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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二十一、跳機
    他們跳上了小舟其實是冒上一個大險,但也是跳上了一個好時機。
    ——那就像是機會在頭上掠過時,他們躍身跳了上去,當然那可能是個轉機也可能 是個危機,跳上去可以平步青雲也可以跌個頭額崩裂。
    但時機來時還是得要冒險、得要把握的。不然,機會就會鳥兒一般的飛走了,不一 定還會碰上第二次。
    他們敢這樣做,是因為看出了一點:——按照道理,應該是任窮任怨在拖延時間, 因為,時間越拖下去,對這蓑衣人只有更不利:一是這兒系“金風細雨樓”的地頭,誰 也闖不進來救走這小舟上的人;二是蘇夢枕傷重毒深,拖下去必死無疑?
    可是,很明顯的,也很奇特的是:蓑衣人卻也在拖延時間。
    ——他在等什麼?
    如果他要殺蘇夢枕,一動手早就殺了。
    如果他能夠突圍,早就出去了,賴在這兒等白愁飛帶大隊人馬趕來不成?
    所以,很有些不對勁。
    因而,任勞任怨要上小舟來。
    那蓑笠翁也十分機警,手腕一沉,“哧”地一聲,漿尖劍己劃破伏在舟中人的後襟, 只聽他沉聲喝道:“你們只要跳入這船半步,我的劍立即刺下去,人縱不是你們殺的, 也是你們逼死的,日後蘇夢枕的徒孫兄弟手足要是為他報仇,當然不會忘你們跳上來的 這一場!”
    這一喝,已視死如歸,至少把任勞任怨一時震住了。
    這一陣子耽擱,卻聽一陣鷹嗥,自江邊西處此起彼落。
    任勞、任怨互望一眼,攤攤手、擰擰頭,眼裡都有失望之色。
    因為那鷹嘯是暗號。
    暗號是說:——誰也不許妄動。
    白“樓主”就要來了。
    ——他要親自來處理這兒的事。
    既然他要來了,任勞任怨也不敢擅自解決此事了。
    ——白愁飛未當“樓主”之前,已是蔡京的義子,他們當然不想得罪這種人;白愁 飛現在已當上了“金風細雨樓”的大當家,任勞任怨更不敢去開罪這樣的人!
    這世界上,有一種人,最知道什麼時候該“錦上添花”,啥時候要“落井下石”, 那就是——走狗。
    而任勞任怨是極有經驗、甚有份量、非常聰明的“走狗”。
    他們當然懂得怎麼做、如何做、以及什麼不該做。
    所以他們現在寧可不要立大功了,袖手旁觀,趕盡殺絕的事,就讓給十一萬火急白 愁飛去做。
    白愁飛趕來的時候,神情如狼似虎。
    狠得似狼。
    凶得如虎。
    他要追殺他的大哥。他要對過去提拔他的樓主趕盡殺絕。他要對付教他成材的主人。
    全世界的人都已知道他這麼做了,可是他居然還沒有把這個一手扶植他坐大的老大 殺掉,所以他更凶悍,更猴急,更窮凶極惡,好讓人知道他是一定會勝利的,而且他已 豁出去了,那個曾栽培他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義兄是必遭他殺害無疑的,這樣咄咄 迫人,或許可以讓人忘了他迄今仍殺不到那個他務必要斬草除根的龍頭老大,而不致對 他有沒有當龍頭大哥的資格生疑。
    不起疑,就不會亂。
    只要暫時穩下來,他就可以完全操縱“金風細雨樓”乃至京城武林的勢力和實力了, 那時根本就亂不來、亂不成了。
    他知道什麼是“動亂”的“罪魁禍首”,是不能給蘇夢枕還保有一口氣。
    所以他一旦聽到在湖上堵截住一艘可疑的快舟,喜出望外,深慶自己一早在江上封 鎖得死死的,並且立即帶動一群高手,飛將趕來。
    趕來殺他的結義大哥。
    他終於趕到。
    也及時趕到了。
    他要蘇老大死在他的手上。
    他要親自殺他。
    ——蘇大哥若死在別人的手上,他還覺得不妥帖、不愜意、也不放心哩。
    人就是這樣子,要壞,只要壞了個開頭,常常就會壞下去,講義氣的,只要義字當 頭,到頭來可能為義字不惜嚥下最後一口氣。重感情的,只要先傷了感情、到後來就不 惜無情絕情到絕頂。
    墜落是這樣,進取亦如是。
    ——像白愁飛這樣的人,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他只有進。
    前有急流。
    他第一反應就是向撐舟的人下令:“全力推進。”
    新樓主上任,而且晉陞的方式是把前任樓主“打”了下來,有支持過他發動的,自 然耍賣命,以博取更多的擢賞;沒為他效過力的,更要搏命,以表示眼前樓主沒有什麼 “關係”。何況,新樓主那麼要命,他們誰都不敢不拚命。
    所以船快得似水上奔馬一般。
    很快地他就望見小舟。
    和小舟上的人。
    舟子上的蓑衣人自然也看見他。
    看到他了之後,那在蓑笠裡的眼神就更特別了。
    那眼神同時令人感到兩種訊息:心喪欲死和視死如歸。
    ——雖然兩者都是自分必死,但一個是絕望無依的,一個是對死無懼的。
    兩種眼神都出現在這一雙飽歷人情世故的眼裡。
    白愁飛卻不很注意他的眼。
    他一下子就盯住對方的手。
    然後他第一句就問:“你要?”
    蓑衣人道:“我什麼都不要。”
    白愁飛道:“你不要,我要。”他指了指舟上伏的人,“我要他。”
    蓑衣人乾咳道:“他是我的。”
    白愁飛目光如電:“你年紀很大了吧?”
    蓑衣人嘿然道:“比你年長就是。”
    白愁飛道:“回去安享天年吧,我知道蘇夢枕對你有恩,也犯不著為他死在這兒。”
    蓑衣人愕了一愕,白愁飛又道:“只要你把這人交給我,我可以放你走。如果你像 當日為他效命而潛在‘迷天七聖’裡臥底一樣為我效力,在‘金鳳細雨樓’裡補你個 ‘五方神煞’缺!”
    蓑衣人顫了一顫,長吸了一口氣,好半晌才道:“你是怎麼認得出來的。”
    白愁飛淡然道:“我認出你的手,鷹爪練到你這個地步的可謂罕有。咱們在‘三合 樓’上交過手,你後來加入了樓子裡,但王小石走了之後你也銷聲匿跡了,我早防著你 和朱小腰隨時都會冒出來。”
    “好眼力。”那人又沉默了好一陣子,才能平息震驚,慢慢揭開了頭上的蓑笠,露 出一對黑而烈的濃眉、細而嫩的肌膚和滿頭白髮來,卻正原是‘迷天七聖’裡的大聖主, “不老峒主”顏鶴發!
    二十二、晚機
    “這麼有眼力的人,卻是這樣不講義氣;”顏鶴發冷曬道,“我為你可惜。”
    “人家都管叫你做‘不老神仙’,你卻老了,老掉牙了。”
    白愁飛嘖嘖聲道:“這江湖以前是講義氣的,現在是講實力的。武林不是義氣講出 來,而是各門派各家各宗的勢力堆疊對壘出來的。到現在還有人講義氣?大概只有你了! 講義氣有什麼好處?你保不了自己,還保得住蘇夢枕?你到這時候還跟他講撈什子的義 氣,到頭來只累了你自己!”
    顏鶴發也不以為忤:“要講義氣,就不伯受人連累。凡是講究成敗得失,就不是義, 而是利。”
    “你也學人講義氣?!”白愁飛嗤笑道,“那你又在關七重傷慘敗時,投靠金風細 雨樓?!”
    顏鶴發亦不動氣:“第一,是關七迷失本性,先行誅盡老臣子,逆天行事,人神共 憤。第二,他們神智不清,全遭五、六聖主和幕後人物支使,我們總不能死跟著他去瘋。 第三,蘇公子一早已以識重待我,我也以知遇待他,後頭幾年,我只在‘迷天七聖壇’ 裡當臥底,並不是俟關七遭電殛電劈時才背叛他的。第四,蘇樓主一向待我恩厚,我欠 他的情。”
    白愁飛臉色一沉,嘿聲道:“你欠他的情,就得償他的命。”
    “我早有此決心。”顏鶴發卻是說來安然,“君不見我年已老邁,雖老尚風流,但 身畔決無牽掛嗎?我上無父母,身無長物。伴無妻室,下無兒女,四海為家,生是赤手 空空地來,死時也雙手空空地去,有何掛礙?有何不可?”
