失敗,他只一個人躲起來舔他的傷口。
    他絕對不是個普天同慶的人。
    可是還是有不少人認得他。
    見他這樣突然的出現、而且還出現得這樣突然,並且突然的這樣出現,有許多人都驚訝得張大了口、合不攏。
    不過白愁飛卻很隨和。
    他混在人群之中,大群的人,也圍住他,看熱鬧,他卻依然鶴立雞群,衣白不沾塵,跟圍繞在他身邊的人一比,他簡直是玉樹臨風。
    他這攤子買兩件衣。
    那攤檔買雙襪子。
    在那邊的店舖又買了幾支筆。
    到那兒的鋪子再買塊玉石。
    他還到酒樓喝茶,又在街邊小食檔吃了碗麵,還叫來了七兩白干。
    他更請圍觀的老粗坐下來陪他喝酒。
    他看到一個婦人抱著個孩子,他也摟過來抱了一陣,還親了一系;不幸的是,就在他親孩子的時候,孩子就在他衫上撒一身的尿。
    他並沒有即時把孩子拿開。
    那婦人一疊聲地道歉,他笑說:「怕什麼?童子尿,旺財哩!大家發財!」
    這回兒,大家都笑開了。
    於是跟白愁飛也沒有了顧礙、親切多了。
    白愁飛還去請教一個小販「刀削面」怎麼個「削」法。
    這時候,有個鼻子裡流了兩條「青龍」的大孩子,扔了一塊干屎撅干來,白愁飛給一大群人圍攏著,他要施展輕功只怕先得把人推開,所以避不了,他也乾脆不避了,於是臭屎撅就叭地定在他乾乾淨淨、素素白白的衫上。
    那大孩子還拍手唱罵道:「大白菜,飛不起,臭屎撅,配得起!」
    那麵店老闆和一眾人倒不好意思起來:「對不起,這孩子腦子有點昏昏的。以前他爹是您的部下,犯了小過,給你殺了,他媽哭得死去活來,大概說了幾句衝撞你的話,後來,也給你手下輪姦後殺了。他就變得這般語無倫次了。你不要見怪。」
    白愁飛聽了,眼圈兒紅了。
    他掏了一把銀子,走過去,臉上又著了一塊屎撅,這次,是濕的,臭氣特別洋溢。
    他避也不避。
    甚至連眼也不眨。
    他把銀子遞給少年。
    少年不要,瞪著他。
    他塞到他手裡。
    那少年眼圈也紅了,忽然丟下銀子,轉身猛跑。
    白愁飛向大家交待:「我不知道這件事。我回去一定查明是誰幹的、以樓規處置,必不讓如此喪心病狂者逍遙法外。」
    大家都很有點感動,都紛紛說話了:
    「我們都不知道白副樓主是這般好心人。」
    「叫我為白愁飛就可以了。」
    「怎可以……您現在貴為金風細雨樓的樓主——」
    「或者乾脆叫我做白老二好了。」
    大家都交頭接耳:
    「看來,這白老二也真沒架子。」
    「我看他太裝作,別有機心。」
    「算了吧,就算造作,也總比崖岸自高的好。」
    總之眾說紛壇,直至白愁飛吃完了面,大讚好味,麵店余老闆就說。
    「樓主喜歡,你天天來,我天天給你做吃的。」
    白愁飛付了銀子,還特別多給一錠黃金。
    老闆余春(人就稱他為「愚蠢老闆」)一怔,「這是什麼?」
    白愁飛堅起拇指道:「太好吃了,您特別費心,我特別打賞。」
    在一旁的祥哥兒催說:「樓主一番心意,收起來吧。」
    余春把臉色一沉,拿起勻子、筷子,繼續撈面去,不再理他們。
    白愁飛弄得一鼻子灰,訥訥地在那兒,祥哥兒怒道:「你怎麼這般不識好歹!」
    那老闆卻說:「我們這兒、熱情招待、只當你是朋友。你多金要嘗,大可到迎春閣去,不必來這兒充闊。」圍觀的人也曬笑散去。
    白愁飛含笑道歉,欠身離丟。
    他還繼續往街心行去。
    向著「象鼻塔」。
    ——他真的要去「象鼻增」麼?
    他要找誰?
    要幹什麼?
    人群散了。
    幕色四合。
    四周的人,漸漸少了。
    「剛才那個撒尿的孩子,還有他母親,別忘了那麵店老闆,以衛說我有機心的那個行人,在一個月內分別殺掉,全要做得不動聲色,死於自燃,決不可使人生疑。知道嗎?」在行館裡把衣衫換過身子洗淨後的白愁飛低聲吩咐道,「還有那仍屎撅子的,抓給來,交給任勞任怨,我要他活足一個月。」
    祥哥兒馬上垂首答:「是。」
    歐陽意意忽然問祥哥兒:「你為什麼面頰忽起雞皮疙瘩?心寒是不。」
    詳哥兒疾道:「這些人不知好歹,自然該死,沒啥好心寒的。」
    白愁飛盯著他,他的語調雖然很低沉,但每一句話都要比釘子還鋒銳:「你忠於我,自有錦繡前程。無毒不丈夫,當然只是用來對付那些反對我的人。」
    祥哥兒又垂手答:「是。知道了。」
    白愁飛笑笑又道:「王小石收買人心,我也不能落人之後。以後這種巡遊套交情的事,雖然討厭,但還得抽空多做。」
    祥哥兒恭聲道:「樓主明見萬里,洞燭機先。」
    「這也不算什麼。」白愁飛曬然道,「只不過,王小石花多少心機,咱們也可以放一樣的機心,就不信大家都先定了跟他。」
    「樓主只要小施手段,」祥哥兒躬身道:
    「王小石必敗無疑。」
    歐陽意意突然冷笑。
    白愁飛一面步出行鋪,走到街上,一面問:「你笑什麼?」
    歐陽意意目光落在遠方:「你說那些一直都在監視我們的象鼻塔宵小們,他們正猜我們葫蘆裡賣的是啥膏藥。」
    五五:機變
    監視在鬧市裡進行。而且人也不少,他們本就是市井豪傑,混在人群裡,誰也看不出來。
    其中有三個人已神不知、鬼不覺地聚攏在一起。
    他們三個人向著不同的方向,但他們之間卻其實在相互對話。
    一個像在哼著調調兒(唐七昧))
    一個像是在嚼著麥牙糖肢(溫寶)
    一個在跟那賣獸皮的殺價(蔡水擇)
    「你說這傢伙來幹什麼?」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著好心眼兒。」
    「他來這兒收買人心,顯示力量。」
    「他不是要攻入象鼻塔吧?」
    「現在攻進來,他可討不了好,何況,他也還沒這個實力,只不過,順此勘察一下地形環境,肯定是有的。」
    「他可帶了不少人來。」
    「對,看來是大度親民,全不設防,其實,身邊有二十七名高手正護著他,真夠造作。」
    「是二十八人——這不算在他身邊明打著招牌那兩個。」
    「他這次來,必懷鬼胎,定必另有居心。」
    「他也可能只來擾亂軍心,故顯實力。」
    「可惜小石頭還沒回來。」
    「王小石回來又怎樣?他不夠狠,無毒不丈夫,他做不到。否則的話,趁他來得,沒命教他回!」
    「王二哥就這點不好。」
    「小石頭就這點好——要是他只一味心狠手辣,才不配當我們大
    」你可別小覷了他心軟,他有一種力量,是大家都沒有的。「
    」什麼力量。「
    」他叫人做事,很少人拒絕的。他不算很有權,但有辦法叫人幫他掌了大權,不費一兵一卒,不必殺人放火,這還不是天大的本領嗎?「
    」對,是大本事。「
    」是,這功夫白愁飛便學不來了。「
    」啊。他們是誰——?「
    」——什麼人竟在這兒動手!?「
    」噢,他們竟向白愁飛……「
    向白愁飛出手並不容易。
    他的人手很多,全混雜在人群裡,而且都是好手。
    ——其中有不少子弟都是由梁何一手訓練出來的。
    不過,而今,至少有七個人已分七個不同的方位擠向白愁飛。
    有的早埋伏在那幾,化裝成路人已分七個不同的方位擠向白愁飛。
    有的是飛身掠來。
    有的是還踩著眾人頭頂撲至。
    有的殺手是自行人褲襠裡」鑽「了過來。
    他們目標都只有一個。
    ——白愁飛。
    這一戰非常酷烈。
    也很短促。
    死的人很多,刀光血影,血肉橫飛,許多走避不及的民眾百姓,都慘死於殺手刀下。
    白愁飛似乎也受了傷。
    流了血。
    傷得還不輕。
    」住手!別動手!有話好話!「一名象鼻塔裡的子弟大聲阻止,但反而挨了一刀。
    最後,七名殺手,不能得手,各自溜了。
    ——逃得比來得還快。
    只有一名給逮著。
    白愁飛一把抓住了他。
    」快說!是誰主使的!?「歐陽意意的飛砣捺著這人的咽喉,」你只有一個機會!「
    那人不說,就馬上聽到那砣鋒鍘入他的頸肌的慘響。
    他的臉色也馬上慘變。
    」我說我說……「他慘嚎起來,」是王小石,王小石叫我——「
    白愁飛臉色慘然,許是受的傷太重了,他有點搖搖欲墮。
    歐陽意意一掣肘,嚙的一聲,割下了那殺手的頭顱。
    唐七昧見勢不妙,想制止,大呼:」別——「
    但已來不及。
    沒有頭的身子還搐動了幾下,這才倒了下去。
    白愁飛只斜腺了唐七昧一眼。
    唐七昧已在這時際」露了面「。
    這時,本來熙攘熱鬧的大街,已變成人翻車臥,一片淒落。
    不少人倒地呻吟,大都是無辜百姓。
    」王小石啊王小石!「白愁飛恨聲向天大呼道:」我本要我你議和,可是,你實在太狠了,竟下此毒手……「
    這事情委實發生得太突兀。
    完全是一個機變!
    殺手出現得兔起鵲落、而消失得也十分神出鬼沒,惟一的活口又在說出主使人之後死去,令人更無法追查真相。
    」王小石,你要是不服,與我光明正大地交手便是!而今我人在你地頭上,你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你又何需這般鬼鬼祟祟,枉死了這麼多無辜呢!「白愁飛嘶聲道: 」你裝神扮鬼,欺騙得了人,可騙不了我!蘇老大也是給你隻手遮天害得死無——「
    忽聽一人嗤然笑道:」你搶天呼地、潑婦罵街地幹嗎?「
    這又是一個機變!
    白愁飛本正七情上臉,全情投入,演出忘我,唱做俱佳,聲淚俱下,如癡如醉之際,忽聽這一句話,自東面傳來。
    他目光急掃,已看準了躲在脾坊柱後看」熱鬧「的漢子。
    那漢子忙搖手急道:」不是我,不是我……「
    白愁飛正要示意動手,忽聽那聲音又道:」你這一套已在『發黨花府』大屠殺裡用過了,現在再用,可不靈光了。「
    語音竟是從西面傳來。
    白愁飛急擰身。
    他已認準一名七、八歲的小童。
    那小童啞聲急道:」我我我……我可沒說話呀!「
    忽爾,語音又自北面傳來,嘖嘖有聲:
    」為了演一出你大仁大義的戲,你便殺了這麼多無辜的人,實在太殘忍了。「
    這次,白愁飛身也不轉,」嗤「的一聲,一指已破空急彈而出。
    」外「的一聲,說話的所在沒有人。
    是一面厚重的招牌。
    匾牌給指功戳破了一個洞。
    可是語音已轉到了南面。
    」算了吧,白愁飛,你的『三指彈天』,我當是彈琵琶!「
    這次白愁飛連頭也不轉。
    馬上旋身的是歐陽意意和祥哥兒。
    看得出來,在場至少也有二十四人的眼光一齊往發聲那兒搜索過去。
    ——別的不說,至少,這人沒現身,已把白愁飛這次的佈防人手大都引發了出來,露了形跡。
    五六:機體
    白愁飛頭不回、氣不喘、語音不變他說:」敢情閣下又是王小石的走狗,殺人不著只好說些廢話,挽回面子,專做耗子的勾當。「
    那人冷哼道:」是誰老是干見不得光的事?把結拜兄弟的家小綁架了,用以威脅人,算好漢嗎?「
    白愁飛眉頭一皺,」閣下是誰?密語傳音,千里傳聲,內力如此高明,為何卻不敢現身亮相?老是血口噴人,誣陷在下,咱們究竟有何仇何怨?「
    那人豪笑,竟似自四面八方一齊笑起:」亮相何妨?別以為你抓住王小石的家人就可以勝券在握,為所欲為,我今兒已先你一著,救了他們,教你看了,你又奈何!?「
    說罷,只聽葉葉連聲,眼前晚霞光影一黯。
    白愁飛乍然跳開,猛抬頭,只見一大紙鳶長空掠過。
    不是紙鴛。
    而是人。
    人!?
    人自空中飛過。
    ——真的」飛「過!
    ——果真有這種人,這樣子的輕功,已幾乎不叫:」跳「、」躍「、」掠「了,而是真的」飛行「了。
    更令人震驚的是:
    這人還不是一個人騰空」飛過「的,而一左一右,挾著兩個人:
    一個男的(年紀較大)。
    一個女的(年齡較輕)。
    白愁飛一眼望去,心中一沉,祥哥兒卻已失聲叫了出來:
    」他救了王天六和王紫萍!「
    ——這兩人是白愁飛手上要來控制王小石的」殺手鑭「。
    而今竟給」救走了「!
    這還得了!
    白愁飛叱喝了一聲:」追!「
    在這條大街和附屬於它的十數條小巷,至少竄出十六、八人,分不同的身法和方式,全面兜截這」飛行中的三人「。
    可是截不著。
    這」飛行的人「雖然挾著兩人,但仍輕若無物,他們失了一步,在街角截不住他,之後就只能拚命尾隨猛追了。
    歐陽意意的輕功也很好。
    他一向都很自恃。
    他常以身體為武器,飛身攻敵,看了這人懷挾二人尚能如此飛掠,不禁失聲道: 」好驚人的輕功!簡直是機械才可以做出來的身體,才能這般御風而行,飄不著力。「
    祥哥兒也由不住表達了擔心:」這人輕功這麼好。就算是追上了只怕也是徒然。「
    」輕功好不代表武功也好。「白愁飛冷哼,」老字號溫家用毒天下聞名,但手上功夫多不如何。蜀中唐門暗器第一,但在兵器上的功夫還不及妙手班家。一個人對一種武功太專心,便無法分心在別的武藝上,正如一個善書的人未必擅於紡織,一個能鑒別古物的不見得也懂得耕作下田。「
    」是是是。「祥哥兒忙不迭地道:」像樓主那樣:既武功絕頂,又擅組織,在殿堂拜官周旋自如,在江湖行事瀟灑利落,文武雙合,左右逢源,才是世間少有的人傑。「
    」這當然了。「歐陽意意替他作結!」所以世上只有一個白愁飛白樓主,金風細雨樓也只有一個我們所敬服的主子。「
    他們嘴裡可說著,腳底下卻一點也不稍緩,依然急追那挾走王天六和王紫萍的黃衣人。
    他們的輕功都不比那神秘人高,但卻有一點更難得:
    他們有辦法一面追敵,一面把握機會,大事吹捧新主,光憑這點本領,在前領先的黃衫人就未必能辦得到。
    ——懂得吹捧和懂得把握時機吹捧,以及懂得怎樣吹擇才深入人心,有利無害,這點絕對需要爐火純青、不著痕跡的真功夫。
    他們(總共二十一人,其他的人留在大街」善後「)一路兜截追擊那黃衫人。
    那黃衫人挾著兩人,直跑,就幾次給兜轉陡現的人眼看就要截住了,他竟一飛就上了簷頂,或一掠就過了圍牆,甚至一聳身就躍上了樹頂,越過了攔截他的人的頭頂,無論怎樣,都截不住他。
    饒是這般,這人仍得左閃右躥地躲避眾人的追截,因而,白愁飛、歐陽意意和祥哥兒已逐漸迫近這黃衫人。
    白愁飛本就長於輕功,他名字裡的」飛「字決不浪得。
    歐陽意意外號」無尾飛鉈「,祥哥兒綽號」小蚊子「,自然都在身法上有一得之長。
    他們已追近那黃杉人。
    那黃衫人一面逃避追截,一面急轉入一條長街。
    白愁飛等人腳下自然也不稍緩,急躡而上,忽見一條黑影自天而降,落在白愁飛身前。
    白愁飛應變奇急,左手一格,反掣那人,右手中指已捺在那人印堂之上,卻把指勁凝在不發。
    歐陽意意和祥哥兒這時才弄清楚,來的原來是白愁飛近日身邊的新貴和心腹:梁何!
