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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和她是一個句號

    三十、新機
    應當如何追求那女子,這事忒教唐寶牛費煞了周章。
    唐寶牛一向都認為:像他條件那麼好的英雄好漢大丈夫,論儀表他相貌堂堂,論氣宇他何止不凡,論機智他簡直天下無雙,論心地他恁的古道熱腸,論文才他也可算滿腹經綸,論武功他更是——雖然還不是武林第一,但也差不多了,以他這樣一個既沒撿到希世秘笈,也沒有神秘高人授予絕世武功,他只有一個一個師父拜、武藝一層一層地練上去,這麼年輕(他總是覺得自己還十分年輕,跟十幾歲沒啥兩樣——雖然他現在只是十幾歲又百多個月的實際年紀)已練得那麼高強,只因為他太謙虛了所以並不自大,但自滿一些也理所當然,實至名歸耳。
    根據以上種種條件,該當是美女主動向他投懷送抱,而不是他去主動想辦法「追求」 女子。
    這是不合理的。
    也是不合「法」的。
    他甚至還認為簡直「沒天理」的。
    只是,這世上,有許多事本來就十分「沒道理」的,唐寶牛覺得他來世上高來低去地走這一趟,就是要替人「評評理」——他當然絕對不在乎「評理」的方式是用拳頭來 「評」。
    有次,沈虎禪問他:「當你自己也搞不大清楚道理何在的時候,你怎麼替人評理?萬一搞不好,你自己以為是,理直氣壯以武力欺負了老實人,還要勞別的俠士用『拳頭' 來還個公理給你呢!」
    唐寶牛的回答是:「我搞不通的道理,便不會亂揮拳頭。除非是惡人欺人,我才以惡制惡。別人踩我腳趾,我就砍他尾巴,別人要是跟我講理,我就跟他講到底。講不過他,我也一定認了。欺人的我才欺他,動武力的我才用武力解決他,這樣我才不致打錯好人、殺錯良民了。」
    沈虎禪當時就點頭道:「我們習武的人,本身就像一件利器,最重要的不是懂得如何傷人殺人,而且要知道怎樣自製別亂殺人傷人。你能節制武力,才算懂得武功,否則,只是為武力所役,跟禽獸的獠牙利爪沒啥兩樣,甚至更糟!」
    這件事,唐寶牛當然也不能用武力擺平。
    你叫他怎麼能用一隻拳頭便叫一個女子喜歡他?
    愛情是不能勉強的。
    這是誰都知道的道理。
    可是當你喜歡一個人而又得不到她的愛情的時候,再聽這個道理,恐怕就會同意得十分勉強了。
    唐寶牛也跟大多數失戀、單戀、暗戀的人一樣,想來想丟,抓破了頭皮,也還不明白她為何沒看上自己?為什麼沒喜歡自己?為了什麼沒發現自己喜歡上她?
    終於,他想到一個理由了。
    絕對有道理的理由。
    十分有可能就是這樣子。
    所以他就找一個知心朋友說了。
    他的知心朋友是張炭。
    他請張炭上館子吃飯,未叫菜前先三十盅酒下肚,然後傾吐心事。
    「我終於明白她為什麼一直都沒明白我的意思了。」
    「為什麼?」
    「我一直以為她不喜歡我,或者我表達得不夠明顯,現在想來,完全是錯的。」
    「到底什麼才是對的?」
    張炭很心急。
    看到張炭很著急的樣子,他就很開心,畢竟,這兒有個朋友是真的關心他的,不止關心他個人,更關心他感情的事。
    「我發現——」
    他說,
    「原來……」
    他繼續道:
    「事情是這樣的:」
    他慢條斯理接道:
    「她也是暗戀著我。只不過,她不好意思說出來罷了。所以,只好假裝不曉得我的心意了。」
    然後他以一個「了悟」的最高境界:「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喜悅感、成就感和相知感問張炭:
    「怎麼樣?你驚訝吧?同意嗎?是不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為我們感到惋惜?你覺得我現在該怎麼辦?」
    張炭黑著的臉這回終於有了一絲氣——「你終於說到分曉了。」
    唐寶牛微微有些歉意,「不好意思,要你乾著急了一場。」
    張炭解道:「沒關係,到底還是說完了。」
    唐寶牛懇切地道:「但我還是需要你的意見:我現在該如何著手才好?」
    張炭也很誠懇地道:「現在?只需要一件事就辦好。」
    唐寶牛急問:「你說,你說。」
    張炭有點期期艾艾:「怕說了掃了你的興。」
    唐寶牛更急:「咱們是老友,也是好友,有什麼好避忌的!請你盡說無妨。」
    「好吧。」張炭只好說了,他也真不吐不快:「快叫飯菜吧,我餓了,真的很餓很餓了。我都不喜歡喝酒,你盡叫酒幹啥?我可是越喝越餓。我怕你還真講個沒完沒了,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時何刻才能吃飯!」
    唐寶牛失望極了。
    脾氣也隨著失望高昇。
    「你這飯桶!」唐寶牛氣虎虎地道,「你除了關心這一頓飯,還關心什麼!?」
    「除了這一頓飯,當然關心的是下一餐飯了!」張炭彷彿這才發現唐寶牛臉色不對,奇道:「怎麼了?你像八天沒飯吃偏看見人把熱騰騰的飯倒給狗吃的模樣兒的,沒事吧?」
    沒事是假的。
    唐寶牛覺得自己沒遇上知音。
    ——當你找到一個不是知音的知音傾吐碰上一鼻子灰之後,該怎麼辦?
    唐寶牛的應對方法很簡單。
    他馬上再找一個:
    方恨少。
    天底下有的是人。
    朋友是交出來的。
    如果朋友沒跟你共患難,不要尤怨,先問自己有沒有與朋友同富貴,要是真的是他對不起你,犯不著跟他要生要死,再去交個新朋友好了,舊朋友不一定就是好朋友,新朋友不一定就比不上老朋友。
    只不過,酒是舊的醇,朋友就像常穿的鞋子,還是老的貼心。
    唐寶牛這個人身無長物,但有一樣絕對是在所多有的。
    那就是朋友。
    ——可惜不是銀子。
    也不是女人。
    至少,唐寶牛在沾沾自喜有這麼多好朋友之餘,缺少這兩項,心裡也不無遺憾。
    方恨少聽了唐寶牛的傾訴之後,呷了一大口酒,沉吟了好一會兒,皺著柳眉兒,鼓著腮幫兒,屈指在桌上敲著,像苦思什麼難解之策。
    唐寶牛這倒急了,問:「大方,你看這事……」
    方恨少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唐寶牛變了臉:「你說我還有沒有希望?」
    方恨少臉色難看,刷地張開折扇,半遮著臉。
    唐寶牛見方恨少支支吾吾的,便鼓起勇氣問:「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也…… 喜歡上了……朱姑娘不成!」
    方恨少這回終於忍不住了。
    「嘩啦」一聲,酒吐得一地。
    大部分,還濺灑在唐寶牛臉上。
    唐寶牛愣在那兒。
    方恨少卻笑得支格支格的,伏在桌上,抽搐不已,活像斷了一半的氣。
    唐寶牛怒叱道:「你笑什麼!?」
    方恨少仍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唐寶牛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可光火了,一腳踹飛凳子,指罵道:「姓方的,難為我還當你是朋友,你敢笑我!」
    張炭這時已快把飯吃完了。
    所謂「快」,是他已吃了十八碗飯,所剩下的,還只是他鼻上的一粒白飯。
    十八碗飯下肚,他就「氣定神閒」多了。
    一個人肚子飽了之後,話特別多了,人也比較容易多管閒事些。
    於是他便有意無意他說了一句:「大方不是笑你。他是給酒嗆著了。你不知道他是向不勝酒力的嗎?」說完了,他的長舌一舐,把鼻尖的飯粒也捲入咀裡去了。
    唐寶牛聽了這話,這才下了半火,卻聽方恨少仍笑得稀巴泥似的,鼻子都皺起了蜻蜒點水般的折紋,上氣下接下氣地說:「我……我……我是笑他哪——」
    唐寶牛一手就把方恨少揪了起來,虎目凸瞪,咬牙切齒:
    「你——!」
    方恨少仍在笑。
    他一面笑一面用扇子敲敲對方青筋賁突的手臂,趁笑得七零八落、餘波未盡之際,半滑稽半認真他說:
    「我是笑你。你別主氣。朱小腰若不是壓根兒沒鍾意過你,就是根本不知道你喜歡她。你這回兒可一直是白喜歡了人家了!」
    唐寶牛不解:「什麼!?」
    方恨少笑歪了褚帽,連忙扶正,這一分心,才算笑平了氣,道:「你毋勞氣,且聽我說。你可有向朱姑娘表示過愛她的意思?」
    唐寶牛滾圓的眼珠兒轉了轉,老實地答:「沒有。」
    方恨少問:「你不向她表達,她又怎知道你愛她?」
    唐寶牛不禁鬆開了本來緊抓方恨少的衣襟:「是呀。」
    方恨少整理了一下襟衽,又問:「這些日子裡,她可有向你表示?」
    唐寶牛詫問:「表示什麼?」
    方恨少「哈」了一聲:「表示她喜歡你啊!難道向你表示她有了你的孩子不成!」
    唐寶牛一下子掙紅了臉,頓時脖子也粗了:「你、你別侮辱她!」
    「好,好,」方恨少用紙折扇輕敲自己薄唇,道:「算我不是。那麼,她可有向你表示過她鍾情於你?」
    「這……當然沒有。」唐寶牛期期艾艾他說,然後又馬上補充:「目前還沒有。」
    「這便是了。」方恨少一副密謀軍師、扭計師爺,胸有成竹、勝券在握地說:「你當前要務,就是捨卻舊法,創造新機!」
    唐寶牛不明白:「新機!?」
    「新機!」方恨少一副老經世故他說,「做人做事追女子,沒有新機,就白費心機了!」
    三十一、妙機
    於是方恨少「教咱」:
    「追女孩子,亙古以來,不外幾種辦法。」他以一種得心應手得近乎「呻吟」地道:「好的辦法,只要管用,其實一種就足夠有餘了。」
    唐寶牛聽到這裡就心急了:
    「好的話也不需要多說,有什麼直截了當說了便是了。」
    方恨少立時表達他的不滿意:「你老是插嘴,到底是你教我還是我教你?心急的狐狸狙吃不到熟葡萄。把朱二姑娘追上了手,到頭來是誰逞了心願?對師父這般無禮,看師傅還教不教你?」他倒老實不客氣地當起唐牛的「師傅」來了。
    這回一向桀騖不馴的唐寶牛倒立即「受教」,垂手道:「好好好,方夫子教,我聽就是了。」「第一種,就是水火互濟,陰陽合壁。」方恨少這才感到滿意,所以也志得意滿地「授課」了:「那就是表達你的剛,吸引她的柔。她再怎麼強悍,都是個女子,心裡還是需要男子漢的保護。一旦讓她知道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她就會芳心暗許,丈深情均化作繞指柔了。」
    他轉首嚴峻地問唐寶牛:「問題只在於你了。」
    唐寶牛正聽得眉飛色舞,突見方恨少幾乎是鼻子貼近他鼻尖、口氣噴著他的嘴巴、眼神幾乎要強灌進他的眼睛裡地說,「問題乃在:你算不算得上是個大丈夫!」
    「嘿嘿,不是,不是!」唐寶牛呼著大氣,牛般的大目返視回方恨少:「我不是?那麼,天底下就沒有真丈夫這回事了!」
    方恨少聽了倒吸一口涼氣,給唐寶牛的大口氣迫退了一步。唐寶牛「乘勝追擊」地追問:「怎麼了?我怎麼讓她知道我是個如假包換的英雄好漢?總不能刮她兩記耳光再來安慰她吧?」
    「很簡單。」方恨少胸有成竹說了四個字:
    「英雄救美。」
    唐寶牛一聽這四個字,就立時陶陶然入了述,半晌才記得問:「怎麼救法?」
    「』迷天七聖『和』金風細雨樓『不都恨透了朱小腰嗎?他們定必要剪除這個叛徒的;」方恨少慢條斯理地說,「你表現英勇的機會還會遠嗎?」
    唐寶牛用手大力摩娑著下頷,他覺得自己雄豪的鬍髭正在裂膚而出。
    方恨少則覺得自己的腦汁每一滴都是金色的,現在每一滴都凝固成金光。
    兩人相視而笑。
    呵呵呵呵。
    ——這是一種預祝成功的笑,只不過,唐寶牛是笑他自己必然能成功地當一個救美英雄,方恨少則笑他自己實算無遺策太聰敏了。
    倒是在他們身邊不遠處的張炭和蔡水擇面面相顧:
    「怎麼?大方居然是戀愛專家麼?我怎麼不知道。」
    「我也沒聽說過。我只知道他失戀過好多次,傷心過好多次,他自己也遺忘他的失戀和傷心有過多少次了,」
    朱小腰的美,向來帶點倦慵。
    她的頭髮略為蓬鬆,星眸半合,像她還未完全睡醒,而且眼底裡還藏著一個以上的夢,你若在這時候跟她交談,但不單是在跟她一半醒著的神態對話,還得閱讀她另一半未醒的夢。
    朱小腰總是無心的。看人一眼,是無心的。專心吃著東西,也無心的。她穿的衣服,令人適然的感覺,不過那也只像是無心造成的。甚至連她的生命都是無心無意的。
    她也常常跟人說:「我?我是個沒有心的人。」
    顏鶴發命喪天泉湖後,她沒有呼天搶地,也沒矢志報仇,看來顏鶴發的死並沒有在她心坎裡造成什麼激盪。只不過,從那時候開始,別人覺得她依然穿著她向來愛穿的寬袍大袖時,卻讓人覺得她比平時伶仃,比平日孤寂,比平常有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感覺。
    朱小腰依然故我,她對什麼事(和人)都不依戀,她曾跟何小河說過:「人生一世,勿匆荏苒,便過去了,什麼都不許依戀,這樣才不會傷人傷己,對誰都會好過些。」
    她沒什麼嗜好,只偶然走走寵物店子,去看看鳥兒、狗兒、貓兒甚至蟋蟀、昨蜢、蠶蟲兒。
    隔鄰就是花店。
    可是這女子彷彿不喜歡花,她一閃也沒有進去看過花、買過花。
    「花這麼美,人絕對比不上,看了會自卑,不如不看。」朱小腰跟溫柔曾經說過,「買花是不好的事情。把活生生的花硬折了下來,就算用水養著,不數日也凋謝了,多傷人情。要是種花,太費神了,這種心我費不起。」
    她寧可觀賞活蹦蹦的寵物,不過她也只是看,不買,不養,不帶回家。
    但經過瓦子巷的時候,他總會過去看看。
    看看好些黃嘴藍翅膀的鳥兒。
    看看那頭眼睛靈得會說話的狗。
    看看那只翻著緋色肚皮睡覺的懶貓。
    她也要看看店裡買寵物的人,那家人都很妙,他們一面吵架一面做生意,跟貓狗豬牛雞鴨聲鬧在一起,成為一種渾然而成的天籟。
    她喜歡這種吵雜囂煩的聲音。
    這才像在人間世。
    她也喜歡這兒的氣味。
    一種什麼味道都有的味兒。
    喜歡這家光在嘴裡罵得要生要死,但從不致傷害彼此感情的一家子。
    所以只要她經過這兒,總是要進來轉一趟,已成了習慣。
    她覺得這兒別有天地。
    自有一股機趣。
    妙機。
    三十二、扳機
    她每次來這兒,不會將任何一隻貓,一隻狗、一隻小鳥買回家去,但卻都做一件事!