    白愁飛雙目厲光一長,正時待發作,忽又長吸一口氣。
    深長的一口氣。
    然後他平和地說:“加入我們吧,現在還來得及。你對蘇老大那麼忠心,我不會介 懷,只要你將功頂罪,把他交給我,在樓子裡,有我白某人在的一日,不委屈了你。”
    顏鶴發聽了倒也一愣:“我不知道你說的話是不是真的,除非你能提出保證。不過, 我倒佩服你,你逆性太強、野心太大,但你確是人材,果是人物!”
    白愁飛卻把臉色一板:“咄!到此時此境,你還討價還價!你討得了好麼!”
    遂而轉首霍然向身後四人:“稟報吧!”
    利小吉即道:“趴在舟上的人已沒有了呼吸。從你們開始談話起,他就絕對未曾呼 吸過。”
    祥哥兒也道:“這人脈搏沒有跳動過,我注視了好久,近腕脈和頸脈的衣飾,除了 給江風掠過,就不曾微移過一下!”
    朱如是卻道:“心也沒有跳,更重要的是,他的腿也沒有斷!”
    歐陽意意則道:“他伏臥的位置,臉孔完全遮覆著,顯然是要我們認不出來:這到 底是誰!”
    白愁飛怒叱一聲:“這究竟是什麼人!?顏鶴發笑道:“好,你身邊有的是能人, 難怪敢逆敢叛!”
    白愁飛一縱身已落入舟內。
    顏鶴發手上的劍沉了一沉,劍尖已略沒入覆趴著的人之頸肉裡。
    “這沒有用的,你威脅不到我的!”白愁飛的臉又開始發白,指節的青筋突露分明, 連中指都變長了起來,“何況,就算這是蘇夢枕,也只是一個死了的蘇夢枕!死的老虎 跟死的老鼠沒啥兩樣,最多是屍身份量重上一些罷了!”
    “好,好!”顏鶴發兀然笑了起來,“可惜,可惜!”
    白愁飛上前一步,顏鶴發雙肘一沉,雙手握將於膝上,將劍上翹,直指白愁飛咽喉, 姿勢甚詭。
    白愁飛凝住了腳步,衣袂讓江風吹得獵獵作響,“可惜什麼!?”
    “你警覺得好!”顏鶴發笑得很放肆,“那的確是個死人。可惜你還是省覺得太遲 了!”
    說著,還後退了一步。
    本來他一屹立在舟子中段,白愁飛自舟首登上,他這一退,已退到船尾,只留下那 伏看的人仍趴在舟子中間。
    白愁飛踏前一步,飛起一腳。
    這腳踢得十分小心。
    ——因為那可能是蘇夢枕的屍體。
    只要任何事物關係到蘇夢枕這種人物的,都不得不小心翼翼。
    因為就算蘇夢枕只勝下一口氣,仍是個絕世的人物。縱然他死了,但餘威尚在,那 就像秦始皇的墓陵一般,縱人已死了千百年,要盔墳掘墓的人一不小心只怕還是得個陪 葬的下場!
    所以他那看來隨隨便便的一腳,卻是平生功力所聚——不管有機關、敵人詐死、還 是蘇夢枕反撲,他都早準備好了三十一種應對之法:無論對手怎麼來,他就怎麼收拾, 而且一定收拾得了。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
    沒有反撲。
    沒有陷阱。
    屍首給一踢翻身:這屍體很眼熟——卻不是蘇夢枕!
    白愁飛認得這死人:“抬派”掌門人:智利!
    他死了!
    竟死在這裡!
    這麼說,去跟從追殺楊無忌的那一組“行動”,必已出了岔子!
    這一剎間,白愁飛覺得自己雖在密謀計算人,但也一腳踩入人家設的彀裡去了!
    ——調虎離山!
    ——陳倉暗度!
    他們這一大夥的人,全給這一個“死人”的顏鶴發“拖死”在這裡了!
    以致該做的事沒做。
    該發動的行動未發動。
    要補救的問題已來不及補救。
    這時候,他只覺得很羞辱,也很憤怒。
    卻聽顏鶴發笑道:“你本來是有機會的,可惜已省覺得太晚了。”
    這一種笑是張狂的。
    也是絕望的。
    ——一個人很少會發出這種不留餘地的放笑,除非他根本已不打算再留什麼餘地給 自己!
    二十三、落機
    一個人什麼時候才會完全不留餘地給自己?
    ——那就是他準備死了,或者隨時都可以死了的時候。
    白愁飛怒吼一聲,正要動手,顏鶴發已先他一步動了手。
    他不是向敵人動手。
    ——他眼前的敵手,就算不論白愁飛,剩下不管是任窮、任怨,還是朱如是、歐陽 意意、祥哥兒、利小吉,或是雷媚、天下第七,都是難以取勝的好手。
    可是他是向自己動手。
    一劍刺入了胸腔。
    這一來,白愁飛、任勞、任怨一齊大叫:“別——”天下第七隻冷哼了一聲。
    顏鶴發果真停了手,鮮血已自傷處迸流出來,倒染了槳柄,他雙手都沾了血。
    他卻像要起程去哪裡之前忽給人叫住一般,微微留戀地問:“嗯?叫我有什麼事 呀?”
    任勞大叫:“有活好說,何必尋死?”
    任怨也道:“我們也沒意想要殺你,你不必這樣枉作犧牲!”
    顏鶴發轉過去面向白愁飛,居然好整以暇他問:“你呢?”
    ——想找出蘇夢枕的下落,顏鶴發就不能死。
    一定不能死。
    ——死了線索就要斷了。
    他只好央求道:“你不要死。你對蘇大這麼忠心,我很賞識你。”
    顏鶴發似有點猶疑起來,“我也不想死……但教我怎麼相信你才好呢?”
    白愁飛急道:“我現在是‘金風細雨樓’的大當家,說話當然算數,怎會食言!”
    顏鶴發仍在考慮中,“既然這樣,要我信你,你就當眾立個毒誓好了!”
    天下第七又冷哼一聲。
    白愁飛勃然大怒,顏鶴發洒然一笑,手一用力,利的劍尖又沒入腹腔二分,血流如 注。
    白愁飛急道:“千萬不要——好,我說:皇天在上,我白愁飛今日若得顏鶴發如此 大將,必當重用,永不背義,生死與共,情同兄弟,決不加害,永無相欺……”
    顏鶴發卻偏著頭側著耳,似乎還要聽下去。
    白愁飛到這個地步,也只好馬死下地行,硬著頭皮說了下去:“……如有背諾,願 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顏鶴發吁了一口氣,緩笑道:“對了,真要發誓,要毒一些,這樣才誠意嘛。”
    白愁飛也這才舒了一口氣,緩步上前道:“現在大家可都是自己人了……”
    “對!”顏鶴發一面表示同意,然後卻又一劍刺入自己的胸膛,並一面表示惋惜地 說,“我至少替蘇公子報了一個仇,逼你說了你不願說的話。”
    白愁飛氣得眼都綠了,恨聲道:“你——”卻是仍不敢過去阻止顏鶴發自殺。這時, 顏鶴發的劍鋒三次運力,已刺入腹內逾半寸。劍在他手上,無論白愁飛再怎麼快,也阻 止不了他自殺的。他一死,蘇夢枕下落的線索得要斷了。
    ——這機會是不能再失落了的!
    所以他怕死。
    他怕顏鶴發真的死了。
    死了就機會落空了!
    忍氣吞聲地道:“我已答應你了,你幹嘛非死不可呢!”
    “你答應我!哈哈……”顏鶴發仰天笑了起來,一笑,腹肌震動,劍鋒更割裂傷口, 血如泉湧,“你,還有任勞任怨這種人,還會言而有信麼?你們要是守信義,蘇樓主今 天還會遭了暗算麼?你要是守諾言,發黨花府會有當日的血流成河活剝人皮麼——”反 正他就要死了,他要罵個痛快。
    ——要殺死白愁飛這些人,尤其在此時此境,他自知沒這個本領,但要殺死自己, 還是易如反掌的事。
    畢竟,命是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但他就罵到這裡。
    只罵到這裡。
    因為他的槳劍突然爆炸了。
    只見陡地亮起了一束光,光得令顏鶴發目難睜開,不及反應,手上的船槳連同劍鋒, 給切斷了開來,而且炸得粉碎,碎片偏又往四周飛散,一片也沒濺射到他的身上!
