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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廢園鬧鬼

  一大早,湯十郎先是烙了幾片麥餅,又弄了一鍋稀飯,切了些滷菜,侍候著湯大娘吃,然後又送了許多到前面門樓下面的小房去。
  他很樂意這麼做,因為這樣才能跟那姑娘見一面。
  只不過那姑娘雖然讓他入內,卻仍是不開口。湯十郎已經認定她是個啞巴了。
  即使她是個啞巴,大概也是世上最漂亮的啞巴。湯十郎真的被她迷住了。
  湯十郎一切收拾妥當,便又繞道往順天府城走去。他去教人學鳥語。
  湯十郎無心愚弄人,他只是從小在林中長大,荒林中學會鳥叫聲,他只是教人們學鳥叫。如果他只解說教人學鳥叫,他就賺不到銀子了,所以他說教人學鳥語。
  千百年來,也只有一個人會和鳥對話,那個叫公冶長的傢伙,只不過公冶長的心太黑了,他最後還是上了鳥兒的當。那故事,湯十郎也聽過。有一回,公冶長在家中坐,有只烏鴉飛來了,烏鴉尖聲叫著:「公冶長,公冶長,南山有隻虎馱羊,你吃肉我吃腸。」
  公冶長一聽起身便往南山跑,只見山中獵戶在追虎,山溝裡被咬死一頭羊,公冶長背了就走,只不過公冶長未把腸子拋給烏鴉。
  不久,那烏鴉又在叫:「公冶長,公冶長,南山又有虎馱羊,你吃肉,拜託這一回我吃腸。」
  公冶長大樂,馬上又奔向南山,見有人圍著死羊,便大叫:「那是我打的羊。」
  不料羊主人火大了,因為那羊是被人用棍打死的,不是被虎狼咬死,於是,把公冶長拉到衙門去了。
  湯十郎想著這故事就發笑。他怎會什麼鳥語呀?
  他現在又站在樹林下,手中舉著鳥籠,籠中是八哥,八哥是會人語的,只要下功夫,八哥叫還真像人浯。
  湯十郎也發現昨日五位學畫眉鳥叫聲的人,其中就有那位大夫。
  那大夫對著鳥籠叫,湯十郎笑道:「別叫得太久它會不耐煩,罵人的。」
  大夫哈哈笑了。
  當然,畫眉鳥叫聲與八哥的不一樣,八哥的叫聲高亢、有力,聲音帶剛。
  湯十郎學八哥叫得更像。
  也可以說比真的八哥叫的還好聽,因為湯十郎運氣丹田,他的功夫也用上了。
  他教每一個提八哥的人站在河邊高聲學鳥叫,當然,湯十郎又露了一手絕活。
  他暗中利用「氣功指」,撥弄得籠中的八哥東倒西歪,自然引得人們大為讚歎不已。
  湯十郎這麼一捉弄,所有在場玩鳥的,都深信湯十郎會鳥語。
  湯十郎今天又收了15兩銀子,他現在已有力量去贖回他的玉珮了,只不過他要多賺幾個,因為左家廢園中又多了那母女兩人,還不知這母女兩人什麼時候才會離開。
  湯十郎打從心裡不希望那對母女離開,如果問他為什麼,便他自己也不明白。
  湯十郎決定再過一天,才去順天當鋪贖回他的玉珮,那時候他口袋足有五十多兩銀子。
  湯十郎仍然買了許多好吃的帶回左家廢園,這一回他分了一半往門樓下面的小房中送去。
  那姑娘很大方,開了門讓湯十郎進去,還拉開凳子叫湯十郎坐下。
  湯十郎很激動,也高興極了。
  「伯母,你的病……」
  「好多了,謝謝你。」
  「別客氣,我們都是客居他鄉的人,大家彼此照顧也是應該的。」
  「你是個好青年呀。」
  湯十郎靦腆地搓了一下面頰。
  床上的婦人又道:「等我完全好了,到你母子住的地方,當面致謝。」
  湯十郎笑笑,道:「很歡迎伯母常與家母促膝聊天,只是這左家廢園實在荒涼,而且……」
  那婦人道:「而且這兒曾死了許多人,是嗎?」
  湯十郎雙眉一揚,道:「伯母也知道了?」
  婦人道:「死了那麼多人,幾百里內誰會不知呀!」
  湯十郎點點頭,道:「百口人,唉!手段真毒。」
  婦人道:「真是雞犬不留,斬草除根的手法。」
  湯十郎面上突然出現冷厲之色,他咬咬牙,起身道:「伯母,你們歇著吧,我回後面去了。」他拉開門就走,一句話也不多說。
  這一回,姑娘也走出門來了。姑娘跟在湯十郎後面,直到湯十郎轉向正廳前廊,才發現姑娘跟上來。
  她的動作像幽靈,如果是在半夜,湯十郎會嚇一跳。
  湯十郎站住,驚訝地問:「姑娘,你……」
  那姑娘不說話,她一直也是這樣的。
  湯十郎十分相信,如果這姑娘會說話,聲音一定很悅耳,甚至比那些鳥兒唱歌還好聽。姑娘錯身往大廳上走,她不回頭,一直走到大廳後,第二道院子的右迴廊處姑娘才停住了。
  一回身,幾乎與湯十郎碰個滿懷。
  湯十郎心有不甘地退了半步,道:「姑娘你這是……」
  那姑娘雙目忽然一亮,伸出雙手。
  湯十郎發覺她的雙手好美,纖纖十指春蔥般樣,像嫩白柔荑惹人愛,他不由得也伸出手去握。他握住她的雙手,她的雙目由亮轉暗,緩緩地半垂眼瞼。
  湯十郎道:「姑娘,你這是……」
  姑娘雙目又閃亮,她終於啟齒了:「我知道你喜歡我。」
  湯十郎道:「那和我幫你們是兩回事。」
  他心中十分高興,那不只是他回答得巧妙,而且也間接承認他真的喜歡她。
  那姑娘的聲音真好聽,酷似出谷的黃鶯,聽得湯十郎如沐春風,如果此刻那姑娘求他辦任何事情,他都會答應,當然,如說叫他赴湯蹈火,自是太甚了。
  姑娘俏生生地微微一笑,道:「我卻認為那是一件事。」
  湯十郎道:「怎見得?」
  姑娘道:「如果我很醜陋,你會如此熱心嗎?」
  湯十郎道:「會,因為我在幫助需要我濟助的人,我會很樂意的。」
  姑娘不開口了。她把身子往湯十郎胸前靠去,湯十郎雙手仍握住她的玉手。
  「湯公子……」
  湯十郎突然鬆開雙手,環臂把她抱住了。
  姑娘宛似一頭小綿羊似的投入在湯十郎那有力的臂彎中,她似是閉上雙目了。
  湯十郎舒臂抱起姑娘,他轉而走入第二座大廳樓下的左面。
  左面有一張長椅,雖然長椅上蒙著灰塵,湯十郎大袖連揮,然後抱著姑娘便坐在長椅上。
  姑娘仍閉著雙目,她的雙臂環抱著湯十郎的腰,就那麼任憑湯十郎摟抱在腿上。
  湯十郎低頭看著姑娘,那美麗的面頰上帶著嬌羞與淡紅,俏鼻下面的小嘴巴,說是櫻桃也不為過,卻正微微上翹,彷彿在渴求著什麼。
  湯十郎的厚厚雙唇,就要低下去印上了,他突然把姑娘扶正。
  他的一手幾乎不是揉面頰,而是打在自己的嘴巴上。
  「我該打。」
  姑娘一怔,道:「你……為什麼?」
  湯十郎道:「姑娘,我自覺得好卑鄙,我怎可以乘人之危?你們在苦難中,我只不過幫了你們一個小忙,卻想在姑娘身上佔便宜,我……太無恥了。」他又要伸手打自己了。
  姑娘伸手攔住他:「是我心甘情願的,你何必自責?湯公子,我不會怪你的,因為……因為……」
  湯十郎雙目一瞪,道:「因為什麼?」
  姑娘道:「因為我不會把我的身子給你,湯公子,兩情相悅不一定把身子奉獻,是嗎?」
  湯十郎道:「在下也不敢有此企圖。」
  姑娘道:「那麼,我們這樣,是不會有什麼的,你何必自責?」
  姑娘雙臂環抱住湯十郎的脖子了。
  湯十郎先是挺一下脖子,突然緊緊地抱住姑娘,把一張嘴巴印上去了。
  姑娘十分自然地合作,她回吻,看上去就好像是兩個熱戀的情人在幽會。
  湯十郎再也不會說她是個啞巴了。他慢慢地有些另外動作出現了。他伸出一手去撫摸著,先是撫摸姑娘的秀髮,然後順著秀髮摸向她的背後。
  湯十郎把伸出的手停在姑娘的衣衫裡面,摸著,揉著,就好像他習慣於揉他的面頰一樣,輕輕地揉動著,揉動著姑娘的胸前。
