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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像一個頓號的他

    四十六、機深禍更深
    王小石和白愁飛,經過多年的分道揚鑣,終於又會上了面,在神侯府前,苦痛巷口。
    他們的會面是這樣的:
    白愁飛一早已抵達「神侯府」,他堅持只借「神侯府」的範圍跟王小石約見,但並不想踏足神侯府內。
    這時候的白愁飛,已不完全是個江湖人了。
    他有背景。
    有靠山。
    在官場上,一舉一措,都是一種表態,得要十分小心。
    舉個例子:如果你的上頭某甲是跟某乙是對立的,而你一不小心,跟隸屬於某乙派系的某丙一起吃了個飯,說不定,還不到第二天,頭上的烏紗帽就保不住了。就算反應沒那麼大,還沒有什麼事發生,你的立場也沒變,但別人看你的眼光都變了樣。
    白愁飛現在當然無意要向諸葛先生靠攏——就算他想這樣做,只怕諸葛小花也不會拉納他這樣的人。
    諸葛先生和他徒弟們的職志是消滅一切邪惡的勢力,白愁飛則正是京城裡一大幫會的主領,只不過,他的身份已給朝廷裡一股無與匹比的勢力所包庇住了,且已封了幾個洋洋灑灑威風八面的官銜,打著捍衛京畿的旗號,平白無故的,就算是諸葛小花也動不了他。
    ——只要跟龐大的實力和強盛的背景結合靠攏,就有這個好處。
    所以白愁飛當然也刻意避免讓人以為他向諸葛派系投靠。
    因此他不入「神候府」。
    ——只要不進入屋裡,一舉一動自有旁人瞧個清楚,可免瓜田李下之嫌。
    一個在江湖上,官場裡混世的人,要是連「瓜田李下,事避嫌疑」都不懂迴避,實在早該回鄉下耕田、返老家吃奶奶去了。
    白愁飛只在「苦痛巷」的巷口——原來苦痛巷就在痛苦街的街心,而神侯府則在苦痛巷的巷口。
    他在等。
    等一個人。
    ——一個本來應該說是他的兄弟,現在卻很可能是他仇敵的人來。
    這個人當然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來了。
    他們一朝相,第一個感覺,兩人都是一樣的,那就是:
    陌生。
    兩人曾一齊出身、一道闖蕩、一起歷過生死劫難,一塊兒痛苦快樂,按照道理,應該是很熟絡、很親切、見面時很熱烈才是。
    可是不然。
    兩人這一相見,雖不致分外眼紅,但也覺得眼前腕下,震起了一些電光火石,還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拒抗著兩人接近的震盪,彷彿均來自於兩人天生和與生俱來的敏感。
    王小石至少還展開了個笑容。
    而且也主動招呼。
    「白二哥。」
    他一向都認為:如果不是必要,人與人之間實在不必翻臉翻得出了面,要是見著不喜歡、要提防的人都一副「不共戴天」的嘴臉,到頭來只怕倒著走比腳踏實地的機會還多哩。
    這樣說來,他也比較講情面,但也容易讓人覺得比較虛偽。
    白愁飛則不然。
    他寒著臉。
    ——除非是遇著他的上司、契爺、乾爹和靠山,否則,以他今時今日的身份和地位,他可真的不必向誰強笑、點頭、故作寒暄。
    他一看到王小石,就不喜歡。
    除了頭髮略又稀薄了些:顯得額更方正要寬闊之外,王小石可以說是完全沒老,還是那副笑嘻嘻、蹦蹦跳跳、江湖予弟笑傲江溯的樣子、一點也沒變、沒老、沒壞、依舊令人好感。
    他對他惡感就是因為王小石常令人好感,而他自己則不能。
    他總是讓人感到寒傲似冰。
    而且相當凶。
    狠。
    他近年變得更冷,更酷,更不苟言笑,但也更喜怒無常,這都跟他現下的身份和地位有關——英雄雖多自草莽上來,但上得到一個地步、一種境界時,就不能再帶有太濃烈的草莽色彩了。
    他的難以接近,就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可是偏出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卻是一個只要一眼,談兩句話就易生好感、感到親切的人。
    他也看得出來:王小石江湖習性未改,所以十分自然、自由、自在、自得——這也正是目下他所缺所憾的。
    見著了這個人,無疑等同喚醒了他的遺憾。
    王小石卻也有另一種深感:
    他了看到白愁飛,就知道自己和他,已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白愁飛依然漂亮。
    玉樹臨風。
    他跟別人一站,簡直鶴立雞群。
    而且還愈來愈漂亮了。
    ——他的樣子雖然也越來越好,但有些人的樣子之所以會吸引人,就是因為他長得夠奸,白愁飛顯然就是這種人。正如有些人的樣子會得女人喜歡,居然是因為他長得夠壞!