    一下子,他身上只剩下體內半寸長的一截劍尖。
    他愣了一下。
    他馬上發現,動手的是那瘦長灰袍個子。
    原來他已悄悄地解開了包袱。
    然後包袱裡一亮。
    ——不知是什麼東西。
    接著槳劍便粉碎了。
    顏鶴發正急恨自己大意,忙用掌一拍,在把自己體內的劍鋒激穿心臟。
    可是一切已來不及了。
    白愁飛已到。
    他一口氣封了顏鶴發六個大穴。在顏鶴發倒下來之前,他運指如風又封了他十二個 穴道。又在他倒下來之後,再一連串又封住了他十八處要穴。
    這時候白愁飛已經可以絕對的肯定了一件事:顏鶴發已徹底地崩潰了。
    他絕對沒有自主的能力,連同說話、眨限、咬牙、大小便的能力也沒有了。
    顏鶴發一時疏忽,已給天下第七的“勢劍”所襲,他已失落了一個主動求死的機會。
    他只要失去了這個機會,那麼,他的死活就完完全全地不在自己手上了。
    他要他不死,他就怎麼都死不了。
    他要好好整他。
    他知道顏鶴發已不惜一死以對蘇夢枕效忠,但這沒有關係,他知道顏鶴發遲早都會 把蘇夢枕藏在哪裡、死了沒有一一供出來的。
    因為他會把顏鶴發交給了兩個人。
    他們當然就是任勞和任怨。
    這兩個人,已足以製造世間一切冤獄,已足以使世上任何好漢,都變成了豬狗不如 的孬種。
    所以他向天下第七點了點頭,算是表示謝意。
    ——雖然他內心極不甘心,讓天下第七在眾目睽睽前討了這麼一個功!
    要不是他盡可能吸住顏鶴發的注意力,天下第七才不會那麼容易得手。
    ——這幽魂似的東西今次又不知會在相爺面前如何自擂認功的了!
    可是天下第七居然沒耍他。
    而且看也不看他。
    嘿!
    於是他立刻對一擁而上的打手下令:“把這老不死捆上大船,交給老任小任好好整 治整治,要他把該說的話,一字不漏他說個清楚!”
    眾裡一聲吆喝,搶前四名“風雨樓”弟子,抽出麻繩,立刻便要把顏鶴發蟹般紮起, 拖上大船去!
    二十四、待機
    這時候,顏鶴發就算想死,也苦求不得了。
    那四名“金風細雨樓”的近身弟子,動手把顏鶴發揪住,任勞己有點磨拳擦掌、急 不及待了:“嘿嘿,敬酒不吃,這口罰酒夠你受的了。”
    任怨不說話。
    他的眼神充滿期待。
    他還掏出一包止血散,要其中一名蒙眼的弟子替顏鶴發敷上。
    他可不捨得讓這老人家“流血不止”。
    ——此際,顏鶴發眼看自己已落到這兩個以施刑手段殘怖而名震天下的人物之手上, 他心裡會有什麼感受?是什麼感受呢?
    接了“雞鳴止血散”的弟子,走近顏鶴發,要替他敷搽在創口上。
    顏鶴發不能拒絕。
    也無法拒抗。
    他本來橫豎都要死了,雖死而無怨,但仍圖逞一口氣,好好凌辱諷嘲一下白愁飛、 任勞、任怨等人。
    可是他料不到“天下第七”的“勢劍”這麼可怕,以致他的劍鋒刺入自己身體幾近 一寸——但就這樣嵌在那裡,多一分都刺不下去了。
    而且白愁飛的止血藥也特別見效(雖然他不知道那是白愁飛在殺害樹大夫之前也迫 他說出一切寶貴藥物的所在)。一撤下去,血就開始流得很慢了。
    很快就要不流了。
    凝結了。
    ——但那時候,恐怕就是劫難的伊始。
    顏鶴發真希望自己立刻死去——就算死不去,暈過去也好。
    偏偏他雖然全身都動不了,但卻偏偏也昏不過去。
    這時候,他已完全絕望了,卻突然發現了一件奇事:那上來替他止血的“風雨樓” 子弟,忽爾眨起了一隻眼睛。
    右眼。
    然後那名小眼睛的漢子猝然拔刀。
    一刀砍下了他的頭顱!
    “嗖”,一道血雨,鮮明驚心地灑在江面上。
    “咚”的一聲,顏鶴發的人頭也落於江中。
    待白愁飛、任勞、任怨驚覺時,刀已出,血已濺,頭已斷。
    只一刀,死亡已成為事實。
    白愁飛怒目厲聲,戟指那名小眼睛的漢子,叱道:“余少名,你——”那余少名的 漢子疾道:“我一直等待報答蘇公子的機會,已好久好久了。我用這個,”他把刀當胸 一橫接道:“來告訴你,蘇公子待人以恩,你懾人以威。為蘇公子效命的人,到處都是, 只是機會未到,他們留待實力,有一天,等待的機會來了,你就下地獄去吧!”
    話一說完,橫刀一捺,頸處驀地灑出一蓬血霧,頭只連著一層皮,晃搖了幾下,僕 落到江裡去了。
    這時候,白愁飛的指勁才到——原來在他向這漢子遙指的時候,已暗裡發出了指風, 只是怕對方有防,故意把指風運行得極緩,到那漢子的近處,才要陡然加快,封他要穴, 可是這漢子半點不拖泥帶水,話一說完,立刻自殺,白愁飛的指勁是封住了他的穴道, 但他已身首異處地落入江裡去了!所有的活口,就此斷了線索。
    更可怕的是,那叫余少名的漢子在臨自殺前說的一番活,顯示了:蘇夢枕實力尚在! 為他效命的人,仍到處都是。今日看來現在正對白愁飛唯唯諾諾,唯命是從的人,說不 定就等他日蘇夢枕一旦登高一呼,便出來為他賣命的人!
    ——那麼,在樓子裡,誰才是對自己忠心的?
    誰才是可用的人!?
    白愁飛在勁風劃江襲來、衣袂獵獵之際,忽然想到:以前主領整個京城第一大幫的 蘇夢枕,是不是也為同樣的問題而困惑過?苦惱過!猶豫過?
    二十五、航機
    白愁飛下令放棹回航。
    他要馬上趕返“黃樓”佈署。
    ——既然蘇夢枕可能未死,他就得準備佈署,隨時可與蘇夢枕的反撲決一死戰。
    他知道整個顏鶴發的搜捕行動,是中了人的“調虎離山”之計了。
    正在他們動員全力去追蹤那“神秘艄公”之際,如果蘇夢枕仍然活著,必已“陳倉 暗度”。
    他已喪失了追剿蘇夢枕的最好時機。
    最可怕的是,他發現蘇夢枕的實力和潛力,比他所估計的(他一向不低估對手—— 因為低估自己的敵人等於低估自己,看輕敵手也如同看不起自己)可怕太多了。
    竟然隨時有人為蘇夢枕死。
    ——像這種人,潛在金風細雨樓的,究竟還有多少?
    蘇夢枕居然還逃得出去!?
    ——或是他根本還沒有逃出去!
    白愁飛在發動這項叛變行動之前,原也栽培了一大絡子子弟。
    ——一百零八人。
    本來是一千八百人的,但這一千八百個經過嚴格篩選出來的精英子弟,再經過他的 精挑細選,能合用的、能為自己效死的,只有一零八人。
    這是“完完全全屬於他的部隊”。
    他的精銳。
    但在這次行動裡,他卻沒動用這些人。
    他假借“金風細雨樓”的人力物力財力,還有資料聯絡檔案,他得以聚合了這麼多 好子,不過,他沒打算一次行動裡全都耗上。
    萬一在“金風細雨樓”叛變功敗垂成,他至少還有退路;只要還有這些勢必也誓必 支持自己的實力,他隨時都可以東山再起。
    他這次沒動用這些人,所以才會有餘少名的反噬,殺人殺己,滅口滅身。
    問題是:在他的精銳幹部裡,也有沒有蘇夢枕派去的“臥底”?而蘇夢沈本身,是 不是也私下跟他一樣,訓練了一大群好手,只不過不讓他知曉而已!
    所以他立刻下令,速航急返,他得坐鎮黃樓,指揮調度,以防蘇氏猝然反撲——雖 然他已明知蘇夢枕已性命難保,決無反擊之力了!