    她一定按一個扳機,放走一隻小動物,不管那是一隻松鼠、一隻鸚鵡、還是一條魚。
    ——當然,她已事先付了帳。
    不過,她決不承認那是「買」的,她的目的旨在「放生」:
    「沒有任何人可以用錢買下任何生命。生命是平等的。佔有另一個生命,不管用什麼代價和力量都是不公平的。生命只屬於他自己的。你可以殺死一個生命,但不可以把對方的生命變成你自己的。我只是用錢換回她們應有的自由,所以,我並沒有』買『下來抱回家去養。」朱小腰就說了這樣的話。
    當然,朱小腰也沒把心裡的想法說得很清楚。基本上,一個人心裡真正的想法,也只有她自己最為清楚,有時候,甚至連自己也不定弄得清楚,是以才有「外敵易滅,心裡難御」一說。
    朱小腰出身青樓,得顏鶴發另眼相看才得以離污泥而成蓮,她本身就為「能以銀子買一個女人的身體」的事感到十分不平和憤怒,也會在惡劣的環境中絕望地掙扎過,所以她更恨透了樊籠裡的生活。
    所以,她對這些小動物被困於囚籠之中,最想做的事,就是將它們放了。
    她一個人,不能放盡所有的動物,她惟有在可能的情形下,每一次去,放一隻。每一天放一隻,這是她能力所及。她不做她能力所不及、徒勞無功的事。
    由於錢她已先付了,「小作為坊」的人都習慣了她的奇怪舉止,大家都引以為常了。
    ——人就是這樣,更奇怪的事,只要天天發生著,也就不可怪了,同樣的,本是正常不過的事,只要罕有少見,一旦發生,大家都會大驚小怪。
    她每天到「小作為坊」,只要一按扳機,便「釋放」一隻動物。
    有時候,她一次過去店裡,便選定了幾隻動物,告訴了店家,然後安排逐日放生。這樣,她便有「每天做一件好事」的感覺。店家把她選定「放生」的動物,預先收了銀子,然後放到一個特定的地方(以防給其他客人誤買去了,這樣朱小腰會很不高興的——以朱小腰今日在城裡的「江湖地位」,誰也不想也不敢惹她不高興),只要朱小腰一來,手把一按,扳機一開,那動物就「自由」了。
    ——更是太龐大了的動物,例如:鱷魚、蟒蛇或狼,或是這樣隨便「放生」決逃不出市肄的動物,好像:豬、鹿和烏龜,朱小腰按了扳機,機括一開,籠裡的動物便跌落在底下的活板裡,由另一名叫「吳成材」的夥計負責「各依其性」送到樹林、沼澤、河塘、山上、草叢裡去「放掉」。
    由於朱小腰早已付了錢,而且出手還不算輕;這「小作為坊」的人都極歡迎朱小腰這長期大客戶,也極樂意為她服務。至於吳成材這店伙,眉精眼企,血氣方剛,對朱小腰的風姿艷容,本就十分傾羨,更是樂於效勞,盡心盡力。
    所以,這些日子下來,「放生」的動物也超過四百二十一頭了,朱小腰也沒什麼不滿意的。
    她今天來,也如往常一樣。
    她看了一會兒的鳥、魚、貓、犬,它們對她吐了幾個泡泡,或者叫了幾聲,她也向它們撮唇吹了幾個唾沫的泡泡,或者也叫了幾聲。
    今天他要放生的是一隻狐狸。
    ——人說狐狸狡猾,她卻喜歡狐狸;狡猾不是罪,只是求生的本領之一;若說狡猾,狐狸怎比得上人?
    她看著那頭狐狸,微微地笑著,她覺得那狐狸的眼睛像人,它閃爍著,既絕望,又懷抱著希望;既防衛,又想接近——這種感情都是人的,也許它就是這樣想才會落到人的陷阱裡吧?
    她按下了扳機。
    「轟隆」一聲。
    ——狐狸是放出來了,但她自己卻落到陷阱裡去了。
    她一按扳機,一下子,無數的暗器向她射來,快、密集,且各種各類小如螞蝗大如鋼鑽的都有,這時候,狐狸則自她腳下竄出去了。
    她「哎」了一聲,也不知是慶幸那狐狸躲得快還是自己中了伏。
    她一生人遭過五十次的埋伏,也埋伏過人三十七次,遇襲和突
    襲,都已成了家常便飯。
    不過,她也承認,這一回來得特別凶險。
    她「哎」聲未了,一個優美絕蹤的大旋身,已卸下身上那寬寬垮垮的灰色大袍。
    她的袍覆蓋住了她:但罩著她的袍仍然急速地旋動著,抖動得像裡面覆罩著的是九十二道激烈的噴泉。
    暗器打到上面,都打不進去——不是給震飛就是滑落下來。
    暗器都傷不了朱小腰。
    暗器是不能。
    可是人能。
    埋伏的人一擁而上,二十八般武器齊下,要殺朱小腰。
    「抓住她,一萬兩銀子。」
    聽了這句話,來襲的人全都紅了眼睛、彷彿朱小腰是他們的宿仇。
    朱小腰仍然用她的袍子旋舞著,只不過,剛才是揚開以急震密顫以接暗器,這一回是把袍子卷折,舞動如棍,見人砸人,遇敵攻敵。
    敵人倒下了五、六個。
    朱小腰已開始喘息。
    店子裡雞飛狗跑,一團亂,不少飛禽走獸慾逃無路,都遭了殃。
    朱小腰下手出手時,因猝不及防,一開始已著了招,掛了彩,所以比較吃虧。
    這時候,又一個沉著的聲音響起:「殺了她,一萬兩黃金。」
    馬上見效。擁搠上來的敵人又多了起來,他們連喘息都牛了起來,好像朱小腰是他們的殺父仇人。
    ——這銀子既然可以買他們父母的命了,也足夠讓他們買自己的性命。
    朱小腰打到這兒,身上已見紅了。
    鮮鮮的紅。
    寬袍裡的她,原來是穿著緋色的勁窄衣衫的。奇怪的是,穿得那麼冷漠和為人一向都那樣冷漠的她,內裡的穿著竟是那樣的奪目美麗,彷彿那冷漠只是熱情的包裝而已。
    血的鮮紅映著正渲染開來緋色的衫,更好看得令人心軟。
    但偷襲的漢子並沒因而手軟。
    朱小腰卻又笑了。
    帶點倦慵地——
    她可不打算予人生物,只求戰死:
    彷彿她既是死在這裡,也很滿足了。
    也無所謂了。
    她無所謂,別人可有所謂。
    這人當然就是唐寶牛。
    他知道城裡至少有兩股勢力是「必殺朱小腰」的:
    ——「迷天七聖」,他們無法忍受朱小腰二聖主的「背叛」。
    ——「金風細雨樓」,聽說顏鶴發使得白愁飛無法手刃蘇夢枕,顏鶴發死了,既然朱小腰是他的死黨,打探蘇樓主的下落,便轉移到朱小腰身上去。
    所以他等。
    等人暗算朱小腰。
    終於給他等到了。
    他表現的時候也到了。
    於是他狂吼一聲,自一大堆雞糞、馬尿、豬屎、鴨毛的禾糠木箱底下轟然而起,咆哮道:
    「我是神勇威武天下無敵宇內第一寂寞高手刀槍不入唯我獨尊玉面郎君唐前輩寶牛巨俠是也,快住手,否則我——」
    可惜他已說不下去。
    他的突然出現,的確使伏襲的人都嚇了一跳。
    不過,那也只是一跳。
    等到那下令捉人殺人、臉色發青、鼻鉤如鷹的年青人眉不動、眼不眨地說了一句:「連他一併殺了,加一萬兩銀子。」
    立即,六十一把兵器至少有二十四件轉到了唐寶牛身上。
    唐寶牛縱然能應付得下去,可是、再要說完那一輪長篇大論氣派堂皇的「場面話」,這可就力有未逮了。
    三十三、候機
    朱小腰當然不是孤軍作戰的。
    因為她有唐寶牛。
    ——在決一勝敗定生死之際,有人在身旁伴著自己的感情真好。
    唐寶牛本來也不是孤軍作戰的。
    他雖然有個朱小腰,但不知怎的,他總覺得自己雖然為朱小腰而戰,但朱小腰只為自己而戰、完全不理會他的。
    他的生死。
    但他既然已經上了陣,只有打下去。
    交手的時候,朱小腰顯然跟他很不同。
    唐寶牛樣子看去粗獷、凶橫、十分男子漢,然而他下手時有很多顧忌。
    他怕傷了那些雞雞鴨鴨……
    他怕敵人殺不著他,就宰了那些狗狗貓貓——
    他怕這些人平白無辜地砸了這家店舖,雖然他並不認識這家店舖和店家。
    所以,他一邊打,一邊怕踩傷踏死那些小動物,甚至還要挺身維護保住這些小生命,以免給敵手一刀斫死、一腳踢死。
    這樣下來,打了一會,對方也弄清楚了:這個戚猛大漢有一顆太軟弱了的心,於是有些人的刀刀劍劍,就老往小狗小貓小動物身上招呼。
    這般便攫住了唐寶牛大氣大概的武功招式中要命的弱點。
    朱小腰卻完全不一樣。
    她當然非常喜愛那些小動物的,可是,她在應付來敵的時候,就完全不把任何動物乃至於其他人的性命考慮在內。
    她為殺而殺。
    只要是跟她為敵的人,她只要能殺了,就完全不理會這會傷害到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其他的動物。
    最後,人終於都打跑了。
    ——當倒下去的人達到第十九個的時候,那青臉鉤鼻的青年點點頭,居然非常滿意他說:「夠了。」
    然後揮揮手,來敵全都像驟見燈光的老鼠一般,全都在剎那間消失在暗影處了。
    唐寶牛回憶了一下,記得這青年不但一直沒有出手,而且在別人出手的時候,還用一支筆及一張紙,不知畫下還是記下些什麼。
    ——這傢伙到底是誰!
    ——他來幹什麼?
    ——他是個詩人?畫家?還是宮廷太史,只記下這一戰拍拍屁股便走?
    他們一走,才不過點亮一支蠟燭的時間,「小作為坊」已搶進了幾個人。
    幾個朋友。
    ——幸好不是敵人,否則,唐寶牛再強再壯再能熬,他的鮮血也會哭給他的傷口聽了。
    來的是:「白駒過隙」方恨少、「火孫兒」蔡水擇、「神愉得法」張炭、朱大塊兒、「發夢二黨」的「破山刀客」銀盛雪、「袋袋平安」龍吐珠、「丈八劍」洛五霞、「錯骨揚灰」何擇鍾、「目火之盲」梁色、「前途無亮」吳諒、「面面俱黑」蔡追貓等十六人。
    這些都是王小石再次入京定居「象鼻塔」後的交好、弟兄、支持者。
    這些強助一至,誰也暗算不了朱小腰了,暗算的人誰也走不了了。
    不過,暗算的人卻已先一步走了。
    而且走得極快,像一盆水潑到乾涸已久的土地上,誰也不能把它還原為水、放回盆裡去。
    朱小腰又披上她那件嵌滿了暗器的灰寬袍子,微微一抖,袍子上的暗器光啷剛當的掉滿一地。
    方恨少示意唐寶牛過去,唐寶牛搔搔頭皮,眼看朱小腰就要走了,張炭從後推了他一把,他一下子便撲到朱小腰面前,兩人面對面相距只一寸,呼吸可聞。
    朱小腰慵懶地看了他一眼,她像剛睡了一個午覺醒過來,而不是剛從一場殊死戰中活過來。
    「什麼事?」朱小腰問得連眼皮子也不抬。
    唐寶牛一下子漲紅了臉:「我……啊……你……呀……」
    朱小腰微微一笑,足尖一伸,踢破一隻籠子,一條蜘蜴吐吐叉舌。走了。
    朱小腰也揮揮袍子、甩甩長髮走了。
    方恨少、張炭都為唐寶牛急得頭髮和耳朵都綠了。
    唐主牛兀自期期艾艾,望著朱小腰寬舒的背影怔怔發呆。
    方恨少跺足罵道:「你怎麼搞的呀!?平白失掉了好機會!」
    張炭也急道:「你救了她,還不跟她好好他說話,增進瞭解,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唐寶牛打了一個哈嗽、又打一個哈啾,看他的樣子,彷彿打噴嚏也是極大的享受似的:「……我已經跟她說了……說了許多話了……」
    「這叫說話!?」張炭道:「什麼我啊你呀,咽哦呀呀的,這就叫談情說愛?」
    「相知不在言語,旨在交心。」唐寶牛吐了一口氣,像呷了一口醇酒,閉上了眼睛,無限回味與憧憬地道:「她對我的印象一定很深刻了。我已經很滿足了。」
    「知足常樂,知足自足。」方恨少嘿聲道,「自欺欺人人自樂,獨樂樂不如自樂樂,自得其樂便好。」
    唐寶牛這才如夢初覺,問:「……我,我下一步該怎麼辦呀?」
    「嘿嘿,你已表現了你的英雄本色,好漢雄風了。」張炭在算著他臉上的瘡子,正算到第十四粒,說,「你在精神上和她戀愛就是了,又何必落入俗套,走什麼上一步、下一步?」
    「可是……」唐寶牛這會可有點發急了,「可是……我已救了她,怎麼她沒有感激流涕、以身相許呢?」
    「也許,她覺得縱然你不來救她,她也解救得了自己。」方恨少見唐寶牛聽得扁了嘴,改口安慰道,「或者,她為你男兒魅力所震憾迷惑了,早已陶醉得忘了答謝你。」他用手拍了拍比他高大整個頭但可能也比他脆弱得過了頭的唐寶牛,道:「這次』英雄救美『萬一不成,還有下一計。」
    「下一計?」唐寶牛倒是越說越清醒,越清醒就越情急:「下一計是什麼?何時進行?如何進行?」
    「進行?行!」方恨少「霍」地張開了折扇,一扇一扇地說,「那得要候機了。」
    「候機?」唐寶牛的粗眉幾乎掉到鼻毛裡去:「還要等候!?」
    「所有時機來到之前,都得要等候。」張炭終於又擠掉了他左頰上一顆成熟的痘子,兌出濃汁來,「要耐心等候,才會有好時機。」
    「下一個機會是什麼?」
    「英雄救美不成,可能她性子太強,不喜歡人強過她。」
    「那我讓她來個美救英雄好了。」
    「那又會教她瞧不起。男人一旦叫女人給瞧不起,那真是什麼都完了。」
    「我唐寶牛乃堂堂正正威風颯颯頂天立地神泣鬼號俯仰無愧捨死忘生……」
    「你究竟要說什麼,快說、直說就好了。」
    「我唐高人寶牛巨俠,豈能讓女人瞧扁了!」
    「那就好,」方恨少計上心頭地說,「這次就用細心、真情打動她好了。」
    「細心?真情?」唐寶牛笑得巴拉巴拉地合不攏嘴來,指著自己的大鼻子道:「這些好處,我都有。」
    方恨少搖搖頭。
    搖搖折扇。
    幾乎就沒聽得他也搖搖尾巴就是了。
    三十四、包機
    「女人是一種奇妙的動物。」方恨少又開始說他的「高見」,他身旁總是有一干「忠心耿耿」的聽眾,例如一向聽得耳朵發直的張炭,聽得半明不白的朱大塊兒,聽得迷迷糊糊的梁色,和聽得不住地在做筆錄的蔡追貓……不過,「第一號聽眾」可一定是正處於「水深火熱」中的唐寶牛:「女人之所以奇妙,其中包括了兩個特點。」
    然後他靜了下來,得意洋洋。
    他在等待。
    他在等。
    他等。
    等。
    ——等來等去,卻沒人發問。
    他可火了。
    「嚓」地把折扇一張,牙嘶嘶地道:「你們這干沒有共鳴、不是知音的東西,對戀愛一竅不通,對女人一點不懂卻不來問我!」
    梁色懵懵懂懂地說:「問你?怕打斷你話頭呀!」
    朱大塊兒結結巴已地道:「問……?我我我都都聽不不不懂?怎麼麼麼……問……?」