  姑娘不迴避,她要湯十郎得到滿足。
  湯十郎早就迷惑了,他以為自己在做夢,因為他這個夢做得太久了。
  湯十郎20歲,這種年紀的人是奔放的,到了這個時候,是很容易喪失理智的。這種喪失理智,也是極其自然的事。
  猛然,姑娘彈手而起,倒也叫湯十郎吃一驚。
  「你忘了我對你說的話了。」
  「對……不起……」
  「湯公子,我的身子已屬另一個人的了,所以我不能再把我的身子送給你。」
  湯十郎歎口氣,道:「那個人真幸運!」
  姑娘道:「別這麼說,一切都是造化弄人。」
  湯十郎道:「姑娘,你已經給我最好的了,我不應該得寸進尺……我……」
  姑娘一笑,真是美極了,湯十郎從未見過笑起來這麼甜的。
  他的眼又睜大了。
  姑娘道:「湯公子,我只能這樣回報,我們……」
  湯十郎吃驚地道:「姑娘,聽你這麼說,你們打算明天要走?」
  姑娘道:「不,我們打算多住些時日。」
  湯十郎又高興起來了。他這一高興,忘情似的又抱住姑娘了。
  姑娘沒有再掙扎,她任湯十郎抱住她。
  湯十郎道:「姑娘,我們已經相抱在一起了,但我還不知道姑娘的姓氏,我真是糊塗!」
  姑娘道:「人,有時候應該活得糊塗一點,人生並非是百分之百真實,太認真了反而痛苦。」
  湯十郎道:「至少我應該知道你姓什麼吧,就像你們已知道我們姓湯一樣。」
  姑娘道:「我不想欺騙你。」
  湯十郎道:「這話怎麼說?」
  姑娘道:「我不能把真實姓名相告,如果隨便說個姓氏,不是欺騙你嗎?」
  湯十郎道:「你有難言之隱?」
  姑娘道:「也許是吧!」她緩緩地推開湯十郎,又變得木然的樣子。她如果保持剛才的動作,是很美的。她一定是個快樂的姑娘,也許遇上什麼悲慘的事情,才變成這樣。
  湯十郎見她轉身往廳外走,忙上前道:「你要回前面了?」。
  姑娘道:「再辛苦你幾天吧。」
  湯十郎道:「我樂意,也應該的。」他慇勤上前,又道:「我送你回前面去,天快黑了。」
  姑娘回頭一笑,道;「不用了,快回去弄晚飯吧!」
  湯十郎這才拾起買來的東西,笑道:「都有了,再燒一鍋稀飯就成了。」
  姑娘站在那裡,她看著湯十郎匆匆地往後面走去,面上流露著十分複雜的表情。
  湯十郎走進小廂房,只見湯大娘已把稀飯做好了。
  湯大娘見兒子回來,安慰地道:「今天怎麼去了那麼久,等不及,我自己動手煮。」
  湯十郎不好說在二大廳與姑娘之事,他只笑笑,把一應吃的擺上桌,然後盛了滿滿一大碗稀飯,就要往前面送去了。
  湯大娘道:「怎不把菜與滷味也送些?」
  湯十郎道:「娘,回來的時候我已分了一半給她母女兩人了。」
  湯大娘一把扣住湯十郎的脈腕,沉聲道:「兒呀,你告訴娘實話,你是不是被前面的姑娘迷住了。」
  湯十郎吃力地道:「我……不知道。」
  湯大娘面無表情地道:「你忘了,你爹早為你訂過親,你可不能亂來。」
  湯十郎道:「怎麼會呢?娘放心吧。」
  湯大娘直直地盯著湯十郎,沉聲道:「松花江畔湯百里,一生只守個信義二字,你休砸了你爹的招牌。」
  湯十郎道:「娘,你多慮了。」
  湯大娘緩緩鬆開手,道:「快送去吧,她們大概也快要離開了。」
  湯十郎道:「娘,你先吃,別等我,我馬上就回來的。」
  他匆匆地端著滿滿一碗稀飯往前面走,他的心中可也不平靜了。
  湯大娘的話,就好像一顆大石頭,硬生生地塞進湯十郎的肚子裡,令湯十郎好不舒服。他想到姑娘的一句話:造化弄人。他以為他就是被造化作弄的人。
  現在,他又站在門樓下的小屋門口,姑娘已拉開門對他點點頭。
  湯十郎進去,小心翼翼地把稀飯放在桌上,對床上的婦人笑笑,道:「伯母,你吃些喝些,要不要再熬藥?」
  床上的婦人低聲道:「真是勞累你了,湯公子是個十分熱心的人,唉!如今江湖上似湯公子這種人,實在太少了,我們母女真幸運……」
  湯十郎揉了一下面頰,道:「千萬別客氣,只不過是順手之勢。」他看看空碗,又問:「藥……」
  那婦人道:「我不用再吃藥了,安靜地住幾日就完全好了,到時候……」
  湯十郎道:「對,多住幾日,把身子養好再說。」他轉而看看姑娘,點點頭出去了。
  姑娘又把小門掩上了。
  湯十郎回頭看,姑娘沒有跟出來。
  他還帶點失望的樣子,怎麼會有這種感覺?便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湯大娘沒有吃,她等著湯十郎一道吃。
  湯十郎迂迴的走回小廂房中。
  「娘,你怎不先吃?」
  「娘跟你一齊吃。」
  湯十郎坐下來,低頭吃著,一句話也不說。但心中在說話,而且儘是一肚子煩惱話。
  他是訂過親,可是那姑娘是個什麼樣?湯十郎從來未見過他的未婚妻,因為他十歲那年入山習武,便由他爹為他訂了親,這十年間的變化有多大呀。
  湯十郎的爹,忠義門的好友,已在五年前為忠義門流出最後一滴血,那時候湯十郎才15歲。他不但無法為他爹找出仇家,甚至還得逃命,因為仇人的殺手群已找上松花江畔湯家。
  這幾年的日子,對湯十郎而言,夠凶險的了。現在,母子兩人住進左家廢園,當然他們也憑藉著什麼,也許,這正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手法吧。
  湯十郎吃過晚飯,他對湯大娘道:「娘,你躺著,別再去了,我去上了香立刻回來。」
  湯大娘道:「別往前面去,唉!娘怕你用情在那位姑娘身上。」她歎了一口氣,又道:「一旦用上情,那便痛苦了,孩子呀,用情得當,一生幸福;用情不當,一生痛苦。娘看的聽的多了,當年,左門主就在情字上痛苦過,這事還是你爹對我說的。」
  湯十郎道:「我怎會亂用情?那姑娘冷若冰霜呀!」
  湯大娘道:「冷若冰霜的姑娘,往往也會熱情如火,甚至更甚,你還不懂。」
  湯十郎立刻想到姑娘的動作,是的,她在擁抱他的時候,是毫不拖泥帶水的,也是十分坦蕩的。湯十郎心中好甜。
  當他想到與姑娘接吻的樣子,他笑了。他笑著往後廳內走進去。
  湯大娘還以為兒子明白她說的話了呢。
  湯十郎又進入地下室中了。他十分恭敬地上香,這一回他雙膝也跪下去了。
  他跪在那一堆枯骨前面,因為這一堆枯骨中有他爹湯百里的骨頭。
  這一堆枯骨完全是忠義門人的。
  湯十郎叩頭,然後看著那一堆枯骨……
  他喃喃地道:「爹你為什麼要為兒子訂親?如今兒子一次也未見過她,就憑一件信物嗎?我又怎麼才能找到她?」
  他戟指一堆枯骨,又道:「也許……也許她也早已死了,也許她的骨頭就在這裡面……」
  湯十郎相當懊惱與無奈的樣子。面對一堆枯骨說著無奈的話,他當然懊惱萬分。
  他不只用一隻手去揉面頰,而且雙手用力揉,又道:「爹,她甚至姓什麼我也不知道,媽也不知道,因為那年我太小,娘問你,你說還早,只是哈哈笑,你就騎著你的『胭脂兒』便進關了,這以後……你只是要我長大驚喜一下,我如今怎麼驚喜呀,爹,你的玩笑開大了!」
  原來湯十郎的未來婚事是這麼一回事。
  他爹當年為什麼不告訴他,女方是何人?
  他爹湯百里甚至也不把女方姓什麼告訴湯大娘知道。他真的以為這枯骨堆中也許就有他的未婚妻子的。他有理由相信因為他爹湯百里與忠義門主的交情,比之叩頭兄弟還親熱,否則松花江畔湯家,又怎麼會是左太斗的好友?