    但他已再不能大意。
    他本已夠小心了,結果,還是讓那比狐狸還狡猾的傢伙逃脫。
    所以他更加不能有絲毫疏失。
    他下令回航之前,已先著人把顏鶴發的舟子翻過來仔細搜索。
    ——尤其是船底。
    也許蘇夢枕就匿伏在船下面:就算他不會游泳,而且還斷了一條腿,但只要口含一 支禾稈,他就能泡在水裡幾個時辰!
    白愁飛當然不放過。
    他知道一個病不死的人要比打不死的人更可怕。打不死的人是跟外在的敵人作戰, 病不死的人還要對付內裡的敵人,病來病?疾〔凰賴娜耍笊囊庵就人技崛 潭嗔恕?墒牽壯?了水位潮濕的邊沿黏了幾朵緋艷的梅瓣之外,啥都沒有。
    而在急速回航期間,已有幾批人馬向白愁飛報告調查所得:其一:追殺楊無邪的 “抬派”和“海派”部隊,發現對像去了瓦子巷,而且進入了一家“漢唐傢俬鋪”裡去。
    楊無邪不是兩手空空去的。
    他是請兩名近身手下搬了一張椅子去。
    那是一張奇特、高大而古拙的木椅。
    聽到這裡,白愁飛馬上就追問了一句:“是不是蘇夢枕常坐的那張椅子?”
    言衷虛的回答是:是。
    白愁飛自上象牙塔後,一直也感覺到“若有所失”。
    ——好像還少了些什麼東西?
    是什麼東西呢?
    原來就是這張蘇夢枕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離不開了的那張椅子。
    ——那麼,楊無邪把這張椅子送入“漢唐傢俬店”作甚?
    答案:不知道。
    因為“海派”的言衷虛和智利跟蹤了進去,馬上遭到伏襲。
    伏襲他們的人都是高手。
    言衷虛和智利以為殺的只是楊無邪。楊無邪是蘇夢枕的得力助手,但武功並不算太 高。
    他們帶了各五、六名手下,以為殺楊無邪已綽綽有餘,卻不料猛遭伏襲,而且都是 高手下手,言衷虛好不容易才殺出重圍,急返金風細雨樓,然而智利卻給重重包圍了……
    卻喪在顏鶴發的舟子上!
    同一期間,“托派”黎井塘和“頂派”屈完,也發現了王小石的行蹤。
    在這之前:“金風細雨樓”也收到訊息:王小石已在京城出現了。
    他甫一出現,就已給人接走。
    接走他的那一幫人,白愁飛既仍不敢惹,也不想惹。
    他們是“有橋集團”:方應看、米蒼穹這一干人馬。
    至少,他在還沒有剷除掉京城裡其他大幫大派:“六分半堂”、“迷天七聖盟”、 “發夢二黨”都一一殲滅了之前,他不敢去招惹、對付這“有橋集團”。
    對白愁飛而言,他反而不擔心蔡京的勢力,因為蔡京的野心是縱控軍權,掌持朝政, 他們武林黑白二道的小小江湖,遠不及掌握萬里江山、萬民百姓的生殺大權來得感興趣, 蔡京對各大派系、江湖勢力的染指,僅是因為不欲政敵利用在野潛藏的力量而組成反對 他的勢力罷了。
    她要的是找一個俯首聽命於他的傀儡。
    只要聽他的命令,他還不惜把這種力量扶植起來。
    白愁飛一直認為蔡京和他的黨羽,是一種朝廷的力量,是可以利用的。
    他要剷除其他幫派的勢力,使自己一黨獨大,但其實他又並不十分擔憂諸如“六分 半堂”、“發夢二黨”、“迷天七聖盟”、“老字號溫家”、“妙手班門”等這些門派。
    ——因為這些各門各派,其志在野,不在朝。
    而他則不然。
    他要利用幫派的實力為後盾,最終目標,還是要在朝政上大展拳腳。
    也就是說:蔡京利用他來鞏固自己在武林中的實力,但他卻藉此參與朝政,左右大 局,說不定有一天還能與義父別別瞄頭。
    他真正有所忌畏的,反而是“有橋集團”。
    ——“有橋集團”的主腦一開始就在朝裡有相當可觀的勢力,而又再結合武林的潛 力,跟白愁飛的取向,剛好一正一反,殊途同歸!
    由於“有橋集團”先有了朝廷的背景,使白愁飛十分顧忌,而又不敢輕舉妄動,他 惟有處處提防這集團伸入武林中的指爪,同時也迫切要打入朝廷裡的要力中心。
    他現在別說連“六分半堂”這樣的死敵尚有剪除,就是“金風細雨樓”的大局還未 能完全掌握,對“有橋集團”的躍躍然之勢,惟有虎視啞忍。
    所以,他不能力殺王小石而得罪於“有橋集團”——萬一跟方應看和米蒼穹等人硬 碰上了,此時此際,縱不一敗塗地,也必削弱了自己的力量,結下對前程有礙的仇家。
    他生恐的是:王小石結合了方應看方面貴族的力量、以及其父方歌吟當年在武林中 深結的實力,近有米蒼穹在營內暗結的潛力,四方大力合而為一,那就十分可怕了。
    他暫不敢去惹王小石,反而加緊提前叛殺蘇夢枕,主要原因是:他不欲王小石結合 了“有橋集團”的勢力後,再跟“金風細雨樓”合併——這樣一來,王小石之勢全面坐 大,蘇夢枕權力大了,只怕自己連個站立的地方都失去了。他只在暗中下令:追蹤王小 石。
    明瞭王小石的一切動向。
    結果,他在對“象牙塔”發動之前,獲悉一個好消息,一個不利的訊息:王小石似 為了對付元十三限的事,與“有橋集團”的人交惡。對白愁飛而言,這當然是好消息。
    他巴不得他們互拚個你死我活。
    接下來的壞消息卻是:王小石已殺了元十三限!
    本來,白愁飛也不喜歡元十三限,因為元十三限是蔡京手下大將,他不喜歡這個人, 一如他心裡對天下第七甚為討厭;而且元十三限加上他的徒弟天下第七,那實力就非常 可怕了。
    他也巴不得元十三限死。
    可是他卻知道殺元十三限這樣子的絕頂高手,絕對是武林史上的一個榮耀。
    甚至也是白愁飛和許多江湖上新進好手心裡的一個目標。
    ——正如“殺死諸葛先生”,也是他們的“重大目標”之一;同樣,正道中人也以 “暗殺蔡京”為職志。
    可是王小石卻先行一步,殺了元十三限。
    無論是誰,能殺元十三限,便足以揚名天下、自為宗師。
    白愁飛覺得自己遲了一步,遺恨莫名,而在此際,他又不能分心對付王小石或元十 三限。
    一個人在一大段長時間裡只能集中精神做完一件大事。
    這是他進入“象牙塔”前才收到的消息。
    所以他越是激發了“殺掉蘇夢枕”的決心和意志。
    他本已立即傳訊:趁王小石就算殺得了元十三限,也定必力盡筋疲,他要跟從王小 石的屈完和黎井塘趁機暗算王小石,乘機剷除了這個心腹大患。
    可惜“頂派”和“托派”尚未下手,已給一干人打得十分狼狽。
    第一個發現他們匿藏偷襲的是老林禪師雷陣雨。
    他正追逐顧鐵三。
    但他並沒有出手。
    他只出聲。
    出聲把一干也是匿伏著支援王小石的江湖好漢“叫”了出來。
    那是唐寶牛、張炭、方恨少、溫柔、何小河、朱小腰一眾高手,截住了黎井塘和屈 完等人,大打出手。
    二十六、客機
    “本來我們還堵得住的;”屈完氣急敗壞地報告,“可是,這時候,王小石出現了, 還有一個女子,模樣兒長得甜甜的,但出手十分狠辣,二話不說,只用一管蕭,射出神 出鬼沒的暗器,放倒了我們七八名兄弟,每個人挨了一下,只不過像蚊於叮似的一點紅, 但不旋踵就整個人化成一灘水,還冒起幾個泡泡!”
    白愁飛聽到這兒,腦孔收縮,道:“無夢女!?她怎會幫王小石的?”
    “她放倒了我們這邊幾個人,還跟王小石討功似的招呼道:‘你欠了我的情,你該 還我的心。’”黎井塘也猶有餘悸地轉述道:“另外一個紅衣女子就叱道:“什麼!?”
    白愁飛皺皺眉:“那是溫柔吧!”