    蔡追貓摸著地上的如茵綠草,一味傻笑。
    張炭又在擠痘子,也逗著說:「我以為你反正都要說下去,不必問了!」
    唐寶牛正盤著腿,一對大手,正在搓著趾頭,聽到這一句便忙不迭地猛點首:「對對對……我也是這樣想——」
    「霍」地方恨少合上了紙扇,「卜」的一聲,在唐寶牛頭上一個鑿。
    「別人這樣說,你也這般說,沒個性!」方恨少啐罵道,「你正要君子好逑,你不問,誰問?你要不問,我怎麼說下去?以後腦袋省亮一點當幫忙,可好?」
    唐寶牛摸著給啄痛了的那一塊,忍辱負重、唯唯諾諾地道:「是是是——」
    方恨少哼了一聲,負手踱步,鼻子朝了天。
    大家看著他,很為難的樣子,但既不知如何在石敢當前上香,也不知何處插香叩頭,彼此面面相顧,不知從何下手是好。
    方恨少又一揚扇子,唐寶牛忙護著頭,呼冤震天地道:「又打我又打我,你就不打別人!我又錯在哪裡啊!」
    張炭觀者清,嗤笑道:「他恨你還愣在那幾,不向他老人家請教啊!」
    唐寶牛摸著疼處,頗為委屈地說:「那大家也沒請都啊。……」
    張炭又成功地擠出一粒痘子的膿來,乾笑道:「誰教你急、人家可沒你的急!」
    唐寶牛只好死聲死氣地說:「那我我……我就請教你嘛。」
    「那麼不情不願的,」方恨少氣盛地說,「我不說了。」
    「我是真心請教的啊!」唐寶牛可叫起撞天屈來。
    「那你請教什麼?是哪一段?哪一章?哪一行哪一句?嗯?」方恨少「不怒而威」地道,「可一點誠意也沒有。醒些少當幫忙吧!可好?」
    「他在暗示你不妨從剛才他的話頭兒問起。」張炭挑通眼眉地說,「你就問他:女人有些什麼特性兒嘛!開正他的鬼胎,保準聽得你舌尖生垢!」
    「啊,你真是他大便裡的糞蟲!」唐寶牛興高采烈地說:「我一向比你聰明六十五倍,但這兩天我不大舒服,大方那種種心眼兒我沒你通透,謝謝提點,下次我再救你狗命十七八次,不欠你情。」
    方恨少聽了大皺眉頭,啐道:「說得這般難聽,有失斯文!噢,真有失斯文!」
    張炭也左眉高右眉低地說:「你救我?你能救我的時候我已先救過你二十三次了吧?德性!」
    唐寶牛不再理他,只向方恨少央道:「你說下去、說下去嘛。」
    方恨少清一清嗓子,看他神情,彷彿唱戲唱到了台上殿前,下面有五六千人齊伸長了脖子,俟他語音一落就拍爛了手掌似的:
    「女人,不管多愚笨、多聰明、多醜陋、多漂亮的女人都一樣,」方恨少頭頭是道地道,「她們常常無由地感動和自足,感歎上天為何賜她如此美貌、如此幸福、如此好運;但有時又莫名其妙地自怨自艾,埋怨上天為何要讓她遇到種種的不愜意,等等的不幸,樣樣的差強人意。」
    大家都聽得津律有味,只差沒吮手指頭,都等他說下去。
    方恨少也覺得自己作結論的時刻到了:「所以,女人是一種喜怒無常、愛恨無故的動物。」
    大家拍手。
    唐寶牛舉手。
    「請問吧。」方恨少表示「孺子可教」,「我最喜歡造就人了。」
    「你說了那麼多,」唐寶牛瞪著一雙牛眼,腳踏實地地問:「我還不知道我到底該怎麼辦是好。」
    「你天資魯鈍,我不怪你。現在醫道高明,什麼奇難雜症,只要一口氣在,都多能救治,惟有愚笨一症,決不可治,沒有一種藥能吃了之後,教人聰明。」方恨少「自我犧牲」偉大地說,「我剛才意思是說:女人在自我陶醉的時候,很需要一個知己;而在自我感傷之際,又需切一個伴侶。你是要能適當地把握時機,而又扮演了適當的角色,這機會我就包你成功,是為:』包機『。」
    唐寶牛聽到末一句,頓時笑逐顏開,道:「當真?」
    方恨少滿懷自信:「當真。」
    唐寶牛雀躍無比:「果然?」
    方恨少一口咬定:「果然!」
    唐寶牛心花怒放:「哈哈。」
    方恨少沾沾自喜:「哈哈。」
    兩人一時都覺得心想事成而又從心所欲,一齊擊掌笑道:「哈哈哈。」
    唐寶牛笑完了三聲之後,忽爾沉靜下來,正色問:「要怎麼進行,說真的,我仍舊不知道呢!」
    方恨少頓時為之氣結。
    氣得鼻毛都歪了。
    三十五、良機
    朱小腰成長後第一次痛哭,不是因為親逝(那時她雙親仍然健在),也不是為了情逝(她跟一般女子一樣,曾喜歡上幾個男人,當然也有好幾個男人喜歡上了她,但最後這些感情都「無疾而終」),而是為了一場舞。
    她有一次,在一個豪門的夜宴裡,得以看了一場「關門舞集」演出的一場舞:
    跳得那麼好,那麼美,那麼有力,那麼像一場風流人不散、風華絕代、曼妙的舞、美絕了人寰……
    她很感動,把臉埋在手心裡,輕泣。
    她覺得她是屬於那一場舞的。
    她的生命本來是一場舞。
    她的才華也在於舞:她的腰那麼纖細,也為了跳舞;她的手腳那麼靈便,也是為了舞蹈。她的樣子那麼好看,就像是一場舞從風姿楚楚舞到了絕楚。
    她應寧舞而生,不舞而死的。
    她這麼愛舞,可是她自生來就全無學舞的機會。
    她家窮。
    更重要的是:她家人——父、母、叔、伯、嬸、姨、姊皆認為女子跳舞,是極不正經的玩意兒,那是富有人家用作淫辱女子的東西,他們非但不許朱小腰學,甚至連看都不讓她看。
    每次朱小腰提出有關舞蹈的要求:不管是看或跳,至少都會惹來一頓臭罵,嚴重的還會招來一場毒打。
    不過,這家正經人家後來的下場都不怎麼正經:朱小腰父親家道中落,卻仍然嫖、賭、飲樣樣上手,終於債築高台,好好一個家,變賣得零星落索,到頭來,朱小腰也給賣到青樓子裡去了。
    這時候,朱小腰就有機會學「舞」了。
    可是那是淫俗的舞。
    這些「舞」只有肢體的淫褻動作,完全是一種取悅、滿足、勾引乃至與客人意淫的方式來做出動作。
    ——那當然不是朱小腰心目中的「舞」。
    但這種狼狽、淫亂的舞,朱小腰卻非要跳不可。
    否則得挨龜奴的棍子。
    這幾乎完全毀碎了朱小腰理想中的「舞」。
    直至有一天,顏鶴發上來了「香滿樓」。
    他很喜歡朱小腰。
    他一眼看出了她的麗質天生,看出了她的不平凡。
    她告訴他喜歡「舞」。
    他就帶她去看「花滿樓」裡的一場「暗香舞」。
    ——「閉門舞社」那一場舞,居然舞出了香的味道來。
    而且是不同的香的味道。
    他們跳「暗香舞」的時候,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先「流」出來才「動」的,當跳的是「天香舞」之際,一個手勢一個風姿都變成了「飄」下來之後才「水落石出」般的「動」。
    ——像花之飄落。
    她又感動得哭了起來,而忘了拍掌。
    顏鶴髮老於世故。
    他自然觀察到這女子對舞的感情。
    ——就像他當年對「煉丹」的熱誠一樣。
    他一直駐顏有術,靠的是丹藥。
    但他一直也都有個遺憾:
    他煉不出「長生不老」的藥。
    他外號雖然叫做「不老神仙」,外表不老,或者老得很少,老化得很慢,但在身體上的「老」,他總是可以感覺得出來。至少,他的指掌已瞞不往年齡,蒼老得特別明顯。
    ——像對這小女孩,他就常常覺得自己「老」,時時覺得自己已「無能為力」了。
    就是因為這樣,如果跟她在一起只為一夕之歡,恐怕到頭來遲早成陌路。
    所以他決定為朱小腰贖身。
    但他不讓她學「舞」。
    只教她學「武」。
    就像他煉丹的結果還是專心去了練武。
    他不住地說服她:
    ——武,也是一種舞。
    ——舞,其實就是武。
    就像從前上香叩頭拜神,其實都是一種氣功的儀式一樣。古人「舞」、「武」本就分不清、分不開來、同時也沒有分際的。
    這算是朱小腰能夠「翻身」的「良機」,但仍不是她學舞的「良機」。
    「良機」本來就是有分類的:
    對甲的良機,對乙來說,可能是厄運。反之亦然,相同的,對某件事可能這正是良機,但對某件事卻仍時機未成熟。
    鶴顏發感動於她對「舞」的赤子之心。
    但他洞悉人情:知道讓她習舞,對自己並沒有什麼好處。
    可是練武又不同。
    ——至少可以幫自己的忙。
    他不想「老而孤獨」。
    要不一輩子「孤軍作戰」,就得要訓練的助手、弟子、接班人。
    他決定培訓朱小腰。
    朱小腰也沒有令他失望。
    她知道既然顏鶴發不高興,她就只練武,不習舞。
    武術天地大。
    她以半途出家、女流之輩來習武,能有所成後,分別又受到其他高手、聖主的提點,她以舞蹈的天份與稟賦來練好她的武。
    從此她自成一派。
    不再受人欺侮。
    可是舞蹈的希望她就完全放下了、放棄了,而且,她年歲漸大,再要重頭學起,也來不及了。何況,單是練武,已佔據她全部時間了;人,有幾個能同時做好學成幾件完全不同的事。
    畢竟,世上許多事,都得要把握青春好時光,才能適時而作。
    故爾,對朱小腰而言,舞蹈,只是她一個淡忘了的夢想,一段傷心史而已。
    直至這一次。
    這一回,她本只是受邀去參加「發夢二黨」中「夢黨溫宅」的雜耍夜宴。
    她本也不想去,可是溫柔和何小河也要去,並也要她去,她就去了。
    結果她在隨時淺酌小食之際,忽聽笙樂齊鳴,眼前一亮,新一代「開門舞團」的子弟紛紛起舞,還是一闕她最想聽的「飄香舞曲」,化成綵衣翩翩,羽衣翻翻。舞到末了,舞者的師父「蝶及輕」汪潑大師,還出來親自說明了這是為她壽辰而編的舞呢。
    朱小腰這才記起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打探後方才得悉。
    原來這一切都是唐寶牛的悉心安排。
    她自己的生辰,在關七的「迷天七聖盟」、蘇夢枕「金風細雨樓」、王小石的「象鼻塔」的資料裡都有紀錄,並不希奇。
    她自己的心願,卻在閒談時,告訴過溫柔和何小河。
    何小河跟方恨少交情「殊異」。
    溫柔與王小石也有「過人」的交情。
    王小石和方恨少都是唐寶牛的好友。
    朱小腰是聰敏的人,當年她在一見顏鶴發時就懂得把握良機,腦筋自然不差;她只略一尋思,便弄清楚了唐寶牛居然、竟然、赫然替她安排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舞大師汪潑是舞者。
    一個舞者在江湖上往往要遇上許多浩劫,何況這舞者還領著一群舞者。
    他一定受過唐寶牛或是王小石等人的情。
    汪大師還在台上公然要收朱小腰為徒,把畢生絕藝傳給她。
    大家都為朱小腰拍掌。
    喝彩。
    這是朱小腰一生夢寐以求的事。
    唐寶牛也在他那一夥兄弟的「推動」下,怏怏地走上前來,對她說:
    「朱姑娘,汪大師很少肯收徒的,他而今要收你為衣缽傳人,你對舞蹈又那麼有天份、才華,良機一去不再,何不把握這——」
    朱小腰卻倦慵地、搖頭。
    「不了。」她說,「我練舞的年齡,已經過去了。」
    在唐寶牛的錯愕中,她又說了一句:「我學舞的心,也已經死了。」
    在大家的失望中,她末了還這樣說:「不了,謝了。」
    總之,她推卻了。
    三十六、軍機
    「打動不了朱小腰,」方恨少「軍師」仍十分「軍師」地說:「感動她。」
    「對對對,」張炭把握時機調侃他,「買對豬腰送給她,感動不了她至少也驚動她。」
    唐寶牛只覺這種佛偈式的對白令他十分「迷惘」,只苦著臉問:「她連舞都不跳了,卻是如伺感動她?」
    「山人自有妙計。」方恨少仍顧盼自得,「本公子自有分數。」
    「耗子自有貓耍。」張炭一副隔岸觀火的樣子,「我們的唐巨俠可給你整慘了。」
    「我整他?你沒見過一個戀愛中的男人坐立不安的樣子?」方恨少火道:「我是在幫他。」
    蔡水擇忍笑道:「你怎麼幫他?」
    「我把對方也變成戀愛中的女人,讓她也試試戀愛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方恨少故作猙獰地吟道:「天機不可洩露哩,而且,這可不止是天機,所謂情場如戰場,這還是一級軍機呢!」
    「軍機!」大家都為之咋舌:「好嚴重!」
    顏鶴發死了。
    他的屍首仍然給抬了回來,王小石將他厚葬了賴蕉花園。
    他的墳前草青青。
    草不高,向有修茸。
    種有花,也時插著鮮花。
    香火常見。
    ——準確一點說,是初一十五有人上香、每天早上有人送花來。
    送花來拜祭的人自然就是腰兒高高、腰兒細細、腰兒長長、腰兒纖纖的朱小腰。
    其實,一直要到顏鶴發死了之後,朱小腰才覺察到自己對他是有點真情的。
    ——那種感情到底是什麼?如何分類?一時可也說不上來。
    最分明不過的,就是沒有顏鶴發,就沒有今天的朱小腰。
    至少,朱小腰還是感激他的。
    她深知顏鶴發,看來猶如閒雲野鶴,其實卻很怕死,甚怕孤獨,更怕沒有人理睬。
    她現在就來理他。
    ——再怎麼說,他也是一手把她自污泥里拉拔出來的人,就算她也付出了極高的代價,但顏老予她的,還是足夠償還她應得的。
    所以也常來拜他,為他墳前清理一下芟雜草,有時,也在他墳前說話。
    包括目下她的困擾和煩惱。
    「老顏,現在,你可安安樂樂地休歇了,你這一撒手,可什麼都不理了。」朱小腰半曬笑半自嘲喃喃地說「我可煩了,有個大肉包子老是打了過來,我不吃,他纏著煩;要是吃了,怕哽著了。有你在,你來出面,好應付。現在你去了,你說說看,大家同一夥兒,又不好拆破了面,我用啥來搪著?」
    說著,她也有點警省起來。
    這幾天,她因在「小作為坊」負了點傷,所以就沒來拜祭顏鶴發的墳。
    可是有件事卻很奇怪。
    這墳依然有人勤加掃理,從香枝和謝花看來,只怕天天都有人來送花點香。
    據朱小腰所知:顏鶴發並沒有什麼親人。
    ——以前的五聖、六聖,已給新進的五、六聖害死了,至於鄧蒼生和任鬼神,也各事其主,不便來祭,顏鶴發就連朋友也不多個!