  湯十郎無奈何;舉起油燈往石階上走去,他不時地回頭,口中喃喃,這光景他過去是不會有的。他現在認識了前面那姑娘,就有這種抱怨了。
  湯十郎走回廂房,湯大娘道:「十郎,你是怎麼了,神不守舍地去了這麼久。」
  湯十郎卻故意笑笑,道:「娘,是你多慮了。」
  湯大娘道:「你瞞不了娘的一雙眼睛。」湯大娘的話帶著幾分調侃地又道:「莫非那姑娘攝走了你的小魂?」
  湯十郎忙笑道:「娘把我當成色鬼了,我像嗎?」
  湯大娘拍拍床鋪,道:「早些睡吧,唉!十郎呀,那個姑娘確實很美,她是啞巴?」
  湯十郎道:「娘,她不是啞巴。」
  「你知道?」
  「她曾對我說話。」
  湯大娘哈哈笑道:「她對你有好感了。」
  湯十郎不想再提姑娘的事,他把話題岔開:「娘,明天下午,我就把玉珮贖回來。」
  湯大娘道:「你已賺足夠銀子了?」
  湯十郎道:「等到明天,我就有60兩銀子了。」
  湯大娘道:「銀子不用太多,夠花用就行了,別再逗那些玩鳥的人了!」
  湯十郎笑笑,道:「那些有銀子的大爺們,還等著我指導他們撥弄鳥兒呢,哈,他們一輩子也學不會。」
  湯大娘道:「你便也不斷地在他們的身上弄銀子?」
  湯十郎道:「那點銀子,對他們那些人又算得了什麼,我們卻能過日子。」湯大娘道:「夠了,咱們喝稀飯沒關係,明天一過,別再去了。」
  湯十郎道:「我會找個理由對他們說的。」
  湯大娘翻轉身子睡下了。她微微發出鼾聲,睡得很安詳。
  湯十郎卻不安詳,他瞪著兩眼看小窗。他在心中直翻騰,因為他想著前面的大姑娘。
  那姑娘對他說過,她的身子已經許給一個人了,那最後一道防線,她一定要為那個人守著。那個人,那個傢伙,那個混蛋東西,他是何許人也,如果他出現在自己面前非教訓他不可,為什麼叫這麼溫柔而美麗的姑娘受這種苦難?
  她們母女承受著風吹雨打之苦,在江湖上跑東到西,忍饑挨餓,而那個人……他知道姑娘還在這種困苦之中,能為他守身如玉嗎?
  這些苦難,應該是男子漢大丈夫承擔的呀,如果是我湯十郎,我把姑娘早就寶貝起來了。他不由得罵了一聲:「媽拉巴子!」
  他這一聲關外罵人話一出口,湯大娘一鋌而起,低沉地道:「十郎!」
  湯十郎不敢答應,他打鼾,那樣子就好像在夢中,他在夢中罵人罷了。
  果然,湯大娘輕輕拍拍湯十郎,歎口氣又睡了。
  湯十郎再也不敢吭聲了。他慢慢地睡著了。
  他怎麼會知道,前面門樓下的姑娘比他還苦。
  姑娘一樣未睡著,她落淚了,她的枕頭是個小包袱,早已濕了一大片,真是受盡委屈了。
  湯十郎一大早便又把吃的弄妥當了。
  他當然要送一些往前面門樓下,只是他想對姑娘說什麼,那姑娘亦和以前一樣不開口,姑娘甚至還帶些冷漠的樣子。
  湯十郎向床上的婦人問過安,便轉回後院了。
  他必須盡快地往順天府城走,因為今天他要把他送進當鋪的玉珮贖回來。
  今天也是他教人學百靈鳥叫的一天,他只會學鳥叫,他當然不會和鳥對話。
  湯十郎想著那些玩鳥玩得癡狂的有錢人,他就想笑。
  他也曾想過,有銀子的人求的是快活,雖然花些銀子,但能哈哈笑了。
  賺銀子不就是為了快樂?至少他們也笑了。
  江湖上有太多的人,花了銀子還是痛苦不堪,玩鳥的人只要不知道被他小小的捉弄,他們的銀子便花得愉快,也值得。湯十郎想著,坦然地哈哈笑了。
  他把身子隱入林中,繞道出了竹林,現在,他又到大路上了。
  湯十郎剛剛發現遠處的小河,附近路邊的大草棚裡,匆匆走出一個大漢。
  湯十郎只一看便認出這人姓狄。
  他是不會忘記那天夜裡,他登上房子掀瓦片,偷窺到這大漢跟那間屋子裡的女人「廝殺」的情景。
  湯十郎站住了,因為姓狄的把路擋住了。
  「朋友,你又路過此地了,進去吃點東西吧,我們這兒做不出滿漢筵席來,但合時應景的東西都不缺,你要吃鹵的,分葷素兩種,這葷的有……」
  湯十郎已聽過一遍了,他擺擺手,笑道:「對不起,我已吃過了。」
  「吃過你也再吃些。」
  「為什麼?」
  「因為你朋友是我們今天第一個路過的客人,你若不進去照顧,今天我們的生意一定不會好。」
  湯十郎道:「還有此一說的?」
  姓狄的道:「是呀。」
  湯十郎道:「我吃過早飯了,不過,你既然這麼說,我就替你買二十個鹵蛋,等過午我回來再取。」
  姓狄的哈哈笑道:「真是好客人,就這麼說定了,我們給你鹵新鮮雞蛋。」
  湯十郎道:「多少錢?」
  姓狄的扳動指頭來仔細一算,立刻哈哈一笑,道:「一共整一兩,不算多吧!」
  湯十郎道:「一兩銀子我可買50個蛋,你這鹵蛋太貴了。」
  姓狄的道:「朋友,想一想,雞蛋和鹵蛋不一樣,鹵蛋還得人工火候調料,吃起來有味道,雞蛋就……」
  湯十郎道:「別說了,這是一兩銀子,過午我來取就是,再見了。」
  姓狄的看湯十郎匆匆走遠,拋著銀子進了店,他對另一個大漢道:「大哥,這小子不像,他頂多20歲,當年那件事,他怕是穿開襠褲子的娃兒。」
  那大漢思索著,道:「可是這小子打從哪兒來的?他總得有個落腳地方吧?」
  姓狄的道:「附近除了那鬼地方之外,沒有人家呀,難道這小子住在鬼宅?」
  另一大漢陰冷地道:「咱們按兵不動,咱們等上面下來指示再行動,別惹老爺子不高興。」
  姓狄的不開口了,他抱著一盆雞蛋放在鍋裡煮。
  湯十郎像個帶隊的軍官,可神氣呢。
  他大步朝前走著,他的後面,至少跟了近20個穿著闊氣而手提鳥籠子的人。
  沒有吹鼓手敲打,但近20隻鳥叫聲,也足以稱得上壯觀的了。
  這年頭有銀子的人就喜歡這調調兒,有銀子的人物也最會擺架子。
  玩鳥,那是時髦玩意兒,如果再會鳥語,那當然更令人愉快。
  湯十郎便為這些人製造愉快,雖然,多多少少帶著幾分欺騙,卻無可厚非。
  現在,湯十郎又站在河岸邊。他取過一隻鳥籠,對著金翅百靈鳥吱吱一陣叫。
  說也奇怪,籠中的百靈鳥對他叫得更凶。湯十郎心中樂了,他學得更維妙維肖,逗得那鳥兒一上一下地跳,最後好像要翻臉的樣子。
  湯十郎裝作生氣的樣子,突然以人語罵了一句:「你才是不要臉的王八蛋!」
  站在一邊的鳥主人忙問:「怎麼啦?」
  湯十郎道:「它罵我,我只是對它說,要聽話,以後有好東西吃,它說我騙它,便罵起我來了。」
  鳥主人道:「它罵你什麼?」
  湯十郎道:「罵我混帳王八蛋!」
  他此言一出,大伙立刻哈哈大笑起來。
  湯十郎當然也笑了,他笑的是這些人才是糊塗蛋。
  只不過,他仍然收了銀子,也教幾個提百靈鳥的人如何學鳥叫。
  他雖然帶點欺騙,但他教人學鳥叫,卻是不會錯的,百靈鳥叫起來像二八佳人的笑聲,八哥的叫聲與畫眉的叫聲也各有特色,只此一點,也值得三幾兩銀子了。
  湯十郎對這些玩鳥的人宣佈,如果在半個月之內,他們的學鳥叫難分真假,他便開始教他們如何指揮鳥兒了。
  眾人見湯十郎要走,有人叫他再露一手如何叫鳥兒聽他的指揮。
  湯十郎當然不好拒絕,他接過一個大鳥籠,對眾人道:「各位,你們看這只百靈鳥,我叫它往東偏,它一定不會往西歪,啊,往東啊!」
  緊接著,他先學了幾聲百靈鳥叫,手指頭往右揮著,籠中的百靈鳥叫著往東偏,然後又表演了幾項,引得玩鳥的都樂歪了嘴。
  湯十郎便在這時候匆匆地走了。他摸摸口袋,該是去贖回玉珮的時候了。
  就在他走了快一里遠,忽然發現身後有人跟了上來。
  十郎初時並未在意,但後面那人開口了:「會鳥叫的人,你站住!」
  湯十郎當然站住,即使那人不叫,他也要站著等這人,因為他不想被人跟蹤。
  湯十郎的態度是和藹的,他微微地笑,也習慣地伸手揉揉面頰。
  「老人家,你叫我?」
  來的是一個灰蒼蒼的長髮老人,看年紀應是六旬的老人了,除了滿面皺紋外,那一對眼神卻十分清有神。
  老人已站在湯十郎面前了,他的面皮更皺了,因為他擠出一個微笑。
  有些人面皮看來是光滑的,但笑起來便滿面皺紋,這老人的皺紋更加深了,一看便知是飽經風霜而又不向苦難低頭的人物。
  「年輕人,你會鳥語?」
  湯十郎笑指河邊,道:「他們都知道我會鳥語。」