    “是她。”黎井塘也知溫柔跟這白樓主也有相當的交情,但這會兒這位姑娘卻是幫 著“外人”來對付他們哩,他也好生不解,“那以蕭發暗器的姑娘笑說:‘不是偷了我 的心,而是傷了我的心。’溫姑娘就嗔目瞪著王小石,王小石就說,‘那不是真的心。’ 溫姑娘‘嘎’了一聲。王小石連忙又說:‘是箭,傷心小箭’。”
    “這小子竟弄到了‘傷心箭訣’!?”白愁飛臉色又寒白了起來,冷哼道:“這還 得了!”
    隨即心忖:這小石頭一走四年,江湖走遍險歷遍,但對那刁蠻姑娘卻一如往昔,又 怕又愛,這倒一點兒也沒變。
    他冷笑道:“王小石已殺了元十三限吧?”
    屈完道:“殺了。”
    白愁飛問:“他傷得不重吧?”
    黎井塘答:“不算太重!”
    白愁飛又問:“他既已出現,加上他那一干兄弟都在,你們是怎麼活回來的?”
    黎井塘昂然道:“我們為完成樓主差遣,苦戰不屈,抱著大丈夫寧死不受辱的氣概, 以一當百,勇挫強敵,殺出重圍,攻破血路……”
    白愁飛叱了一聲:“我不要聽廢話。”
    屈完即道:“王小石救了我們。”
    白愁飛微詫:“他?”
    屈完道:“他喝止那放暗器的姑娘,道:‘別殺害他們!他們只不過受人之命,不 敢不從而已!’他也阻止他那幾名兄弟向我們動武。”
    白愁飛冷笑道:“那你們就溜了?”
    黎井塘挺胸道:“我本正要咬牙苦戰,不怕犧牲,只要能執行白樓主的意旨,那怕 上刀山,下油鍋,我也不怕——”
    白愁飛截問:“結果怎麼了?”
    黎井塘正豪氣萬丈:“結果不重要,過程才可怕.我無畏無懼,作戰到底,死戰不 懼,但是,這位屈完,他哪,嘿,卻膽怯了,打了退堂鼓……”
    白愁飛眉一皺截道:“我要聽真話。”
    屈完即答:“我們立刻逃命,腳底抹油地撤走了。”
    白愁飛迎著江風。
    他衣袂獵獵飄動,宛似風吹雲飛。
    可是他一點也不心閒。
    而且還志氣奇大無比,很想幹一番大事業,一展抱負,一試身手。
    他今天是成功的。
    他終於當成了“金風細雨樓”總樓主。
    他現在是勝利的。
    他打倒了蘇夢枕。
    可是他今天也是失敗的。
    因為蘇夢枕屍首未獲。
    同時也是難以滿意的。
    因為王小石在他得志的同一天裡,格殺了元十三限,而且,好像還取得了“傷心箭 訣”——那豈不是如虎添翼!?不行,他一定要殺掉王小石,取得“傷心箭訣”!
    他為自己有更多一藉口對付王小石而氣壯。
    他向屈完問道(他仿似已不願再聽黎井塘說話了):“他還有說什麼?”
    屈完道:“有。”卻並不馬上說下去。
    白愁飛瞄了屈完一眼。
    白愁飛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他把身子側了側,向屈完略傾。
    這樣,屈完就可以在他耳畔低語了。
    “王小石說,‘回去告訴白老二,誰敢傷害蘇老大,我就要他的命’!”
    白愁飛點點頭:
    人已經害了。
    再也沒回頭路了。
    ——反正,跟王小石,已肯定是敵非友了。
    他本也想過:好不好把王小石也一道拉過來自己陣營裡,使自己手上添一名猛將!
    不過,他很快認為是不可能的。
    一是因為王小石對蘇夢枕非常忠心,而自己對蘇夢枕十分不忠,這擺明了是對立的 格局。
    二是他也容不得王小石。就算王小石現在肯曲從於他,但他能保證他日王小石不會 像他一樣,把自己也剷除掉嗎?
    ——王小石既然這樣說了,那麼,當然就等於是宣戰了。
    白愁飛明白屈完低聲轉述這句話的用意。
    這是留個餘地。
    ——要是把王小石的話大聲說出來,萬一白愁飛本不欲與王小石為敵,又或有意與 王小石化為友,可是人人都知道這話已放開了,便沒有回轉的餘地了。
    他相信屈完的話。
    因為屈完是個有擔當的人。
    ——有時候,屈完只要據的是理,非但敢與他力爭,甚至還敢於“頂撞”。
    他喜歡這種人。
    ——既然作為一個男子漢,他就最看不起喜歡“卸膊”的男人。
    當男人大丈夫,第一件事,就是要有肩膀,敢擔當。
    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才有份量。
    但他自己卻不知道,他這回是錯看了屈完。
    屈完剛剛那一句,雖然不是說了假話,卻明明是歪曲了事實。
    他希望見到白愁飛在志得意滿、躊躇滿志之時,偏是多添一些不快。
    他剛看過王小石的出手:王小石雖然才跟元十三限拼了一場,既負了傷,也元氣大 傷,但只隨手在地上抓起三顆雪球——小小的雪球——一顆打在黎井塘的曲澤穴上,一 顆射在自己的犢鼻穴上,還有一顆,就捏在手裡,一面制止張炭、唐室牛等人追擊,叱 道:“在我手上的雪球融掉之前,你們再不走,恐怕就永遠走不成了。”
    ——他們能不定嗎?
    黎井塘一隻手也抬不起來,屈完的一條腿到現在仍有點麻痺有點瘸。
    王小石那一下子可威風了。
    ——這反映出自己的無能。
    所以屈完很不喜歡他。
    他希望白愁飛能把王小石收拾掉。
    他也很看白愁飛不順眼。
    他可成功了!
    但那算什麼成功?
    ——奪權篡位成功!
    只要手段夠毒、良心夠黑、運氣夠好,誰都可以!
    屈完也覺得自己沒理由身為一個別派的負責人,還要向年輕過他十幾歲的白愁飛俯 首稱臣,一一細稟恭報的。
    他很不甘心。
    所以他也希望白愁飛給王小石收拾掉。
    他跟兩人沒仇、沒恨,可是世事往往這樣子,一個人恨你忌你仇視你,只要他看不 順限,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
    對屈完而言,他的理由頂多是:他認為這京城武林裡的“權力爭奪遊戲”,他一直 沒有插手當莊家的時機,就算有機會,也只是一種“客卿”式的“助拳”永遠也不是 “擂台上的主人”。
    ——那只是“客機”!
    屈完卻一向喜歡當主人!
    他要“作主”而不是任人拿主意!
    故此,他不喜歡王小石,也討厭白愁飛。
    他當然不會表達出來。
    他表達出來的只有耿直忠誠。
    ——像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就算是絕頂聰明的人,也不會對他有所防範。
    那麼,他的目的便算達到了。
    其實,王小石的那句話原是:
    “回去告訴白二哥,蘇老大對我們向來提攜扶植,有再造之恩,望能念結義之情, 勿傷了和氣。有誰傷了蘇大哥,我們應聯合起來對付他!”
    二十七、貨機
    屈完這樣說,白愁飛自然相信。
    他本身就一直防著王小石,他根本也沒打算放過他,甚至是因為聽聞王小石返京, 他才加速對蘇夢枕下毒手的。
    要是黎井塘說的,白愁飛許或還有置疑:因為黎井塘根本就是一個好大喜功沒擔當、 阿諛奉迎愛誇口的人。
    屈完就不一樣。
    他很率直。
    有時甚至還敢於和上級頂撞。
    所以一向工於心計的白愁飛反而不會去防這種人。
    因為他是一個聰明人。
    他知道真正聰明人才會那麼不知好歹、直言無忌地駁斥上司。
    這種人,通常都不會說謊。
    通常都很值得信任。
    只是,世上很多聰明人到頭來仍然受了騙,尤其容易受了老實人(至少是他認為老 實的人)的騙。
    聰明人最容易犯的錯誤是:
    聰明反被聰明誤。
    白愁飛在船未駛回“金風細雨樓”之前,在這短短的水路上,一艘快艇已截住大船, 一人一竄登上。
    看見這個人,白愁飛就打從心裡點了頭。
    只要這個人一現,他就知道原本存在的“問題”已不成問題了。
    因為這個專門解決問題的人。
    這也是一個他一手栽培出來的人。
    這年輕人就叫梁何。
    ——他暗地裡訓練了一百零八名精英,這批精英有個名號,叫做“一零八公案”。
    這一零八名子弟,由白愁飛直接指揮,要是白愁飛不在的時候,就由另外一正一副 兩個人來負責帶領。
    這正統領就是粱何。
    他一出現,白愁飛知道強助來了——金鳳細雨樓那兒,局面也一定完全給梁何及 “一百零八公案”子弟穩定了下來。可是他還是板起了臉孔。
    ——對付手下,不能縱容。
    ——一旦縱容,就沒大沒小了,命令也就不可能徹底執行了。
    所以他始終不苟言笑,厲言疾色,而且賞罰森嚴、令出如山。
    雖然白愁飛心裡對這些人很放模埠艿靡狻?