    那麼說,是誰那麼好心天天給他打掃,還送花上香?
    「誰給你掃墓,你泉下有靈,當然心知肚明。」朱小腰俯身獻了菊花,小聲說給自己鼻尖聽地道,「是不是你又到處留情,有了些小老婆,連我也瞞著……」
    她洒然又道:「要是這樣,你就別怪我了,是你先有小老婆在先的。我也有人籍頭借路地來親近,只是本小姐沒意思要累人累己罷了。你要是老尚風流,我還怕砸貞節牌坊麼!」
    說到這裡,她陡叱了一聲。
    「出來!」
    她手上已一下子扣著三十一枚暗青子,眼裡剎地閃著比蛇和凶殘的魚更怨毒的神色來。
    「是誰!?快給我滾出來!」
    只聽墳後有人慘聲道:「我滾出來,你先不要動手,好不好?」
    朱小腰一聽這個聲音,臉上通紅了起來,一味的冷笑風聲,看來似怒多於嗔,但仔細看去,仍是嗔多於怒。
    那人自墓後真的滾了出來,「滾」到一半(一半就是屁股、腿、踝、足還有一小半的肥腰,都在碑後現了身了),又陡停了下來,艱苦地問:
    「我可不可以不用滾的?滾出來既尷尬,又難看。你可以賞我個臉嗎?用跳的好不好?這樣或許威風些!不然,用爬的也可以,就是不要用滾的——我塊頭大,不適合滾,對不起嘛——」
    朱小腰寒了臉色。她的粉臉一旦發寒,眼神就很歹毒,令人心驚。
    「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近日天天都來——」
    「你來幹什麼!?」
    「……我來替顏老掃墳。」
    「你——!」朱小腰這才把挾著暗器的手垂下,可是餘怒未消,「我呸!你跟老顏非親非故,用得著你這般好心眼兒!?」
    唐寶牛搔搔頭皮,硬著頭皮,向墳前畢恭畢敬地拜了三拜,道:「說老實話,我不是為老顏,我掃墳為的是你——」
    「去你的!」朱小腰一向伏犀一般的眼波也禁不住吐出銳利的殺氣:「你敢詛咒我——!?」
    「不不不,我是說真話。」唐寶牛忙分辯道:「我看你前幾天受了傷,這當口是沒人料理這兒,我便——」
    忽又聽朱小腰急叱一聲,「——還有誰人——!?」
    「人?」唐寶牛左望望右望望後面望望,然後前望朱小腰,嗤啦一笑,說「沒有人啊。只有我一個——」
    話未說完,驟變就遽然發生!
    三十七、司機
    死人當然是埋在地下的。
    死人如果浮在空中,那麼,他不是隻鬼,也是個鬼魂了。
    顏鶴發當然已經死了。
    他雖然身首異處,死於江上,但他的遺體給王小石和「象鼻塔」的手足們奉回安葬於「萬寶閣」。
    ——當然,如果白愁飛堅持不讓人取得顏鶴發的骸屍,那麼,王小石那一干結義兄弟想要爭回顏氏的屍首、恐怕也得用多條屍骸才有望可得了。
    不過白愁飛卻沒有這種觀念:
    反正人已經死了。死了的人,就不是人,不是人就不是敵人,不是敵人而空遺一具屍體,他可要來作甚?
    他可犯不著為一條屍而跟任何人起衝突。
    他可不是這種人。
    他做的事,一切以「實利」為依歸。
    沒意義、白花氣力、無所得的事,他一概不為。
    ——既然別人要這具屍,他就給他好了。
    他只是把來要死屍的人是誰,遺體下葬何處,葬體有些什麼人參加,這些種種資料,一一著人記下。
    這才重要。
    因為這可以弄清楚:誰是敵?誰是友?
    死了的人不重要,因為不管他生前多厲害、多可怕,對他現在已經沒有妨礙了。
    活著的人才要防。
    ——只要是活著的人,再乖再蠢再聽話,都得要防。
    白愁飛當然查得出來:顏鶴發下葬於「萬寶閣」。
    ——這場葬禮,王小石和許多高手都去了,是足以轟動江湖的一件大事,而以王小石等人跟顏鶴發的交情,這些人也一定會出現的。既然如此,白愁飛要探聽顏鶴發何處立墳,當然是輕而易舉的事。
    不過,知曉是一回事,下手又是一回事。
    這一次的舉殯,王小石一干人等自然義憤填膺,不止是「象鼻塔」的結義兄弟都來了,「發夢二黨」、「六分半堂」、「迷天七聖盟」、「嶺南老字號」、「十六劍派」、「七幫八會九聯盟」、「十大派」、「金字招牌方家」、「江南霹靂堂」、「蜀中唐門」、「太平門」,「黑面蔡家」、「下三濫」、「下五門」、「山東神槍會」、「南洋整蠱門」、「大聯盟」、「神侯府」、「有橋集團」等都有人過來參加葬札,白愁飛再狂、再橫、再妄,也不會更不能選在那時候動手的。
    他們不止為顏鶴發的死而悲憤——「不老神仙」還沒有那麼大的魅力。
    他們更為蘇夢枕給推翻下台、生死不明而不忿不平。
    於是,參加「不老神仙」顏聖主的葬札,就成了他們的一種「表態」。
    白愁飛可只想在當今武林中擁有領道和主道的地位,他並不欲與天下英雄為敵。
    他其實多願意跟武林中所有他看得起的英雄豪傑做朋友、交朋友——只要對方也看得起他、服膺於他的了不起。
    ——他這種性格的造成:是來自於他成名、成事和成功得太遲了。
    他早年歷經過太多的失敗,和遭遇太多的瞧不起——縱有一身本領,空有滿懷大志,卻無人理會,任憑他年歲悠悠過,扔棄於無人問津的角落。
    就這樣藉藉無聞、生老病死過一世嗎?白愁飛也曾這般鬱憤自問。
    不!
    決不!
    絕對不!
    所以他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奮發圖強,迎頭趕上,而且還要站在大家的前面、騎在眾人的頭上,這才會讓人對他重新估量,不敢再瞧他不上眼。
    ——也許,只要給他早五年成名立業,這種心態應當一定會根深蒂固。
    他未成名時,至少在他的黃金歲月,有超過十二年是大志難伸、郁勃不舒的。他說過的話,儘管說得多好,多真實、多有理,但都不受人重視。同樣的,另一個在江湖上已成大名的人,拿他的話一說,就人人稱是傳遍天下了。
    他打過的戰役,是憑真材實學取勝的,但那時他仍什麼都不是,所以,既沒人記載下來,也不會有人承認他的艱苦勝利,甚至把功勞、成果往別的已名成利就的人身上推。
    他看透了這些人的嘴臉。
    他歷遍了這種事。
    是以他一旦成事遂志,就死抓住權位不放,誰對他有威脅的,他就先行除去誰。——就算是栽培他起來對他恩厚的人,他也不許對方有機會把他打下去。
    他深切地知道:與其等得機會,不如自行去創造機會。
    他要掌握機會,製造機會,而且,還要利用機會,轉化機會,這叫「司機」——機會,就由他一手控制、管理、操縱。
    他來到世間一遭,要的是成功立業,要大家都看得起他,記住他這個人!
    他這個「與眾不同」的人!
    他獨一無二。
    他看來冷傲,其實,也一樣渴望多結交朋友,希望得到朋友的衷心支持和愛戴——他甚至是為此而戰,為此而斗的。
    對他而言,死了的人,再厲害,也失去了用處。
    他注重的是活人。
    只要是活的人,不管他有多強多弱多卑微多偉大,都得要提防,原因是,人性買在是太可怕了!人,本來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動物!
    ——活著的人才能夠反對他、支持他。
    他才不會為任何死去的人多花時間,就算是他的親人好友亦然。
    這當然跟朱小腰是不一樣的。
    朱小腰仍惦念顏鶴發。
    她知道,看來如閒雲野鶴瀟灑的顏鶴發,孤身一個,浪蕩江湖,但其實是很怕別人記不得他、忘掉他的。
    「我無兒無女,無親無故。」有一次,顏鶴發曾跟朱小腰這樣有意無意間提起,「我死了之後,恐怕連香燭都吃不到一口了。」
    朱小腰認為:這是顏老的強烈暗示。
    ——他希望在他身後,至少該有人記得他,為他掃一掃墳,上一上香。
    她畢竟是他一手帶上來、帶出來的。
    她已暗自起願:她會做該做的,儘管不知黃泉下的顏鶴發知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黃泉,有沒有所謂黃泉上下之分了。
    是以她來掃墳、上香。
    而不喜歡有人替代。
    ——感情上的事,本來就無法替代的。
    何況,唐寶牛總是挺看笑臉,癡癡地為她做事。
    她可不喜歡。
    ——喜歡我,就該放膽表示,牛高馬大,這般扭扭捏捏,實在不像話,也不像樣。
    所以,她總忍不住要給唐寶牛臉色看,還常不禁要斥喝他幾句。
    他聽了也總是沒有反驅,還一副引以為榮的樣子。
    這使得朱小腰更想重一點地斥罰他,原本只是試探著嫌幾句,尊重著刻薄幾句,也就算了,便過去了;但一路斥下來,沒有什麼動靜,更沒有反應,愈漸成了習慣了,不罵,心頭還真不舒服哩。尤其看他那副自負自大而又自命風流偏偏更自我陶醉的樣子,朱小腰就更希望給他多吃點苦頭,給他多碰個一鼻子灰才愜了意、遂了心。
    ——尤其今天。
    在顏老墳前。
    她對他這般凶,彷彿是對泉下的顏鶴發,也是一種表態。
    泉下的顏鶴發,當然是在地底裡的。
    不過,這次卻不然。
    顏鶴發卻在空中。
    自空中直摔下來。
    向她!
    三十八、戰機
    死了的顏鶴發本該埋在土裡的顏鶴發竟向她迎頭撲下!
    朱小腰本待把手上的暗器都發了出去。
    但那是顏鶴發!
    ——就算是死了的顏鶴發,仍然是她心目中怕顫鶴發!
    她一時間,慌了手腳,只有急退!
    地上的土卻在此際陡然裂開!
    有七、八隻手,已抓住她的腳。
    還有七、八把刀,還要把她的纖巧的足踝斬斷,還要把纖細的腰肢切下來!
    朱小腰是個歷經過無數大場面的女子,這狙擊雖然來勢凶凶、十分厲烈,但她本來還應付得來。
    她正飛竄而起,攔腰抱住顏鶴發——儘管在這樣子凶險的情勢下,她仍不希望老顏的屍首直摔落地上,顏鶴發的頭髮是忤工黏上去的,絕對經不起摔!
    她打算先行接下顏鶴發的屍身後,再一一找這些凌辱他遺體的人算帳!
    沒想到,她雙手才抱住屍體,顏鶴發卻一張口,一股臭氣攻臉而來,朱小腰立即掩鼻閉氣,但顏鶴發屍身上的腐肌,已噗噗裂開了幾處,十幾道暗器,嗡聲急旋,在如許近距離中,急打朱小腰!
    同一時間,「萬寶閣」的主閣上掠下了幾道人影。
    和著刀光、劍光,帶著殺氣、淚氣的人影,他們半空截殺朱小腰。
    朱小腰一時上下受敵。
    何況她手上還捧著具屍首。
    何況那屍首還發出毒氣與暗器。
    何況朱小腰的身後,也湧現了敵人……
    何況——
    如果——
    如果沒有唐室牛,這次朱小腰的安危足堪可虞。
    如果在場的不是唐寶牛,也未必能救得到朱小腰。
    如果不是朱小腰先行喝破有敵侵襲,唐寶牛也未必能即時反應……
    人生裡,有的是如果和何況。
    人生本就是何況和如果交織而成了。
    唐寶中一見勢頭不對,他就發了狂般衝了過去,攔腰抱住朱小腰,飛進。
    注意:是飛進,而不是飛退。
    不能退。
    退後有敵人,何況,敵人自後攏上來要比前面的多——大概敵方也斷定一般人遇襲都會撤退,所以就發強兵堵住後路之故吧!
    而且背後不長眼睛。
    而且後退之力怎都不如前進來得快而有力!
    而且,前進令前進的人更生以勇氣,後退中的人無論如何氣勢上都短了一截。
    而且唐寶牛的出手,向來氣勢一流,聲勢更是絕對一流——雖然,他本身的武功也許還未臻一流高手之境。
    而且他現在是在救人。
    而且救的還是美人。
    ——而且是他心愛的美人!
    他疾撲了過去,攔腰抱住了朱小腰,一手揪住了顏鶴發的背腰,飛身而起,雙腳連環急蹴,一聲怒嘯,不沉反升,不退反進,竟掠向藏有不少敵人的「萬寶閣」上!
    眾皆嘩然!
    暗器、兵器,這一下子他也不知中了多少、著了若干!
    但未小腰確是一枚一記也沒吃著1
    全讓他給擋去了。
    ——用他的身體。
    他勇武有力、龐大壯碩的身軀!
    也許是他天生神勇,也許是他天性如此,也許他是為了朱小腰,才這樣子。
    也許是他幸運,沒給擊著要害;也許是他當機立斷,使敵人反而摸不著他的進退;也許是他命不該絕,所著的暗器、所挨的武器裡,並都是沒有淬毒的……
    也許什麼都不是,這是他作戰多年來能料敵機先,把握戰機的一種正確反應,反正,已給他衝上了「萬寶閣」!