    (難怪溫柔對他始終……)
    這使王小石更充分地體認到:一個人變壞,不見得樣子就會變壞,而且,「壞」樣子不一定就是「難看」的模樣。
    他一見白愁飛,就明白為何他終於當成了官,而自己卻是江湖上的一名自在漢了……
    因為樣子。
    相由心主,運從心轉,白愁飛主來就是當官做大事的樣子,而自己說什麼也只不過像是江湖上傲嘯、武林中吒叱的小浪蕩兒。
    他自覺不能比,也沒得比,何況,在江湖上真的浪蕩了這些年,他也真的學會了一件事:永遠也不要以一個人的作為來為他估量會有什麼報應:報應,到底有沒有,准不准,公不公平,是完全不能依據的事。
    ——靠報應,等於向書生問政:用書本上的舊資料和死知識,來推斷一個正運作著有無窮變數無盡的政局現實機遇的朝廷,等於問道於盲。
    靠報應,不如靠自己。心隨相轉,什麼人便有什麼樣的心情。一個成長的人總要為他自己的面貌負責。
    看到了白愁飛的樣子,王小石才想起這些年來在江湖上流浪之苦,白愁飛才省起這些歲月自己竟自囚於權位上渾不自覺。
    王小石那一聲「白二哥」,白愁飛是不中聽的。
    ——要真的是當我是二哥,就叫「二哥」,如果加上姓氏,那只不過是說明姓「白」 的二哥,難保還有「藍二哥」、「黃」二哥、「花」二哥。
    所以他只冷哼一聲。
    他不是只斤斤計較,而且還要步步為營——談判的目的本來就是斤斤計較,他今天就是來談判的。
    「回到京裡那麼久了,都不來看看當兄弟的,你這二哥真是白當了。」白愁飛開門見山,「我就知道,要請你來一晤,還得借上諸葛神侯的威名。否則,你可怕著我這當哥哥的加害於你哩。」
    「二哥說笑了,」王小石也單刀直入,「我既回得了京城來,就沒打算避著您;打算避著您,江大湖闊,武高林密的,哪兒不能去?我沒找您,是因為見著二哥要問一件事:現在見您,也正是要問這件事。」
    「問吧。」白愁飛冷哼道:「我也有話要問你。」
    「二哥先問。」
    「好,」白愁飛道,「我的問題只有一個,話也只有一句,希望你的答案也只有一個字。」
    王小石苦笑道:「世上一個字的答案都重逾於鈞。」
    「一個字的答話也常一諾千金,」白愁飛一字一句地問:
    「你還是不是我的兄弟?」
    ——你,還·是·不·是·我·的·兄·弟?
    他的問話很簡單。
    其實只有一句:是敵是友?
    王小石在頃刻間垂下了頭。
    他的發很長,他也不喜歡修剪,可能因為他的發本就不甚濃密之故,所以他也多喜蓬鬆著頭髮,這下子全遮落到額上來。
    然後他抬頭,甩了甩額前的髮絲。
    「這問題得要你先回答了我的問題——」他反問,也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自口裡刀刻劍鏤般地迸透出來:
    「你是不是背叛了蘇大哥?」
    你·是·不·是·背·叛·了·蘇·大·哥?