  老者一笑,道:「不錯,我看到你教他們鳥語,而且他們都十分高興。」
  湯十郎道:「我們大家都高興。」
  老者哈哈笑了。他用手指著湯十郎,道:「年輕人,應說你比他們更愉快!」
  湯十郎道:「我這個人永遠都快樂。」
  老者道:「當你把別人的銀子弄到手的時候。」
  湯十郎仍然笑笑,道:「我不否認。」
  老者道:「這種賺銀子的手法,實在高明。」
  湯十郎道:「老人家,我不能餓著肚子教他們在河邊學鳥語吧,我只收他們少少的三兩銀子,這對他們而言,又何足掛齒?」
  老者道:「所以我說你這賺銀子的方法很高明。」
  湯十郎道:「怎麼說?」
  老者道:「你每人只收三兩,但人不只一個,加起來可就大數目了,是嗎?」
  湯十郎道:「我說過,我要填飽肚子呀!」
  老者的面皮忽然一緊,道:「你真的會鳥語?」
  湯十郎道:「如果你老想學,三兩銀子我教你。」
  老者忽又一笑,道:「你小子葷腥不忌,大小通吃呀!」
  湯十郎道:「我這也算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老者道:「給你三兩銀子,我到死也學不會和鳥兒對話,我心裡明白極了。」
  湯十郎笑道:「既不打算學,你叫住在下是……」
  老者道:「咱們別再提鳥語,因為我明白你只會學鳥叫,而且比真的鳥還叫得悅耳,你也不會和鳥兒說話,我只對你的手勢感興趣,年輕人,你撥弄得鳥兒東倒西歪,只這一手,你應該收他們每人十兩銀子。」
  湯十郎道:「在下非貪財之輩,我也無意靠此為生。」
  老人搖頭,道:「你弄錯老夫的意思了。」
  湯十郎一怔,道:「怎麼說?」
  老人指著河邊那些正拚命學鳥叫的人們,淡而輕鬆地道:「小伙子,你敢同老夫回去再表演一次擺弄鳥兒?」
  他見湯十郎雙目圓睜,便又道:「你只對鳥兒叫著,不用你的手比劃,或者你用個小棍逗弄,如果那鳥仍然會被你弄得東倒西歪,服服貼貼,老夫立刻送你銀子100兩,如何?」
  湯十郎哈哈笑了。
  老者道:「如是我,就笑不出來了。」
  湯十郎道:「你很有銀子。」
  老者道:「我有花不完的銀子。」
  湯十郎上下左右地看老者,哈哈一笑,道:「老人家,我發覺你比我更會吹牛,我憑你這身舊得發灰的長衫,那一雙鞋快漏底了吧?我看你老人家這身裝扮與我差不多的窮酸呀!」
  老者指頭點著湯十郎,笑道:「年輕人,餃子有肉不在皮上,你這是隔著門縫看人,你把老夫看扁了。」
  湯十郎道:「在下還有要事,你想打賭,咱們明天河邊見。」
  老者道:「明天我有事。」
  湯十郎道:「今天我有急事。」
  老者嘿嘿一笑,道:「年輕人,咱們不再多費唇舌,老夫這裡提個人名字,你聽聽。」
  湯十郎道:「誰?」
  老者立刻道:「湯百里。」
  湯十郎驚訝得張口道:「湯……」隨之警惕地回答:「不知道。」
  老者搖搖頭,手撩長衫大步往另一條路走去,他走得很快,頭也不回。
  湯十郎當場愣在那兒。
  他本來要問老者的,他張口沒出聲。他吃驚老者為什麼知道他爹的名。
  湯十郎慢慢地平靜一下心情,便也漸漸地明白了。
  那老者大概是看出他暗中使出湯家的「氣功指」,那麼這老者是敵是友?
  湯十郎更驚訝的,乃是江湖上能人何其多,而江湖太可怕了,他掩藏身份,為生活只露了一下功夫,立刻就有人認出來了,太可怕了。
  湯十郎直到那老者走得不見影子,他才轉身往順天府城中走去。
  湯十郎也在心中琢磨,這老者是什麼意思?
  如果在山中,甚至沒人的地方,他一定不會就這麼叫老者如此輕鬆地走掉。
  現在,湯十郎站在順天當鋪的門口了。
  他摸摸口袋,再摸摸口袋裡的銀子與當票,這才掀開那個布簾跨步進去。
  最先叫他看見的,便是那個帳房先生。當然,帳房先生也看見他了。
  帳房先生笑了:「今天又有什麼東西要當呀?銀子花完了?」
  湯十郎幹幹一笑,道:「今天不當東西,今天是來贖東西的。」
  愣一下,帳房先生道:「你要贖東西?」
  湯十郎取出當票放在那個小小的半圓的小窗口,道:「呶,當票。」
  帳房先生仔細看著當票,然後再把當票推出小窗口,道:「還不到十天嘛,何不等到期再來贖?」
  湯十—郎道:「那是我的事。」
  他再把當票推進去,而且還把手伸人口袋,就等取銀子了。
  帳房先生道:「這樣你會吃虧的。」
  湯十郎道:「上當鋪本就免不了吃虧。」
  帳房先生道:「利錢是不能少的。」
  湯十郎道:「算你十天利吧!」
  帳房先生道:「利錢仍是一個月。」
  湯十郎忿怒地道:「豈有此理!」
  帳房先生嘿嘿笑道:「年輕人,這是規矩,如果你以為吃虧,我們不勉強,到期你再來。」
  湯十郎怒道:「真吃人肉啊!」
  帳房先生怪笑,也甚得意地道:「常言道得好,上當鋪當,上當鋪自是上當,你大驚小怪了。」
  湯十郎咬牙道:「你倒很坦白。」
  帳房先生道:「所以我勸你還是到期再來拿。」
  湯十郎道:「我現在就要贖伺我的東西。」「砰」!湯十郎把銀子重重地砸放在小窗下,又道:「呶,這裡是23兩銀子,一紋不少,拿去吧!」
  帳房先生一瞪眼,道:「年輕人,你吃虧太大了,如果你會做生意,這23兩銀子放高利,到期再取多愉快,你怎不多用腦筋呀!」
  湯十郎道:「奇怪了,你怎麼變得嚕嗦了,記得當初我求你,你嫌我嚕嗦,我看你跟我也差不多,快把我的東西拿來,我這就回去了。」
  帳房先生不去數銀子,他問湯十郎道:「年輕人,你家住哪兒呀?」
  湯十郎道:「幹什麼?」
  帳房先生赧然一笑,道:「你是個爽朗的年輕人,令我佩服,想知道你在什麼地方發達,如果下一回再來我這兒,我少收你利息,我交你這朋友。」
  湯十郎冷笑道:「你祝我再倒霉?」
  帳房先生道:「出門在外,任誰也有不方便的時候,你敢說以後不找我?」
  湯十郎忿怒地道:「找別家也不找你這裡,喂,取我的東西呀!」
  帳房先生沒辦法了,他搔搔頭皮,取過銀子與當票,隔著小窗對湯十郎道:「年輕人,你稍等,我去櫃後庫裡取東西。」
  湯十郎道:「你快些。」
  帳房先生回身往後面走,他還用斜眼看小窗。
  小窗外是湯十郎,他要隔窗認清這年輕人。
  然後,帳房先生掀起一道門簾子,急匆匆地奔到後堂屋,只見堂屋裡一高一矮兩個人,對著八仙桌上喝茶。
  帳房先生奔過去,那個身材高的人轉過頭來,這人敢情正是順天當鋪的朝奉。
  「什麼事?」
  帳房先生急步趨前,當票銀子托雙掌,道:「張爺,那小子突然今天要贖回他的玉珮,你看怎麼辦?」
  朝奉一瞪眼,道:「利息不少!」
  帳房先生道:「那小子照付一月利息。」
  朝奉一鋌而起,道:「告訴他,就說我不在,庫房無法打開。」
  帳房先生怔神地道:「張爺,行嗎?」
  朝奉道:「行!」
  帳房先生遂又無奈地轉回前面來。
  湯十郎見帳房先生過來,面無表情地看著。
  「年輕人,真對不起,我們朝奉出門去了,庫房由他保管,你的東西要等幾天了!」
  湯十郎聞言冷笑,道:「欺我外鄉人嗎?」
  帳房先生賠笑道:「雖是當鋪,但一視同仁,怎會欺你是外鄉人?」
  湯十郎道:「你,你打算叫我等幾日?」
  帳房先生心中一樂,伸出三個指頭,道:「不多,不多,朝奉三天就回來了。」
  湯十郎道:「這麼說,你是要我等三天了?」
  帳房先生道:「是!」
  湯十郎道:「這三天我全是為了等我的東西,無別事可做,吃拉睡全是為了你們呀!」
  帳房先生把當票與銀子全推出小窗外,笑道:「你多包涵了,三天之後再來。」
  湯十郎道:「我等三天,只不過這三天對我很重要,我也有極大損失,這麼辦,我每等一天,銀子十兩,三天銀子30兩,現在,你把30兩銀子給我,我三天後再來贖回我的東西。」
  帳房先生聞言,嘴巴一咧,道:「哇操,你倒啃到我們頭上了。」
  湯十郎道:「帳房先生,我是個從不放過任何機會的人,就像你們一樣,上門前來當東西,不就是你們的機會到了?所以……」
  帳房先生道:「如果我們拒絕呢?」