    也許與而且,正是人心和人性中兩項可以苟延殘喘下去的必備條件。
    沒有而且,一切都嫌太簡單而且直接,無癮而乏味了。
    少了也許,人生裡便沒有了希望與驚喜。
    人的一生裡,總有著太多的而且和也許:而且,而且就是一種也許;也許,也許也是另一種形式的而且。
    他們雖掠上「萬寶閣」,但四面八方的敵人仍是在叱喝掠殺過來。
    不過,這時候,朱小腰已經恢復過來了。
    她一旦定過神來,就努力奮戰。
    她不僅為她自己而戰,還為死去的顏鶴發和為她而受傷的唐寶牛而戰。
    人活著本來就是一場又一場不斷的戰鬥:
    有的是為自己而戰,有的是為別人而戰,有的是為利益而戰,有的是為名譽而戰,有的是為平等自由而戰……
    只不過,在武俠世界裡的戰鬥,來得直接一些、單純一些而已!
    至少,在武林中,還有不少人為正邪是非而戰,然而當今江湖上,還有誰只為正義而力戰不竭?
    朱小腰不是。
    ——誰為她而戰,她就為誰而戰!
    你呢!
    我呢?
    三十九、伺機
    主持上一次伺殺的是一個年輕人。
    在「小作為坊之役」,他也在現場中。
    他沒有出手。
    他只在觀察。
    觀察的同時,他還做了一件事:
    記錄——
    記錄一:
    第7號劍手,已著了唐一腳,但他扯住唐的腳不放,使第9號刀手趕得及上去砍唐一刀。
    附記:第9號刀手已歿。
    記錄二:
    第十一號殺手,先前已給唐迎面一拳打爆了鼻骨,但他勇戰不退,未幾,臉上又著了朱一抓,鮮血長流,依然奮戰不休,是拼戰人材,可堪留意。
    注意:此人拼戰、做事時,均有不合群、英雄感的傾向。
    記錄三:
    第十四號是小組長,伏襲發動以來,已歷半刻,他從沒動過手,只指揮手下上前,每該當他在關節上與受襲對像對決時,他都避而不戰。
    研判:這人該送到必殺的戰役中,讓他壯烈成仁。
    記錄四:
    ……
    如此類推。
    他的記錄簿子厚厚一大疊,這是其中一本。
    他負責該次行動:算準朱小腰會來顏鶴發的墳前拜祭,伺著機會,格殺毋論。
    這是白愁飛的意旨:
    他曾收攬過顏鶴發和朱小腰為「金風細雨樓」裡的「神煞」,以他的聰明,很快地便覷出顏老大和朱老二的曖昧關係。
    所以他也作出了以下的判斷:
    任何人都可能、可以招攬,朱小腰卻決不(當然王小石也一樣)。
    那是因為他迫死了顏鶴發(還有蘇夢枕)。
    ——儘管顏大聖不是他親手殺害的,但朱小腰決不會信,而且,就算就事論事,顏鶴發也不啻是死於自己手上。
    ——他不背叛造反,顏鶴發就不必撐舟江上,轉移視線,當然,也就不必死了。
    朱小腰是他的「密友」,當然會為他報仇。
    與其等他伺機來報仇,不如找人伺機殺了她。
    ——一個忠心的女人,要比一個忠心的男人更不易收服:那是因為忠心的女人,不但忠於義,還忠於情。殺掉她的男人,惟一的辦法,是當她新的男人,否則,誰也賠償不了她所失去的另一半。
    朱小腰是美,也有本領,白愁飛卻不想也不敢去「當她的男人」。
    因為他不想冒這個險。
    ——關七就是因為太依靠他妹子關昭弟,才致關昭弟一旦嫁與雷損,「迷天盟」就不大如前。
    ——雷損就是因為太放縱情慾,如同在自己家園附近點了太多的火頭,終於引火自焚,死於郭東神雷媚之手。
    ——蘇夢枕卻是因為個「雷純」,對「六分半堂」始終不肯除惡務盡、趕盡殺絕,以致先手盡失,雷損雖死,但經過一段時間的止痛療傷,養精蓄銳,「六分半堂」依然屹立不倒,而且日漸氣勢如虹。
    對白愁飛而言,女人是拿來淫慾的。
    有權力,哪怕沒有女人。
    ——多美、多聽話、多了不起的女人都有!
    所以他只有強自壓抑。
    他不要招惹朱小腰這種女子。
    一惹上朱小腰這樣的女人,好的時候當成為強助,可一個失控,還不知道怎樣死!
    於是,他下令「剷除」這個女子。
    ——既然得不到,也不許別人要。
    不過,他並不當朱小腰是個什麼了不起的大敵。
    令是下了,可並不怎麼斤斤計較期限。
    不過,命令一旦下了,就會有人執行。
    誰都知道、白樓主不再聞間的事,不是代表他真的不理會了;而他一旦再接手過問的時候,要是全無成果、不無行動,那麼,負責的人下場會相當悲慘。
    ——而像白愁飛這等人,記憶力一向都很好,能力也當然很高。你以為他隨便吩咐的事,說不定他只是在考一考你盡忠職守的程度;你以為他說過就忘的話,搞不好他只是試一試你有沒有當他的話是話。
    他可能隨時都會作突擊檢查。
    是以,梁何與孫魚部分別對朱小腰下手:梁何是第一波。
    在是次出手裡,梁何的狙殺並未成功。
    但他記下了:
    朱小腰的出手。
    ——她在應付狙擊時的一切舉措。
    一個人在生死關頭的求生拒死,往往就是她最真實和最真情的表現。
    孫魚是第二波。
    他記下的是自己派出狙擊者的一舉一動。
    ——這次狙擊就算不成功,可是只要他得悉他的手上的人之特性和表現,對他而言,就是一種更大的成功了。
    梁何和孫魚,都負責暗殺朱小腰,但兩人的方式都顯然不同。
    但又很類似。
    兩人都注重記錄:記下一切重要的資料。
    ——因為他們都相信,任何人,只要具備了他詳細的記錄,就沒有他們對付不了的人。
    他們都覺得自己手上至少有三種文件是不能給人看的。
    ——任何人都不能看。
    包括他們的妻兒、兒子、來信——除非是親自授意。
    那是自己的日誌。
    ——日記記錄著自己的心事和想法,還有許多只為己知的事,當然不能公諸於眾了。
    另外就是情書。
    ——情信只寫給情人看,別人讀了只覺肉麻。正如自瀆,可以自行歡快登仙,但決不能公諸「同好」,否則無非等同賣弄核突。
    還有就是他們的「記錄」:
    ——那絕對是「武林秘辛」,他們不一定只記載這人的武功、性情、家世、背景、師承、武器,有時候,可能把對方做愛時用什麼角度和姿勢進行,一個月行房若干次,有什麼癖好,也一一記錄在案。
    那是別人的隱私。
    也是他們自己的興味。
    他們就是這樣子的人。
    ——只不過,梁何看來十分嚴肅,孫魚臉上常帶笑容。
    梁何認為:嚴肅使人信任自己,而且也造成屬下認真的態度。
    孫魚則覺得笑才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天下英雄、世間好漢,敗於笑容中的比敗在拳頭下的,多出不知若干倍!
    梁何負責上一次「小作為坊」的狙襲行動。
    孫魚則指揮這一回「萬寶閣」的狙殺計劃。
    兩人都注重記錄。
    重視資料。
    ——可是重視和記錄的文式卻不大一樣。
    四十、民機
    朱小腰跟唐室牛衝上了「萬寶閣」,那兒儘是骨灰甕——原本,孫魚擬在那兒配合上下夾攻,卻沒料朱、唐二人,並不奪路而逃,反而攻上閣裡,「萬寶閣」亦只有攻襲的佈署,卻無防守的準備。
    所以,朱小腰反而能緩上一口氣。
    可是,唐寶牛已失去了章法。
    他受傷不輕。
    血流如注。
    但他仍是為朱小腰衝鋒、陷陣、掩護、殺敵,還一面大叫道:「朱姑娘,你走,你快走……讓我一個人來對付他們好了。」
    朱小腰見到他淌的血,已足可盛滿一個大湯碗了吧?心就亂了,低聲叱道:「住嘴!」
    唐寶牛拳打腳踢,又把三名敵人揮出窗外、閣外和樓下去,一面大喊:「朱姑娘……你走吧,不要……理會我,我自會記住你的……」
    朱小腰忍無可忍,粉臉一寒,剛把兩名來襲的放倒,趁隙反手就打了他一記耳光。
    「啪」的一響,唐寶牛怔怔地摸著他那張大臉,彷彿這麼多個傷口裡就是這一記傷得最重最深。
    「婆婆媽媽的算什麼!?」朱小腰一對水袖,正化解七八道來襲,而且每一道來襲都作出了反攻:只要是送上門來的敵人,無論她如何雙拳力敵數十手,不管怎樣筋疲力盡,她都不忘予敵人致命和要命的反擊:「死就死,大呼小叫做什麼!?」
    唐寶牛訕訕然地摸著臉上熱辣辣之處(其實整張臉都已燒熱了),結結巴巴也巴巴結結地道:「我……我只是……因為……」
    「還不打!」朱小腰又為他放倒了一個挺刀攻進的敵人,怨叱道:「想死嗎?」
    就在這時,東南西北一齊掩撲上九名敵人,九個人,九種武器,九種不同的派別,九人一齊出手,攻向唐寶牛。
    唐寶牛負傷已重。
    這顯然是最弱的一環:唐寶牛一死,朱小腰就孤立了,而且,戰志必潰。
    所以他們全意先打集中全力,攻殺唐寶牛再說。
    朱小腰要維護他,要比保護自己更難得多了。其中最大的難處是:儘管唐寶牛傷重,但仍一味顧著護她,而忘了自己。
    ——保護一個這樣老是保護著別人的人是一件很難以保護的事。
    這九人一起出手,分別有雁蕩派的劍法、崑崙派的刀法、少林派的棍法、峨嵋派的子母鎖喉鉤法、括蒼派的判官筆法、點蒼派的沉沙戟法、瀾滄江的鱷魚鋤法、怒江的火滾鞭法、還有紫金山的水火流星,簡直無法抵擋——就算武功再高,也無法一一、同時、盡數抵擋。
    除了——
    這顆:
    及時
    飛
    來
    的
    石頭!
    這一顆石頭,很小,是一顆小石頭。
    一顆小小小小小小小小的石子。
    一粒石頭,卻不知怎的,把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九名不同流派不同兵器不同身法不同身手不同招式不同年紀不同地位也不同方位的高手,一齊打倒!
    每個人都兵器脫手!
    每個人著的都是不同的穴道!
    每個人中了一記之後都倒了下來,一時三刻竟都站不起來。
    相同的是:
    他們都只是麻痺,給石子擊中的部分一時失去了運作的能力。
    都沒有死。
    甚至也沒有傷。
    他們著的都是石子。
    同一粒石子。
    發射(只一枚)石子的當然是同一隻手。
    同一個人。
    他當然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一上樓來,就伸了一個懶腰,掩嘴打了個不深不淺的呵欠。
    他年輕得來有點滄桑。
    他的眼睛仍十分明亮,但發已略見稀疏了。
    ——人生風雨如晦,使人發落如雨。
    ——傷情令人早生華髮。
    但他始終還是乾乾淨淨,整整潔潔,神定氣足,也氣定神閒,這些年來的餐風飲露,披星戴月,跋涉顛沛,流浪逃亡,他卻似點塵不染、片泥不沾。
    他還是那麼予人光明的感覺。
    看到他,彷彿就會令人可以堅信一些人早已不敢相信的了,例如:
    人與人之間是應該講義氣的。
    人是應該相信人的。
    人好運氣也會好。
    好人有好報。
    ——這些本來「理所當然」的信念,在人逢亂世、豺狼當道之際,幾乎每一句都成為一個諷刺,一個反嘲。
    人民本來是相信這些的,可是連朝廷天子都視百姓為芻狗,魚肉良民,還有什麼可信的?萬民本來是相信有這回事的,可惜天意弄人,偏是傷天害理的人福壽雙全,為國為民的人死無全屍,他們到頭來只認為這些簡淺的話只不過是他們所弄不懂的機鋒了。
    幸好還有王小石。
    王小石每次出現,總予人信心。
    給人重新有了信念。
    因為他原則從來不變。
    他不主動傷人。
    他不害人。
    他總是盡量也盡力地去幫人。
    他每次出現彷彿都在告訴了別人:「這江湖仍是可以行俠的。善惡到頭仍然終有根的。請相信自己有替世間激濁揚清、主持正義的力量吧!」
    他宗旨不變。
    因為他是王小石。
    四十一、聞機
    他一出現,閣樓裡的人有一半都認得他。
    ——儘管「金風細雨樓」近年來人事變換極度地巨,但至少仍有一半以上的子弟當年曾也是王小石的部屬。
    事隔四年,許多人和事,都變了遷,走了樣。
    可不是嗎?自當年王小石在黃鶴樓巧遇白愁飛和溫柔及雷純,闖蕩半年後入京,巧逢蘇夢枕遇襲、協力跟「六分半堂」大拼數場,直至「三合樓」蕩平關七、雷損命喪「紅櫻」的「跨海飛天堂」,三年內「金風細雨樓」在京城武林中一枝獨秀,無與匹比,王小石坐鎮「風雨樓」,也十分如意稱心;他胸懷豁達,眼光過人,因而也栽培出不少新秀後進。不過,他愈漸發覺樓子裡權爭益重,為了不欲與白愁飛勢成水火,他甘心退身於金石坊賣字畫、醫跌打,這樣過了一年,直至蔡京,傅相要他刺殺諸葛小花。半年後,他藉行刺諸葛之名卻殺了傅宗書,一口氣逃亡逃了三年餘。這下回到京師,為報師仇殺了元十三限,又過了半年,從初渡漢水,到而今二入京華,因念當日蘇大哥在「象牙玉塔」提攜之情,自組「象鼻塔」,轉眼間已八載寒暑了。
    八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八年,已足夠使一個人成長、成熟、甚至失敗或成功。八年,已大可將一個為嘻嘻哈哈而活著的人而變成一個怨怨艾艾而活下去的人。八年,亦足以把一個要轟轟烈烈做大事的人化為一個營營苟苟求生存的人。當然,八年也可把輕浮的理想變成落實的力量,更可以把空泛的希望轉作實踐的力行。歲月是只主掌變化,不理好壞的。
    這一天,是有陽光的。
    這一日,京華的柳兒巷依然有花香。
    這時分,也是日落未落夕暮未暮的時候……
    王小石他出現了。
    他上了「萬寶閣」,先以一顆石子為他開了路——
    他以一種不肯老、不肯妥協、不肯變壞(但絕對願意成熟、願意改良、願意變好)的心情上了「萬寶閣」——
    面對這一群有一半曾是自己部屬的殺手。
    大部分狙殺者——不管是跟過王小石的,還是沒跟從過王小石的,見過王小石的,或只聽過王小石名字的(就算是新加入的黨羽,沒參與王小石四年多前在「金風細雨樓」的豪情騰概,叱吒得意,也必聞機於他的一顆石子格殺權相傅宗書的事件),絕大部分的弟子,都不願跟王小石交手。
    一是因為他們都知道:王小石是高手。
    ——誰都要命。
    ——跟一流好手動手的結果,通常都沒有好下場和難以保命。
    二是因為他們大都佩服王小石。
    ——好漢是佩服英雄的。
    ——所謂惺惺惜惺惺,英雄服英雄,作為一條好漢,通常最大的遺憾,只有三項:只怕空負大志懷才不遇,只恐沒有紅顏知己,只恨少了個(些)可以迫出自己燦亮星火的戰友、同僚、貴人!