    梁何道:」拜見樓主,我有事稟報。「
    白愁飛冷哼撤指。
    」前面的街子,叫做『半夜街』,是條屈頭街,沒有出路,現在才入夜,冷清清的,半夜才有小販雲集,熱鬧非凡。「
    原來白愁飛一路追蹤,梁何也一路佈署,把黃衫人截死在這條無路可通的街弄裡。
    」派孫魚趕去那兒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給人發現了人質,還把人給救走了,卻連一個訊號都不發!「白愁飛正追得鼻孔噴氣:」咱們堵住他!我就不信他們這回也跑得了。「
    有些事情不到你不信。
    一滴水裡有十萬性命,一個人的血管足有十里長,你看到的星光是十萬年前的,你信不信?
    可這些都是事實。
    五七:機尾
    這條」半夜街「,真的只有半條街。
    追得似只剩下半條命的人,終於把那黃衣人和兩個他一手救出來的人追到了街的死角處。
    街的死角是沒有街了。
    只有一所大宅。
    兩扇緊掩的銅門。
    兩座石獅,瞪睛張口、突齒挺胸,但看去卻可愛多於可惡。
    門前還有一副對聯:
    長街從此盡,
    小敘由今起。
    大門前高掛了兩隻紅燈籠,左書」捨「字,右寫」予「字。
    黃衫人到了這兒,居然也就停了步。
    他們見此情形,也停了下來,慢慢圍攏,卻不敢迫得太近。
    ——反正鳥已人籠,飛不出去了。
    不意,黃衫人卻整整衣衫,居然去敲門。
    篤。篤篤。篤篤篤。
    屋裡的人居然也開了門。
    黃衫人和他帶著的兩人,馬上一閃而入。
    」金風細雨樓「的人都面面相覷。
    ——本來,是梁何率人佈署,四面包抄,趕狗入窮巷,把人堵死在屈頭街裡,可是,現在看來,是黃衫人自願過來這兒,正好讓風雨樓的佈陣」成全「了,而他早已有人在屋裡接應。
    白愁飛狠狠盯了梁何一眼,問:」這是什麼人的房子?「
    梁何:」不知道。「
    白愁飛:」他的樣子如何?「
    梁何:」我們追截的人,沒有一個來得及趕得過他前面的。「
    白愁飛豎眉:」一個也沒有?居高臨下的也看不見?「
    忽聽一人遠遠地道:」我看見。「
    白愁飛下令:」過來。「
    那人過來。
    白愁飛問:」叫什麼名字?「
    那人答:」我叫田七。「
    梁何補充:」他是第七號劍手,在『小作為坊』狙殺朱小腰不成,但卻殺傷唐寶牛有功,所以我把他調來這兒。「
    白愁飛:」你看見什麼了?「
    田七:」當時我伏在象鼻塔右側的榆樹上,他正好經過,我瞥了一眼。「
    」怎麼個樣子?「
    」這……很難說。「
    」說!「
    」他戴著個面具。「
    」什麼面具?「
    」除了露出了眼睛之外,面具上就只劃了個問號。「
    」問號?「
    」是的。「
    」哼,嘿,問號!「白愁飛悻悻地說:」幸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把廟也一把火燒了,看他爬不爬出來面世!「
    白愁飛說完了,也去敲門。
    他罵的時候,相當激動,但在行動的時候,卻十分冷靜。
    一個領袖人物,做事自有他的一套方式,如果連在盛怒之中易出錯、得志之時易出疏忽、必勝之時易大意失手這些道理都不懂,他根本不可能成為一方之雄、一派宗師,那些一時豪傑、一日英雄,才輸得起這樣的分,因為他們根本就不在乎生命。
    他罵人的時候,還有餘怒,但在敲門之際,已十分心平氣和。
    篤,篤篤,篤篤篤。
    他也是這樣敲門。
    門也居然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年輕人。
    刀眉、薄唇拗著、一對眼神憂淚得十分剽狠。
    他腰間斜插著一把劍。
    一把普通的,但沒有鞘的劍。
    這劍看似隨子就插了上去,但白愁飛只瞥上一眼,就知道:天底下決沒有比這把劍的插法,更令眼前的青年人更快、更易、更方便拔劍出擊的位置了。
    他一看到這把劍的插怯,馬上就起了敬意。
    ——世上有一種人,遇挫不挫,遇強愈強,見惡制惡,逢敵殺敵。
    白愁飛顯然就是這種人。
    他好勝,他要勝完然後再勝,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難。
    愈難愈顯出他解決困難的能力,愈危險愈見出他的克服危險的功夫,而愈可怕的敵人,愈能逼出他的真本領來。
    他見著這個靜靜的、沉沉的、就算熱烈也以一種森冷的方式來表達的年青人,他心中就無端地奮亢了起來。
    ——幾乎只有在遇上關七、蘇夢枕、王小石的時候,他才會生起這種燃燒的鬥志。
    白愁飛劈面就問:」你是誰?「
    那青年冷冷地看著他:」你又是誰?「
    」有三個逃犯,逃到你家去,你要是不合作,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
    」我只知道有三位親戚,來到我家,有一群土匪,要追殺他們。「
    」你敢說這樣說話,可知道我是誰?「
    」你在我門前訛稱追緝逃犯,又可知我是什麼人?「
    兩人針鋒相對,各自不讓半分。
    梁何忽乾咳了一聲。
    白愁飛退下半階,梁何即湊近他身畔,說了一句:
    」他是冷血冷凌棄。「
    白愁飛退下去那半階,就沒有再重新踏上。
    」原來是你。你身為捕役,窩藏要犯,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
    」你身為黑道幫會領袖,竟然在公差面前,妄圖訛稱行騙,顛倒黑白,明目張膽迫害良善,既是法理難容,天理亦是難容,「
    」你——「白愁飛強抑懊怒,長身道:」來人呀,給我進去搜。「
    冷血二話不說,刷地拔出了劍,劍尖直舉向天。
    他守在門口,沒人敢進一步,但各人劍拔弩張,格鬥正要一觸即發。
    忽然有人懶洋洋地笑問:」——什麼事呀?巴拉媽羔子的,還沒半夜,這條半夜街就熱鬧得個屁門屎眼兒碰碰響了!?「
    施然行出的是一個虯髯豪士。
    白愁飛見了他,他只好上前行稽首之禮:」舒大人。「
    他是負責皇城戍守的兵馬大統領舒無戲。
    他身邊還有一個人。
    一個矮了半截的人。
    因為他坐在木輪椅上。
    這人也很年輕,笑起來也帶著冷峻之色,眼神明亮得彷彿那兒曾鯨吞了三百塊寶石。
    這人雖然比人矮了半截,但天下間誰都不敢小覷他的份量;就算他只坐在那兒。彷彿也比任何人都高上二十七、八個頭!
    他當然就是無情。
    ——四大名捕之首,盛崖余。
    白愁飛一見到這個人,就情知這局面已討不了好。
    何況這兒還有另一個人:
    ——舒無戲。
    在這麼一個在皇上御前大紅的官兒,白愁飛如果還要想日後的晉身,不能說錯什麼話兒、做錯什麼事兒了。
    所以白愁飛先向無情招呼:」你也在這兒?很奇怪,怎麼好像到處都有你份兒似的,這當捕快的差,必因天下太平而輕鬆得緊吧?「
    無情道:」也不盡然。你就別小看這是皇城,大白天當街殺人,才入黑滿街追人的事,倒是常見,不費心看著,可有負皇恩浩蕩哩!「
    白愁飛乾笑道:」怕只伯平民百姓本無事,倒是吃公門飯的假公濟私,藉位在法,當真個無法無天、欺上瞞下了。「
    無情剔起一隻眉毛道:」有這樣的事情麼?「
    」大捕頭行動不便,少出來跟貧民打成一片吧?連這種事都不曉得嗎?「
    」聽說白樓主今日也是來追剿賊人的?「
    」好說好說,我也是深受皇恩,只想為地方平靖,盡一份力。「
    」結果卻追上門來了。「
    」得罪得罪,我本追的是賊,卻追入了官門了。「
    」胡說!「舒無戲咕噥叱道,似猶未睡醒,」這是我的家!「
    白愁飛語音一窒。
    無情反問:」既然白樓主率眾當街追殺的是逃犯,那麼,請問犯人姓甚名誰?所犯何事?如何逃脫?自何處逃脫呢?權且一一道來,容或在下為你一齊緝捕逃犯如何?「
    白愁飛一時說不出話來。
    ——該怎麼說呢?
    要是說:追的是王天六和王紫萍,自己可要先認了綁架之罪。如果追的是那黃衫客,那麼,又所為何事呢?況且,也不知那黃衣人是誰!這一旦說了出來,只怕討人未得,罪已先行自認,加上有舒無戲在旁為證,只怕不易翻身。
    無情就坐在那兒輕笑著、彷彿在說:要打這種官腔,我可是專業的呢!給你三十寸不爛之舌也爭不過我!
    白愁飛只有冷哼道:」好,算我看走了眼,就此告罪,也算我中了機關了。「
    說著,還瞪了冷血一眼。
    五八:機頭
    白愁飛怒笑向無情道:」如果他也只能算是一個『機尾』,那你就是『機頭』了吧?「
    」我?我什麼也不算。「無情談淡地道:」如果真有機關,其精彩處,必然是集中在『機身』。「
    白愁飛喃喃地道:」機身?「
    舒無戲這時說話了:」你奶奶的!咱知道你這個幫會是有蔡相爺撐腰,所以到處充字號也沒人管惹。你娘的就你有種,沒踩著大爺咱的尾巴我也不吭。但要你無故把無辜良善禁錮施刑,這當街追殺,這種事給咱曉得了,就算相爺親至,咱也敦請萬歲爺來評評道理,這不叫胡作非為麼!「
    白愁飛忙道:」是,是,是,沒這種事。我前些時候倒是請了幾位遠客來京,但都是龍八大爺的遠房親戚,我是奉命接待而已。舒爺莫要誤會。「
    舒無戲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是誤會就最好。那你還要什麼東西?這兒還有什麼你要的?要不要進來我這狗窩,從干女人的房間搜到狗吃大便的坑裡去!?「
    白愁飛躬身道:」沒……沒有了。「
    無情反問:」白樓主不是丟了人麼?「
    白愁飛冷笑道:」反正,人已丟了,還嫌丟不夠麼?舒爺請了,這就告退了。「
    一等人自舒無戲府邪狼狽退出,祥哥兒不禁問:」樓主若要硬闖,那三個在逃的人八成還窩在裡邊。「
    白愁飛恨恨地道:」闖不得。這姓舒的傢伙在皇上御前叫紅著,而且也跟公孫十二公公交好,要是抓人殺人禁錮人全落在他眼裡,向聖上參了咱們一本,加上諸葛老兒和他四個灰孫子加鹽添醋的,只怕乾爹也抵不住他們這記發揚。這擺明了是陷阱。我看……似乎還志不在此……「
    歐陽意意也甚同意:」看來,這裡面確還有陰謀……「
    」嘻!管他什麼陰謀,我還得要先去會一人。「白愁飛發狠道:」就算王小石救得了他老爸和老姊,他也防不了我這一著!「
    白愁飛來到城中,瓦子巷、象鼻塔,果然另有所圖。
    他似乎還留有」殺手鑭「。
    這」殺手鑭「,好像就是他要見的人。
    ——他要會晤的到底是誰呢?
    白愁飛來到城中一趟,有幾個目的:包括勘察」象鼻塔「的形勢,設計一場狙殺來破壞王小石的形象,在人們百姓中建立他的親和力,以及要見一個人。
    至於白愁飛」要見一個人「是什麼人,孫魚可全不知曉。
    他和梁何一併負責白愁飛在瓦子巷一帶的安危,以及安排那一場」假狙殺「——其中最難的部分,就是得要騙一個」金風細雨樓「裡又牢靠但又愚的弟子去送死:只要他一說出」是王小石派來的「,就殺了他滅口。
    孫魚知道這是一個」立功「的好時候,可是,他對這個」功「卻有點」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他認為誰都有活下去的權利。當然、如果在捨死忘生的鬥爭中,他當然是寧可是」你死我活「,但如果要他在相識的手足弟兄中硬把一人還來平白」處死「,他一是不忍為,二是怕做了之後後果重大,人命關天,現在自己仍重權在手,不怕人說話,可是人有三衰六旺,萬一有個什麼的時候,不一定就承擔得起。
    但白愁飛的意旨下來,他又不便不做。
    所以他便心生一計。
    ——那就是」請示「梁何。
    梁何很欣賞孫魚的」請示「。
    他馬上」介紹「了一個人。
    那是」十四號「殺手」金錢鞭「歸當。
    」這個人,遇戰退縮,一味討功,兩面討好,立場動搖,早該死了。「梁何出示他在監察」小作為坊「那一場暗殺行動中歸當表現之記錄檔案,」派他去死,讓他光榮殉職,是便宜了他。「
    孫魚當然知道」兩面討好「和」立場動搖「的寓意:十四號殺手歸當,的確不只對梁何奉迎,對自己也十分諂媚,而也曾設法多方討好白愁飛,只不過,自愁飛一朝得志,井沒有怠情沉淪下來,還無暇注意到他這號人物罷了。
    孫魚當然不會說不。
    他也要避嫌,更懂得保護自己。
    所以更不能」保往「歸當,只好讓他送死算了。
    故此,」金錢鞭「歸當就成了犧牲者。
    可是這」犧牲「的成效似不甚」益彰「。
    因為大家都不大相信王小石會這麼做,而白愁飛又素有」前科「。
    更掃興的事,居然有人在這節骨眼上」救走「了用以挾持王小石的兩名人質,而且事先不可能一點警示也沒有。
    白愁飛立即下令孫魚去」看看「。
    孫魚立即就去了。
    他一路趕到」八爺莊「。
    八爺莊守備森嚴。
    八爺莊裡住了個在朝中、武林、黑白二道的大人物:
    ——龍八大爺!