    他的問題也很簡單。
    用意也更明顯。
    ——要要是你先反叛了蘇大哥,咱們當然就是敵人。
    「你心目中就只有蘇大哥。」白愁飛哂然道,「別忘了,咱們也是兄弟,而且比蘇夢枕先相識。」
    「是的。不過,我們都在他栽培之下,加入了金風細雨樓。」王小石道,「今天你是樓子裡當家的,樓裡的規矩你總得守,是不是?背叛、逆上、出賣、內哄的,算不算得上生死同心的兄弟?勾結權臣、通敵實國的,是不是風雨樓裡的手足?」
    「我做的事,連相爺都大力支持,你是什麼東西,敢說我的不是?蘇夢枕吃古不化,故步自封,不識隨機應變,為國盡力,卡在上面只有礙月落日昇,早該把位子讓與賢人了。」白愁飛道,「你想學他?還是跟我?」
    「你有的是富貴榮華?」
    「還有光明前程,名垂國史。」
    「大哥呢?已給你推翻了吧?生死如何?」
    「生死未卜,但他已完了。」白愁飛道,「要是他已死了,那就功德完滿。要是他還苟延殘喘,也只生不如死。像他那麼一個不識趣、不知機的人,早死好過賴活。」
    王小石的語音也寒峻了起來,「有一種人,只要他仍有一口氣在,便能幾敗卻復活、死裡求生、反敗為勝、最後勝利。」
    然後他一字一句頓地道:「白兄,我知道你是聰明人,但我也恐你到頭來只落得個:機深禍更深!」
    說完了這句話,而人都靜了下來。
    四十七、天機不可洩露
    如果不是在苦痛巷的巷口,如果不是在他們之間還有個人,他們說不定早已動手。
    這京城裡的兩大頂級高手一旦動手,無論誰死誰生,孰勝孰敗,京裡面武林都必有一番大震大動。
    這金風細雨樓裡兩大好手一旦交手,只怕風雨樓日後難免更風大雨大、風雨交加,又是幾番人事升浮沉降了。
    不過,這是苦痛巷。
    苦痛巷是處於痛苦街心。
    痛苦街是條大街,行人很多,車輛亦密,買賣也很頻繁。
    ——人人心裡都有條痛苦街,對不對?
    幸好,大多數心裡也有條快樂道,光明路。
    這便是京城。
    這就是街心。
    ——白愁飛再悍強,也總不能在這兒動手,是不?
    除非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當然疾電也不及目睹)的手法把敵人殺掉,那麼,誰也看不見他做了,那就是他沒有做。
    ——大多數人都是這樣:自己是不是做過,得取決於有沒有人知道、有沒有人看見,若是沒有,那天知地知自己知,自己不說便沒人知了。
    不過,當對手是王小石的時候,他能做到這一點嗎?
    何況,苦痛巷後是神侯府。
    ——他要是在這地點動手,等於向諸葛神侯一系宣戰。
    他的火侯已足可如此了嗎?時機已成熟了嗎?時勢已倒向他那一面了嗎?
    不。
    更且,苦痛巷的轉角位,還有一個人。
    這個人雖然坐著,但比三千名江湖大漢、武林高手站在那兒都更高大、更有份量、更不可忽視。
    可是他只是個弱質的人。
    他的一雙腿子,連站立的力量也沒有。
    不過,他的武林班輩卻非同小可,舉足輕重。
    他還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一,而且還是第一位:
    他當然就是——
    無情。
    局面很有趣。
    也很怪。
    苦痛巷自南到北,南端是神侯府,北端接痛苦街。
    白愁飛就在苦痛巷北角。
    王小石自痛苦街入,在南角會上白愁飛。
    兩人正處於街巷之間的轉角處。
    這拐彎處卻有一個人。
    一個坐著撫琴的人。
    王小石未來之前,他就在彈琴。
    他的琴韻很靜,下指很輕,心情很溫柔,彷彿要撫平白愁飛心頭的焦慮與煩躁。
    白愁飛初聽也覺心靜意寧。
    但他馬上警覺。
    他一向警覺性都很強。
    ——他是敵人,敵人的一切,都不可信,敵人的好意,一定要防,哪怕只是琴聲!