    ——王小石是條好漢,大家多已聞機而悉,要不然,他也不會一入京,還未識「金風細雨樓」樓主蘇公子,就為他蕩平「破板門」決戰「苦水鋪」,還最終一併打垮了半爿「六分半堂」!
    王小石若不是個人物,就不會在「金風細雨樓」身為三當家、任重道遠,如日方中之時,既不欲參與「風雨樓」干下太多殺戮、罪孽,也不想跟權勢日熾的副樓主白愁飛爭強鬥勝,毅然退隱於市,開店專治跌打刀傷,兼賣字畫古董石頭。急流勇退,淡泊不爭,自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何況王小石當年時值年少,風華正茂。
    這些哥兒們捫心想想自己:就未必能夠做得到。
    所以他們大多敬仰王小石。
    ——最令這些好漢們感動的:是王小石佯作要狙殺諸葛先生,卻反過來格殺傅宗書,逃亡三年半,轉戰四千里,才一返京,就在公證決戰底下殺了眾人心目中的「戰神」:元十三限,為他師父天衣居士報了大仇。
    要這些好漢打從心裡佩服(不是因為權、勢、利、害的話)一個人,除非那人能做出比他們更有種的事。
    好漢是佩服好漢的。
    好漢之所以會成為好漢,是因為他想當一名好漢。
    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正如一個人想發財,他才會發財。發財是一個理想,有了這個「夢」之後,他才勤奮+節儉+做生意,那麼,才有「發財」的可能。一切,得先有「夢」,才有「現實」。所以,有人把「夢」當作「不現實」,這種想法的本身就「不現實」極了。
    一如一個人想要有知識、有學問、有功名,才會唸書,沒有這樣的渴切、希望、欲求,他根本就不會唸書。就算是被迫著在念,也不會有什麼成績,更遑論有什麼成果了。
    好漢要成為好漢,就得要做出「有種」的事兒來。
    例如:威武不屈、講義氣、守信諾、為朋友兩插刀在所不辭、敢為天下先、貧賤能不移、不愛財不怕死、知其不可為而義所當為者雖死必為、富貴不淫、不事二主忠君愛國……有些人能做到其中一兩點,有些人則能做到其中的一些,——當然,無須要事事都做到十足,因為,這樣的話,好漢早當不成,人倒早死了一百二十四次了。
    所謂好漢,其實是要能做出一些平常人所做不到而又令人拍手叫好拍案稱快的事。
    眼前,王小石就做到了。
    他們當然不想跟這樣一個人為敵。
    但也不是人人如此。
    在場的,至少有四個不是這樣想。
    所以他們一齊動手。
    ——殺王小石!
    他們四人,都抱著不同的想法:
    人做事,通常都有他的目的。
    可是不同的人往往有不同的目的。
    ——譬如一個人想成名,甲可能是為了成名便可以名求利、發大財,乙可能想要得清譽始能掌握實權,丙可能純粹為了顯父母光大門楣而揚名聲,丁則是當成名本身就是一種威風、一種享受。
    都是要成名,可是目的都不一樣。
    同樣的,過來殺王小石的四名弟子,都懷著不一樣的目的。
    這四名弟子中,有一名叫做馬克白了。
    他的全名就是「瞎王子馬克白」,當然,「瞎王子」是他的名號,由於他的綽號太出名了,所以很多人都當是他的代號,而且比他原名更出名,也常把他的名字連著外號一起叫。
    ——正如有些人叫「大小眼」、「大傻」、「三毛」、「魚頭雲」、「星爺」……等一樣,他們當然不是生出來父母就替他們命名為星爺魚頭雲三毛大傻大小眼的,只不過,別人叫開了,叫習慣了,可能真的已忘了他們原來的名字了。
    馬克白總是算還好,別人至少還知道他原來姓馬,名克白。
    他出手一向都是靠聽覺、嗅覺、觸覺乃至於靈覺的。
    他乍聞王小石來了,馬上就覺得這是一個機會。
    一個表現和晉陞的機會。
    ——只要殺了王小石,他就可以少熬許多年,馬上可以在眾多同儕中脫穎而出,成為炙手可熱一枝獨秀的大人物了。
    屆時,地位恐怕決不比孫魚低,恐怕還在梁何之上呢!
    為了這點,馬克白啥都不管了。
    他抄起龍鬚鉤,猛攻王小石。
    馬克白對自己的期許一向都很高。
    就算是在他而今不得意的時候,他仍把自己打扮得像個王子一樣,高貴漂亮,與眾不同,氣派非凡,神采飛揚,儘管他自己也並不怎麼看得清楚自己的樣子。
    人就是這樣,打扮,往往是對別人的一種模仿,也是對自己的一種自許。
    人裝扮往往不是給自己看,而是給人看。
    有些人甚至連活著也是,為別人多於為自己。
    ——說真的,人在一天裡、一生裡,為幾件事真的完全是為自己而作?
    正如馬克白為求人晉陞而殺王小石一樣。
    他的成就須得靠王小石的屍身墊起來。
    萬里望則不一樣。
    他一聽王小石出現了,心中一喜:知道那是一個機會。
    可是他也馬上省悟:這時機不是憑他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掌握的。
    ——王小石能殺傅宗書、能誅元十三限,又豈是自己對付得了的!
    所以他馬上把「殺王小石」的意念轉化為:「假意要殺王小石。」
    這個時候不能退。
    一退,就給孫總教頭發現自己懦怯。
    也不能真的奮進。
    一進,很容易就變成了犧牲者。
    ——在大集團裡混口飯吃,的確很不容易,一下小心,就會成了祭品;一個大意,很容易便沒得混了。
    所以他佯作攻襲,決不後人。
    但也留存實力,決不為眾人先。
    這微妙處他要拿捏得準。
    他不願當英雄。
    ——因為一百個好漢裡,頂多只有一個漢子能當成英雄的:其餘九十九個多未成英雄前已歸了天。
    他只願當一條漢子。
    ——一百個男人裡,頂多只在一個算得上是條好漢,能當上條漢子他已算心滿意足。
    他旋舞鐵蓮花,這種武器的好處是:兵器是二蒂作並頭形,如未發之苞,苞之兩側,皆作稜起之銳刃,頭部極其尖銳,但橫栓裝有彈簧機關,系以環繩,長足一丈二,只要擊中任何事物,將環一擰,彈簧失其管輪,栓脫荷苞暴伸怒張,中者創口並擴大慘傷,而且又先距敵於丈外,這叫穩打穩扎,險兵險著。一如勢頭不對,他可翻身就走,要是乖勝追擊,他可第一個殺著先到。
    ——說真的,人活在大社團裡,不夠勇決,不夠機靈,非但無望晉陞,只怕連自保都甚不易矣!
    他深悉王小石出現之際,自己不能退。
    也不能一味悍進。
    要求保命存身,在大幫會裡,首先要懂得表進內退,似進實退,以退為進,不退不進之道。
    他外號和名字都叫「萬里望」,的確,有些事,他是看得很準,拿捏得很準,連出手的輕重、也把握得非常神准。
    「新月劍」陳皮的看法又有不同。
    他一見王小石來了,就激起了鬥志。
    他聽說過這個人的種種威風史,如何以一力敵「八大刀王」,怎樣以個人一刀一劍挑戰「六合青龍」,如何怎樣解「發黨花府」群雄之危,怎樣如何跟蘇夢枕、白愁飛合戰擊退迷天七聖關七!
    他聽著了這些故事,就熱血賁騰。
    ——真好!
    ——如果那是自己,那就威風了!
    他仍年輕!
    可是仍未意興風發過!
    年輕可不是要拿來意興風發的嗎?
    他可多希望有神飛風躍、意興飛揚的一日啊!
    王小石這回可來了!
    王小石雖然是他心目中的偶像,但只要擊敗了他,自己就可以取而代之了!
    這是一個機會!
    他甚至可以「聞」到了這「機」會的種種附帶而來的好處、風光和名成利就的隨躡而至。
    他應當攫住這個機會!
    決戰王小石!
    ——輸了,也不過是死了!
    寧斗而生,不默而死。
    寧斗而死,不屈而活。
    ——很多有志氣、有本領的年輕人,都會把持同一的想法。
    他們不佩服前賢。
    不滿意前輩的成就。
    他們要超越過他們,他們要證實:自己比以前的人都好。
    可是用什麼來證實呢?
    光說、光自負,光自以為是,是沒有用的。只有你自己認為、不得人承認,就算天下無敵也只不過是因為根本「沒有敵人」而已。
    ——那只是自欺欺人。
    所以陳皮要決戰。
    以他的劍。
    ——那一把彎彎如新月的劍!
    人在江湖,就不能不、不得不、也不可以不從眾多咬攻吞血的決戰中證實自己。
    沒有決鬥,就沒有勝利。
    ——雖然,一百個後起之秀挑戰過去最優秀前賢的結果:往往是九十九個慘敗,當然,或許也有一名取得勝利。
    慘勝。
    沒有真正的勝利是可以不付出代價的。
    毛拉拉也願意付出代價,不過他更希望能少付一些兒。
    他一看到王小石來了,新仇舊恨都湧上心頭。
    王小石處事公正,手段也不算嚴肅,在「金風細雨樓」裡的弟子誰都記憶猶新:有王小石在的時候,「風雨樓」可生氣活潑,生機盎然得多了。
    ——大夥兒也不一定要去殺人放火、械鬥伏襲,才能證實自己的存在,才算是「做了事情」,只要大家為良善百姓抗拒強暴,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全都成了幫裡功勳。
    有時候,連大家一起論國事、談家事、聊女人,也被允可,全成了正經事兒。王小石還摻合一起,互相調笑,食共食,寢同寢,衣並衣,戲齊戲,一點架子也沒有,不知多和氣和諧、歡暢歡愉。
    甚至有時只賑災送米、捐糧贈茶,也算是為「金風細雨樓」建了功、立了德——這跟「風雨樓」一貫以來的作風:尤其是白愁飛當權當政時的作風,是完全不一樣的。
    大家都很懷念這一段真正無拘無束,不必刀光血雨的期間。
    但也有人的想法並不一樣。
    毛拉拉就是其中一個。
    他外號叫「殺人放火」。
    他給樹大夫的胞弟樹大風算過命,說他命裡有什麼七殺遇簾貞星曜,本是火煉庚金,但又遇擎羊、火星加空劫,一生殺孽甚重,刀光血災難以克免。
    他開始殺人的時候,還會手軟。
    但他是花無錯一手調教出來的,花無錯教他一個當江湖漢子的特質:那就是「夠狠」。
    花無錯叛死。他給撥入師無愧的部下。師無愧是個戰士。他從師無愧那兒又學了另一種「狠」。
    然後他調升入「五方神煞」中薛西神的部屬,薛西神更教會他另一種層次的「狠」。
    薛西神死後,他直接受命於孫魚,間接受命於梁何,其實都遙控於白愁飛之手。
    ——這三個人,又是三種不同的「狠」。
    花無錯是人狠。薛西神是手段狠。師無愧是拼狠。梁何是一種剽狠。孫魚則是沉狠得讓人不知不覺,甚至理所當然。白愁飛則是心狠,他的狠彷彿是做大事時的一種必要的手段,無分對錯。
    毛拉拉全學會了他們的狠。
    他一向很喜歡殺人,且當殺戮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他最不得志的時候,要算是王小石「當政」之時——那時際,好殺戮的他,動輒就弄出人命、血流成河的作風,使他鬱鬱不得志,老是受到王小石的譴責與懲戒。
    他痛恨王小石。
    ——他覺得一個不夠心狠手辣的人,憑什麼出來江湖上混!?一個不能夠狠心辣手的人,用什麼在武林中闖!?
    他要教訓這種人!
    他要殺了王小石!
    他覺得他自己才是對的。
    ——他甚至認為他這樣做是代表了整個武林的正義。
    四十二、專機
    四個人,都是「金風細雨樓」裡相當出色的子弟,他們都攻向王小石,都要王小石的命!
    但王小石可不要他們的命。
    他要他們的命幹啥?
    他既沒欠他們什麼,他們也沒欠他什麼。他不恨也不嫉這四人,這四個人跟他也本就無怨無隙。
    這些年來,王小石一直並不忍心殺生,每個生命,都要活著,都享受活,並且都想活下去,他們都有他們的親人、朋友、希望和感情,為什麼要這些都因心中一個惡念而扼殺掉呢?就算是一棵樹,也有它生存的權利,它好不辛苦才發芽、開枝、散葉、成長、茁壯、含苞、開花、結果……它跟清風低語,它在日陽蒸發,它跟雨水細訴,它抓住泥土——就算是無端打殺掉一棵樹,一株草,那也是很不應該、而且是殘忍的事。
    可是,有些人,如果你不把他擠掉,他就會先把你給擠兌下來。
    王小石也是闖過江猢,經過風霜,歷過凶冒過險搗過毒龍潭的人。
    他一下子已看得出來:如果他不馬上立威,只怕跟四人一樣衝殺上來的人,就會更多,而喪命的人也定然更多了。
    ——殺一儆百隱藏的意思,也許就是不願和不能殺干殺百,所以得要快刀斬亂麻,先把那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先行滅掉,讓它連「一」都沒有了,怎麼有「百」?
    人活在世上,常常要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包括被迫殺人。
    ——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開始流傳這句話的時候,的確是個由衷的原委,既是苦衷也是原由。但以了今天,這已完全成了一個藉口,且不管他是不是身在「江湖」(可不是人人都身在「江湖」的)?能不能算得上是個「江湖中人」(江湖風波惡,也不是人人說進就進得了,說闖便闖得起的)?是不是真的「身」不由己(很多人本來就要做和愛做的事,做了後一句「不由己」就推卸到了九霄雲外,好像錯不在他、罪不關事似的)?到底人在江湖是不是一定就身不由己還是人在江湖反而比不在江湖的更能由己一些(說實在的,一個出來闖蕩江湖的人多比窩在家裡的閒漢來得自由自在多了)?都有商榷的必要,否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從一句至理哲語,變成了一句推倭責任的卸辭。
    這一刻,為了少殺些人,王小石已不得不下手殺這幾人。
    ——這一刻,是真正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了。
    不。
    不是。
    不是的。
    只要你有膽識、有能力,夠強大,夠堅定,仍然可以把「不由己」變成「由己」的。
    王小石的殺念一閃而過,稍縱即逝。
    (不,我跟他們無仇怨,只不過恰好站在敵對的一方,我不能因此殺人,我不能殺他們。)
    他拔出了「相思」,擋住了陳皮的「新月劍」,又以「消魂劍」,架住了馬克白的「龍鬚鉤」,可是,在同一剎間,毛拉拉的飛鐃和萬里望的鐵蓮花亦已打到。
    他忽然右手五指一撮,像拾執起啥事物般的,叱了一聲:
    「石!」
    一揚手,飛擲向馬克白。
    同時,他左手拇指與中食指一合疾彈而出,喝道:
    「箭!」
    「啪啪」二聲,萬里望感覺到鐵蓮花已給一顆勁石震開,而毛拉拉也覺驚飛饒道一股銳箭鑿開。
    王小石以箭、石抵擋攻來的暗器與兵器,本是不奇,奇的是:他手上本無箭、也沒石。
    ——那是何來的箭?怎來的石?