    五九:機關
    孫魚先生求見龍八大爺。
    龍八即行予以接見。
    孫魚得入內廳,見龍八正會晤一個頭陀,還有兩名」客人「。
    這頭陀正在端杯飲茶,他左手卻少了根尾指。
    那兩名」客人「,孫魚也見過。
    他們來頭都很不小。
    一個是」落英山莊「莊主葉博識。
    一是」天盟「總舵主張初放。
    他們顯然都在」密議要事「,不過,也沒把孫魚當外人就是了。龍八把孫魚傳了進來,一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就不說二話,劈面就問。
    」發生什麼事?「
    」是八爺這兒出事了吧?「孫魚反問。
    」什麼?我這兒?「龍八一時還摸不著腦袋。
    」大驚小怪!「那頭陀笑道,」八爺這兒,太平無事,誰敢在太歲頭上動上!「
    」是沒有人敢在當著八爺威名不鬧事,「孫魚見這種擅於已結奉迎的人可多了,他自己也是這樣硬擠上來的,所以管他什麼頭陀,他一句話頂了過去,」但有人卻敢背著八爺損上撬牆——要真的出了事,你擔待得起?「
    龍八用大力摩挲著下額,吐了一句:」他擔當得起。「
    孫魚一怔,龍八笑著引介:」這位是當今六大神秘高手:『多指橫刀七發、笑看濤生雲滅』中的多指頭陀。這位少俠則是當今『金風細雨樓』樓主白愁飛當紅得緊的愛將『殺手鑭』孫魚。「
    孫魚唬了一跳,知道眼前這頭陀就是大名鼎鼎五台山的多指頭砣,聽說這人是丞相蔡京在江湖上布下的一員猛將,武功高,功勞更高,自己那幾句話未免說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多指頭陀卻笑著打量孫魚:」好,好!少年人端的是有俠氣豪情!
    敢出言衝撞洒家,這得要有非凡勇氣;敢說真話,才是好部下,難怪受白樓主重用。「
    龍八又插著下巴,問:」你神色敗壞,到底是什麼事?「
    孫魚忙報道:」王天六和王紫萍,給人救走了。「
    龍八大詫:」哪有這回事!他們不是一直鎖在『深記洞窟』裡麼!「
    孫魚道:」人的確是給劫去了。「
    多指頭陀問:」王天六?玉紫萍?很重要的人嗎?「
    龍八跺足道:」他們藉藉無名,卻是王小石的至親。只要扣住他們,王小石投鼠忌器,就不敢發難。……我一直都著鍾午、黃昏等好手看守著他們,他們是怎麼逃掉的?「
    葉博識接道:」就算逃了,也一定會有警示的,孫統領有沒有看錯?「
    孫魚道:」他們的確在鬧市中出現。白樓主剛才還跟救走他們的人動過手來,現在還在追他們呢!「
    張初放道:」為求證實,何不馬上過去看看?「
    」對!「
    於是他們一齊趕到」深記洞窟「。
    龍八當然領著大家一起去。
    他當然不怕。
    因為是」大家一起去「。
    ——張初放、葉博識都是江湖上不得了的人物,何況還有多指頭陀。
    何況,這還是他自己的地盤,誰也不敢踩進來。
    他不相信有人能夠無聲無息地把人質救走。
    因為這兒遍佈機關。
    而且沒有人會知道白愁飛會把人質收藏在他那兒。以龍八太爺的身高權重,除非是當今天子或是丞相蔡京、童貫、王黼、公孫十二公公,哥舒懶殘等一級官顯親自下令,否則,誰敢搜查他的府第?
    就不說其他的了,他龍八大爺也不是省油的燈!
    一路都有油燈。
    但更多的是機關。
    就算是龍八大爺帶著的一行人等,都得要小心翼翼、以免誤觸機關,誤踏陷阱。
    負責八爺府監護戍守的總領」太陽鑽「鍾午以及負責」深記洞窟「把守監督的統領」落日杵「黃昏,都絕對不承認、也決然不相信王天六和王紫萍已給救走一事。
    他們引領大夥兒下地窟查看。
    地牢裡關了不少人。
    ——雖然這地窟名為」深記「,但不少人已忘了在這兒給關了多少時日,甚至已給遺忘,有的只剩下一堆白骨。
    牢裡自骨磊磊,有的衣不蔽體,哀號呻吟,掙扎求生,真是慘不忍睹。
    龍八他們根本視若無睹。
    通過這些關了諸形諸色、慘惡不堪的囚犯牢籠之後,就轉入一處石窟,這地方有人打掃,比較乾淨,也總算有石台床榻,黃昏帶到第十九房,指著房門口那原封不動的大鐵鎖道:」爺,您看,分明沒有人開過。如果有人不開門都能把人犯神不知、鬼不覺地救走,那除非是神仙了。「
    龍八長吸了一口氣,望望孫魚。
    孫魚堅持道:」他們確是走了。「
    龍八頓足道:」開門看看!「
    銹鎖和曲匙,發出極難聽的嘶鳴,像兩頭殊不對稱的異獸,在交織夾纏一齊,扭曲不已,終於無法化解,分不開來的哀號一般。
    這時,多指頭陀忽然道:
    」慢著。「
    龍八訝然:」怎麼了?「
    多指頭陀疑慮地道:」我恐怕——「
    話未說完,地窟燈火盡滅。
    黃昏即生警覺,但鑰匙已給人一把搶去,他也給人一腳踢往旁滾出丈外,在狹窄的地面裡連環滾撞了幾下厲烈的,痛得慘呼連聲。
    軋——的一聲,十九號牢房已開。
    房裡有幽黯的燈火閃爍。
    房中有人。
    一形容枯槁的老者在樓上嗆咳。
    一憔悴女子正為他捶背。
    兩人的眼光都落在門口。
    看著門口這些人。
    ——著著門口這些無故把他們禁閉了那麼久的人,今兒到底又將他們怎樣!
    卻沒料,這次,他們看到的竟是
    自己的親人!
    六十:機械
    王小石!
    」小石頭!「
    王天六和王紫萍忍不住都一齊一起地同呼出聲!
    王小石來了!
    在燈火給打滅的剎那,王小石已奪得鑰匙,迅疾地開了門,終於重會了老父與胞姊。
    他行了進去,強抑住,摟住離別已久,原以為生死契闊的親人,抱頭痛哭了起來。
    房裡畢竟還然有兩盞油燈,照得見人物,而石窟裡的燈火,很快地又給重新點燃起。
    龍八、多指頭陀,乃至孫魚等人,都是聰明人。
    他們很快就明白了一件事:
    ——中計了。
    王天六和王紫萍根本未給救出來。他們一直在這洞窟裡。救走的人當然是假冒的,目的是使白愁飛作出反應。白愁飛果然作出反應,他派孫魚去查看關人質的地方出了什麼事。龍八也作出了反應。
    他下」深記洞窟「看人質還在不在。這一看,就教一直偷偷跟蹤孫魚的王小石探出了關他親人的人和所在!
    王天六和王紫萍一旦見著王小石,自是十分激動。
    王天六還是一下子搞不清楚兒子怎麼會跟這幾個」大壞人「一齊出現。
    不過他信任小石頭。
    ——因為他是他的兒子。
    他知道小石頭一定不會害他。
    所以他啞聲道:」天,你這個不孝的畜牲,怎麼現在才來——「
    王紫萍雖然是王小石的姊姊,可是她的聰明智慧,江湖經驗,跟王小石相距不可以道里計。
    她跟王小石一直有一樣特性是非常接近的:那就是天真。
    小的時候,她跟王小石都相信:每一棵樹、每一朵雲、每一顆石子,都有它的」神「,都有自己的特性,所以哪怕是丟一粒石頭、折一枝扭,都要細聲間過」它們「的同意。
    長大後他們當然不這樣想了,但王紫萍仍是以為忠好的都會頭上刻字,好人壞人一眼就可以辨別出來。善惡到頭終有報——苦然不報,人心不平,只好生字白造一個時辰未到的理由來搪塞。
    現在的王小石,當然知道有時候大奸似忠、太好則壞,有時連是非黑白都不甚分曉。不過,他倒反相信每一滴水、每一片葉子、每一顆石頭,都會有」它「的靈魂。
    王紫萍則早就不信這個」邪「了。可是她認為她和她的爹爹以及她的弟弟都是」忠「的,沒道理會讓人奸計得逞的。
    她平白無辜地給囚禁了那麼久,已一肚子氣,發作過,也吃過了虧,因生怕下場更悲慘,又不顧連累老父,只好忍氣吞聲,心中想:總有一天,我那了不起、不得了的弟弟一定會來救我們的,那時,哼——
    而這一天,眼前一亮,她的弟弟果然出現了!
    她的第一句就是:」打!給我打!給我打死他們!「
    她一面叫嚷一面全身發顫,還流了淚。
    她以為她的弟弟是萬能的、無敵的、無所不能的。
    她這些日子以來受盡了委屈,就等這弟弟來安慰,來為她報仇。
    王天六話沒說完,聲音卻嘶啞了。
    他也等他這個兒子來救他,並為他所受的苦出一口氣。
    而今終於等到了。
    ——小石頭來了,他定必像往常一樣,先脆下來向我叩頭請安吧?
    ——小石頭來了,他一定會像昔時一樣,抱著我噓寒問暖吧?
    他們不約而同都這樣期待著。
    王小石是來了。
    但他什麼都沒有做。
    他表現得冷靜,冷靜得近冷酷,冷酷得相當無情,他只向父親和姊姊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
    然後他就回身面對龍八大爺這一干人!
    王天六和王紫萍都相視訝然,也相對慘然。
    他們第一個生起來的感覺就是。
    小石頭變了!
    ——他們為他受了那麼多的凌辱和慘苦,作了那麼漫長和焦慮的等待,他居然只匕不驚地點頭淡淡的一個招呼!
    一個招呼!
    ——沒有驚!
    ——也沒有喜!
    只一個招呼呀!?
    ——就像是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台機械!
    那大大地有違了王小石的本性!
    連同看著他長大的王天六和王紫萍,也幾乎」不得認「這個」小石頭「了!
    ——眼前這人,冷靜、沉著、淡定,一點也不像王小石當年那種大喜大悲天真爛漫的性情!
    問題只在於:一個大喜大怒的人,是不是就不能冷酷凝定?一個沉默安詳的人,內心是不是就沒有熱情澎湃?人人是不是都清楚自己的本性?你所看到的,到底是不是這人的本性?
    王天六和王紫萍當然沒想到這些。
    他們也不必要去想這些。
    他們不是什麼江湖上位高權重的大人物,也不是民間什麼德高望重的知名人士,他們要想好好地活下去,而且還要活得好好的,最好的方式便是少想一些,不必多想不該想的事。
    消息、情報、資訊,都是給有雄心壯志、思想敏捷的人爭強鬥勝用的,要是無心戀戰只想安居的人。的確可以一本通書讀到老,單是縫紉、補鞋、編籐椅便可以過這一輩子。
    王小石面對龍八。這時候,他身邊也立時出現了兩個人,一左一右,掠入囚室,一個攙扶起王天六,一個攙著王紫萍。
    他們是」用手走路「梁阿牛、」面面俱黑「蔡追貓。
    ——兩人都是」象鼻塔「新一輩中輕功好手,只怕跟」白駒過隙「方恨少亦不逞多讓。
    王天六和王紫萍初以為是敵,大驚,還未失色,王小石已神凝色定他說:」他們是我的朋友,梁阿牛、蔡追貓二俠。「
    王天六忍不住冷哼:」難怪變了樣,原來來到京城,朋友多了。「
    王紫萍一見兩個男子,一個眉劍目星,氣字昂揚;一個老實可愛,害臊英俊,心中已生好感、忙招呼道:」暖呀,你們跟我弟弟很熟吧?我那弟弟啊,小時不愛讀書,老是調皮。啊呀,你們哪個是梁公子?哪位是蔡大俠呀?為什麼這麼多名字不好叫,卻叫阿牛呢?令尊大人一定是務農的吧?至於那位蔡……一定很愛追貓吧?為啥有鳥不追,有龍不追,卻是追貓呢?你跟貓兒有仇吧?哈哈哈。不如去追月、追風,你聽,多風雅啊……「
    她竟一個勁兒他說下去。
    蔡追貓人好,聽得猛點頭敷衍著,十分靦腆。
    梁阿牛翹起鼻子,皺著眉頭,表示煩惡不理。
    六一:機會
    王小石對龍八微笑道:」招待我這位老姊,肯定讓你們辛苦了。「
    龍八側著頭、板著臉,撂著一大把的長髯,威武地吭了一聲:
    」王小石?你還沒死?「
    龍八站得遠遠地打量王小石。一副左看、上瞧、下瞧,滿是防衛的樣子。他曾跟王小石會上過,也交過手,當時還差點喪在王小石手裡,所以他一見王小石就心有點飄忽忽的虛。
    王小石依然微微笑,兩隻眼瞼下蘊漾著兩顆會笑的小卵石子。
    」龍八?又是你!「
    龍八叱然:」放肆!你是什麼東西,老子的名字是你叫的!?