    他立即不聽。
    不聞。
    他也即時回復了他的煩惡、冷酷、還有凜然的殺性。
    琴彈琴的,他無情著他的無情。
    俟王小石來了之後,而人對話,那白衣青年兀自彈琴。
    琴聲仍幽幽寧寧。
    王小石很享受這種琴韻。
    ——這使他可以暫厭心頭怒火。
    白愁飛極拒抗這種琴聲。
    ——不過這提醒了他:無論怎樣,都不宜在此時此境動手。
    這是大街。
    這是神侯府的地盤。
    這兒還有個捕快風雲榜上排名第一的傢伙守著,只要一有個什麼風吹草動,說不準還有些什麼六扇門排第二第三第四的狗腿子也一哄而上,難保那只好好的太子太傅不當堂堂的護國神侯不放在眼裡的公門老鷹犬諸葛小花,也來個一擁而上。
    他犯不著冒這趟渾水。
    他記得乾爹跟他說過:「這段時候,江南江北,已有幾處叛民造反,我得要向朝廷請兵,順道在民昌富庶所在徵繳些財室回來,以充國庫。朝內新黨密謀,舊黨伙結,而宮中內戚勾通,嫉窺妨伺我手上的權勢,故不直與諸葛、米蒼穹、方小侯、一爺這些人結怨,暫且相安無事,讓他們自亂陣腳、鬼打鬼就最宜。但對京城裡其他勢力,宜最速盡收統轄,以免為他人所控。你要是在這時候犯在諸葛老頭手裡,我也不能拘私保你,予人口實。」
    連相爺也如是說,他才不冒這大不韙。
    所以他強忍。
    不動手。
    他旨在引王小石過來。
    ——他就知道,衝著此晤於神侯府前,王小石就必會來赴約。
    他並不知道孫魚要扣住個溫柔威脅王小石這一著,但他卻肯定王小石還是會來這一趟的。
    他只要弄清楚一件事:
    王小石,是敵是友?
    而今,他一見王小石,就明白了三件事:
    一,王小石是不會接受他背叛蘇夢枕這件事的。
    二,就算王小石容得下他他也容不下王小石。他們天生終是要對壘的。以前這特徵還不顯著,故此還有並肩作戰的可能,但經過歲月的沖刷,這特色已梭角森森,如犬齒交錯。
    三,王小石以為蘇夢枕報仇為名,起復仇之師,但私底下,也不過要爭京城幫會的大權和自己在樓子裡的地位,他只有殺了這種虛偽的人,才算真正的安全。
    ——要是殺不了他呢?
    還有一個辦法:
    牽制住他。
    ——要毀掉一頭老虎,不一定要殺它,只要把它給囚住了,也一樣主效,說不定,它還能為他表演求饒、鞠躬盡瘁呢。
    所以他在靜下來一段時間之後,才說:「你·是·敵·人?」
    他仍說一個字就頓一頓,顯得極為審慎,而且重視這個問題,以致他本身也像是一個頓號一般。
    王小石睨視像一個頓號一般的他,道:「你要我殺諸葛,看法不同,政見各異,我可以容你。你冒充我在『發黨花府』大肆屠殺,血流成河,我仍強忍下來。但是,蘇樓主是我們大哥,你叛了他,殺了他,我就一定要向他討回個公道。同樣的,要是蘇大哥無理地殺害了你,我也一樣要他作出交待。這是我的原則。如果我給人無由害死,我也希望我的朋友為我抱不平。這也是公理、公義。」
    「好大的帽子!」白愁飛兀然笑了起來,「我戴不下。」
    「你義正辭嚴,到頭來無非是想奪我的權,取而代之。」白愁飛道,「這幾年來,你高飛遠飆,對幫內樓裡,既無建樹,亦全無貢獻,這樓子裡的大權,豈容你覬覦!」
    「我已過慣江湖上閒雲野鶴的生活,只要有此知交苦樂,好友同游,管他什麼幫會派系,盟主我都不當!」王小石逼問,「我只要為蘇大哥討回公道。樓子裡的權,大可交給楊無邪這些老功臣!」
    「什麼公理!楊無邪算最老幾?他擔得起?也不怕給大旗壓死!」白愁飛道:「他當了那麼多年的老大,又病,又不死,又守舊,輪都該輪到我來當當!」
    王小石一字一頓地說:「你殺了他?」