    卻原來這「箭」和「石」,都是一種無形的氣勁,但遭王小石凝氣迫發,用力一摧,立刻成了「氣石」、「勁箭」,如同寶物一般發放了出去。
    石頭一向是王小石的武器。
    這門功夫,卻不是來自天衣居士的傳授,而是他自己創研潛修的。
    他認為武器不必奇形古怪,毋庸招走偏鋒,只要趁手方便,常見常有,那就是最好的兵器了。
    一一江湖上有的千奇百怪、各門各類的奇形畸形武器,但只要得其精髓、發揮無遺,那怕是一把單刀、一桿纓槍、一支鐵劍,都能夠成為天下一等兵器。
    事實上亦然。武林中有不少高手使獨門、奇門兵器,但真正能躋上第一流高手之列的,恐怕還是多見刀劍槍棍之類的普通兵器。就算是一流的兵器,給第九流的人來使,恐怕也只是第三流的武器。第九流的兵器,讓第一流的人來用,自然就會成了第一流的武器。
    暗器也一樣。
    ——有許多暗器,不免稀奇古怪,但真正一流的暗器高手,只要一把小刀、一支鋼鏢、或是彎弓拾箭,就可以百發百中,絕不虛發,又何必一大堆裝摸作樣、華而不實的怪名堂、新名目?
    所以王小石撿了石頭為他的「暗器」。
    ——由於他是光明正大地施用這「暗器」,因此也成為了他的「兵器」。
    他一向喜歡石頭。
    ——一顆石子,大概需要在地殼裡幾億乃至幾百億年才能形成的吧?每一順石子都有不同的形狀、花紋,乃至也有不同的構成和性格。
    這最實、最真、最有力而又最有趣味的室藏和兵器,就踩在腳下,遍佈大地,隨手可以拾得,他認為這才是真正方便、趁手、犀利而且又用之不竭的好兵器!
    他對石頭有感情。
    所以選練了石子。
    石頭也為他創造出不少機會。
    ——例如他曾以一粒石子擊殺傅宗書。
    他把握住石子,如同掌握了機會。
    ——握在手裡的時機。
    那是他特別的機會,也是特別為他的機會。
    ——「專機」。
    當然,能發出「無形石勁」,不是他四年前可以做到的,可見他此際的功力已又更上層樓。
    箭則不然。
    他本未曾練過箭術。
    他的箭法來自元十三限。
    ——臨死前,元十三限把「傷心箭訣」口傳了給他。
    相隔的日子還很短,他也沒用心地練好這箭法,可是,以他的聰悟和功力,只要意念一起,一些箭術的功法,自然都突顯了出來,他也隨手隨意地發了出來。
    ——這便是元十三限的「勁箭」。
    他的功力仍未至爐火純青的地步,發出「氣石」和「勁箭」,自未及真有箭石實物的打擊力,但要用以對付萬里望和毛拉拉,卻已綽綽有餘了。
    「啪」的一聲。鐵蓮花劃了一個大弧型,漾了開去。
    「啪」的又一聲,飛饒彈跳了開來,攻勢立刻瓦解。
    也就是說,王小石一下子已敵住了四名殺手的四種武器之四種攻擊。
    他成功地做到了這點。
    而且不殺人。
    不傷人。
    可是在另一方面而言,他卻是失敗了。
    因為其他的人也同時察覺出來了一件事:
    王小石是能抵住這一輪攻擊,但已有力拙和力不從心的現象。
    王小石當然沒有敗。
    甚至誰都可以看得出來,他仍是能夠輕易取勝的。
    不過,這一下「險險招架」已證實了:
    ——王小石不是無敵的。
    他仍是有不足之處。
    ——只要一擁而上、同心協力,未必就不能將他當堂殺死,亂刀分屍!
    只要一有這等「挑戰權威」的想法,意起念生,自然就有人躍躍欲試,邀功圖成,這殺戮便不易按捺得下來了。
    王小石也明白這種心理,這個趨勢。
    可是要不殺不傷的對敵,就難免會暴露自己功力上的不足。
    ——世上總難有兩全其美的事。
    這時候,大家果然拔刀揮劍,磨拳擦拳,要試著去圍殺王小石。
    王小石只好應戰。
    他知道這結果已免不了,不過,他能夠不殺人的時候,他還是會堅持原則,盡量不殺人的。
    就在此際,忽爾有人喊出了一聲:
    「住手——」然後他又笑嘻嘻地問:「這時候把大家叫住,不許打,是不是很掃興?」
    然後又逕自說了下去:「不過,不是我不讓大家好好表現身手,而是白樓主吩咐過,只要引王少俠一出頭,立即請他去好好商討大計。而今人已蒞臨,目的已達,大家就不必再打這一仗了吧?」
    這人說話,十分和氣。
    但「金風細雨樓」的子弟卻不敢不聽。
    因為他是這次行動的領導人:
    孫魚。
    四十三、禪機
    王小石突然出現之後,打鬥時間其實甚為短促,孫魚卻一下子在心中作了幾個結論(但仍來不及記錄下來,現場局面瞬息數變,他得要當機立斷,將局勢妙道善誘,才有機會站在有利的一邊,所以他只能即時先行記在腦裡):
    一,王小石是有能力殺掉這四名攻襲者的,可是他不殺。如果不是他故意示弱,讓人掉以輕心,就是他有意示好,拉攏幫中舊部,施恩結緣。
    二,王小石的「石子」已名動江湖,但而今看他隨手施為,原來已練成了「無石之石」的境界,這點,武林中尚無人得悉,王小石在對付四個不足輕重的小人物時就把殺手鑭、絕活兒施發了出來,實在不智。看來,王小石絕對算不得上是個梟雄。
    三,元十三限真把「傷心箭訣」傳予王小石。王小石發放的是「空物」,但是石勁還是箭飛,他還是可以清晰分辨得出來,他自度武功不算太高,但辦事能力卻要比武功好,而觀察能力卻又遠勝於辦事的手段。
    四,驚人的是王小石的空發「箭」、「石」已眩人眼目,但最厲害的還是,當他捏決彈指發出「勁箭」、「氣石」之際,他已放開了手上的兵器,但他的刀和劍,居然還在電光火石間跟陳皮與馬克白的兵器交了幾招,稍不留意的人,還錯以為刀劍仍在王小石手裡出招的。可是,若刀劍在手,王小石就沒辦法彈出「氣箭勁石」來。
    ——難道王小石已把刀法和劍術,已練到了「心御」的地步!?
    五,如果是這樣,打下去也無益,戰下去更無謂,不如馬上進行是次行動的第二步計劃更好。
    六,雖然在很短促的交手裡,他己看了出來。
    ——毛拉拉是真的痛恨王小石,但出手太過陰險,這種人,不管當任何人的部屬,都得要自行提防他的反噬。
    ——「新月劍」陳皮真的很勇悍,這種人一味邀功,不惜從任何人的屍骨上踏過去走他的前程路,這種人可重任不可信任。
    ——萬里望看似勇決,實懦怯,他的出手不是一種執行行動,而是一種掩飾求功。這樣的人不可信重。
    ——馬克白是戰士,是一個真真正正的戰士。這種人可以任用,也不必太防範,因為他自會冒起得快,也消失得很快很快。
    交手過程雖短,但孫魚已看出了他們的性情,並在心裡打了分數。
    他喜歡看人交手,因為從此可以見出人赤裸裸的真性子,那是矯飾不來的。
    有些人平時好勇鬥狠,誇誇其談,但一遇事則畏首畏尾,托辭逃遁。又裝強佯悍,實膽怯心寒,全都可以在動手過招時看得一清二楚。
    他從此看出手下真正的才能,由此決定重用廢棄。
    所以他喜歡觀戰。
    他從不放過這種機會。
    ——尤其喜歡看名手、高手、好手名家的交手作戰,那在進退攻守之間,個性流露無遺,智慧迭現屢見,當真是受益無窮矣!
    正如王小石這短短的一戰,他已從裡中吸收了不少東西。
    然後他笑態可掬地問王小石:「王樓主,您還認得我嗎?我就是當日』禪機營『的孫魚呀!這些年來,別來無恙吧?」
    王小石看到這人,笑了。
    「我當然記得你,」他親切他說,「為了把一顆解醉丸傳到金老大手中,足足折騰了整個時辰的老孫子:公開承擔放一個不是你放的屁,還說臉紅就臉紅的小魚兒,除了你還有誰!」
    孫魚笑得臉上開花,嘴皮子也似開了花:「王三樓主現在是名動天下,吒叱風雲,還記得我這個小小的不長進的,實在令我震佩莫已,感動不已。」
    「誰能忘記你〕」王小石收刀回鞘的姿勢很漂亮,「當年你已有不凡表現,今天果然是絕頂人物。」
    「承蒙王當家當年賞識,」孫魚衷心他說:「我不敢沒出息。」
    「客氣了,」王小石收劍回鞘的手勢更瀟灑,「已敘過舊了,孫統領有指教請說。」
    「卑下確有公事在身。請王三哥多多包涵。恕罪則個。」孫魚真心他說,「當年欠三哥的情,得了了公事容後再報。」
    「言重了,」王小石洒然道,「你別掛礙,依照樓規,儘管公事公辦。」
    「王少俠寬量恢宏,那就好辦了。」孫魚誠心地一拱手,這就交待了公事,「白樓主請你過去一趟。」
    王小石一笑:「我只知有蘇樓主、白二哥,不知有白樓主。」
    孫魚抱拳道:「那麼說,如果是白愁飛當家請王三當家過去一敘呢?」
    王小石微笑道:「我早已不是什麼當家了。天涯飄泊,哪有家可當?不過,我倒想拜會睽別已久的白二哥,問問他蘇大哥近日貴體可無恙安好。」
    孫魚道:「無論如何,卑下認為,王三俠還是親自走一趟的好。」
    王小石唇角一翹,後目一閃,眉宇一剔,道:「哦?我不去的話,就會很不好了不成?」
    孫魚忽顧左右而言他:「五年多前,我只是京城裡一個小流派』金屬風」裡的一名小嘍囉,你卻在一次「留連大會」中慧眼相識,把我給拉拔出來。「
    王小石坦然地道:」那是理所當然的。那一次,開『留連大會』,談罷公事就敘舊,到了晚上,幾百個人圍火暢飲,你們『金屬風』的老大金蜀鋒坐在你對面前方,相隔少說也有兩百人,那時各派首領輪流著說一番話……「
    」對,那時正值金瓤賊揮軍南侵,大家義憤填膺,都想有一番作為,為國家盡一份力,「孫魚笑態裡帶有一點冷誚,」所以,都各自發表了一番偉論。可是,到頭來,做到那晚自己說出去那番話的,只怕百中無一,就算有盡力的,也不過是做到話裡的百分之一。「
    王小石笑道:」人常常說一套,做一套。如果一定要求做得到的才說,我看這城裡八九都成了啞巴了。這也難怪,放言空論,言空咄咄,人之常情也。不過,那一次,大家滔滔不絕,侃侃而談,我卻發現了一個人,一個非常年輕的『金屬派』弟子,有些異動……「
    孫魚笑說:」那當然就是我了。「
    王小石道:」我發覺你好像掏出了些什麼事物,可是動作很慢。然後向前漸移,而動作更謾。簡直是哪怕一個小小的動作,都十分緩慢,也非常謹慎,更萬分小心,生怕驚動了任何人。你一直在移走,但驟眼看去,你全不讓人感覺到你有在動。就算是前一刻和後一刻望去,你至少已夠了三四步,但仍難以教人發現你已轉了位置姿勢。「
    孫魚赧然道:」我以為自己足夠小心,但一切仍盡落你眼底,實在汗顏。「
    王小石笑道:」我有心觀察你,自然歷歷在目的。「
    孫魚赧然道:」那麼多人,你我又素昧平生,我只是名小人物,你卻仍能把我一舉一動盡收眼底,而我卻全然無所覺——「
    」你客氣了,「王小石截道:」那一晚,你也有發覺我在留意你——可不是嗎,當你移行至『山東神槍會』代表公孫無眉身後時,還盯了我一眼、那一眼可瞪得真狠,我還就記得清清楚楚哩。「
    孫魚更是愧然:」到底啥事都瞞不過你。那時,我是無名小卒,但你已是名震武林的『金風細雨樓』三當家了,說實在的,我不認得你才怪,但你若識得我才沒道理!可我的一切,都沒瞞得過你。「
    王小石道:」是呀,這樣沉著敏捷的無名人物,更了不起,所以我才一直留意你,半時辰後,你才移到你一名同僚身邊,說了幾句話,悄悄拿了一個水袋,又足有一個時辰,你才移至你老大金蜀鋒的身側,然後把那事物餵入你老大口裡,再給他喝了幾口水,未幾,你那個本已醉得七八成的金老大,才又清醒了過來,恰輪到發表意見之時,他才說得頭頭是道,極有見地,獲得全場如雷掌聲,大家都很佩服他:酒量好,口才佳。「
    孫魚笑道:」我老大確是酒量、口才、風頭都好得出了名!「
    王小石道:」但我佩服的卻是你。因為我這才知道:你拿給他服食的是解酒丸。你開始行動時,他才剛剛開始痛飲,你算準一個時辰後他必醉得支持不住,是以你也就開始行動,一點也不驚動任何人,不動聲色,還保住了金老大的面子,那時我就知道,你絕對是個人物,絕非池中物!打聽之下,才知道人人管叫你做『老孫子』。「
    孫魚感激地道:」所以,你才請蘇……公子找人把我挖了過來?「
    王小石道:」我把我觀察所得告訴蘇大哥,誰知,他只說了一句:「你找人把他挖過樓子裡來。還有,他用的解醉丸,叫做醉生夢死,如果他可以把配製秘方一併相告,一入樓子,就保他當個副統領。『看來,他可比我更留意,連你用的是什麼藥都留意到了。」
    孫魚道:「所以你請白……樓主來把我打了出來,要我加入金風細雨樓?」
    王小石道:「白二哥一聽有這等人材,就自告奮勇去了,果然把你請了過來,也果爾十分重用你。像你這樣的大材,自是應該加入人盡其才的風雨樓來。」
    孫魚汗顏道:「三當家對我識重之情,迄今未報,我真是——」
    「胡說!這算什麼話!何況——」王小石轉叱道:「你一早已經報了。」
    「報了?」孫魚倒是不解,「——這是沒有的事。」
    「有,」王小石反問,「你忘了』石山大宴『了?」
    「石山大宴?那兒風光明媚,瀑如飛湍,一眾高手會聚該地,共商大計,那是我首次當這樣盛宴的戍防指揮,我怎會忘?」孫魚道:「可是,那一場,我也沒報答您什麼啊……」
    「錯了,」王小石正色道:「你已忘了放屁的事了。」
    「放屁?」孫魚有點迷糊,「這個放屁嘛……」
    「對,放屁,」王小石認真地道,「是我放屁。」
    ——聽了這句話和這番話,孫魚對王小石更肅然起敬。
    王小石了不起的地方,不但是在於他觀察入微,沒小看了任何人,更厲害的是他過人的記憶力,以及他的親和力。
    ——一個出色人物,不但可以從比他高明的人身上學得東西,還可以從遠比他卑微的人物身上,吸取教訓。
    王小石顯然就是這種人。
    他從跟王小石的這一番對話裡,也學得了不少事。
    可是他仍要執行他的任務。
    他引起這番話的目的。