    「去你媽的狗臭屁!」王小石猛然回叱:「你的官兒我還瞧不入眼,少在我面前發雌威!上一次不是為了殺個比你更狗的官,早就不饒了你的命!」
    龍八氣得全身打顫:民間一直傳龍八之所以給蔡京信重,就是因為他能迎合權相斷袖之癖,他最在意這種流言,不知已枉殺了多少人,而今王小石一句「雌威」便當頭砸下,他當然氣歪了鼻子。
    多指頭陀卻搶身笑道:「令姊是不好招待,但令尊是委屈辛苦了。」
    王小石一聽,知道來人不好與,便拱手道:「還未請教?」話未說完,他的視線已落在對方的手指上。
    多指頭陀知瞞不過去了:「我和令尊師是好友哩。我手只兩隻,指比人少,人們卻管叫我多指頭陀。」
    王小石一聽,馬上長揖到地。恭聲道:「家師一直蒙你照顧,晚輩一直仍苦無機會向你拜謝呢!」
    多指頭陀一直都在錢財上助天衣居上支撐「白鬚園」,但他和王小石卻沒會過面。天衣居士當然會向王小石提過這個「大好人」。多揩頭陀心中暗忖:連天衣居士都不知道我是蔡相爺的心腹,你這小子就更不得而知了,——只要他不知道,自己就是友非敵;只要他這樣想,不加提防,性命就等同交到自己手上。
    所以人最怕的不是敵,而是怕所托非人不止衷心負。
    ——知己相負,暗裡戈矛,要比明刀明槍、殺人敵陣更凶險。
    多指頭陀伸手在王小石肩上略略一扶:「世侄不必如此多禮,咱們算是世交了……」
    那長袍瘦漢,卻抖著三咎長髯,冷笑道:「世交是你們的事,王小石是失禮在先。」
    王小石目光一轉,跟長袍漢對了一眼。
    王小石眼神不算很銳利,但長袍漢有一種給老虎盯住了的感覺。
    王小石道:「是葉莊主?」
    葉博識道:「你私闖入官家重地,私家院宅,該當何罪?」
    王小石道:「龍八私自禁錮一個老人和一個弱女子,若論罪頂,不堪並比。」
    葉博識一怔道:「他們不是龍八太爺抓來的,也跟我們無關。」
    王小石道:「那剛才又說是私家重地?官家院落?不關你們的事,你們又來這裡混東南西北哪一門子弟的吉?」
    葉博識為之語塞。
    「人是我請回來的。他們犯了法,我們道上的兄弟看不過眼。把他們請回來待王小俠給個交待。」
    說話的人又胖又矮,像一粒冬瓜,樣子很可愛,笑起來很狡猾。
    他現在就正在笑。
    他居然還笑淫淫地、色迷迷地看著王小石,像把王小石看成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婦人般的。
    王小石偏了偏頭,斜睨了他一眼:「『天盟』盟主?」
    那人也偏了偏首,笑瞇瞇地道:「正是張某。」
    王小石抱拳道:「請教。」
    張初放和氣他說:「請說。」
    王小石問:「這兒是不是衙門?」
    張初放道:「不是。」
    王小石:「這裡是不是閣下的府邸?」
    張初放:「非也。」
    玉小石:「天盟是隸屬於軍隊哪一系?」
    張初放一愣:「我們不屬於兵部。」
    王:「那就是道上的了?」
    張:「你的『金風細雨樓』也一樣。」
    王:「但我已不在『風雨樓』了呀!」
    張:「不過你又成立了『象鼻塔』。」
    「對,象鼻塔和天盟都是一個貨色,既然不是替官方辦事,請問:
    就算家父家姊犯了事,你們有什麼權力把他們關起來?」
    「這……他們犯的事,人神共憤,我們為替天行道——」
    王紫萍尖叫起來:「沒有這種事!」
    看他的樣子,如果不是蔡追貓一手拉扳著,她已行過去猛抓張初放那張胖臉,讓他留下十道八道的血口子留念了。
    王小石卻神色不變,保持微笑道:「哦?有這種事?既然如此,我就大義滅親,把他們押去四大名捕那兒,好好地把案子審一審。」
    張初放為之氣結:「誰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你們是一家子,說不定這一回頭你就把人給放了。」
    王小石道:「對,張盟主大可和我們一道上衙門去一趟,或去神侯府一行,如此最好不過,還可以去指控罪狀,到時作個證人,這叫鐵證如山,罪重刑嚴!」
    張初放道:「這……」
    王小石:「不必這了那了,張盟主就一起走這遭吧!」
    葉博識:「慢著!別來這一招,誰知道你跟四大名捕有沒勾結?」
    「我跟四——大——名——捕勾結?」王小石誇張地指著自己的鼻樑:「那我又怎知道你們沒有跟王八——不,龍八勾結?怎知道你們剛才說的話是不是都先申通好了的!?你相信這樣一個女子和病老人會幹下傷天害理的事,還是像葉莊主這樣一位一臉陰森、張盟主這樣一位滿臉虛偽還有那個一臉長得似鐵烏龜王八的傢伙聯合起來坑害這老人家和弱女子!?嘿,嘿,好啊,來呀,見官去,不妨驚動諸葛先生、刑總朱大人,正好評評理去!」
    葉博識和張初放一時不及把槍頭掉過來,龍八氣在火口上,正要跺腳發作,多指頭陀卻道。
    「這事讓我評個理。」
    王小石必是以為多指頭陀既是他傅傳至交,定會站在他那一邊,於是歡快他說:「大師是武林聖雄,江湖名宿,能說句公道話,自是最好不過了。」
    ——王小石當然不想動手。
    因為一旦動起手來,敵方人多,而且父親、姊姊都在這裡,很容易照顧難及、擔了風險。
    多指頭陀向龍八沉聲道:「八爺,洒家跟你是老相識了,沒想到,你行事還是這般不擇手段,不顧後果,這次,洒家可不能再偏厚你了。
    天道人心,洒家總不能逆天行事。」
    (他心中盤算:這是一個飛來的機會,如果能藉此拿下王小石,那麼,此番來京,拜見相爺,手上可有一個比當日邀天衣居更大的功勞了!)
    龍八太爺懊惱地鐵了臉:「大師,你這是什麼意思?枉我們相交一場,你卻來幫個外邊來的不上道的!」
    多指頭陀嘿笑:「話不是這樣說,我是厚理不幫親,更何況這世侄是洒家故人的愛徒,又是你們擄人在先,你們理虧,洒家不能不跟他站在一個邊上的!」
    說著,真的跨了過去,跟王小石並肩而立。
    (他心裡卻想:他該一舉手間殺了這小子好呢還是拿下他好呢?
    殺了他,自在門天衣居士一系可謂死光死淨,日後也省得有人找他麻煩,要是擒住,相爺那兒會高興一些,但世事難測,萬一王小石也像白愁飛那樣忽爾成了相爺乾兒子,豈不是成了自己日後一個煩惱嗎?還是殺了好!)
    葉博識目光一轉,罵道:「賊驢!你吃裡扒外!」
    張初放把精厲的目光收入厚厚層層的眼皮裡,叱道:「嘿,你要找死,那也由你!」
    多指頭陀向他伸出在手食指。放在唇邊搖了搖:「錯了,不是你。
    而是我們。」
    王小石淡談地道:「我既然來了,那就不怕什麼了。」
    多指頭陀又右手食指,豎在唇邊向他道:「你也錯了,是我們,不是我。」
    「太陽鑽」鍾午怒道:「你這修不上道的,竟敢吃裡扒外!」
    龍八立即截道:「多指,我們是多年朋友了,當日,你一味護著許笑一,不許我們動他,使我們行事,諸多不便:今日,你又匡護著他的徒弟。這不是打明著眼我們作對麼!」
    多指頭陀洒然道:「酒家跟許居上是生死之交,跟你只是酒肉朋友,這裡面情義一深一淺,怪不得洒家!」
    「去你媽的!」「落日桿」黃昏張口就罵,「你是牆頭草,一會兒相爺一會兒八爺,而今又乘風轉舵轉錯了向!我就教你好瞧的!」
    龍八又馬上接著道:「多指,王小石有多大的斤兩!他帶來的只不過是九流的地方小混混兒。撐不上場!你這樣相幫,恐怕回不了五台山了!」
    王小石忽道:「大師,我膽敢請教一事。」
    多指頭陀本與王小石已相距極近,正要找機會動手,而今王小石這般突如其來了一句,他心中一沉,臉色不變,嚎聲道:「你當問就問吧,我能答必答!咱們這一戰之後,要不地獄相見,要不去痛吃他個豬大腸!阿彌陀佛!」
    王小石忽爾一揚手,嗖的一聲,在場的人還以為他要施放暗器,提神戒備時,才知一隻鳥,已從他袖子裡飛上半空,迅即越過圍牆,影蹤不見。
    六二:機警
    眾人正猜疑,卻聽王小石問道:「家師赴京時,如有你相幫,恐怕就不一定會死在元十三限手上,當時,你在哪兒?」
    多指頭陀哈哈大笑,笑了一會兒。眼眶才漾起了淚光,「你師父的為人,你是知道的,他既然要赴京,幹那冒險的事兒,他怎會讓他的朋友知道!」
    王小石:「——要是你知道了呢?」
    多指頭陀馬上接下去:「要是洒家知道,死的不是元十三限,就是許笑一和洒家!」
    然後他的眼淚籟液落下來了,仰夭慘笑:「許笑一啊許笑一,在我們相知一場,你的愛徒卻把洒家的為人看扁了!罷,罷罷,洒家今天能為你拚命,要是你師父的事我一早知曉了,沒有教你師父獨赴黃泉的事!」
    然後他仰天(當然那只是洞頂)長嚎道:「天日昭昭,天道問在!我多指頭陀教故人之徒看成豬狗不如的東西,嘿,好,我今日就跟這些搖尾巴的狗腿子一戰,以明心跡!」
    然後他向梁阿牛、蔡追貓、王小石「下令」道:「你們帶著病老人和弱女子走吧!這兒都交給我了!」
    梁阿牛鼻子哼哼嘿嘿地咕唯道:「咳,悍婦,悍婦!惹不得,不好惹!」
    只見多指頭陀聚氣運功,正迎向龍八那一千人等,就要出手,忽見一手搭著他的左肩,多指一看,只見王小石熱淚盈眶,感動他說:
    「大師,我只是有疑團,你不要見怪。今日這兒,豈有大師獨上刀山而小石置之於油鍋之外的事!我師父欠了你的好意,小石豈能再辜負你的盛意!」
    然後他激聲道:「讓我們一齊來闖這一關,打出一條生路吧!」
    ——如此最好不過!
    多指頭陀簡直是喜出望外!
    ——這小子還是不夠老練,畢竟仍是上當了!
    但他越得勢,就越沉著,用右手輕輕一攬王小石的肩膊,「我雖然沒有機會跟你師父同生共死,但能與他的愛徒並肩作戰,我很喜歡!」
    他一面說著,已悄悄運聚「無法大法」,右指暗施「多羅葉指」,要在電光火石的剎那之間,連扣王小石二十四大要穴,而左手暗運「拈花指」,只要王小石有任何反擊,立刻蓄勢而發,以至柔的內功發出凌厲的指勁,先要了王小石的命!
    他雖然身列天下六大神秘高手之一,但相較於他的實力,他的名氣還不算怎麼大。
    因為大多數的人,都不知道:其實有好些不得了的高手,像「霹靂洞」的「三匙公子」、九九鋒的「居然神僧」、「圓環大五,梅軒、」大丈夫「沙珠、祈連山的」獨燃老人「、以及瓦坑領的」撲空上人「,乃至蜀中唐門高手」西風日下「唐折東等人,都是死於這位多指頭陀的手上。
    他們在死前,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當多指頭陀是他們的好友。
    ——他們可以說就是因為這一點而死的。
    多指頭陀殺了這些本來誰也殺不了的人,當然得到不少權力,但卻沒有獲得名氣。
    因為他不想太出名。
    ——太出名,就殺不了更出名的人。
    ——要成功地示死一個不易殺的人物,最好的方法,就是要他完全不提防自己。
    所以他才能在今天以一種攻其無備的手段,暗殺王小石!
    所以他才能使天衣居士以一種感激的心情,給他誆去送死!
    所以他才能以一種好人的姿態,卻做盡了惡事!
    所以他現在才能出其不意地制殺王小石!
    ——雖然黃昏、鍾午這人並不夠精明,反應遲鈍,真以為他窩裡反,但這也無妨,反而能逼出他為王小石倒戈龍八的實感來!
    他這一擊,」多羅葉指「功和」拈花指「勁渾然運聚,對擒王小石已志在必得!
    佛家功夫,已給他練成了廈功殺法。
    他慣於狙殺。
    對於暗殺,他已經驗豐富,且習以為常。
    他能整治掉王小石的師父,就一定收拾得了王小石。
    他自知一定能得手。
    ——因為王小石意料不到他的暗算,正聚精會神對付身前的敵人。
    然而真正的敵人就在他的身邊。
    ——對英雄而言,最可怕的敵人,永遠不是在他身前。
    再勇武的人,只要先挨了七刀八刀,武功再高只怕也比不上一個平常人了。
    高手交手,只爭剎那,只差毫釐,像多指頭陀這樣的好手,只要他出手在先,而對手又不加以防範,那麼,就算是高手如蕭秋水、李沉舟、燕狂徒、朱大天王再生,只怕也得吃虧當堂。
    多指頭陀可不只要王小石吃虧:
    他要擒住他,成為自己的功勳,或者殺了他,成為自己成功的墊石。
    他有多年和多次的狙擊經驗:
    到這地步,他已可判定——王小石完了!
    因為他的立意已生,不管是殺是抓,只要指勁一旦發出去,就先毀了王小石的功力、筋脈,就算蔡京留著他的狗命,他也永遠失去了武功,成了廢人,再也不能向自己報仇。
    那麼,他就可以安枕無優了。
    這一擊,他勢所必成。
    所以,他失敗了。
    他的指勁一發,龍八那張不怒而威的紫膛臉,終於笑逐顏開。
    他上次給傅宗書當作是試驗,曾在王小石手上吃了個大虧,但他當著傅相面前不敢發作,惟有忍氣吞聲,但那一遭一連吃了王小石三枚石子,到現在額上還留下個痕印,他自認奇恥大辱,而且在相學上,印堂見破,對官運必有阻礙,對權力求之若渴的龍八,自然在心裡也留下了個永不磨滅的仇忿。
    他簡直恨死了王小石。
    當年,蔡京有意收買招攬」金風細雨樓「的新銳,伺機篡奪素不肯聽命於他的蘇夢枕手上大權,龍八就力主擇白愁飛而棄王小石。
    然而,蔡京愈見龍八憎惡王小石,就愈想重用王小石,井用他來牽制野心大志氣高的白愁飛:結果損兵折將——傅宗書死,但這時蔡京也沒虧蝕,反正他要重掌相權,正好利用王小石替他清除障礙。
    真正恨透了王小石的,反而是龍八。
    所以當白愁飛綁架了王小石的家人,用來日後萬一之時可以威脅王小石,龍八就自告奮勇,表示扣押人質於」深記洞窟「(這洞窟本來就是用來扣押反對相韋的重犯逆囚的),是最安全而又穩實的方式。
    白愁飛當然也很贊同,人質放在樓子裡,總有王小石的好細和蘇夢枕的舊部,不太穩當,也總不能放在蔡京勢力範圍之內。要全城戍衛不敢胡亂搜尋而又掌有軍隊與綠林勢力的,當然是龍八大爺府邸」八爺莊「內那一處關」死囚逆犯「的最好的所在了。
    於是王天六和王紫萍便給押來了此處。
    這一天終於來了!
    王小石出現了!
    恰好多指頭陀也在。
    他深知多指頭陀機變百出,詭詐過人,所以仙在語言上也故意順著多指頭陀的勢、目的無非是為了成全多指頭陀,一舉格殺(或擒住制伏)王小石!
    他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他看到多指頭陀已完全取得了王小石的信任,毫無疑問的,王小石在多指頭陀這樣老好巨猾的老狐狸手下,是必敗無疑的。
    可是,他失望了。
    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
    多指頭陀是先行攬住王小石的肩膊,然後才暗施指勁的。
    變化就在多指頭陀正待發勁、但勁道猶未及王小石要害之際!
    王小石也沒抵抗、掙扎,甚至也沒有企圖掙脫出多指頭陀的掌握,卻反而是握住多指攬他的手,全力往前一衝。
    衝向龍八。
    天下間沒有一種打鬥是這樣子打法的。
    沒有動手。
    只沖。
    ——而且是帶動一個正向自己動手的人在另一個大敵身前直衝。
    這一來,多指頭陀全神貫注在指勁上,不留意王小石會這麼一衝,第一個反應就是更加箍實王小石的肩膀,生怕給他掙脫掌握,他的手臂當然不能脫離自己的身子,是以,腳步也就完全給對方帶動了。
    葉博識和張初放兩人武功雖高,但他們都不明白多指頭陀的用意,一時間搞不清這兩個一齊衝來的人之意圖,所以在這剎那間也不知該出手好還是不出手的好。
    反而是鍾午和黃昏,認定多指頭陀是叛徒,以為他要聯同王小石對龍八不利,所以立即雙手出了手。
    他們一個使」太陽鑽「。
    一個用」落日杵「。
    一鑽一杵,盡在多指頭陀身上招呼。
    多指忙著要飛腿踢杵擂鑽擊,身形更無法把持得穩,轉眼已衝到龍八跟前。
    龍八因曾在王小石手上吃過虧,一見王小石又迫了近來,自是唬了個魂飛魄散,心驚膽戰,為了自己的安全、性命,這下他可不管什麼敵人、朋友,大喝一聲,雙臂一分,魁星踢鬥,左拳右掌,反攻了過去!