    這些畢竟是他一手調訓出來的心腹子弟!
    不過,他卻決不把得意和放心擺在臉上。
    ——喜怒不形於色。
    天威難測。
    他在這些人面前,在開懷大笑暢懷大醉時,突然砍下了斟酒獻舞者的人頭,而在痛 罵怒斥那些犯錯有失之時,卻突然加以褒獎擢升,使人完全無法抓得准這喜怒無常的領 袖,心裡到底想什麼,以及到底是怎麼想的。
    但在那一百零八名子弟中,他最欣賞梁何。
    因為梁何根本不去猜他想什麼。
    他只做該做的。
    然後直行。
    直言。
    ——有錯的就直斥其非,有問題便提出來討論惺略蛄⒖?解決。
    只有這種人才能真正能做事並且能做出事情來的人。
    所以白愁飛很識重他。
    因此他對梁何更嚴厲。
    ——你要一個人才成材,不逼他退無死所、走投無路的話,那還只不過是個還未使 出畢生潛力、來發揮渾身解數的小人物而已。
    大人物是要逼出來的。
    ——有時是大時代,有時是大事情,才逼出大人物來。
    梁何一上得了船,筆直走向白愁飛,然後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從頭到尾,動作不 但完美無暇,甚至也不予人一絲可趁之隙。
    白愁飛只點了點頭。
    “風雨樓那兒大局可穩下來了?”
    “穩。”
    “蘇夢枕會不會仍留在風雨樓的範圍裡?”
    “決不可能。”
    “六分半堂可有異動?”
    白愁飛一直提防在他叛變行動中,鄰近的六分半堂要趁虛偷襲。
    “我們已故佈疑陣,他們還在提防我們襲擊呢。”
    “你還有什麼要報告的?”
    “有。”
    梁何報的是:他已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已弄清楚了顏鶴發與朱小腰跟蘇枕三人之 間的關係和恩情和來龍去脈。
    顏鶴發是“迷天六聖盟”裡的“大聖主”,可是“迷天七聖”的名位排列方式非常 特殊,跟一般武林規法不同:大聖主其實是七聖中最沒實權的一個,事實上,他的武功 在武林中雖已算一流高手之列,但在七聖中卻是最弱的一人。
    當日在關七神智仍算清楚的時候,已不算重用顏鶴發,朱小腰卻本是賣身青樓的女 子,顏鶴發看她姿質好,姿色更好,便贖她出來,教她武功,推薦她入“迷天七聖盟”。
    他沒有看錯,朱小腰果是女中豪傑。在關七點撥之下,加上屢逢奇遇,朱小腰的武 功、功力漸高於顏鶴發,很快地在盟裡的地位便在顏鶴發之上。
    顏鶴發也許算是做錯了一件事:他當日確有染指於朱小腰。所以朱小腰一旦得到擢 升,排在顏老的前頭,她也算是出了一口氣,對顏鶴發針鋒相對,不遑多讓。不過,實 則她仍十分感激顏鶴發曾予之提攜,在重大、重要關頭上她都與顏鶴發同一陣線,共同 進退。
    直至關七神智漸失,聽信五、六聖主挑撥,時常找藉口拔掉顏、朱二名聖主。最常 用的方式,便是要顏鶴發和朱小腰去對付“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甚至下令他 們負責狙殺蘇夢枕和雷損。
    以朱小腰和顏鶴發的功力,要行刺“六分半堂”總堂主雷損和“金風細雨樓”總樓 主蘇夢枕這等人物,自然是力有來逮的。若他們無功而退,回到盟裡,也必受嚴懲。
    如果沒有蘇夢枕的暗中相助,顏鶴發和朱小腰可以說是死定了。
    有一次,他們根本已失手為蘇夢枕所擒,可是蘇夢枕保住了他們的性命,以禮相待, 更施恩惠,讓他們帶功而返,並暗中助他們對付“六分半堂”,有一回還把顏、朱二人 自“六分半堂”的大包圍中救了出來,屢次使五、六、七聖失去嚴懲兩人的理由。
    所以顏鶴發和朱小腰十分感激蘇夢枕。蘇夢枕不僅保住了他們的性命,也保住了他 倆的面子。
    對江湖人而言,有時候,面子甚至還重於性命。
    因而顏鶴發誓要報答蘇夢枕。
    那次長街血戰,關七慘敗,從此銷聲匿跡,顏鶴發和朱小腰即行鼓動餘眾,大家投 “金風細雨樓”,便因此故。兩人本早就有心為蘇夢枕效命。
    由於白愁飛是蘇夢枕的親信,對此事亦稍有所聞,雖不知原因,但知顏、未二人是 友非敵,是以,白愁飛亦會以蘇夢枕名義暗中下令:要顏鶴發故意帶王小石在大理獄營 救張炭,井私下以話相激冷血,把張炭說成歹徒惡匪,而王小石藉金風細雨樓與刑部的 良好關係硬要衙裡交人,冷血當然不忿,就算放人,也要教訓王小石一番。因而引起二 人一番龍爭虎鬥。致使王小石痛恨四大名捕,同意行弒罪魁禍首諸葛先生。又以蘇樓主 名義授意朱小腰,特地帶王小石等到“瓦子巷”去,目睹“六合青龍”冒充“四大名 捕”,強征暴斂、欺詐良民的種種劣行,好讓王小石對狙刺諸葛先生一事,再無置疑, 決不心軟。
    顏鶴發早已想報答蘇夢枕。白愁飛忽視了這段感情,以為顏鶴發只是趁鳳轉舵之輩, 眼見“迷天七聖盟”朝不保夕,故向“金風細雨樓”投效——照道理,一個對故主不忠 的人,也不會對新主人忠心到底的。
    故此,白愁飛在此次行動中,是有點小覷顏鶴發和朱小腰二人。
    殊不知對顏鶴發而言,蘇夢枕就是個識“貨”的人,而且禮待他,予他“機會”, 給他“面子”,而今“時機”來了,他自然不惜粉身以報蘇公子的恩典。
    二十八、上機
    白愁飛的船才抵岸,梁何又來報第二個“發現”。
    那是剛才殺顏鶴發滅口的“風雨樓”弟子余少名的生平資料,還有他友好關係的分 析。
    這些資料當然都很有用。
    白愁飛正是要靠它來找出還有些什麼人是效忠於蘇夢枕的,他要一一除去這些樓子 裡的敵人。
    他覺得十分滿意。
    當然他並不把這種“滿意”表達出來。
    ——一旦“滿意”了,別人日後就會知道用什麼方法來討好他,同時,也會驕傲起 來,覺得自己做得夠好了,只要開始有了這樣的想法,就很可能跟著就想“取而代之” 了。
    所以他沉住氣、板著臉、瞪著眼、皺著眉只問:“你應該先去查一個人。”
    “班搬辦?”梁何即答:“我已著人調查了。”
    ——雖然蘇夢枕這一次逃命的機關包括了“蜀中唐門”、“老字號溫家”“江南霹 靂堂”的絕活兒.但機關隧道,主要還是成於班氏門下之手。
    ——要是可以把班搬辦找出來,自然就會知道通道的出口、蘇夢枕的下落了。
    “班搬辦離開‘金風細雨樓’後,確會回到‘妙手班家’,替班門老大班超新建造 墓陵,後似跟班家最掌買權的班仁馬不和,據說已給山東大口堂‘神槍孫家’的人網羅 了過去,近年銷聲匿跡,不知所蹤。”梁何報告到這裡,頓了一頓,接道,“我還派人 追查:是誰招攬班搬辦入神槍神孫大口那一脈的,也會查個究竟:班搬辦到底人在哪裡? 是死是活?跟蘇夢枕還有沒有往來?”
    白愁飛一面負手往“黃樓”行去,一面沉吟著問了一句:“班搬辦有沒有親人?”
    梁何答:“有。”
    白愁飛問:“什麼親人?”
    梁何道:“他父親早歿,還有老母和一個哥哥、一個妹妹。”
    白愁飛道:“他沒娶妻麼?”