  湯十郎道:「順天府城是個有王法的地方。」
  帳房先生吃吃笑了。
  湯十郎道:「如何?」
  帳房先生道:「初時看不出你這年輕人,還以為你老實,此時才知,你很刁!」
  湯十郎並不發怒,淡淡地道:「我也套你一句話『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帳房先生面色一寒,他突然伸手自小窗口推著湯十郎道:「去,去,少胡來,三天之後來取你的東西!」
  湯十郎面皮一緊,抖手扣住帳房先生的手腕。他內力貫臂,五指一緊,帳房先生「啊」地一聲,痛得斜身靠在小窗後,道:「你!」
  湯十郎道:「帳房先生,我很文明,最不喜動粗,現在,把我的東西還我!」
  他再一次用力,帳房先生雙目見淚,道:「你……鬆開手呀……他媽的!」
  湯十郎冷哼,五指幾已陷入對方手腕肉中,痛得帳房先生怪叫一聲,幾乎要昏過去了。
  「你鬆手,我再到後面找找看!」
  湯十郎道:「哼,你少玩什麼怪招,馬上取我的東西來,否則……」
  「放手!」朝奉出現了。
  前面有人哎呀叫,朝奉當然要出面。
  湯十郎吃吃一笑,他把手鬆開了。
  帳房先生抽回他的右臂,左手托著直甩不休,口中厲罵:「他媽的,老子手腕骨碎了呀!」
  朝奉道:「我就要出門去辦事了,兩三天就回來,怎麼我還未走,就出事情!」
  帳房先生苦兮兮地道:「我以為你已經走了,他要來贖他的東西,我才叫他等三天,他就對我動武。」
  朝奉看看湯十郎,再看看帳房先生,道:「當票拿來!」
  湯十郎又把當票與銀子塞過去,朝奉接過一看,道:「尚不滿十日。」
  湯十郎道:「我付你一月利息。」
  朝奉道:「收你十日利息,我們怎好多收。你等著,我去取你的東西。」
  他轉對帳房先生道:「咱們開當鋪,不就是為人方便救人急難?怎好多取?」
  帳房先生道:「我只是要他到期來取,絕無多取不義之財,是他……」
  朝奉「哼」了一聲,轉身進二門去了。他很快把湯十郎的玉珮取來了。
  湯十郎接過玉珮,他看了又看,另外又收回二兩銀子,他對朝奉看看,臉上是笑,卻是冷笑。
  朝奉道:「年輕人,看清楚了,這東西不會有錯吧?」
  湯十郎道:「這是我的東西!」他塞入袋中,愉快地轉身就走。
  湯十郎把玉珮贖回來,高興之餘,便想到住在左家廢園裡的那對母女,初冬了,她們未有冬衣御寒,如果一場大雪下來,她母女就慘了。
  湯十郎走到一家蒙古人開的毛衣鋪子裡,駝毛衣褲,他買了三套,他自己只添了一件羊毛皮背心。他買的毛質較粗糙,只花費十兩銀子。
  他把毛衣褲打包扛起,興奮地便往左家廢園走回去。
  湯十郎過了河往東南繞,然後回大草棚野店取回20個鹵蛋,他曾看見一個矮子在橋上過。他很小心地等那矮子消失之後,他才又往荒林中走,他回左家廢園,總是很小心的,每一次他都繞道。
  他現在進入那片竹林子裡了,湯十郎在竹林子裡面又回頭看,直到沒有人影,他才放心地往左家廢園的後牆外匆匆地躍過去。
  他再也沒想到,他的行蹤還是被人踩上了,那個人正是過河的矮子。
  從地形上看,矮子一眼便認出來,湯十郎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那個地方便是左家廢園。矮子認定湯十郎是住在左家廢園,這同湯十郎身上的玉珮,是有一定的關連。
  矮子不繞道,他直接潛在左家廢園附近的密林裡,他躍在樹上踞高臨下。
  他不久便看到繞道過來的湯十郎了。
  矮子很快地又奔回順天府城,他也直接找上順天當鋪的後面。
  「士全,踩到了嗎?」這是順天當鋪那個朝奉的話,口氣很迫切。
  「張兄,果然不出意料,那小子住在左家廢園。」
  姓張的道:「確實嗎?」
  「我看著他進去的。」
  姓張的冷冷道:「都已經五年了,原以為雞犬不留,想不到老爺子說中了。」
  矮子道:「左家廢園,陰風慘慘,荒草已長到屋瓦上,那小子膽子不小。」
  姓張的道:「卻也是個躲藏的絕佳之地。」
  矮子眼睛一亮,道:「這件事得盡快向老爺子報告。」
  姓張的道:「士全老弟,我們必須先把事情弄清楚,才能向老爺子做一個完整報告,你說對不對?」
  矮子點頭,道:「古丁兄言之有理。只不知古丁兄要怎麼進行。」
  張古丁,別以為他是順天當鋪的朝奉,如果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那會嚇人一跳,當年縱橫太行的黑手豹心就是此人。
  另一矮子也非泛泛之輩,有北地神偷之名的,正是這位尹士全。
  兩個黑道人物,卻也得聽命於別人——那位他們口中的老爺子。
  張古丁站起身來不停地蹀踱著,不時地捋著他的山羊鬍子,陷入深思中。
  尹士全瞪著一對大眼睛,道:「古丁兄,老爺子見過那玉珮了,是嗎?」
  張古丁道:「那夫夜裡我便拿去給老爺子看了。」
  尹士全道:「老爺子怎麼說?」
  張古丁道:「老爺子派出殺手,按樁似的分佈在左家廢園附近,老爺子要玉珮,人卻不溜活口。」
  尹士全道:「老爺子一定有目的。」
  張占丁道:「忠義門下不少忠義之土,雖然把姓左的滅絕,也毀了忠義門十二分堂,但老爺子並不開心,因為老爺子要的,卻仍然未到手。」
  尹土全道:「難道他要那玉珮?」
  張古丁道:「所以我們要弄明白,什麼人住進左家廢園裡了。」
  他頓了一下又道:「我以為這件事還是辛苦尹兄出馬,去探一探左家廢園。」
  尹士全先是怔了一下,道:「我去?」
  張古丁道:「若論輕功與智謀,非尹兄莫屬。」
  尹士全道:「我好像去定了。」
  張古了道:「尹老弟難道怕鬼?」
  尹士全哈哈笑了。
  湯十郎經過這麼一天的奔波,他總算把玉珮贖回來了,他當然要向他娘細說。
  他推開小廂門,沒有看見他娘。
  他急忙放下帶回來的東西,卻發現油燈不見了。
  湯十郎明白,每當他娘思念他爹湯百里的時候,就會獨自一人去那地下室中孤獨地坐在石階上,無言無語,默默望著那麼一堆枯骨發愣。
  於是,他立刻匆匆忙忙地走入後大廳,他推開那道假牆,有一絲光亮露出來。
  湯十郎果然發現他娘又坐在下面。他匆匆地走下去道:「娘,我回來了!」
  湯大娘伸衣袖拭著淚,抬頭,歎氣,緩緩地站起身來,道:「替我為你爹上香吧!」
  湯十郎取過一根香燃上,恭敬地把香插在那堆枯骨前面,還叩了個頭。
  「娘,上去吧!」
  「天快變了。」
  「怕是要下大雪了。」
  湯大娘伸手摸摸湯十郎的衣衫,道:「冬天下雪,你這身衣衫。」
  湯十郎笑笑,道:「娘,我添了毛衣了,你上去先選一套合身的。」
  湯大娘道:「選一套?難道你買了幾套?」
  湯十郎乾澀地一笑,道:「我買了三套,另外兩套是要送……」「送給前面那對母女的,是嗎?」
  湯十郎道:「她們好可憐!」
  湯大娘道:「是你看中那位姑娘了?」她深深一歎,又道:「十郎呀,你爹已為你訂了親,雖然未見過面,但咱們卻不能毀約,你爹乃一諾千金的人,總得先查出對方真的不在人世,你才可以另找,至於前面那位姑娘,唉!你死了這條心吧!」
  湯十郎道:「娘,別提了,我已把玉珮贖回來了。」
  他自懷中摸出玉珮,又道:「娘,你看!」
  湯大娘面帶喜色地道:「以後不許再把玉珮示人,十郎,你應該知道這玉珮多麼的重要。」
  湯十郎道:「我知道,玉珮有價也無價。」
  母子兩人上得大廳,湯十郎小心地掩好假牆,舉著燈陪著老娘進入小廂房中。
  湯十郎急忙打開包袱,取出三套毛衣褲,高興地道:「娘,你喜歡哪一套?」
  湯大娘一看,道:「都差不多。」
  她見湯十郎的皮背心,點點頭道:「倒是滿合你的身子。」
  湯十郎見飯菜已好,便把20個鹵蛋也取出來。
  他先是裝些吃的,然後帶著兩套毛衣褲,笑對他娘道:「娘,你先吃著,我送去就回來。」
  湯大娘道:「兒子呀,記住娘的話,只伸義手,休露真情,那會很痛苦的。」
  湯十郎道:「娘,你多心了。」