    這一下,王小石一擰,正好把多指頭陀的身形,帶向龍八的掌勁拳風去!
    多指頭陀在倉促間已不容思慮:龍八亦非等閒之輩,他的鐵拳神掌是決熬不下來的。
    此際,他只有一個應變的辦法。
    那就是把先要對付王小石的指勁。全向龍八發了出去!
    龍八和多指頭陀,就這樣互拼了一招,交手四種功力。
    同在此剎,一道劍光,帶著三分驚艷、三分瀟灑、六分惆悵和一分不可一世的掠起。
    另外還有一道斜斜的刀光。
    像一道艷亮的流星,惋惜一次美麗的失足。
    劍光。
    還血光。
    王小石以他的機警,使這一場暗襲、狙殺的結果改寫。
    六三:機件
    在多指頭陀和龍八不得已各盡平生之力互拼之際,王小石才發出他的」隔空相思刀「和」凌空銷魂劍「,無疑是使人無法招架、無以閃躲、無可退避的。
    王小石巧妙地把住了交手的契機,使多指頭陀、龍八兩大高手,反而成了他的機件,而他本身才是機紐和機樞。
    不過,就算在這樣不利的環境下,這樣惡劣的變化中,多指頭陀和龍八依然能保住性命。
    只不過,龍八血流披臉,捂鼻面退,多指頭陀忽笑了兩聲,喀的一聲,一根手指忽然斷落,身上也冒出了血泉,他這下才兀然笑不出來。
    變作了喉頭上喀的一聲。
    葉博識和張初放兩人馬上長身而出,及時迎戰王小石。
    至於黃昏、鍾午二人,反應太鈍,一時還真不知此際是中午還是黃昏了。
    王小石一招得手,多指頭陀和龍八太爺一齊負傷。
    多指頭陀血流如注,他著刀的身子仍在旋轉著,但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一指發了出去!
    指戳孫魚背門!
    孫魚犯了什麼事?
    他為什麼要在負傷之後,第一個不放過的,就是孫魚?
    孫魚是個機警的人。
    極機靈。
    自從他跨進了龍八大爺的地盤裡,他一直都沒有放鬆過戒心與警惕。
    剛才他一直沒有出於,那是因為:有多指頭陀這樣的高手在,已根本輪不到他出手。
    所以他只觀察。
    由於是他通風報訊,以致龍八率眾一起到」深記洞窟「來看個究竟,他很清楚多指頭陀是事先已知道龍八把王小石家人囚在這兒的。
    所以,多指頭陀要與王小石同一陣線、定必是一種作態,這點他十分明白。
    他以為王小石要遭殃了。
    沒料,局勢卻有此突變:王小石利用多指頭陀對他攻擊的剎那——大家都以穩操勝而疏於防守、王小石攫著這時機連傷兩名重大敵手!
    孫魚心中自是震訝——
    饒他聰明過鬼,但仍料不到的是:
    多指頭陀竟會在此時向他狙襲!
    孫魚的反應是絕頂的快。
    他一乍聞指風,立即往前一掠。
    可惜他的武功不是絕頂的高。
    多指一指沒戳中,但中指突然長了一寸餘,指尖還是彈中了他的背門!
    孫魚大吼一聲,疾吐出一口血箭,腳步已蹌踉,一臉恨色,捂胸嘶叱。
    」為什麼……!?「
    多指頭陀這才去捂他身上的傷口。
    說也奇怪,他的手指按到哪兒,那處的傷口立即奇跡般止了血。
    多指頭陀一面為自己封穴止血,一面滿意他說:」他是內奸。「
    葉博識一愣:」內奸?「
    張初放提醒道:」——他不是白樓主派來的嗎?「
    多指頭陀雖受傷,但畢竟他也重創了一名」叛徒「,總算沒搶著金子也撈得了一把沙子,比旁人是好多了。」不是他引咱們來,王小石根本就下會找到這兒!要不是他暗中保警,小王八蛋決不知洒家要對付他!他一定是內奸,不先傷他,給他和小王八蛋聯手還得了!「
    他宣判。
    並在嚴重負傷後還如此精明,這般狡詐。
    王小石即道:」他不是跟我一夥的。「
    多指頭陀馬上說:」你為他辯護:還不是同黨?誰信!你們在樓子裡的淵源可深呢,別以為洒家不知道!「
    孫魚臉色苦慘,吃力地向王小石道:」你不必為我說話——你知道的,這時候,愈說,愈糟,越黑……「
    王小石瞭解地點點頭。
    歉然。
    多指頭陀慘笑道:」不是他通知你,你怎麼知道我要對付你?嘿!
    說什麼我都是你師父的至交!「
    王小石道:」你錯看我師父了,他一早知道你是蔡京派去的人,才會坦然接受你的接濟。「
    」什……什麼!?「
    」就是因為你花的是蔡京的銀子,所以,你給他的財帛,他用來建白鬚園,養珍禽異獸,賑災救難,用得一點也不歉愧。正因為你是蔡京派去的人,所以他才暗自留心,跟你相處如常,看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胡……胡說!他要是知道,又為什麼不拆穿!?
    「但他當你是朋友,不當面拆穿,是給你面子,希望你終有一日,自行悔改。可惜……」
    「他……他真知道了,為何又會聽了我的活,就赴京城找元十三限的晦氣,終於死在驛途!?」
    「因為你雖然旨在煽動,但說的確是買情。可不是嗎?縱不管你如何添加枝節,誇張斷章,但元十三限殺了天衣有縫,是一個事實。師父有意志去助諸葛師叔,有心剷除當朝權奸,都是自願的。沒你的話,他也必赴此行,他不是中了你的計才去,而是利用你的將計就計,引元十三限出京——可惜,元師叔也太瞭解師父的性情了,終究還是得在老林寺拼了那一場!」
    「什……麼!這……不可能……!?」
    一旦得悉自己最得意的設計,原來盡在別人的算計之中,多指頭陀簡直無法面對這殘酷的事實。
    「如果不是他一早就警告了我,又在他取道甜山前先留下指示白鬚園,說不定,今天我就不會對你這般提防了。」王小石道:「那麼,現在瘋血負傷。甚至已躺在地上的,當然是我了。」
    這時,鍾午、黃昏正忙護著龍八,跟他止血,另外發出訊號,負責戍衛的「明月鈸」利明已率莊內高手團團包圍住王小石一干人,彎弓搭箭,拔刀挺槍,看樣子是必殺王小石。
    ——「太陽鑽」鍾午、「落日杵」黃昏、「明月鈸」利明以及「白熱槍」吳夜四人,原就是龍八麾下的「三征四棋,七大高手」。
    龍八乃是因慕「三正四奇」的威名,很希望自己手上真有這等絕世人物,於是設法招募重金聘了一些高手入門來效命於他。這四人連同「大開神鞭」司徒殘、「大蓋金鞭」司馬廢、「開蓋神君」司空殘廢,合稱「三正四奇」,——後生怕名大於實,加上又怕權位比自己更高的人所嫉,是以用諧音,成了「三征」、「四棋」:三征,是三名隨他東征西伐的悍將,便是司馬、馬空、司徒三師兄弟;「四棋」則是他手下四子俱能獨當一面的「棋子」,就是吳、利、鍾、黃四人。
    單憑這四人,恐怕還奈何不了王小石。
    可是王小石沒有把握。
    ——他自己要衝殺出去,這一點並不難,但要父親、姊姊也能安全殺出重圍,恐怕就極不易了。
    何況自己身陷八爺莊,對方人多勢眾,一旦箭矢、暗器齊發,也的確難保全身。
    他原想一舉乘勝脅持著龍八,殺了多指頭陀。
    不過多指的武功和反應,都比他估計中更高。
    他將計就計,利用多指頭陀對自己暗算之際反過來一口氣突襲龍八和多指,但龍八武功本就相當強,而多指頭陀暗算慣了人,他無時無刻不設想自己若有一日遭人暗猝時的即時反應,所以居然能及時躲開王小石要命的攻擊,只斷了指、負了傷。
    王小石還待追擊,但張初放和葉博識已攔截住了他。
    投鼠忌器。
    戰鬥一觸即發。
    只要一個命令。
    龍八氣急敗壞,又痛又怒,他二戰王小石,均遭敗北:二遇王小石,都吃大虧,心中忿怒,可想而知,於是跺足大呼:
    「殺!快給我殺了他!殺光他們!」
    王小石立刻發現自己陷入苦戰之中。
    敵人多並不可怕,敵手高強才可怕。
    敵手高強也不是最可怕,自己要保護的人、兼顧的事太多才可怕。
    敵人要是衝殺過來,他大可殺一儆百,可是敵人多用飛矢、暗器,而且盡向王天六、王紫萍身上招呼。
    梁阿牛與蔡追貓當然也拚力維護。
    ——可是兩人都長於輕功,不是擅於接暗器的手法。
    何況他們一人背住另一人,勁功也已大打折扣。
    王小石的武功最高,但他除了要盡力匡護父親、姊姊之外,還得分神照顧蔡追貓、梁阿牛:更得要分心保護另一個人:
    孫魚!
    他們已認定孫魚是敵人、內奸!
    他們把孫魚當作敵人格殺!
    如果他捨棄孫魚不理,他就必死無疑!
    孫魚受傷甚重。
    ——多指頭陀負傷後的一指,依然殺傷力奇大,要是他未傷在先……
    王小石開始也沒料到:攻擊除了向他們,也針對孫魚。
    攻勢那麼劇烈,那般「有殺錯,不放過」,要是他不出手救,孫魚就必慘死當堂。
    可是,若他騰出援手,自身的困厄,可就更困逼了。
    形勢險惡,已不容他多加思慮。
    他非但出手護住自己利親人、戰友,連這個以前的手下現在的敵人,也,一併出手相救。
    但他只是一個人,怎麼顧得了四面八方的敵人和要害!
    孫魚傷了幾處。
    他身上也濺了血——自己和敵人的都有。
    他仍盡量克制自己,能不殺人的,就不殺。
    為了方便照應,他竟不惜背著孫魚作戰。他這樣做,無疑是把背門全賣給了孫魚。但他毫不猶豫就這樣地做了。
    就在這時,一名綽槍大漢,疾掠而入。
    凡他過處,守窟弟兄無人攔阻,反而讓出一條路來。
    這當然是「自己人」。
    而且還是位份相當高的「自己人」。
    果然,這人在龍八耳畔低語了幾句,龍八臉色,一時陰沉不定。
    只見他氣忿難平地頓足哼道:「好,好,好!果然是跟四大名捕有勾結,約好了來這兒搞亂的!」
    然後他忽然下了一道令:
    「散開,護著我,由他們去吧!」
    六四:機翼
    「由他們去吧!」這是龍八手下巴不得聽到的一句話。
    有這道命令。他們就可以下需要拚命的。
    他們都聽過王小石的威名,更何況就在剛才,王小石一出手已傷了他們的主人和相爺手下的一大高手了。
    他們當然不以為自己有比多指頭陀更厲害的武功。
    所以他們停手得比下令他們動手時還快。
    王小石似並不意外。
    他示意梁阿牛和蔡追貓護看王天六、王紫萍、孫魚離開。
    梁阿牛對孫魚也同在受保護之列,很是「不以為然」。
    王小石用眼色示意堅持。
    梁阿午不敢違抗,雖然他甚厭惡孫魚這個人、這種人!
    多捐頭陀不忘炫示自己遭受挫敗後的功勞:「還說不是他召來的,你們看王小石這般護著他,分明是內奸!好在給洒家一指戳穿!」
    王小石道:「他不像你。他跟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多指頭陀道:「你會為一個跟你全無關係的人拚命,挨刀子流血汗嗎!你救的也不過是你親人,孫魚會是你的對頭?哈!哈哈!」
    王小石知道解說無益,道:「你們囚禁我家人的事,我問清楚,要是曾遭你們施虐,這事還沒了!」
    龍八氣吁吁地道:「王小石,小王八蛋,我放你一馬,饒你們不殺,你還敢這般放肆!」
    王小石臉色一整,酷然道:「是你放我?還是被迫放人自保?你自己心裡清楚。這件事不管是誰主使的,你告訴他,我不會放過他!」
    龍八氣得一張臉又藍又紫,只跳著腳尖戟指說:「你……你……
    你——!」
    「你」得了幾聲,王小石已押後衝出了「八爺莊」。
    王小石這頭才離開,多指頭陀那頭便低聲問龍八:「發生了什麼事?」
    他當然知道龍八是不會輕易放過王小石的。
    他自然想到龍八的決定是在被迫的情形下作出的。
    「吳夜把守外面,發現四大名捕中的冷血、鐵手已包圍了這兒,手上拿著刑部搜查令,要入屋提訊江湖人物王小石、梁阿牛、蔡追貓,並搜索失蹤良民王天六、王紫萍,說明要他們現身交差,吳夜先把他們穩住,進來通傳。」龍八悻悻然地道:「如果我們再打下去,非但收拾不了王小石,可能還把四大名捕引入家裡來,那時逐之不去,尾甩不掉,還發現其他相爺交待呆在這兒的欽犯,那就大事不妙了,不如這次就讓他們走了算了。」
    多指頭陀哼嘿道:「王小石果與四隻鷹爪子串通好了的。」
    龍八鐵著臉,一面忍痛、一面怒道:「咱們這次大意失掉了白樓主的人質,卻是怎麼交差是好?」
    多指頭陀仍念念不忘自己那一「功」:「都是他信錯了人嘛!誰教他有個心腹出賣他!這教人怎麼防嘛!他錯在先,不干咱們的事。」
    龍八哼道:「說的也是。先給他一個反噬,是他手上的人搞得咱們亂了陣腳,雞犬不寧,怨不得咱們丟了人犯。」
    「不過,」他歎了一口氣又道:「此事不得張揚出來,而且,待會兒的貴賓,得要精密佈署,否則,再要發生這種事,咱們有三千個腦袋瓜子,也得給摘下來當球踢呢!」
    鍾午替他傷處塗上金刨藥,一陣痛入心脾,龍八強忍住慘嚎,保住了自己的顏面,卻在包紮好了之後一拳把無辜的鍾午打得飛跌出去。
    這時,王小石已到龍八大爺的「八爺莊」外,鐵手、冷血等會上,大家會竟點頭,(鐵手手上,還穩立著一隻鳥,正是「乖乖」,也向王小石擦翼磨咀,算是跟他招呼。)又在神侯府走去,在痛苦街口,又會上了追命和「老天爺」何小河,「目為之盲」梁色。
    ——梁色假扮王天六、何小河扮作王紫萍,由追命挾著他們故意逗引自愁飛,果然使他沉不住氣,派人過來查探是否人質已然走脫,王小石櫥尾追蹤,果然救出了老爹和姊姊。
    這是無情和玉小石之計。
    ——但至少還得需要最少五名輕功絕佳的人!