    所以他說:「王三俠,你對我識重在先,禮遇在前,我欠你情,亦未報你大義,不過,你也曾教過大家,先公後私,決不能以私廢公。如果,你能隨我走一趟,跟白樓主敘敘,那自是最好。如果你不答應,那可沒什麼好處。」
    王小石點頭道:「對對,你現在是辦公事。咱們剛才敘舊,但不礙著公事。跟你敘談,天南地北,我很樂意。但要去見白老二,我剛剛心情不好,可沒興趣。你有職責在身,儘管施出手段來,不要左右為難,也不必客氣。」
    孫魚表示為難:「王大俠明鑒:我是不想開罪於您的,但是——」
    「不必多費唇舌了。」王小石道,「我明白,你要向白老二交待,但我不明白的只是要是我不想去你有什麼逼我去?」
    這話是真的。
    也是正確。
    ——就憑孫魚和他手上這些人,還不能逼迫王小石去做任何他所不喜歡的事。
    孫魚歎了一聲。
    又歎一聲。
    問:「王三哥真的不願跟我們去這一趟?」
    「不願。」
    「好,得罪了——」
    孫魚一拍手,「萬寶閣」石階足履響起,四名高手押了一個人,走了進來。
    四十四、終端機
    給押著的,是個女子。
    王小石一見了她,立時頭為之大,幾沒跳了起來大罵:
    「你怎麼搞的!?不是叫你去象鼻塔嗎!?怎麼又給人抓了起來!?」
    被押著進來的女子,當然是失去了自由。
    失去了自由的女子,自然是給人制住了。
    給制住了的女子,赫然就是「小天山燕」——溫柔。
    看王小石這麼生氣,溫柔眼圈兒紅了,嘴唇兒扁了:
    「你!你!你!」
    竟說不出下面的話來。
    王小石一看她委委屈屈的樣子,就罵不下去,只好頓道:「是不是?叫你不要出來亂瘋,現在落到人手裡,這可好嘍!」
    溫柔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渾忘了仍受敵人脅持:
    「你見我給人抓了,心涼了吧!?你這麼凶,一見面就罵人,也不關心人家!」
    「我,我,我……」王小石又氣得握手頓足,「我怎麼不關心你!」
    「你關心我?」溫柔哭得梨花帶雨,越哭越是挾風帶雨,「你關心我又罵我?」
    「我……我罵你是為你好啊!」王小石情急地說,「現在你這樣子,又罵我?」
    「我……我罵你是為你好啊!」王小石情急地說,「現在你這樣子,以為我很愜意麼!」
    「你也不想點辦法救人,一見面,就罵不停!」溫柔終不能釋懷,「還說關心人家!當眾責罵,一點面子都不給!」
    「我……我是一時心急,」王小石只好說,「我見你這樣子,太不……不懂得自保自愛了,所以才說了幾句。」
    「什麼說了幾句,那是罵,罵得本小姐狗血淋頭哩。我爹爹都不敢這樣子罵我呢!」溫柔這才收了些急淚,嘟著腮幫子踩著腳說:「我不理,你先道歉再說。」
    王小石唉唉了幾聲,抓腮抹發地說:「不如待我救了你再說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不要,不要!」溫柔完全不理會她仍落在敵人手裡,「我要你現在就向本小姐道歉。」
    王小石拗不過她,只好打恭作揖:「對不起,對不起,小生這廂有禮了。」
    溫柔哧一笑,這才回轉了張杏靨桃腮的笑臉來:「我也不是沒聽你的話,本就窩在塔裡嗑瓜子,正閒著悶得發慌,忽聽樓下叫賣綢緞,我就著大塊兒守著塔,我下去看看熱鬧。這一看,那布色好鮮,味道又香,不禁隨手拈上來嗅了幾下,沒料,忽覺一陣昏眩,已知不妙,待要退時,那布就罩了下來,把我給裹著了,接著,就……就是這樣子了。」
    王小石忍不住還是說了一句:「你不下來看不就沒事了麼——」
    誰知溫柔又要哭了:「人家不知道的嘛!要是知道,老早就不下來了,還會給在這裡等天天不救等人人不理地給你從頭到尾一次又一次一輪一又一輪一場又一場地刮個沒完!」說著又待嗚嗚地哭了起來。
    王小石又急得直頓足,踩在地下騰騰有聲,「我哪會不救你,你你你怎麼這麼說話哪!」
    孫魚乾咳了一聲。
    王小石歪著頭橫凝著他:「你喉有事?」
    孫魚笑笑,搖頭。
    王小石雙手攏入袖子裡,問:「你肺有事?」
    孫魚道:「沒事。」
    王小石也不知怎的,對到溫柔,常急得直跺腳,對上別人,卻好暇以整:「那麼就一定是心有事咯?」
    孫魚嘴角牽動,算是敷衍似的笑了一記:「你說救人就救人,也可真沒把這兒仍可以作戰的七十三位好漢當是人了。」
    他這句話一說,就算不大想跟王小石斗的人,也很想與王小石交手起來。
    「你是個很有本領的人,」孫魚由衷地說,「可是你只一個人,我們有七十多人,況且,溫姑娘還在我們手裡。」
    王小石低頭看看自己的腳,在原地錯落地踏步,好像他穿的鞋子一大一小似的,望了好一會兒,使得大家都正要隨他視線望去之際,王小石忽道:「你沒有為難過她吧?」
    孫魚忙道:「不敢!怎敢呢!我們待之以上賓之禮。」
    「很好,」王小石道,「你們既然對溫姑娘以禮相待,救人也不一定是非動手不可的吧。」
    孫魚臉上又再展現笑容,「那就好辦了。」
    王小石問:「你要怎樣才放人?」
    孫魚謙恭地答:「只要您跟我們走一趟。」
    王小石:「去見白二哥?」
    孫魚:「去見白樓主!」
    王:「就這麼簡單。」
    孫:「就這麼簡單。」
    小石:「能不能先放人,我再去?」
    孫魚:「樓主吩咐下來,要我們先把您請到。」
    「既然是這樣——」王小石想了一下,決然地說:「——我就不去了。」
    「哦!?」
    孫魚等人都意外於王小石的答覆。
    「這答覆實在太令我們失望,太讓我們為難了。」
    孫魚衷心地說。
    「我本也想去拜望白二哥,」王小石解釋道,「但這樣受威脅,我可折見外,我倒打消了相見的念頭。」
    「喂喂喂,」溫柔急了,「你忘了我不成!?」
    孫魚展顏笑道:「對了,王三俠可不能忘了這位弱質紅顏,還在等著您一點頭呢。樓子裡有不少老弟兄,都惦念著王三哥,但也有些新進悍夫,不一定都買您的帳呢!」
    「咦?」王小石猶似驚醒夢中人地說,「說的也是。我總不能把這小妹妹置之不理啊——可我又不願受人威脅著做事……你說,該怎麼辦是好呢?」
    又歪著頭向樓上樓下裡外的大夥兒:「你說呢?你們說呢?」
    「這樣好了,」孫魚提供了一個「方式」:「王三俠硬是不肯讓我們輕鬆好辦,我們也不敢相強。那麼說,溫姑娘就暫且跟我們回去,委屈幾天,讓王三俠想清楚了再過來接她回去,豈不得了!」
    「不行不行!」溫柔直叫了起來,「小石頭,你撞死了呀你!你都不救我,你是人不是!」
    然後又向孫魚嚇唬道:「你敢抓我不放?你敢!押我回去!可正好!我跟你們的白樓主這大白菜、狗不飛的,是生死之交,他見你們待我這樣,殺得你們這般臭雞蛋狗血淋頭哩……」
    然後她虎著貝齒咧嘴恐嚇道:「你們笑?你們敢情是不信!待會兒後悔,可別叫姑奶奶饒了你!」
    「相信相信!請溫姑娘手下留情。」孫魚忙裝了個駭怕表情,「萬一溫姑娘有個什麼不測,泉下有靈,可別怪我們。我們既是奉命行事,而且已給了王三哥幾次機會了,是他把機會告終,把局面迫得極端了,把好好的時機成了終端,我們也就難以掌握,不易擔待了,只好得罪了,有僭了。」
    王小石道:「溫柔別急,我只跟他們逗著玩兒。我來救你。」
    溫柔這回卻是不信了:「你怎麼救我?」
    孫魚刷地拔刀。
    刀色微藍帶青。
    像雨後天青。
    好看。
    好看的刀架在好看的脖子上。
    美麗的刀光還緊貼著美麗女子玉意的杏靨上。
    可以想像那比夜更涼如水的刀身。
    那比午陽還麗烈的刀意。
    四十五、隨機應變
    「站住!」孫魚叱道:「你要硬來,我便動手。」
    王小石沉聲道:「你敢殺她?」
    「我是奉令行事。」孫魚道,「金風細雨樓向來令出如山,我是不得已。就算你出手快,救得了她,但要是她臉上給劃了一道口子,對她花容月貌,也很遺憾了。你不會冒這種險吧,對不?」
    王小石的回答居然是:
    「不對。」
    然後他叫孫魚:「你回頭看看你的人。」
    孫魚居然也沒有回頭。
    他沒有看。
    他已發覺自己暗底裡發出去的暗號,完全沒有反應,沒有迴響。
    ——那些手下都死了不成!?
    當然不是。
    沒有死。
    ——只是給制住了。
    就在王小石跟他對話的時候,藉跺足發出暗號,一群人已悄沒聲息地摸了上來,把他佈伏在閣內閣外的弟兄全給制住了。
    一個制幾個地制住了。
    來的人不多,但全是高手。
    ——「象鼻塔」裡的高手。
    王小石一一為他介紹這些潛進來把局面扳過來的人物:
    「……這位是』白駒過隙『方恨少……這是』七道旋風『裡的朱大塊兒……那位是』火孩兒『蔡水擇…這一位是』獨沾一味『唐七昧……那是』老天爺『何小河……那一位是』神愉得法『張炭飯王……還有那是』用手走路『梁阿牛……還有這是』活字號『活寶寶溫寶……還有這一位是」前途無亮』吳諒……還有那一位是『面面俱黑』蔡追貓……還有那位是『目為之盲』梁色……還有這位是『挫骨揚灰』何擇鍾……還有……「
    還未介紹完畢,孫魚早已放開了溫柔,哈哈笑道:」白樓主先是要試試王三俠的武功,料必大有精進,果是。白樓主又謂王三哥對行軍佈兵,素有天份,故意讓我獻上一丑,兵圍萬寶閣,斗膽扣住溫姑娘相脅,料定王大俠必施神技、化險為夷、轉危為安,而今果然!果真是白樓主妙算神機,王塔主智勇過人也!哈哈……「
    王小石也隨口笑道:」哈哈。「
    孫魚自襟內掏出一封貼子來,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王小石:」樓主說,萬一一計不成,另計又失,到頭來什麼計都算不著你,就向你投這貼子,他日,他當登塔相訪。「
    王小石接過貼子,看了看,上面寫了幾行草書:
    石弟,四年未見,念如斷指。奈何相距咫尺,拒人千里,汝若不來,他日餘當叩象鼻攀訪,皆恃舊義,不揣唐突,幸勿避見。
    飛宇
    短短幾行字,每一字都寫得直如鶴舞絕壁,似欲破空飛去。
    孫魚稽首道:」王三俠,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可要告辭了。「
    溫柔粉臉頓寒,叱道道:」你想走,唏嘿!「
    孫魚躬身道:」小人是執行任務,身不由已,有啥得罪之處,小人甘心領受便是。「
    王小石讚道:」好!你動手之前,已先禮貌相請,說明奉公行事。之後又先敘舊情,動手時又留餘地,話不說盡。一旦事敗,即隨機應變,言明受命於人,請罰於身,使人發作不得,歸咎不能。你這種武功,要比動拳動腳的更考功夫。「
    孫魚忙道:」我這種功夫不實際、不聽用,非英雄所為。「
    」其實真正英雄有幾個?「王小石笑道:」真英雄硬漢子就鬥不過一個地痞流氓劉邦了。「
    孫魚垂首道:」我只是小人物。「
    」好個小人物!「王小石問:」白二哥在哪裡等我?「
    孫魚目光閃動,狡猾地說,」王三哥不是說不去的嗎?「
    王小石道:」剛剛我不高興去。「
    孫魚道:」現在三哥可高興了。「
    王小石:」不受威脅,我就高興。「
    孫魚:」我早說過威脅三哥是沒有用的了。「
    小石:」那是二哥指令是不?「
    孫魚笑。
    沒答。
    王小石:」算了吧,我當是給你個面子,就走這一趟。他在哪裡?「
    從溫柔到何小河,由唐寶牛到溫寶,全都嘩然,反對王小石去赴約。
    孫魚嘴角漾著笑意,」不遠,只要說明在哪地點,三哥就一定會的,大家也一定不會反對他去的。「
    大家都問:
    」有這樣子的地方?「
    」有。「
    孫魚肯定地回答。
    ——就像魚已上了鉤而且已給他釣上了岸一樣的有信心。
    」哪裡!?「
    大夥兒都是問這一句。
    」神侯府。「
    孫魚的答案還有點補充:
    」是諸葛先生做召集人,約你們兩人來談妥金風細雨樓的大事。「
    ——既然是諸葛神侯親自來主持這件事,而且約晤地點還是在」神侯府「,就沒有什麼不去的理由了。
    王小石問得也很直截:」為什麼你不早說,而用威脅?「
    孫魚回答得也很乾脆:」如果你是受脅而來,那麼,我當然會發出訊號,那白樓主當然不必也不需要在神侯府恭候你了。「
    他的答案言有盡而意無窮。
    王小石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也明白白愁飛的意思。
    」你說是諸葛先生召聚,「何小河伸手一攤,道:」可有信物?「
    」有。「
    孫魚回答得更乾脆。
    他還乾脆掏出信物。
    水晶。
    那是一顆紫色的水晶。
    ——水晶是佛門七寶之一,這水晶剔透明亮,光澤潤勻,一看便知是絕世罕品。
    王小石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是」自在門「的信物。
    晶石通體透爍著幻彩七色,這分明是經過」自在門「極高內功法修練過的靈物。
    ——連他自己都遠沒這份功力。
    看底下還刻了四個雄勁蒼渾的篆字:
    見石見余。
    王小石抬目疾道:」好,我去!「
    溫寶說:」必要時,就放出訊號,就算是神侯府,咱們也敢攻進去——「
    」放心。「王小石的笑容總讓人感覺到:一切都是有希望的,」我會見機行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