  他匆忙地往前面走去,天空中偶爾發出呼嘯一聲,大風刮得左家廢園裡嘩嘩啦啦響,尤其是樓的角簷風鈴聲,更是淒涼得令人淒滄與無奈。湯十郎想著她娘的話,心中那份苦就甭提了。
  現在,湯十郎又站在門樓下面的小門外了。
  「姑娘!」
  「呀」地一聲,門開了。門開得很大,不似從前,從前門只開半尺寬。
  湯十郎十分高興,門開得大是對他歡迎。
  姑娘的臉皮未動,但眼神中帶笑,雖然不說話,但湯十郎已經很滿足了。
  他跨步走進門,把吃的東西放在桌上,便笑對床上那老婦人道:「伯母,冬天快要下第一場大雪了,我特意到城裡給賢母女兩人各添一套毛衣褲,我沒有太多銀子,只是些粗糙的毛衣褲,你穿上身子看看。」
  床上的婦人挺了一下上身,點點頭,道:「湯公子,你真想的周到,我母女也就生受了。」
  湯十郎真的打從心眼快樂了。如果她們拒絕接受,他一定會很痛苦。
  當他看向姑娘的時候,姑娘的雙目水汪汪,精光湛湛地正看著他。
  湯十郎更樂了。他心中的快樂,比之他表現出來的多得多呢。
  他心中想著:如果我能同她攜手漫步林中,多妙。
  他也很想仔細與姑娘談談,但他不能主動,他只能在心中想。
  年輕男子,心中永遠想得美。
  湯十郎便似在做白日夢,因為他看著姑娘吃吃笑。
  床上,婦人也看著湯十郎,她心中也在想著什麼。
  如果她的心中事,湯十郎知道一點點,也必然吃一驚。
  那婦人心中想什麼?這只有她母女兩人才知道。
  江湖上有許多很神秘的人,她母女大概就是這種人。
  婦人的眼中似乎也有著幾許憐憫的光芒,但湯十郎卻把那種眼神當成可憐相。
  湯十郎很想安慰幾句,但他不會說。
  那婦人卻被湯十郎的動作引得臉皮一鬆。但看在湯十郎的眼裡,他高興了。
  這時候姑娘站在一邊不開口,那婦人卻開了口。
  床上的婦人摸著手中毛衣褲,臉上一片不安地道:「這幾天已經叫湯公子費心了,湯公子設想得真周到,給我們添置毛衣褲,而我們……」
  湯十郎急忙一笑,道:「伯母,你別這麼說,只怪我湯十郎沒有太多銀子,要不然我會多添置些過冬的棉衣,咱們都是出門在外,相互幫忙自是應該的。」
  那婦人看著湯十郎,道:「湯公子,你們打算在此住多久?」
  湯十郎道:「還沒一定。」
  婦人立刻又問:「那,湯公子的家鄉?」
  「關外,松花江畔。」
  婦人道:「你們同這左家廢園的主人是……」
  湯十郎道:「沒……沒什麼相干。」
  婦人不問了,她坐起來,那姑娘立刻把一碗飯送過去,碗中還放了一個鹵蛋。
  湯十郎道:「你們吃吧,我回去了,夜裡關好門窗,天真的冷了。」
  他的話雖然多了些,卻句句出自真誠。那姑娘沒出聲,她隨著湯十郎走出小門。
  湯十郎見姑娘跟出來,他本來要攔住的,但當他看到姑娘的目光時,便低下頭往前大廳走著。姑娘未停下來,她仍然跟在湯十郎的身後面,她的動作就好像一個小媳婦跟著她丈夫走似的。
  湯十郎站在大廳右側,他回過身來看著姑娘。
  姑娘也看著他,姑娘的雙目更湛湛有神了。
  湯十郎有著不敢高攀的感覺,因為他突然發覺這位他心儀的姑娘,是那麼的高貴,而他,只是長白山下松花江畔一個家園被毀的人。
  湯十郎正自打量著姑娘,姑娘卻慢慢地伸出她的雙手來了。
  湯十郎突然變得勇敢了。這種勇敢也是姑娘誘發出來的。
  猛地張開雙臂,湯十郎把姑娘抱人懷裡了。
  姑娘也環抱住湯十郎的腰,兩個人沒有說話。
  湯十郎只仰面看向大廳外,姑娘的臉半貼在他的右肩上,一時間雙方似乎只聽到「轟隆轟隆」聲,那是兩人的心在狂跳。
  半晌,湯十郎托起姑娘的下巴,他很文雅地吻了一下姑娘的面頰。
  姑娘不回閃,她仰起潮濕的俏嘴巴。
  湯十郎用力的抱著姑娘,他也把嘴巴印上去了。
  這是熱吻,這也令湯十郎想著上一回兩人的擁抱。
  湯十郎吻著,一手便在姑娘的身上不停地撫摩著,他已感覺出姑娘身上發出的灼熱,那是真心的表示。他已發覺,姑娘不只是對他的幫助心有感激,而且也產生了感情。
  湯十郎就要把姑娘抱起來了,然而,姑娘開口了:「我回去了,出來久了,娘會生氣的。」
  湯十郎聞聽,好像當頭一盆冷水澆過來,冷水澆熄了他的熱情與慾火。
  他也想到娘的話,不能落入情網。他幹幹一笑,道:「我忘了你也該回去吃飯了。」
  姑娘道:「你也沒吃呀。」她轉身就走,頭也不回便走了。
  湯十郎未走,他發怔的站著,姑娘的走就好像帶走了他的魂似的。
  湯十郎失魂落魄了。他木然地走著,木然地推開小廂門,又木然地坐下來,湯大娘看在眼裡,便知道兒子迷上前面的姑娘了。
  湯大娘道:「阿郎,快吃吧!」
  湯十郎道:「娘,我們把她母女兩人接來這兒一起住,你看如何?」
  湯大娘道:「她們只住幾天,咱們又不知道她們是什麼來路。」
  湯十郎道:「這些並不重要呀!」
  湯大娘面色一寒,道:「你忘了,咱們在這陰森森的大宅子裡苦苦守候為的是什麼,你敢保證他們是友非敵?還有咱們每日下去上香的事,很容易被她們知道,兒呀,江湖凶險,你知道的太少了。」
  湯十郎不開口了,他雖已愛上姑娘,但身背血海大仇,他不能再叫他娘傷心。
  湯大娘道:「快吃吧,早些睡,怕是要下大雪了。」
  是的,外面西北風刮得呼呼啦啦地響,院子裡枯草發出「刷刷」聲,彷彿山搖地動似的叫人不安寧。
  湯十郎就十分不平靜,他扒了一碗飯,兩口便吞下兩個鹵蛋,這就是他的一頓飯。
  湯十郎侍候他娘先睡下,他靠在床邊發怔。
  他想得真多,也想得深遠,只不過他最想的,莫過於如何把前面的母女兩人留住,甚至有一日能帶著他母女一齊回關外,他也憧憬著未來。
  未來總是美好的,如果將來同姑娘住在長白山下,奔馳在松花江畔的綠影之間,狩獵於老山叢林之中,恩恩愛愛地拋去塵世間一切煩惱,那該多愜意呀!
  想到美處,湯十郎吃吃笑了。湯大娘卻苦惱了,她為兒子擔心呢。
  夜,本來是很靜的。
  左家廢園尤其靜得嚇人,只不過今夜更嚇人,因為西北風壓下來那股子懾人的寒風,似乎還帶著幾許死人的味道,這也許是因為左家廢園在五年前死了上百口人吧,就算沒有真的死人味,但在自我的心理感覺上,就不由得以為這兒充滿了死人味。
  現在,就有個人似乎在嗅什麼味道。
  風吹草動難聽足音,但那條人影卻突然落在牆頭上。唔,是個精悍的矮個子。
  他一身夜行衣,背插一把尖刀,只在牆頭上環視幾眼,立刻便往院中落下去。
  他落在第一道大院的正廳廊上。
  這人真夠機警,貼著身子靠緊柱子不動,那對眼睛卻正在滴溜溜直轉動。
  不旋踵間,這人一躍而入,撲進大廳上。
  左家廢園的大廳上,塵土蛛網處處,物倒窗破,早已沒有人來過,平時湯十郎到門樓下,也是繞迴廊而過。那人四下看了幾眼,立刻往廳後走去。
  這人出了後屏,剛繞道回廳往第二座樓下大廳走,猛然間他一瞪眼。
  「誰?」他沉聲問道。
  第二座樓廳前廊下,正站著一個披髮黑長裙的人影。
  那人影不動,連頭也未轉動,長長的黑袖,被風吹得時而飄起來。
  那人叫了兩聲,反手背上拔刀。
  他好像往黑影處移動了,也故意把腳音踩得很重,幾乎是「咚咚」聲。
  那人邊走邊道:「是人是鬼,尹某要出刀了!」他已距離黑影一丈多,也看見黑影。
  那蒼白得泛青的臉,那古井不波的架式,長髮三尺披蓋著半張面,實在令人覺得她就是鬼。
  姓尹的一怔,道:「你是誰?」
  黑影仍然不動,但尹某人動了。他突然出刀,他的尖刀直往黑影身上扎去。
  「哧!」
  「呼!」
  真玄,只這麼兩聲起處,一片黑袖抹過漢子的臉,就在他尖刀扎空而雙眼一暗之間,立刻旋刀七殺。等這姓尹的七刀劈完,附近哪有什麼黑影。
  夜風更勁,吹得姓尹的直打哆嗦。他不是冷得哆嗦,多半是嚇著的。
  姓尹的似也不太相信邪事,刀指前方,縱身便往廳內撲去。
  他看著黑影閃在屏風後,硬著頭皮殺過去。
  只不過當他撲到屏風後,那兒什麼也沒有。正自遲疑,忽聞身後有泣聲。很淒涼的淒泣聲,姓尹的猛回頭,哇操,那黑影又站在廳外廊上了。
  黑影仍然不動,就好像她根本就站在那兒。姓尹的大吃一驚,這是什麼東西?