    他們雖然設計了這個:「機會」,但這「機會」一定要有「翅膀」,始得進行。
    這「翅膀」就是要幾個輕功好的人才能辦。
    白愁飛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的輕功極高,幸好他輕功再高,也斷高不過追命。
    故意顯示已救出人質引白愁飛窮追使之沉不住氣的主力、就由追命去擔當。
    冒充王天六、王紫萍的人輕身功夫也要好——至少,不能給白愁飛追上,而且,又得要假裝完全給追命挾行但又不能真的拖累了追命的身法才能稱職。
    幸好梁色是「太平門」的人,他半路改拜葉枯發門下。「太平門」一向善於輕功,不管逃跑還是逃亡,都是他們的專職、擅長。
    問小河亦長於輕功提縱術。她出身青樓,又當過戲子,這等半唱戲半輕身的事,她也游刃有餘。
    另外兩名輕功高手,是協助王小石去追蹤孫魚。
    ——要不給孫魚發現,且兩王小石潛入敵方重地,輕功不好是絕不能勝任的。
    梁阿牛外號「用手走路」——用手走路都比別人快,當然在輕身功夫上有相當造詣了。
    蔡追貓在「發黨」中十分膽怯,別無所長,但從小就是喜歡追貓趕狗抓耗子,所以身法十分要得,有事之際,大禍臨頭,他跑起來也比人快,原先他的名罕為「建祥」,後大家只稱他為「追貓」,這當然名實相符。
    這些人都是這次「機會」中的「翼」:有了他們,人質就插翅可飛了。
    大家聚合在一起,都很慶幸,這次行動十分成功。
    王小石這才垂淚叩見王天六,又向王紫萍擁泣不已,噓寒問暖,請安求責。
    王紫萍笑淬他道:「我還以為你會變了樣,見面冷得殭屍也似的,發達了認不得老爹老姊了。」
    王小石這才說出他的苦衷原由:
    「我一見你們,心頭狂喜,心都碎了,但大敵當前,亂不得,要專神以對,才能把親人救出生天。我是強制著不蠻色不心亂,其實心可慌,手可不軟呢。我見爹爹、姊妹,宛似再世為人,卻迄今未叩安問好,簡直禽獸不如,請爹爹責打吧!」
    王天六聽得明白一半、不明白一半,反正他無所謂,只知兒子連名動天下的四大名捕也有這般交情,他已很開心,只說:「現在沒事就好了。我還以為你大逆不道呢。要是你不孝不忠,把我這老骨頭救出來了,也只眼冤!」
    王紫萍卻已跟何小河、蔡追貓、梁阿斗這干人打成一片,三姑她們的六婆,四處進行八掛了。
    王小石進而拜謝追命、鐵手、冷血的大恩。
    追命引發白愁飛的錯誤舉措,自是功不可沒,但鐵手、冷血及時取得搜查令脾,包圍八爺壓,一旦接到了哥「乖乖」報訊,即擺出不惜與龍八系統決一死戰的姿態,是王小石和他的親友安全離開「八爺莊」的重大關鍵。
    三捕都認為:為所當為,不必掛齒,只惜聽得「深記洞窟」內還囚著一群可能是仁人志士的受屈蒙冤犯人,很希望有日能拯救這些可憐的人。
    王小石卻覺得自己欠了一個大大的:情。
    他希望來日有報答的機會。
    三個捕頭都說這只是秉公行事,談答謝反而把他們給小覷了。
    王小石卻問起何以下見無情出現——此計無情是策劃者,他雖行動不便,不能出面,但實居首功。
    追命只說:「大師兄去處理一些重要的突發事情,所以趕不過來,但他已知悉令尊、令姊平安,也十分作喜。」
    王小石聽出了一點蹊蹺,雙眉一軒:「卻不知大捕頭辦的是什麼事?可用得著在下之處?」
    冷血劍眉一剔:「大師兄的事,恐怕還是為了你而辦的。」
    王小石詫然:「卻不知是什麼事?」
    鐵手談談截道:「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出了一點亂子。」
    ——連四大名捕之首無情都得驚動了的「一點亂子」,恐怕就算是「一點」也是一個好大好大的「點」了。
    「那是什麼亂子?」王小石立時敏感起來了,「是不是跟我有關係?」
    追命、鐵手對望了一眼,都沒有說話。
    冷血道:「關係,是有一點。」
    「什麼事?」王小石緊張了起來,他覺得氣氛很有點不尋常。「到底是什麼事,懇請相告,要是小石行為有什麼偏差,情願請罰。」
    鐵手點點頭,望向追命。
    追命咳一聲,看著自己的腳尖,彷彿上面壓了一粒榴蓮。
    鐵手乾咳了一聲,說:「那不是你的錯,只是……只是,你有兩位弟兄,一時衝動,做了一些惹了點麻煩的事……」
    王小石宛如墜人五里霧中,「——兩位兄弟?麻煩事?什麼回事?」
    冷血道:「是唐寶牛和方限少去暗示一個人——」
    他頓了頓,正要直把話說到底。
    追命卻阻截道:「四師弟,這事體事關重大,還是等大師兄回來再行定奪吧一說不定,一切只是空穴來風呢。」
    王小石看出了他們的神情。
    一向辦大案氣定神閒,幹大事指揮若定的三名捕頭,都臉有憂魚,甚為不安,甚至浮躁緊張——到底唐、方二人惹了些什麼不得了的事!?
    六五:機敏
    在這段王小石等人跟蹤孫魚——進入深記洞窟與龍八、多指頭陀對壘的時間內,溫柔那邊也發生了不少事。
    初時只是一點點的「小事」。
    後來是很大很大的「事兒」。
    這件事的起因很簡單:
    溫柔下了一個決定。
    決定去找白愁飛:
    她要找白愁飛理論:
    ——問白愁飛為啥要殺害她的師兄蘇夢枕!?
    ——問問白愁飛為何要不斷地迫害王小石!?
    ——問一問白愁飛為何變得這麼壞!?
    ——她要問清楚自愁飛為什麼要叫手下脅持自己做人質!?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心事、她的心意!?
    其實,問心的那一句,一千個理由一百個原由也許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對溫柔而言,還是最後那兩個問題,兩個問題合起來成了一個。
    ——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
    說不定,還有一個理由,她自己也沒有察覺。
    但這可能是比一切都更重要的理由:
    他想見見白愁飛。
    她好久汲真正跟他聊過天、談過話、打過架了。
    ——在王小石和白愁飛分遭揚鑣後,兩造人馬相互對壘,以致他這麼一個女孩子,變成非要有立場不可,變得也成了一方人馬,同時變作另一方面的敵人。
    她開始時覺得很好玩。
    後來玩著玩著也就悶了。
    到最後簡直覺得莫名其妙,而且一點也不好玩了。
    她可不管了。
    她要見白愁飛。
    她要見他。
    可是,她畢竟是個女孩兒家,要見白愁飛,是須要理由的。
    所以,她製造了許多理由。
    人類是把一切的事——包括合理的和下合理的——都能找得出理由的動物。
    且不管是不是真的合理。
    何況是溫柔!
    ———個女從要見一個男子,總可以製造出千百個理由。
    更何況是溫柔那樣的女子。
    她從「萬寶閣」回到「象鼻塔」,發現比較常混在一起的唐寶牛和方恨少「不見了」,她心裡恨恨地想,敢情又是去跟王小石闖蕩江湖、揚名立方去了,卻就是沒本姑娘的份兒!
    她恨恨地想,結果越想越恨!
    她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的就跟了白愁飛、王小石入京師,莫名其妙的就因為師兄是蘇夢枕就成了「金風細雨樓」裡比楊無邪身份都高一點的「女流氓」,然後又莫名其妙的入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迷天盟的決戰裡,更莫名其妙地墜人蘇夢枕、白愁飛、王小石的鬥爭中。之後,王小石被迫遠走他方,她無所事事的,有等沒等地就等了個三、五年(女孩兒家有多少個三五年!?),接著下來,蘇夢杭因不欲她多接近白愁飛,因而要她回去洛陽,不然就返小寒山去重投師父門下,而白愁飛只忙著招兵買馬,佈署大業,根本就沒心機理睬她,到頭來她兩看都不願去(她好不容易才出得了來,一口去,豈下又是給關在籠裡了!?)反而跟唐寶牛、方限少等人,瘋呀瘋的,跟「七大寇」沈虎禪等人要武林中闖蕩一番,又與張炭、朱大塊兒這干「桃花社」的人,癲呀癲的,跟「七道旋風」又在江而上浪蕩一番。這番回得了京師。蘇師哥生死不明,白愁飛夏忙得神出鬼沒。王小石卻回來了!
    但這塊石頭,畢竟也跟以往不一樣了。
    ——什麼「不一樣」呢?
    她實在也不大說得上來。
    ——以前。王小石可以跟她一樣瘋、一樣癲、一樣的大瘋大癲。
    她和他隨時可以爬上樹上抓猴子,可以互吐苦水也可以互吐日水,可以在中秋點燈籠遊行,可以在端午節比賽吃粽子,可以一起滾在床上學游泳,可以在醒看唐室牛背上劃鳥龜和睦著打呼嚕的朱大塊兒臉上畫向日葵。……
    可是,這些,現近都漸漸「不可以」做了……
    有一次,她邀王小石跟她一道去偷何小河的貼身靈符,在旁的唐七昧立即乾咳了一聲(奇怪,怎麼這些人要說話前老是要乾咳那麼個三五聲才開聲!),道:「三哥,這樣不大好吧?你是我們的領袖哪。」
    另外一次,她的王小石去「十十殿」逛逛,可是張炭馬上捏捏臉上的暗瘡(真討厭,他的瘡子都快變成他的「獨門暗器」了!),提醒道:
    「王老大,這不大好,那兒是『有橋集團王』的地盤呢。」
    還有一次,她和王小石在河塘潑著水玩,未幾,兩人都身濕透了,王小石忽然停下來不潑了,只瞪著眼看看她,溫柔越發越莫名其妙,催促道:「玩呀!怎麼不玩了。」王小石只說:「不,不好了。」不明白所以:「怎可以說不玩的,我要玩啊!」王小石忽然躬著身子,她好奇地走過去要看清楚,還以為他是給水蛇吮住了褲襠,王小石卻急轉過身去,臉紅耳赤地叫道:「這不大好,不玩了不玩了。」……
    ——這不大好那不大好,什麼都不大好,弄得她也不大好起來,什麼都為能玩,玩不成?一總括而言,她覺得自己可真莫名其妙!
    幸好她生性機敏。
    ——山不動,我動。
    ——路不走,我走。
    王小石當了老大,他忙他的。可是今兒誰教白愁飛那不飛白不飛的小子惹著本姑娘了?他不來見我,我旦來找他晦氣!
    嘿嘿!
    ——說不定,本小姐還能為小石頭對回個公道,還難保這一趟不把大師兄也掀出來呢!
    男人的鬥爭裡,不是把女人當作應該是站在自己一邊或對立那一邊的附庸,就是一種勝利品、安慰獎、犧牲者,她才不!
    她要有自己的「事業」!
    她要建立屬於自己的功績!
    所以她要去找白愁飛!
    是以她要獨赴「金風細雨樓」!
    ——今日的「金風細雨樓」,已不是當日蘇夢枕當政時的「金風細雨樓」。
    今天的白愁飛,也不是當年的白愁飛了!
    溫柔呢?
    ——她還是昔時的溫柔?