    白愁飛目光暴長,逼視回王小石:「是又怎樣?不是又如何?」
    王小石道:「是就為他報仇,不是就請把他交出來。」
    白愁飛居然反問道:「我為什麼一定要告訴你?天機不可洩露也。」
    王小石道:「什麼天機?那只是你個人的陰謀!」
    白愁飛卻好整以暇地打趣道:「天機你都不懂?我高興就賣賣玄機,那是我的事。樹大風跟我看過相,說密陰得成,口疏招尤,我是可信其有,不妨守口如瓶。」
    王小石道:「世上說天機不可洩露的,只是托辭。第一,誰說那是天機?那只不過是人的意思罷了。第二,就算是天機,誰知道天意是否根本就要它廣為流布呢?第三,可能根本就沒有所謂天機這碼子的事。第四,世間根本沒有天機,人只是說不出來的道理,就說是天機。第五,就算有天機,又豈是凡人若你我者可知,只不過附會、故作神秘而已。你有沒有叛蘇大哥?有沒有殺大哥?我只要一個交代,不必妄說什麼天機天意。」
    白愁飛雙目噴火,卻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好好,罵得好。如果我說,是別人推翻了他,我沒殺他,還幫他清算了叛徒,你信麼?」
    王小石緊接著問:「他既然沒死,那麼,他在哪裡?」
    白愁飛兀然大笑,笑意一斂:「他在哪裡,你替我找出來啊。」
    王小石雙眉一軒:「這麼說,白老二,你說什麼都可以了。」
    白愁飛臉色煞白,雙目寒意沁人:「是啊,一個人有權,他要說什麼,都是至理名言,你要說話有這個份量,來呀,且來推翻我啊,我等著哪。」
    兩人又靜了下來。
    第二次靜下來。
    四十八機鋒
    琴聲。
    ——奇怪,琴聲卻在此時發出箏鳴。
    兩軍相交、兵荒馬亂、金鐵交鳴、殺伐爭鋒之聲。
    只聽琴韻此來彼去,滾動翻覆,最後成了相持不下,拉鋸牽制,然後琴韻軋然而止,箏聲全寂。
    兩人這才一省:忽覺衣襟盡濕,好像已猱身博殺了一場,殊死還生了過來一般。
    只聽無情悠然道:「白公子、王少俠。」
    沒有人願意得罪無情這種人。
    所以白愁飛和王小石都各退了一步,一向無情應了一聲,一向他微微稽首。
    「剛才你們已然交鋒,打了一場,再打,恐不必要吧?」無情說,「世叔同意白代樓主在此地約晤王少俠,用意無非是予兩位一個時機說個清楚,是敵是友,心裡分明。若藉此動手,那我可在世叔面前可無以支持了。兩位知我諒我,我不能袖手旁觀,任由神侯府前起殺戮吧?」
    他的話裡特別加重,強調白「代」樓主的「代」字。
    白愁飛點點頭:「衝著諸葛的面子,我暫不跟他計較。他剛才說我謀刺神侯,決無此事,我一向敬重諸葛神侯,王小石枉作小人,曲意離間,盛大捕頭切莫相信他的流言為要。」
    無情淡淡地道:「白兄衷言,盛某心領,當代轉稟世叔。他一向明察是非,厲辨忠奸的。你旦放心。」
    王小石也不申辯,唐寶牛(他和方恨少卻也跟來了)卻叫了起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賴得掉謀弒神侯事,可推倭得了血洗花府群豪那樁嗎!」
    白愁飛身邊的祥哥兒即道:「開玩笑!你含血噴人!發黨花府的血案,明明是你們這一干現在聚嘯在象鼻塔的人擺的局!」
    王小石製止眾人責罵下去,沉聲道:「二哥,我只要問一句:你有沒有害了大哥?」
    白愁飛微笑不語。
    歐陽意意馬上接過了疾題:「咱們樓主決不做這種事。蘇夢枕近年來心性大乖,病毒入腦,屠戮幫眾,遭樓子裡血性兄弟策反,以致下落不明,凶多吉少。而造反的手足,也給白樓主處置了。你若要叛徒名單,我可以為你提報。你要人證物證,我們也有的是。」