  這定是鬼,因為只有鬼才有這種身法,也只有鬼才會如此這般的虛幻莫測……
  於是,姓尹的認定遇上鬼了。這地方本來死了許多人,有鬼是不足為怪的。
  人同人可以拚個你死我活,但人同鬼又怎麼拚搏?再大膽的漢子,到了這時候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逃,而且逃得越快越安全。
  姓尹的揮刀虛砍,低吼一聲平飛而起,一口氣飛躍出大廳,拔身往牆外躍去。
  姓尹的身法夠快,快得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爆發出本能的力量,那是超強的。他往竹林中穿去了。
  他也相信那「鬼」再也追不上他了。於是,他回頭對那左家廢園準備作最後一瞥,這動作任何人也會做,姓尹的當然也會。
  只不過當他剛回頭,呼!身後兩尺不到,一團黑黝黝的黑影正緊緊地跟著他,那正是如影隨形,而且連一點聲息也沒有。這光景除了鬼之外,還會是什麼?
  姓尹的幾乎要叫一聲「媽呀」。
  「媽呀」這是人的本能喊叫,當人們碰上要命的事情的時候,本能的會叫「媽」,因為天底下只有生養他的媽才會拚了命去救兒子。
  姓尹的沒有叫出口,但他突然,也是本能的往身後揮出一刀。
  「嗖!」
  「呼!」
  「哎唷!」
  姓尹的刀劈空了,黑衣袖又捲上他的臉,這一回似乎袖上有零件,姓尹的臉上出現兩道血印,鮮血與他的冷汗攪和著往下流。他沒命似的往前跑,就快到小河岸的木橋上了。他再也不回頭,直到他上了橋,又過了河。
  姓尹的似是被嚇破膽子似的,張口叫不出聲音來,他張口盡喝西北風,直到看見順天府的高大城牆之後,他才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喘大氣。
  他似是虛脫了,半晌才自言地道:「他媽的,鬼呀,就他媽的活見鬼了。」
  他伸手摸了一下臉頰,再低頭看:「血……是血救了我,唔……血呀!」
  傳言鬼怕見血,有人遇上那東西,打破鼻子流鼻血,那東西自會逃走。
  姓尹的就以為是他臉上的血救了他,因為他深信真的遇上鬼了。
  姓尹的至少在地上跌坐了半個時辰之久,方才緩緩地站起來。
  他往順天府城走去,此刻,三更天還未到,他又來到順天當鋪後院。
  他抖著一身不自在,低沉地舒了一口氣。開門了,只見黑手豹心張古丁已站在廂屋門內。
  姓尹的正是神偷尹士全。尹士全一步衝進屋子裡,大喘著氣地坐下來。
  張古丁吃驚地道:「你怎麼掛綵了?」
  尹士全道:「若不是掛綵,怕是逃不回來了。」
  張古丁道:「怎麼說?」
  尹土全道:「他媽,我遇上那東西了。」
  「鬼?」
  「不錯!」
  「真的有鬼?」
  「絕對錯不了。」
  「你說說,我聽聽。」
  尹士全喘著氣道:「你快叫人為我弄上一大碗豬腳麵線,我得先除除霉!」
  張古丁道:「這容易,倒是你先說,你真的遇上那東西了?」
  尹士全道:「一點也不假。」
  於是,他把進左家廢園之後的情形,對張古丁仔細地說了一遍。
  他咬著牙道:「你想想,若非是鬼,為什麼明明在後面,怎的一眨眼又在前面出現,我的輕功自信一流,可那東西跟在我身後一尺半,我就是未發現,你說,這不是鬼是什麼?」
  張古丁怔住了。
  尹士全道:「嚇死我了。」
  突然,張古丁又問:「除了那東西,可見到有什麼人在裡面?」
  尹士全道:「屁,裡面荒涼得可怕,屋內塵土一寸厚,屋外荒草一人高,西北風直吹得叫人全身起雞皮疙瘩,果然凶宅一座,操他娘,真想一把火燒了它!」
  張古丁道:「能燒老爺子早下令了,就是燒它不得才一直留著。」
  尹士全低聲道:「為什麼老爺子不燒?」
  張古丁看看左右,低聲道:「裡面有寶呀!」
  尹士全怔住了。
  就在這時候,張古丁突又問:「那個姓湯的年輕人,他又到哪裡去了?」
  尹士全道:「我跟的可也夠緊,直到我見那小子往左家廢園方位走去,我肯定這小子住在左家廢園,所以我才趁夜摸進去的。」
  張古丁道:「你琢磨一下,是不是那小子故意把你引去,之後,他又溜了。」
  尹士全道:「我想也是這樣,他媽的,說不定我真的上了他的當了。」
  張古丁道:「尹兄,我命人為你弄一碗豬腳麵線,吃過了好生睡一覺。」
  尹土全道:「張兄還有何打算?」
  張古丁道:「我得連夜向老爺子報告,如何去做,咱們不能再做主了。」
  尹士全道:「我看也只有如此了。」
  張古丁叫來一個夥計,吩咐煮一碗豬腳麵線,他又取過傷藥,遞在尹士全手中,道:「快把臉上傷處治一治,怕是會有疤痕了。」
  尹土全咬牙低聲罵道:「他媽的,邪門得很!」
  天亮了,但天色卻是鬱悒得很,那鉛灰色的天空中,彷彿就快要壓下來似的,帶著幾許沉悶。
  一大早,湯十郎又把稀飯熬好了,鹵蛋、醬肉,還有油餅,十分豐富。
  湯大娘低頭吃著飯,她見兒子十分高興,便是到口邊的話也嚥回去了。
  湯十郎用個木盤子,把一應吃的端上,高高興興地往前面門樓下面送過去。
  湯大娘望著兒子背影直搖頭,她在歎惜。他口中呢喃著,臉上是無奈之色。
  湯十郎又來到門樓下,他對著門內道:「姑娘,我送早飯來了!」
  「呀」地一聲門開了,姑娘抿嘴一笑:「進來吧!」
  姑娘的笑與話,令湯十郎十分高興,提腳便走進小屋內了。
  「伯母,你早。」
  那婦人笑了,道:「早,辛苦你了。」
  湯十郎把吃的往桌上放,一件一件小心的放,口中連說:「不苦,不苦,應該的,倒是伯母客氣了。」
  話完,東西也放好了。
  姑娘對湯十郎笑笑,道:「你吃了?」
  湯十郎道:「我回去吃。」
  姑娘道:「為什麼不坐下來一齊吃?」
  湯十郎道:「我的留在後面,我娘還等著我回去一齊吃,這兒只夠兩位吃。」他笑笑,慢慢往門外退去,那模樣就好像真怕姑娘伸手去拉他,其實他心中真想姑娘伸手拉他。
  姑娘也伸手了,只不過姑娘的手去拉門,湯十郎已站在門外了。
  他看著姑娘,發現姑娘對他深深地一瞥。
  湯十郎只看姑娘這麼淺淺一笑,一切就足夠他消受了,如今姑娘在他娘的面前開口了,這是多麼大的鼓舞呀。湯十郎幾乎是跳著回到後面的。
  湯十郎端著飯碗還發笑,他太高興了。
  湯大娘道:「十郎,你今天不要去府城了。」
  湯十郎道:「娘,我本來要去的,可是……」
  湯大娘道:「可是什麼?」
  湯十郎道:「可是那天我回來,半路上碰見一個人,那人點破我的計謀了。」
  湯大娘很驚訝地道:「什麼樣的人?」
  湯十郎道:「我在河邊柳林教人學鳥叫聲,事後我往府城去贖玉珮,突然出現個老者,這老人……」
  湯大娘急問:「什麼樣的老者?」
  湯十郎道:「約莫五六十歲年紀,很健朗,他說我是騙人的,要用100兩銀子跟我打賭,賭我不會指揮籠中之鳥。」
  湯大娘道:「你遇上能人了。」
  「是的,娘,那人還道出我爹的名字來了,他好像認得我爹,大笑著走遠了。」
  湯大娘陷入沉思之中。
  湯十郎又道:「娘,咱們湯家絕學『氣功指』,這位老人必然很明白。」
  湯大娘道:「你去,再去柳林邊,看看會不會再碰上那老者。」
  湯十郎道:「娘,你叫我去會那老人?」
  湯大娘道:「如果碰見……你必須再碰到老人,如果碰見,便找個地方對他問明白!」
  湯十郎道;「娘以為這老人……」
  湯大娘道:「必是你爹舊識,他不會是敵人。」
  湯十郎沉思著,半晌才道:「娘,我這就去一趟,只不過,我不會再收那些學鳥語人的銀子了。」
  湯大娘道:「今天等不到,你明天再去,一定要把他等到才是。」
  湯十郎道:「我可以對老者說,我就是湯百里兒子嗎?老者會相信嗎?」
  湯大娘道:「我以為那老者已經知道你是湯百里的兒子了。」
  湯十郎道:「他怎會知道?」
  湯大娘道:「因為湯家絕學『氣功指』是不外傳的,而你的相貌又極像你爹,如果老人是你爹的故友,他心中必認定你是湯百里的兒子。」
  湯十郎點頭道:「難怪他笑著走了……」
  湯十郎又進城去了。
  他先走到周家茶鋪,今天,他應該傳授玩鳥的人如何馭鳥,所以他剛剛站定,十幾個玩鳥的人已經往他的面前圍過來了。
  湯十郎笑笑,道:「走,河岸邊熱鬧去。」
  他當先往小河邊的柳林下走去,儀態瀟灑,神情愉快,一邊走,一邊口中吹著口哨。
  也真奇怪,湯十郎吹口哨,後面十幾個籠子中的鳥兒也一齊歡叫起來了。
  逗得眾人哈哈笑,湯十郎也有些奇怪,難道自己真的會鳥語了?