    不管她仍是不是以前的溫柔,但她心目中確有一個極為堅定的信念:
    憑她的機敏,一定可以解決一切困難的事。
    收拾一切麻煩的人物:
    包括白愁飛。
    六六:機靈
    她回到「象鼻塔」。
    她看到石縫裡長出一朵花,開得不知為什麼那麼燦爛,那麼的紅。
    她看了一會:覺得很寂寞,更下決心去找白愁飛,去金風細雨樓走一趟。
    所以她離開了「象鼻塔」。
    一朵花開和白愁飛,本來是全不相千的事。
    但女孩兒家的心事,本來就不問原由的。她要是愛一個人,能因為是在這時候忽然遇上了他,或因為在這時候竟然了起來。
    她因為一朵花寂寞的開謝、寂寞的燦爛寂寞的紅,所以她更決意去找白愁飛——反正,不管有沒有花開,她都會去找白愁飛就是了。
    反正,張炭和蔡水擇等人,也因而忙得一個頭兩個大三條尾巴長就是了。
    王小石其實是個很有組織力的人。
    他很喜歡玩。
    很多人以為喜歡嬉戲的人一定沒有組織力,其實這是誤解。
    遊戲與組織兩者並不違悻。
    事實上,遊戲更需要規則,僅從規則中求樂趣尋新意爭取利,那就需要更高的自律和紀律。
    王小石一面玩,因為他好玩,一面做事,因為他把工作當作是娛樂。他認為他自己做事是好玩的事。
    他現在不止一個人在玩。
    而是一干人。
    一班志同道合的人。
    所以她組織了「象鼻塔」,把許多人才、高手、志同道合者,聚合在一起一齊「玩」。
    他的組織充滿了生命力與奇趣,因而吸引精英新丁,但其實內裡又結合緊密、紀律森嚴、嚴守規條、各有司職、互為奧援、呼應同息。
    ——一個好的遊戲者,理應佈置嚴密、訓練有素,不管那場遊戲是打球還是踢球、賭博或是其他,把遊戲玩得好就是正經事兒。
    大抵所謂大事也不過是一場認真的遊戲。
    這兒敘述的不是遊戲。
    而是組織。
    王小石的組織,看似鬆散,實則嚴密。
    ——遊戲,一般成人都下再玩了,其實那只不過是凡人而已,真正的大人物,所作所為,只不過是把兒童的「遊戲」(或「夢想」)一直玩到老玩到死方休。
    他的人不在。
    但他的兄弟卻在。
    他的兄弟們輪流看守「象鼻塔」。
    ——他的那些兄弟,平時生活散漫,不聽命於人,也「不務正業」,但卻十分聽玉小石的話,緊守崗位,不敢玩忽。
    是日,戍守「象鼻塔」的,是「挫骨揚灰」何擇鍾、「神偷得法」張炭、「火孩兒」蔡水擇、「前途無亮」吳諒等四人輪流上班,另外還有幾名「夢黨溫宅」的弟子,其中包括了夏尋石、商生石、秦送石等。
    何擇鍾是「發黨花府」的人,他面對那麼多「夢黨溫宅」的「冤家」(「發夢二黨」雖為一家子的人,但因而黨魁口心不和,溫夢成和花枯發時常爭執、對壘不休,他的弟子有的私交甚篤,有的互不容讓,都養成了相互競爭的脾性,總要爭一口氣,不輸於人,雖然,一旦遇敵,兩黨人馬,又會捐棄成見,敵汽同仇,同聲共氣,聯手應敵了。)。是以更加不敢怠忽,所以他是第一個發現溫柔打扮得漂漂亮亮正要出去的人。
    所以他馬上問:「溫姑娘,你要到哪兒去?」
    溫柔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去哪裡,關你什麼事?」
    這口可也驚動了吳諒。
    吳諒也是「發黨花府」的子弟,但基於別的原因,他沒有何擇鍾那種「輸不得」的心理。他本來另有事在身,但因白愁飛和「金風細雨樓」的人忽在瓦子巷一帶出沒,王小石知人善任,深悉他善於應變,故也把他調來鎮守「象鼻塔」總部。
    他只問:「溫姑娘不是剛剛才從外邊回來嗎?怎麼又要出去了?」
    溫柔沒耐煩地又腰道:「怎麼?不給人出去嗎?本小姐覺得悶,所以出去,不行嗎?」
    「為姑娘安全計,還是不要亂逛的好,」何擇鍾審慎他說:「溫姑娘不是剛給人脅持了嗎?不要又出什麼事讓我們補救搶救才好。」
    何擇鍾是個武人。
    而且是個不大懂得說話的武夫。
    一句話,就看你會下會說,得到的結果不同意則完全兩樣:所以,沒有令人不同意的話,只看你怎麼說、是誰在說,然後才到那是什麼話。
    溫柔臉都漲紅了。
    「我不管。」她執意道,「我要走了,本姑娘要是有事,死了也不用你來救。」
    她這回更是氣沖沖的了。
    吳諒則在這時候又說了一句:「溫姑娘命福兩大,倒不擔心災劫死難,倒是我們這些無辜的要背黑鍋當殃,溫姑娘還是請回吧。你要買什麼,吃的玩的,吩咐下來,我無有不辦的。」
    他的外號就叫「前途無亮」,真是名符其實,足可顧名思義。
    溫柔一聽,臉都拉長了:「這不是囚禁麼!跟給那大白菜關起來,可有什麼兩樣。姑娘就算不出門,也自有去處。」
    但她居然不在外走了。
    只走回塔裡去。
    氣虎虎的。
    吳諒、何擇鍾見溫柔不出去了,都心中大定,但他們的揚聲對話,也給剛回來的張炭聽了一二,問:「什麼事呀?」
    何擇鍾說了。
    他也不是好的轉述者,所以該說的沒說,不重要的倒是多說了幾句,張炭初聽沒什麼,但蔡水擇也跟著回來了,一聽,吃了一驚,問:
    「她最後一句說什麼?」
    蔡水擇因與張炭不睦,張炭始終不肯和他走在一道,王小石知悉他們之間有些誤會,雖在甜山一役跟元十三限手下大將對壘時已消弭了一些,但仍未盡懷,所以故意安排二人在一起輪值當更,不過,兩人依然各司其職,各吃其飯,說話也沒相交談,回來也一前一後的。
    蔡水擇這樣一問,何擇鍾支吾半天,搔肋抓腦地只說出:
    「……好像是說,誰關誰的……」
    「她說……關起來誰都一樣……」
    「不不不。他說:死了也不用我來救。」
    「——對!我記得了,她說不出門了——」
    吳諒忍不住補充了「下文」:「溫姑娘是說:她不出門也自有去處。」
    「什麼!?」蔡水擇叫了起來,張炭這才聽清楚,跺足道:「只怕她已出門了!」
    兩人立即施展輕功,趕上木塔,挨攤逐檔地找,溫柔都沒有目在那兒,只曾經過。
    張炭、蔡水擇分頭找了五、六層塔,都伊人沓然。
    塔是圓形的,兩人自走廊跑了一周,恰好遇上。
    張炭喘氣呼呼。
    蔡水擇鼻尖有汗。
    兩人看了看對方的尊容,都知道徒勞無功,只好揮汗。
    這幾天氣候回光返用,年關將近,卻不下雪,反而寒到極了熬出一種熬熱來。
    夕陽免費替大地萬物鍍上金紅。
    卻瞥見木塔簷映照著櫥樹的綠葉。
    葉掌更晁晃,無人影。
    樹後是紅布街的圍牆。
    紅布街遁向紫旗磨坊。
    紫旗磨坊隔壁是黑衣染坊,另有路通向破權門。
    黑衣染坊前就是藍衫行。
    藍衫街尾就是半夜街。
    藍衫街也直通黃褲大道。
    黃褲大遭貫通三合樓、瓦子巷、痛苦街,也穿過綠中街。
    往綠中街直走,就是白帽路。
    白帽路直登天泉山。
    天泉山上,便是金風細雨樓。
    張炭和蔡水擇時望一跟,而人心中同時都無聲他說了同一個意思。
    所以兩人都立時飛身下樓。
    目標一樣:
    從紅布衫街始,一路趕去白帽路。
    而且還要快。
    吳諒一見二人身影疾閃,鬼追神逐似的猛趕陪,他立即就向何擇鍾拋下了一句話:
    「我限他們去看看,你先守在這兒。」
    何擇鍾則莫名其妙,咕噥自語:
    「……明明到他們換班的,都去躲懶不成?卻是換我一人獨守。」
    世上有些事是天生的,需要天份。
    ——寫作、演戲、歌唱,乃至幾政,都得要有天份。努力可以有成績,但難有大成。有天份不努力則如火上澆水,但有天份而加上努力則似星火燎原。
    ——一個人機靈與否,多也是夭生的。
    後天的訓練,可以增加機警,但難以機靈。
    或許,何擇鍾是個盡忠職守的人,可惜就不夠機靈。
    或者,這樣也好,不夠機靈的人,會多了許多危機,先了許多機會,但卻少掉許多煩惱,省卻許多自命不凡。
    六七:機長
    剛回到「白樓」的白愁飛,也剛剛發了一場脾氣。
    因為他剛才收到一個訊息:
    不利於他的情息。
    他在苦痛巷談判之後,在痛苦街頭,已下了一個命令:
    「馬上進行『殺雞行動』。」
    ——王小石既然不肯甘休,他就先把兩件王小石親人身上的「信物」割下來,交予他手,讓他心痛如絞,投鼠忌器。
    執行這項行動的是孫魚一早安排下來的人:
    萬里望和陳皮。
    問題就出在這兩個人身上。
    這兩人已經回來,但卻「殘缺不全」。
    ——殘缺不全的意思是:
    陳皮幾乎給人剝了一層皮。
    萬里望的皮還在,但臉孔腫得像隻豬頭,最嚴重的是眼,傷得就像枚炸開的軟合桃,一雙招子別說萬里了,恐怕連自己的手指還看不見。
    他們哭喪著臉向梁何報告。
    梁何一看,知道「不可收拾」,所以要他們直接趕去向白愁飛那兒匯報:
    ——自己搞砸了的事,自己去背黑鍋吧,免得樓主怪責下來、還要為這兩個混帳擔罪受過!
    白愁飛一看這兩個人的樣子就冒火三千八百丈。
    但他強忍住。
    他要問清楚才發作。
    ——王小石重現京師之後,他的脾氣好了很多,卻也瘦了許多。
    主要原因是:對頭已重出江湖了,他要是對他的部屬再不好下去,只怕很多「風雨樓」的弟子都會改投「象鼻塔」去,這一點,他可輸不起。
    不想輸就要檢點,收斂:
    自制,還有自抑。
    他瘦,就是因為忙。
    他有很多事要做。
    他已起步成功。
    現在他想飛。
    ——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可是飛遠比爬更快更高,他要不是忙著把武功練得更好一些把樓子裡的事管得更嚴密一把各路人物關係弄得更左右逢源一些……那麼,掉下來,弄個折翅斷腿的,可不是玩的。
    一個人要事事都管,而且樣樣都不放心,自然很容易便瘦下來了。
    他很留意這個。
    他覺得自己長胖一些,會比較福相,局面也會比較穩:不過,瘦的時候,殺氣卻比較大,權威也比較重。
    對權殺威望,他還是十分注重的。
    他答應過自己:盡量不對部下發脾氣,也不敢太嚴厲,他可不想把自己的人全免費送到王小石麾下去。
    不過這很難忍。
    他喜歡獎賞有用的,幫得了他的部屬,對不討他歡心又做不來要事的手下,他恨不得全殺光了事。
    儘管他心裡是這樣想,但怎麼說也不敢太明目張膽地任性妄為。
    因為敵人正在等著他這樣做。
    所以,他當然懊惱,而且,今天他本來還最後約晤一人,卻因事不能如期見面,他已甚不悅,但他還得平心靜氣,去聽陳皮、萬里望遭「毆打」的經過。
    萬里望和陳皮「領命」赴「八爺莊」,要取王天六利玉紫萍身上的一件「信物」。
    ——那「信物」是什麼比較恰當呢?
    「當然要王小石看了痛心疾首,五內如焚,但又不敢輕舉妄動的最好。」萬里望東張西望地走進了藍衫街。「你說,該是什麼好呢?手指?份量不夠。胳膊?怕老的熬不起。奶子,嘿,那可刺激了。不妨配上老的那許兒……」
    藍衫街很靜。
    ——它本來就很熱鬧,不少漢子都來這兒喧嚷娘鬧、喝酒聊天,不過,這時間他們各忙各的事,各幹各的活。
    在這兒出沒的漢子,不是窟工就是瓦匠,不然就是磨坊、染坊、織坊、酒坊工人,所以也多穿粗布藍衫——久而久之,這條街也自然叫做「藍衫街」了。
    「我總覺得這樣不大好。」陳皮對這項任務本來就不喜歡——不派他去跟一流高手比拚,而遣他去折磨所崇仰的高手之親友,這算什麼使命!?「打就打,死就死,抓人家老爹老姊作甚?」
    這時候,他們就發現街前出現一個人。
    ———個穿藍杉的魁梧漢子。
    這個人環臀而立,攔在街口,一點也沒有退讓的意思。
    以萬里望的經驗,只望一眼,就知道這人是衝著他們而來的。
    他馬上回望。
    街尾也有一卜人,揚著白紙扇,穿著白色長袍,儒生打扮,一搖一晃彷彿在吟詩作對,施施然向他們走來。
    ——果然背腹皆敵!
    他這回望向陳皮。
    陳皮卻根振奮。
    ——又可以決鬥了!
    這正合乎他的脾性!
    ——就算打敗了,也總比去宰割無法反抗的老弱婦孺好!
    看到陳皮這般反應,萬里望一個頭四個大:他只感歎為何「上頭」派給他這樣一個勇悍不要命的拍檔!
    ——他不要命,自己可還要保住性命的!
    來者一個漸漸行近,一個傲立不動。
    白衣書生乾咳一聲,正待發話,那高大漢子忽打鑼一般他說:
    「我認得你們,你們今午暗算過我唐巨俠寶牛先師!」
    那白衣書生在遠遠補了一句:「先師,通常是指死了的老師。」
    那「巨人」忙糾正了一句:「不是先師,是上師,也是大師,更是至聖先師的那個師。」
    陳皮冷澀地道:「你要幹什麼?」
    唐寶牛正待說話,白衣書生忽地已繞到了他們身前、唐寶牛身邊,用折扇一敲唐寶牛手背,叱道:「不是說好由我代言的嗎?」
    唐寶牛畦的一聲揉著手,「給你去說,說老半天雞下蛋還沒到正文!」
    「誰說的?」方恨少白了他一眼,很少男子生得那麼白淨漂亮、比美麗女子還秀氣漂亮,「是我先發現他們匆匆經過的,敢情是又去幹什麼勾當!這機會是我發掘出來的,我是這機會的掌管,你只能跟著我發財,不可以僭越,知未!」
    唐寶中只覺手背仍疼,啐道:「這算啥機會!只逮著兩個下三濫!
    讓作當個『機長』也不見得風光到武則天那兒去!」
    這句話,本是要斥駁方恨少的,結果卻觸怒了陳皮。
    六八:機身
    陳皮立即拔劍。
    萬里望馬上阻止。
    他想透過「談判」決事情——當沒有較大勝算的時候。
    「你們想幹什麼?」
    「我要知道你們匆匆忙忙的要去幹什麼勾當?」
    「我們幹什麼,關你屁事?」
    「我的屁當然不關你事,可是,你們說什麼砍臀斷指的殘暴事兒,我卻聽了幾句,你們要什麼?到底要害誰?」
    「……又不是殺你害你,你老娘又不在我手裡,你挑什麼梁子!」
    「好,那咱們就放手打一場,我們輸了任由你。你們敗了,就押去見四大名捕,好好審一審,要不然,給我實話實說!」
    「這——」
    萬里望還待說下去。
    可是卻沒有機會。
    「好!」
    只那麼一句,已拔劍在手的陳皮已出劍刺敵!
    戰鬥於是開始……
    戰鬥於焉結束。
    「新月劍」陳皮拼的是寶牛。
    ——他淨選大的啃。
    可是唐寶牛身上縱然傷痕纍纍,但也決不好啃。
    唐寶牛跟他對敵,一反常態。
    他只守不攻。
    他閃開了陳皮的第一劍。
    也躲過了陳皮第二劍。
    又險險避過了陳皮第三劍。
    更在千鈞一髮間格開了陳皮第四劍。
    再在險過剃頭的情形下讓開了陳皮的第五劍。
    可是,第六劍又刺了過來。
    唐寶牛退無可退。
    避無可避。
    他突然大喝了一聲。
    喝聲來自他口裡,但聲音卻自陳皮背後炸起。
    陳皮馬上分心。
    分神。
    他回身。
    回首。
    唐寶牛就在這一剎間出拳。
    ——出拳,不是打向陳皮,而是宜擂向陳皮手上的劍鋒去。
    劍鋒折。
    劍斷。
    一寸一寸地斷。
    一下子,就折裂到劍鍔上去。
    劍鍔也為之碎裂。
    拳已直接打在陳皮虎口上。
    虎口迸裂。
    腕脫臼。
    臂折。
    拳眼已到了陳皮的胸口。
    陡然停住。
    ——沒打下去。
    這一拳要真的打下去,只怕陳皮就得變成一塊人皮了。
    陳皮頹然閉目。
    唐寶牛緩緩收拳,鼻子翹得老高。
    陳皮在這時候,對鼻孔朝天的敵手,大可有七種方式反攻、十一種方法掙出死角。
    但他沒那樣做。
    因為他敗了。
    敗了就是敗了。
    ——願賭服輸。
    ——要打認敗。
    他是光明正大地敗了。
    ——只要敗得心服口眼,他就一定服輸。
    因為他是「新月劍」陳皮,不是賴皮,也不是潑皮。
    ——一個自重的人不耍賴。
    怕失敗的人永不成功。
    不怕失敗的人就算失敗了也是另一種成功。
    萬里望和方恨少的戰鬥卻剛好相反:
    不是方恨少敗了,而是萬里望打從一開始就跑。
    他一面飛舞鐵蓮花,務求把敵人逼得不敢近身,讓他可以逃路就好。
    ——既然一百個男人裡,頂多只有一個算得上是條好漢的,能當上條漢子他已算心滿意足,但萬一當名漢子要付出太大的代價時,他當只耗子也不致自形鄙陋。
    他的鐵蓮花旋舞勁密,能攻能守,給鐵蓮花砸著哪兒就砸成一朵大血花,就算給鋒銳的鐵索捺著,也必皮開肉綻、刮骨鑽髓。當世之中,鐵蓮花旋得最好的,萬里望至少可名列三名之內。
    他舞起鐵瑾花來,就像方圓丈八之內,生開了百朵鐵蓮花。
    只不過,無論他旋舞運使得多快多勁,漫天都是花影,但仍然是有空缺的。
    只要有一絲空隙(甚至那還不需要是個破綻)方恨少就可以了。
    至少,他的輕功就可以辦到了。
    ——「白駒過隙」身法,是講求小巧靈動機變的輕功提縱術中之最。
    最什麼?