    梁何道:“他一向都跟人說:入得江湖,就像出家一樣,越少葷掛越好。他那一系, 在班門中最是單薄。”
    白愁飛道:“再怎麼單薄,他還是有家人的,有家人就好辦了。”
    梁何肅然道:“是。”
    他一直佩服這個一向來栽培他的人,因為從這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談,都可以學 得許多他還未能把握爛熟的事物。
    白愁飛眼見“黃樓”在裡,他忽止了步,仰首負手,望向樓上飛簷悠然問:“班搬 辦在江湖上的外號是什麼?”
    梁何馬上就回答了:“早年武林中人稱之為:‘五鬼搬運,神出鬼沒,遇上他沒辦 法’,近年江湖上只簡稱之為‘班師’而不名之。”
    白愁飛點點頭。
    聽到梁何的報告,他內心裡也受到衝擊。
    衝擊力是來自他手上有梁何這樣的人物。
    ——這等新秀,只要假以時機/時日/時勢,很容易便會超越過自己,甚至萬一不 慎,要取代自己,也在所不難。
    但就是要有這樣的部屬,自己的勢力才能壯大,組織才有前途;他還沒有想到的事, 部下替他想到了;他仍沒做到的事,手下替他做到了。這才是真正有用的屬下。
    只惜有用的人才往往也是危險的人才。
    白愁飛見梁何如此心細精明,對要追查的人之身世履歷和相關事物,調查得如此巨 細無遺,他心裡高興,慶得人手,但也暗裡警惕,戒心大起。饒是在此際遽變萬端,需 要他集中精神一一應付之際,這意念依然如電光火石,白駒過隙,一閃而過,而又一再 隱現,迂迴不去:
    ——內奸比外敵更可怕!
    ——家賊比強盜更難防!
    ——“六分半堂”的總堂主雷損是怎麼給幹掉的?那是因為他誤信了郭東神,以為 那是他一早派出去的“臥底”,予以重任,不再提防,沒想到卻著了蘇夢枕的“反臥 底”,使雷損一敗塗地、慘死當堂;而今飛驚和雷純雖在力撐大局,但“六分半堂”盛 名氣勢,可謂已遠不如四年前了。
    ——前宰相傅宗書是怎麼死的?那是因為他相信王小石會為他狙殺諸葛先生,以致 反而俊慘在王小石的“倒戈一擊”之下!如此說來,他也算是死在一個“臥底”的手裡; 如果他不信任王小石會為他行刺諸葛,便斷不會對王小石不加設防。
    ——“迷天七聖盟”何以衰敗?關七神智漸失是一個主因,但重大的原因可能是: 關七後來太信任他的五、六聖主。這五、六聖主到底是什麼人?究竟是什麼來歷?誰也 不清楚。但自從他們當政坐大之後,“迷天盟”得雞犬不寧,內亂頻主,也是因為“自 己人”而累了大局/大勢/大好前程!
    ——至於眼前的蘇夢枕,為何遭致慘敗,生死未卜?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他信 任了自己!
    臥底!
    ——這是最可怕的兩個字。
    不怕外面侵襲,至怕自內腐蝕,這才是無可救藥的。物必先腐而後蟲生。“臥底” 是表面上跟你認同、看齊、同一陣線,直至他完全跟你融合成一團體裡和一分子,然後, 在適當的時機,他才來分化、異化、改革、革命,最後還要了你的命,毫不著力地取代 了原來的權力。
    敵人要對付你,不管勝敗,都可以招架、反擊,他在攻擊你之際同時也有破綻讓你 有機可趁。臥底則不是。他在暗處你在明,只有你信任他,他在安全的位置,在你對他 推心置腹的時候來暗算你,讓你死不瞑目,措手不及。所以最可怕的敵人是臥底。當你 發現他是“臥底”的時候,他多已有足夠的能力“起清”了你的“底”。只要有一日 “臥底”騰身“上”了“機會”,或把握住絕妙的“時機”,那就像雷損、傅宗書、蘇 夢枕崩敗逃潰之時,也可能是自己也要面臨的危機。
    白愁飛微微咬牙。
    他深呼吸。
    氣入丹田,化成一粒球,溜圈起伏,凝聚分合,這時候,他的頭腦就覺得特別清晰。
    他也在這萬緒千頭之際,暗自下了一個決定:
    要提防自己的手下,必要時,殺掉幾個有用的手下,也好過有一天養虎為患使自己 英雄無用武之地。
    ——他決不讓“臥底”“臥”上了他所辛辛苦苦創造出來的時勢與時機。
    他可不是蘇夢枕。
    蘇夢枕愛材,求材若渴。
    他愛的是權。
    如果任何人材威脅到他的權力,他就當是一堆廢柴。
    ——柴是拿來燒的。
    他自己才是山上惟一的大樹。
    不惜樹大招風。
    他手上只要草,不要千喬萬木齊表碧深。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山高於仞,無慾則剛——白愁飛有極大野心,當然有欲,而 且欲求奇強;可是他如要成大局、辦大事、創大業,若無胸襟似世上豪傑精英,不能有 容又如何有大氣局/器局/格局呢?
    白愁飛或不管這個。
    他認為世上有兩種人材:
    一種是聽話的。
    一種是不聽話的。
    他只是第一種。
    他要清除掉第二種。
    問題是:一味唯唯諾諾,俯從奉迎的,到底算不算人材?這種人在遇難遇事遇考驗 的時候,究竟會不會盡赴難、義無返顧呢?
    白愁飛不知道。
    他也不管這些了。
    他做事的方法跟蘇夢枕不同。
    方式也不一樣。
    ——所以天底下事,交得知心好友,真是可遇不可求,而用人,尤其是任用能材能 人,卻最是困難。
    二十九、舊機
    “綽號是一個人的總結,不管那是對的還是錯的總結,但那畢竟是個總結。”白愁 飛心裡想了許多,但也不過是瞬間的事,誰也不知他想了什麼,而且已下了什麼決定。 “你應該根據他的外號追查下去。”
    梁何一時未能全然理解:“外號……?”
    “如果一個人叫‘金剛不壞’,那麼,就一定經過苦練,武功走剛猛那一條路線, 不近女色,而且要找到他的罩門,才好對付。假如一個人叫“獨臂神尼’,你先要弄清 楚她斷的是哪一隻臂?是怎麼斷的?如果是給人斫的,究竟誰是她的仇家?她在哪一廟 裡掛單?為何出家?找到這些,往往就能找到對付的方法,甚至也能找出她的行蹤。” 白愁飛道,“班搬辦既然叫做‘五鬼搬運、神出鬼沒、遇上他沒辦法’,他的輕功、匠 藝和陣法自然差不到哪裡去,這點在對付他的時候自要當心留神,人稱他為‘班師’, 可以想見他從早年的好大喜功轉為近年的以簡就繁,而且顧名思義,自然便有不少服膺 於他的弟子,找出他離開班家的原因,找他的對頭班仁馬聯手,找他的弟子下手,班搬 辦就搬不了哪裡去,辦不了什麼大事。”
    “是。”梁何領悟了。他跟在白愁飛身邊,獲得權力的喜悅還在其次。他這樣的人 材,他頗自信到哪裡去都受人重視。但更可貴的還是從白愁飛身上,不管一言一談、一 舉一動間,學得了不少事理,這才是他最重視珍惜的。“我曉得了。”
    “還有一個線索,”白愁飛冷然道:“你遺漏了。”
    梁何神色不變地道:“你指的是余少名?”
    白愁飛心中一稟:啊,他居然也留意到了。
    但只冷笑一下,問:“他受誰的指令?跟誰同夥?這是毒根病灶,務要查清楚。”
    梁何恭聲應道:“這事情我也請人查了。”
    白愁飛道:“誰查?”
    梁何恭聲即道:“孫魚。”
    白愁飛即道:“傳。”
    孫魚馬上來了。
    孫魚比梁何更年輕,神志更畢恭畢敬,眉粗、眼小、臉上常帶著笑意,臉上也常長 著痘子。他腰間配著一把短刀,刀鞘上的裝飾十分精緻溫柔。
    他的報告比梁何更簡潔,語氣也更謙恭。
    “稟告樓主:余少名原隸屬於刀南神的‘潑皮風’部隊,我們已找人盯梢他較有往 來的三個朋友,也拔出人手去監視他的家人了。請示樓主,我們該怎麼做?”
    白愁飛道:“余少名那三個密友,若能提供線索的,立即逼他們說出來。不肯說的、 不辨忠奸的、不立場分明的,一概殺了滅口,殺錯了不是罪過,留著可能使自己受罪的 才是愚蠢!”