    方恨少也把話兒接了過去:「謝了謝了,這種罪證,歷代無算,代代平安,粗製濫造,隨手可得,欲加入罪,何必客氣?如有雷同,不過巧合,多聽無益,不如奉還。」
    白愁飛亦揚手阻止他身邊的人責斥下去,只盯住王小石,問一句:「這麼說,咱們是敵人了?」
    王小石道:「除非我見著個活的大哥,他親口告訴我這件事與你無關——把當事人滅口、趕殺、下囚、驅逐,然後指誣種種人神共憤、天理不容的罪名,要他一人承擔,倭說人心思叛,這種事,自古便有,屢見不鮮,我不得不審慎一些。這時候,大哥的心情,只怕尤甚於這街名巷名。若眾皆叛之,他內心淒苦;如眾不諒之,他更孤獨。我既是他的兄弟,有福的時候,他讓我享了;有難的時候,我決不讓他獨當。」
    「好,好英雄!」白愁飛曬笑道,「倒顯得咱們都是狗熊了。只不過,在你動手剿滅我們這些『亂黨』之前,我倒要向你敘敘舊義親情,問候一聲:令尊好嗎?令姊好麼?」
    他這麼兩句問候,王小石臉上兀變了色。
    好一會,他才咬牙切齒地道:「沒想到……」
    竟氣得一時說不下去了。
    無情在旁瞧出蹊蹺,問:「什麼回事?」
    白愁飛哈哈笑道:「沒事沒事,只不過問候他爸爸、姊姊罷了。又沒問候他的娘親,犯不著激動,也用不著衝動。」
    王小石痛心疾首地道:「……這麼些日子以來,我都覺得奇怪,為啥四年前我這頭才進行了滅奸行動,趕回故居時,卻早已剩一堆殘礫。我一直不解。有誰會動作那未快?竟先我一步,摧毀我家園。原來是你……動用了白樓子裡的資料,當然能那時堵截暗算了。你到底拿我爹爹和姊姊怎樣!?」
    「什麼!」白愁飛裝出一副完全無辜的樣子,轉身向無情攤手道:「他說啥?我可完全不知情。我這一相應,無疑是自承綁擄之罪了。我只不過是問候你家人,哪知那麼多內情?管你逕自猜疑,你家的事,跟我本就全無牽連——你不是連一句二哥都省了叫麼!」
    然後他向無情諧笑道:「執法總要講理,要何況是大捕頭你!他的一切事與我無關,我提醒他的事,他也心裡有數。我可走了,你們不必送了,反正後會總有期,隨時黃泉地獄相見,也不為奇。再會再會。替我謝謝神侯,說不定下日祭祖之時,也連他神位一道祭了。得罪得罪,就此別過,請了請了。」
    說罷,就與部屬揚長而去。
    ——這下子可誰都聽出他的機鋒來。
    王小石的父親王天六和胞姊王紫萍,恐已落入白愁飛手裡。
    甚至是一早就已落入白愁飛手中。
    白愁飛手上扣住他們,王小石可受盡牽制,不敢妄動。
    他不能妄動,可不等於白愁飛不妄動。
    所以王小石而今只有挨打的份兒。
    這就是白愁飛這一次約談王小石的主旨,也是他話裡的機鋒。
    他的話不著痕跡。無情在場聽著,也無法有任何行動,何況這本就牽扯極廣,也不知他把兩個人質關在何處,縱能搜查白愁飛的風雨樓,非但會得罪了江湖道上的好漢,冒犯了金風細雨樓的尊嚴,而且也不決不可能憑這句話就能把相爺隸屬的所在也一併搜索。
    ——誰也不知道白愁飛把人收在哪裡?何況事隔那麼久,一定早已妥善佈置,不容他人能找出這兩個制敵的話實兒來。
    這次見面,這番談話,白愁飛已達成了目的:
    他已佔了上風。
    所以他走。
    得意洋洋,十分囂狂。
    但他才遠離痛苦街、苦痛巷,就把狂態一斂,向身邊親信肅容吩咐道:「王小石決不甘休,先把兩件『信物』送交他手,讓他投鼠忌器。」
    他頓了頓,才道:
    「得馬上進行『殺雞行動』」
    「是!」
    他的部屬都奮亢莫名,躍躍欲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