    ——最快。
    ——最巧。
    ——最妙。
    ——甚至也最令人不可思議、束手無策。
    萬里望把鐵蓮花舞得正起勁,逃跑之意最是濃烈之際,突然,人影一閃,方恨少那張清亮的臉,幾乎是跟他臉貼臉、鼻觸鼻、咀對咀地黏在一起。
    他唬了一跳。
    ——那就像他自己的臍眼裡忽然突出了一條蠍子尾巴一般不可思議。
    就在這一剎瞬間,方恨少至少有十七、八種方法可以把他放倒。
    因為他沒學過。
    他一樣也使不出來。
    因為他不會使。
    ——他一竄就竄入了萬里望的死門去,可惜,他的武功卻遠不如他的輕功好。
    所以他只能眼瞪瞪地瞪著萬里望。
    問題是:如果他不出手解決萬里望,在這樣極近的距離下,敵人就會反過來收拾他。
    這一下,他好比只想調皮地逮著個機會,抓住機頭機尾,威風那麼一陣子,可是,卻是整個人撞著了機身,機會大於他本身的實力,要是吃不下,只怕就兜不住了。
    怎麼辦?
    他只是在萬里望的肚上吹了一口氣。
    然後他就說:「你完了。」
    說了這句話,他乾脆負手而立,好像當萬里望是一個只死剩下一條鼻毛未死的活死人。
    六九:機場
    萬里望完全無法置信。
    ——他不敢相信方恨少剛才什麼也沒做,卻只在他臉上吹了一口氣。
    他也完全無法接受。
    ——給方恨少吹了一口氣的他,居然就已「完了」!
    他停下了鐵蓮花,吼道:「什麼完了!?你才完了!」
    「不,」方恨少冷靜地道:「是你完了。」
    「我完了!?」萬里望咆哮道,「我隨手就可殺了你!」
    「你儘管殺殺看,」方恨少施施然地道,「你運功力看看,別說我事先沒提醒你,嘿嘿,你忘了我姓什麼了吧?」
    「我怕你作甚?」萬里望叫著,彷彿大聲嚷嚷才能使他心情安定一些,「你又不姓唐,也不姓溫。」
    ——武林中人都知道,蜀中唐門擅使暗器,老字號溫家則善施毒,眼前這人既不姓唐與不姓溫,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對對對。」方恨少笑道,「我不姓唐也不姓溫。」
    他這樣說,萬里望反而害怕了起來:「你是方……你姓方,你……
    你……你……!」
    他一連「你」了三次,才說得下去,「你是『金字招牌』方家的什麼人!?」
    「『金字招牌』方氏一族,氣功和點穴手法獨步天下,冠絕江湖,」方恨少幾乎連眼也不看他,「你管我是誰!」
    ——金字招牌方氏一族,氣功稱雄武林,與唐門暗器、溫家毒藥、雷姓火器、蔡家兵器、梁氏輕功、班家妙手、何家怪招並稱於世,他現在竟給這氣功舉世知名的小弟當面吹了一口「氣」,他不登時氣絕已算走運走到鼻頭上了!
    說起來,他現在的鼻頭還真有些癢。
    這時唐寶牛已制住了陳皮,這環境正好供他發作:
    「你著了他的氣功,這是最新最奇最絕的點穴手法,已無聲無息地攻入了你的奇經百脈,你完了。你從長強穴至百會穴都為他一氣攻破,人去樓空,黃鶴不復,你身在魂消,還不向我們求饒!?」
    萬里望顫聲變臉:「你……你只吹……吹了我一口氣,我就……
    就……?」
    方恨少彷彿為他歎了一口氣,「大象無形,大道至簡,這你都不懂。」
    萬里望臉色修變,方恨少又問:「你鼻子還癢不癢?」
    萬里望涎著臉道:「癢……癢……很癢……咱們無冤無仇不過有一點小小的誤會,可否……告知在下解救之法……?」
    「解救?」方恨少偏著頭,一副心裡盤算著要寄恩還是結怨的樣子。
    「是是是,高抬貴手,」萬里望低聲下氣地哀求道,「放我一馬。」
    「解救的法子不是沒有。……」
    「公子請吩咐就是……只要能保全身,我來世做牛做馬,必報此恩。」
    方恨少看著他的鼻子,忽一皺眉,「嗯」了一聲。
    萬里望心頭一凜,忙湊上了鼻子,心神恍惚地說:「怎麼了?沒救了嗎?」
    方恨少歎了一聲:「沒救了。」他一拳就揮了去,同時再歎了一聲道。
    「蠢得無可救藥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萬里望早已在八步開外跌成了一個大大的仰八義。
    萬里望就跌在陳皮身邊。
    陳皮怒問:「你為什麼要逃!?」
    萬里望搗著鼻子悶聲道:「因為我不想像你那樣給人逮起來。」
    陳皮道:「你現在的下場豈不一樣!逃不了反而落得個不敢一戰的臭名!」
    萬里望鼻血長流,但反能忍痛反駁到底:「我是想殺出條血路召大隊未教援你,誰說我逃!」
    陳皮為之氣結。
    方恨少和唐寶牛卻互相對望了一眼,方恨少說:「看來,這兩人死都說成生的,黑都講成自的,脾性倒似你!」
    唐寶牛哼了一聲,不說話,自顧自踱到藍衫街轉往黃褲大道的角落、然後,也緊抓住那一拳碎劍卻已然紅腫一大塊的手,痛得蹲下了身子直跳了七八下,才徐徐立起,宛似個沒事的人,悠悠破回藍衫街來。
    ——這時,藍衫街圍觀的人已經不少了,大家交頭接耳,竊竊細語,在討論剛才那一場是私毆還是仇殺。
    在大城市裡,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有機會來臨,都可以是時機出現的場地,當年,在苦水鋪一處廢墟裡,就成了王小石、白愁飛初遇蘇夢枕以致日後飛黃騰達的所在。
    在大都會裡,每一個所在,都有機會存身:每一個場合,都有臥虎藏龍的人物。是以,一旦發生事,大家都出來圍觀搶看,不僅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要知道生事的是些什麼人!
    唐寶牛再轉過來的時候,地上已不見了萬里望和陳皮。
    「你放了他們!?」
    唐寶牛這可要興問罪之師了。
    「不然怎樣?」方恨少反問:「你要養他們一輩子?」
    「我可有東西要問他們呢,你卻放了!」
    「你要問什麼?」
    「關你屁事!」
    「且說來我聽聽,別出口不雅嘛。」
    「他們鬼鬼祟祟的,要上哪兒去?害什麼人?」
    「我問了,他們都不肯說。」
    「那你就這麼成了!?」
    「不然怎樣?眾目民腰、婦孺小孩都在,難道你嚴刑迫打麼?這種下三濫的事,連何小河都不願行之,你這莽夫也不敢公然行之吧?更何況我這飽讀詩書的斯文人呢!而且我已另有所得。」
    「嘿,我這才一轉背、去看敵方可有援手,你卻去當了個大好人!」
    方恨少舒臂攬著高他一個頭的唐寶牛,微笑低聲道:「是是是……你別死揮啦,你因手傷痛出來的眼淚,還留在眼角呢。大家心照,互不踢爆。嘻嘻。」
    唐寶牛忙揩去淚痕。
    方恨少見他手忙腳亂似的,忙安慰他道:「這兩個不經打的東西,能幹出些什麼事體來?都只不過是白愁飛派出來的小嘍囉而已,不過,手上倒有兩件好玩東西,」
    ——假使,方恨少真的能夠從已落在他們手上的陳皮和萬里望問出個事由來,至少,就會知道王小石的親人給囚在「八爺莊」,如果他和唐寶牛能先一步搶救,攻入「八爺莊」,至少,他們已做了一件確是比王小石和四大名捕都快了一步的大事。
    人,本來就容易把機會輕輕放過的。
    因為機會來臨的時侯,總難分清好壞、輕重、大小的。
    而人只要看不清楚自己就同樣的分辨不出機會來。
    ——不過、有時候,得和失是很難判定的:你失去了這機會,可能因而得到另一個更好的機會,而得到了這好機會其實是失去了另一個大好機會。
    「你別錳憎,」方恨少倒跟唐寶牛興致勃勃他說:「這兩人倒提醒了我,我們有更重大的事要幹!」
    「更重大的事?」
    唐寶牛對方恨少的話一向將信將疑。
    「對,比打倒不飛不自還要重大十倍、百倍的事。」然後他以一副上將軍重托於副將的眼神和口吻問:「這樣子的大事,你,承擔的來嗎?」
    「天!有這樣子的大事?」唐寶牛興奮得淌出了口水,「沒有我唐寶牛,能成事麼!」
    「對對對,沒有唐巨俠,不能成大事,」方恨少又摟著這「巨人」的肩膀呵呵笑道:「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然後他用力一拍唐寶牛肩膊,豪氣地道:「咱們幹大事會!」
    總算,這些無頭無尾的對話,在場圍觀這兩名瘋瘋癲癲的途人與藍衫漢裡,卻有一名聽得懂。
    七十:機能
    陳皮和萬里望雖是折在唐寶牛和方恨少手裡,可是他們身上主要的傷,卻不是方恨少和唐寶牛下的手。
    而是龍八大爺的人手。
    原因非常簡單:
    萬里望和陳皮經此一役,自然不敢直接趕去「八爺莊」,也無面目返「風雨樓」履命,只好曲曲折折兜兜轉轉地繞路趕去龍八府哪的後院,直撲「深記侗窟」。
    卻是這樣一再耽擱,王小石等已先行一步,救出家人。
    這時龍八和多指頭陀,都負了傷,都忿忿不平,遷怒於孫魚帶強敵來犯,並忙著佈署晚間接待「貴賓」的事,與相府的高手緊密聯繫,卻聽又有兩名臉青鼻腫的自稱為白愁飛手下的人正門不入、自後門混進來,只聽利明走根:「他們確定是白樓主手下,但卻連令牌都沒帶在身上!」龍八一怒之下,也不問明究竟,只下令:
    「給我棒打出去!」
    這一來,合當陳皮、萬里望遭殃。
    動手的是鍾午、利明、黃昏和吳諒,當真是不由分說。
    兩人受傷在先,又不敢真個還手,幸龍八這邊的人也沒敢真個下殺手——因為大家都估量得出這只是龍八太爺一時火上了頭所下的命令,可沒意思要跟白愁飛結下深仇,因而都留了餘地,卻仍盡情地打,一洩王小石那一役中的餘怒。
    他們以為:沒把這兩人當場打死,已很給足白愁飛臉了。
    ——白愁飛還該領龍八太爺這個情呢!
    白愁飛聽了陳皮和萬里望的陳述,寒著臉沒說什麼。
    看到白愁飛這樣子的臉色,有些事本要向他報告請罰的,也只好嚥回肚子裡去了。
    之後,龍八大爺派了個人來登樓造訪。
    來的人來頭也非同凡響。
    那是「落英山莊」的莊主葉博識。
    葉博識跟白愁飛是很有交情的。
    六年前,葉博識跟白愁飛交談時曾不經意他說了一句:
    「以我這點微未之能,還能攬了個莊主來當,以兄之大材,卻仍未能獨當一面。實在令人扼腕長歎,痛惜不解。」
    這句話對白愁飛影響頗大。
    葉博識這次來,是龍八打了人洩了忿之後,知道個中有蹊蹺,白愁飛說什麼也是蔡京的義子,不好把這事懷鬧得太僵,故請葉博識前來說明原委,並半暗示半炫耀的說明了:今個晚兒「八爺莊」有大人物到,自是不容人攪擾。
    白愁飛一一聽了。
    他沒表示意見。
    ——當聽到連那樣的人物也會宴於八爺莊時,他當然就不能再有第二句話說了。
    他特別酬謝葉博識,恭送他下樓,請他向龍八致歉認錯,表明他日再向龍八大爺登門請罪。
    直至葉博識去後——
    白愁飛回到了「白樓」頂層。
    上了樓。
    回到他的「留白軒」。
    關起了門——
    然後他脫得赤條條地,開始怒嘯、拳打、腳踢,把一切可以毀碎的盡皆毀碎,他指天、罵地,用盡一切最祖惡骯髒的語言,從王小石、蘇夢枕,到孫魚、龍八,無不連同祖宗十八代給他署在內。
    他蒼白的臉因激動而脹紅,心頭一股怒火仍無可宣洩。
    就在這時候,銅鈴響了。
    ——有人登樓報告。
    這時候敢來報告的,正是來信,而且必是非同尋常的急事。
    所以他立即止住了罵聲。
    然後深呼吸。
    一名弟干跪在門前,正是利小吉。
    白愁飛什麼也沒有穿。
    他雄猛、精壯、白晰、充滿了精力氣魄神采心志合併起來的魅力、且沒有一寸多餘的贅肉。全身機能都正值巔峰狀態,是一種氣和力、神和意的完美結合。
    利小吉幾不敢抬頭看他。
    ——就算有人不為白愁飛氣勢所懾,也為他殺氣所制,不然,也不敢跟他寒傲若冰的眼神對峙。
    除了兩種人:
    一是殺氣比他更大的,譬如元十三限、天下第七。
    一種是能包容他的殺氣的,例如:諸葛先生、王小石。
    還有另一種人也可以。
    那是完全體會不出他殺氣的人。
    這一種人很多,滿街的販夫走卒都是,就連我們的溫柔大姑娘、唐巨俠寶牛先生,都或可列入這類人。
    「什麼事?」
    「有人要求見樓主。」
    「什麼人?」
    「溫柔。」
    「溫柔?她見我有什麼事?」
    「她……她不肯說。」
    白愁飛冷哼一聲,目光閃動。
    「她說:如果您不接見她,她就打上樓來。」
    白愁飛失笑:「就憑她?她一個人?」
    「她是一個人來。」利小吉問,「咱們要不要把她攆出去?」
    白愁飛只沉默了一下。
    只那麼一下,就說:「趕她走?不,她來得正好,快去恭請她上來。」
    「請她上來?」利小吉詫然問:「來『留白軒』?」
    白愁飛笑了一笑,他的人本來就很俊,這樣一笑,還簡直有點兒俏。
    「快去。」
    他只說,又補充了一句:「她上來後一盞茶的時間,你吩咐祥哥幾、歐陽意意燙一壺酒上來,你告訴他們,是『胭脂淚』,記住,是:脂——胭——淚——他們自會曉得。」
    他回到房裡,對著銅鏡望了自己全身一會幾,彷彿覺得很滿意。
    然後他就開始穿上衣服。
    他特別揀了一套潔淨的白袍,不過,黑邊卻什麼也不穿。
    然後他就走到扶梯口、欄千旁俯視。
    入冬的斜陽如醉,只剩暈紅一點。
    未幾,他就看見他等的人,自樓裡廣場經過,他從上面望著她,在草坪上、伊英爽地走過,像一隻辣椒那麼紅!
    她彷彿也感覺到有人在看她。
    她驀然抬頭。
    沒有。
    樓欄空蕩蕩的。
    只斜陽如血,紅。
    她心中閃過一絲迷惆,若有所失。
    然而,白愁飛就在黃樓樓頂:「留白軒」入口的陰黯處窺視著就像一個逗點的她,一步含情一上樓的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