    孫魚稽首答:“是。”
    白愁飛問:“你會怎麼處理這件事?”
    孫魚即答:“我先向梁何大哥請示。”
    白愁飛道:“我要你負責這件事,馬上回答。”
    孫魚立刻就道:“我先向余少名的家人和近友逼供,不管肯說還是不肯說,全都殺 了。我會造成三個人是自相殘殺,而余家的人是那三個殺的。”
    白愁飛點點頭,有意無意地瞟了梁何一眼,問:“殺人的理由呢?”
    孫魚眼光閃動了一下,“我會請示梁舵主。”
    白愁飛截道:“我要你說。”
    孫魚立即就道:“我會放出風聲,余少名結伙謀叛蘇前樓主,由白樓主除了這個大 逆不道的東西。他三個同黨驚恐之餘,相互滅口,連同余家的人一併殺了,但白樓主仍 姑念舊義,厚葬他們——這個,還要樓主您的批示。”
    白愁飛橫睨了梁何一眼。
    梁何站立的步姿略有些改變,但神態仍恭敬如常。
    白愁飛這才向孫魚道:“很好,就照這樣辦吧。你以後多跟著我。”
    梁何馬上很為孫魚欣慰慶幸地道:“小孫子,白樓主這是要重用你了,你這是幾生 修來,還不謝過1”
    白愁飛卻已一路往“黃樓”步去。他倒肯定了一點:梁何與孫魚之間的信任已給他 成功地離間了。
    爆炸過後,地上殘磚碎瓦,造成不少障礙,亂石崩雲,一時不易收拾清理。這時際, 他有很多事要做,百事須廢,萬事方興,而又千頭萬緒,一髮千鈞。
    他原有大志,除了要奪蘇夢枕的大權外,他還要改革。
    他不滿蘇夢枕把組織囿限於江湖格局中,不思上進。
    蘇夢枕認為一旦將幫會與朝廷黨派掛鉤,幫會就會失去了原來的特質,不純粹了, 變成了宦官朝臣的鬥爭工具,什麼行俠仗義、替天行道全都成了權臣之間的劊子手、殺 手和黑黨手而已。
    白愁飛則不同意。
    他認為要利用朝廷的力量,若從軍方替升,這是正路。但此值兵荒馬亂,朝廷與外 敵交戰求和,表裡不一,在這時節,能戰的和人才,往往只成了犧牲品。白愁飛要藉幫 會的勢力,與朝廷討價還價。晉身宦途,一搏功名,搖身一變為縱橫捭闔於朝野的武林 人物、朝中大將。——至少,也要像諸葛先生那樣,但要比諸葛小花聰明,須掌實權, 藉此號令天下武林,反而是捷徑。
    他要改革“金風細雨樓”的實力,來壯大他在朝政的影響力。
    他要做第一流人物。
    他非但要“金鳳細雨樓”繼續成為京城第一大幫,而且還要成為江湖上、武林中、 黑自二道第一大勢力。
    他認為蘇夢枕的眼光太淺窄了。
    蘇夢枕不想去招惹京城以外的江湖恩怨;可是,你若不夠強,別人一旦壯大,就會 來惹你。與其這樣,不如以惡制惡,先下手為強。
    穩守、勇退、自保,這都是陳舊了的時機。真正的轉機,是在危機裡覓。
    對蘇夢枕在“迷天七聖盟”和“六分半堂”的鬥爭裡,“金風細雨樓”一旦佔了上 風蘇夢枕便下令不許趕盡殺絕,留人一條路,日後好相見。白愁飛認為這“機謀”太過 “守舊”。
    ——“舊機”!
    他曾勸過蘇夢枕。蘇夢枕卻說什麼:“不要逼虎跳牆。你要斬草除根,只會逼得所 有殘餘幫都聯手起來,背水一戰,那時,可連原先的基業都保不住了。而且,京裡一旦 一統於一幫一派,有人會看不順眼,高處更寒,樹大招風,目標大顯,遲早一定給人連 根拔起。”
    可是白愁飛卻不怕這個。
    首先,他先與朝中最有力的人聯成一線,便不怕給人抽後腳了。至於“迷天七聖 盟”、“發夢二黨”、“六分半堂”,若不趁他們敗漬人弱時一舉打殺,永不超生,一 旦他們恢復元氣時,決心東山復出,捲土重來,那時候,若輪到金鳳細雨樓招架不住, 敵方可不見得會放一條生路哩!
    所以除惡務盡,殺敵無情。
    白愁飛要把“金風細雨樓”變成京師第一大幫派。
    俟羽毛已豐,實力已足,他再除奸去惡,為國殺敵,以搏萬世垂譽!
    他要一步一步地來,按部就班,把“金風細雨樓”搞上去。
    可是他眼前最危急的第一步:就是要蘇夢枕的命!
    蘇夢枕一日不死,他的總樓主位子一日不保!
    可是蘇夢枕人在哪裡?
    到底他是不是仍然活著?
    白愁飛還想到一個可能:
    如果蘇夢枕確是死了,只要他讓自己的屍身永不顯現,或索性給炸得個粉身碎骨, 那麼自己一天沒見到他的屍身,便一天食不安、寢不樂、樓主當得不穩當、自己豈不是 一輩子賠了給他的陰魂不散了?
    想到這裡,白愁飛那面對數千名近身弟子恭迎他入掌黃樓的笑容,像吞了一粒帶刺 的蛋黃一般苦澀。
    ——蘇夢枕,你活著時騎在我頭上,死了還要充老大?
    白愁飛一面走著,避開一些潰椽殘柱的路障,一面洒然接受弟子們英雄式的歡呼稽 禮。
    梁何跟在他後面,落後一個肩膊的位置。
    孫魚又跟在梁何後面,更落在一步之遙。
    兩人都很謙卑。
    誰都不敢沾光。
    不敢掠美。
    白愁飛依然有留意他們:他喜歡注意一個人失敗和得意時的表現。
    他認為失敗時當然要遇挫不折,屢敗屢戰,否則就不是男子漢了。遇上敵手自然要 遇強愈強,百折不沮,否則就不是高手了。但一個人在志得意滿之時,還能不卑不亢不 自滿,這才是難能可貴、前途無可限量的厲害人物。
    他觀察梁何、孫魚。
    因而忽覺這情景有點眼熟。
    ——那就像當年蘇夢枕與他和王小石初遇,一道反攻破板門正面打擊“六分半堂” 的時候!
    他又覺得某事物有點眼熟。
    刀。
    孫魚腰畔有刀。
    刀柄鑲上寶石,刀鞘金亮溫柔。
    他忽然眼前一亮:
    他想到如何把蘇夢枕“逼”出來的法子了!
    ——只要蘇夢枕還活著,他不愁迫不出來他來!
    他深深記得蘇夢枕曾經告訴他的一番話:“真正的友誼是沒有親疏之分的,難道你 會因為某人砍了你一隻尾指而不是食指就感謝他嗎?殘害便是殘害,朋友就是朋友,出 賣者一定會出賣你,是兄弟的永是你的兄弟。”
    對這一點,白愁飛也只有個原則:
    ——你最好跟人結成朋友,不要為敵。就算你要對付他,也不必讓他知道,一旦他 已知道你要對付他,那就不能放過他,否則,一有機會,他就會對付你。
    蘇夢枕已經知道了。
    事已無轉圜餘地。
    如果要蘇夢枕和他的兄弟、部屬、朋友不圖反撲.惟一個方法,就是要蘇夢枕沒有 翻生和翻身的機會!
    誰支持蘇夢枕,誰就是他的敵人,不管他是誰!
    想到這裡,他走著,忽然踹飛阻在他腳前的一顆石頭!
    石頭直飛。
    射在牆上。
    石碎。
    牆凹陷了一個大窟窿。
    ——小小的一顆石子,藉他一腳之力,竟在堅固的厚牆的根基上鑿下了個極為深刻 的痕印。
    白愁飛沒有去注意這不大不小的痕跡。
    他的心志很高揚。
    在歡呼聲和拍手聲中,他飄動的衣袂宛若飛仙,仿如一步一層樓。
    雖然還來圓滿。
    但他已勝利。
    至少已在勝利中。
    而且還正在更大的勝利邁步。
    無論多惡劣的環境——多無情的考驗,他都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反敗為勝。
    對白愁飛而言,想飛之心,永遠不死……希望是有翅膀的。羽翼越長越壯,就會飛 得越高、越久、越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