  只因為他自己明白,他只是會學鳥兒叫。
  湯十郎不但不會同鳥兒對話,更不會馭鳥,如今他聞得鳥兒齊鳴,多少也暗自吃一驚。他不只這事吃驚,當他遠遠地發現一個人,悠閒地提著一隻鳥籠站在河邊的時候,他更加的吃一驚。
  因為那個提鳥籠的人,正是那位欲同他打賭的老者。
  老者仍是那副打扮,看起來好像是玩鳥人的跟班夥計似的,一副寒酸模樣。
  但湯十郎永遠也忘不了老者的話,他不但要賭100兩銀子,而且他還有花不完的銀子。如果老者堅持要賭,湯十郎今天非栽跟頭不可。
  湯十郎不再吹口哨學鳥叫聲了。他在發現老者之後,便住口不再吹了。
  「嗨!年輕人,你早哇!」
  老者的聲音十分得意,那表示他贏定了似的。
  湯十郎卻靦腆地上前深施一禮,道:「老人家,你比在下更早,不是?」
  老者哈哈笑了。湯十郎也笑,只不過他笑得十分勉強,當他回身看著十幾個跟來的人之後,他笑得更不自然了。
  那老者似乎很體諒湯十郎,他不急於同湯十郎打賭,他往一邊站去。
  湯十郎本是不來的。他打算不再來了,只因為老者的出現,他現在又來了。
  湯十郎在路上的時候就已經想妥法子了。
  他的方法是拖延,他根本不會馭鳥的。
  他對那老者點點頭,這才對十幾個玩鳥的人招招手,笑道:「各位,我先考考各位的鳥語如何,要學馭鳥,必先同鳥兒溝通思想,等學會鳥語之後,方可再入門學馭鳥的本事。」
  他看看遠處微笑的老者,他也衝著老者一笑,又對那些人道:「各位學馭鳥,我這裡不收分文,只希望各位學了馭鳥快樂,我便也快樂了。」
  他招手叫過一人,道:「你學鳥叫吧,我看你學得怎麼樣。」
  那人舉著鳥籠,翹起嘴巴便叫起來了。他叫,鳥不叫,湯十郎卻笑了。
  於是,湯十郎接過鳥籠子,對著鳥籠學起鳥叫來了。
  啊!真奇怪,只見那八哥鳥頭一偏,斜眼看向湯十郎,翅膀一抖便隨之叫起來了。這光景看的人只是歡叫驚喜,圍得可緊呢。
  湯十郎的叫聲真神,比真鳥叫的還悅耳。
  一陣叫過,他吃吃地笑著把鳥籠交在那人手上。
  「你剛才同這鳥說的什麼話?」
  湯十郎笑笑,道:「我問它,為何不同主人談幾句話呀!」
  「它怎麼回答?」
  「它說你說的是外國話,它不懂。」
  「哈哈……」
  聽的人全笑了。
  鳥主人提著籠子大笑,道:「餓你三天不管飯!」
  湯十郎立刻笑道:「它會罵你王八蛋的。」
  「哈哈……」
  大伙這麼又一陣哄笑,湯十郎再接過另一人的鳥籠看著,他叫鳥主人對著鳥兒叫幾聲。
  湯十郎聽罷直搖頭。
  他每一個聽罷都搖頭,玩鳥的人卻沒有一個不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的。
  於是,湯十郎叫每個玩鳥的人,多多地學鳥叫,什麼時候學會同鳥兒對著叫,他再教馭鳥。他永遠也不會教他們學馭鳥,因為他本人也不會。
  西北風越刮越大,學鳥叫的人被風吹得嗦嗦發抖,而湯十郎卻隨著那老者過河去了。
  就在一座林子邊,那老者站住了。
  老者舉著手上鳥籠,笑對湯十郎道:「年輕人,你撥弄我這鳥兒,如果他真聽你的,我輸你100兩銀子。」
  湯十郎一笑,道:「你有嗎?」
  「我當然有,我說過,我有用不完的銀子。」
  湯十郎道:「你雖有用不完的銀子,但我卻不想賺你的,更何況沒那麼多銀子,我……」
  「你怕輸了沒銀子賠我?」
  湯十郎年輕氣盛,道:「我怎麼會輸?只不過你偌大年紀,我怎好賺你的?」
  那老者哈哈笑起來了。
  湯十郎道:「你笑什麼,好像你贏定我了。」
  老者道:「天下打賭沒有包贏的,否則,便是有詐。年輕人,你有詐嗎?」
  湯十郎暗暗一驚,因為他這樣也算施詐。
  但當他看向老者的時候,他發覺老者很和氣,這就叫他放心不少。
  淡淡的,湯十郎道:「如果你輸了,就算不給銀子,在下也不會強取。」他伸手,又道:「鳥籠子拿過來。」
  老者笑呵呵地把鳥籠遞在湯十郎手上,道:「小心呢,別把我的鳥兒戳死了。」
  湯十郎道:「戳死一隻賠十隻,你這鳥……」他仔細看了一下,笑道:「這只畫眉大概一歲多吧!」
  老者道:「好眼力。」
  湯十郎笑笑,道:「尾巴不過兩寸長,嘴角黃皮尚泛白,這是幼鳥,老人家,我先同它交談兩句再說。」
  老者哈哈笑了。
  湯十郎對著鳥兒叫了七八聲,畫眉鳥開口了。
  鳥兒說的是人語:「恭喜發財。」
  它叫得很清楚,湯十郎也驚異地瞪大眼睛。
  「你教它學會人語?」
  老者道:「比我去學鳥語要快得多吧!」
  湯十郎道:「它還會說什麼?」
  老者道:「你問呀,你不是會鳥語嗎,你叫它把學的人語全部背出來呀。」
  他這是考湯十郎了。
  湯十郎也不管那麼多了,對著那只畫眉便是一陣畫眉鳥叫聲,還真的像極了,否則,畫眉鳥也不會撲抓雀籠子偏頭看他了。
  突然,畫眉鳥叫起來了:「有鬼!有鬼!」
  湯十郎一怔,再學了幾聲鳥叫。
  老人哈哈笑道:「年輕人,你怎麼不馭烏呀?」
  湯十郎一笑道;「好,你老仔細看。」
  他對著鳥兒叫了幾聲,伸出手指去撥弄。
  他當然是指給老者看的,他要鳥兒往東倒。果然,籠中的鳥兒往東邊歪。
  湯十郎道:「老人家,我叫這鳥兒點點頭,你可要看清楚了。」
  他話甫落,伸出手指似指揮,口中鳥叫聲真好聽,籠中的鳥兒在點頭了。
  便在這時候,忽見老者疾伸一個薄木片,隔在湯十郎的那只右手食中二指前面,只見木片被一股暗流摧動著閃晃不已。
  木片閃晃,籠中鳥兒也點頭,那老者哈哈一笑,立刻自懷中摸出一包銀子,塞在湯十郎的手上,又把包蒙鳥籠的黑布袋也拋給湯十郎,道:「便是這鳥兒也送你了。」
  湯十郎傻呼呼地不知所以,那老者大笑著往河下流走去,走得十分快,等到湯十郎出聲叫喊,老者已在三十多丈外了。
  湯十郎掂掂一包銀子,很重。當然重,100兩銀子就是六斤多,當然重。
  他看看那黑布袋子,放下鳥籠取袋子,他心中想,這老者鳥也不要了。
  就在他收起銀子再準備把鳥籠蒙上時,忽然發現黑布中有張便條。
  湯十郎連忙取出來仔細看,只見條箋上寫得很簡單,卻也嚇了一大跳。
  那便箋上寫著:「住在鬼地方,小心鬼上門。」
  湯十郎抬頭看向遠方,早已不見老者的影子了。老者早巳揚長而去了。
  湯十郎好像被人重擊在腦門上似的,他拾起鳥籠就走,而且走得很快。
  他一邊走,一邊抱怨他自己,為什麼沒把老者身份弄明白,回去如何向娘交代?
  這老者怎會知道自己住在鬼地方?他到底是友是敵?
  只不過,當湯十郎摸摸懷中的時候,銀子鼓鼓的墜得口袋重受不了啦,於是他相信老者是友。
  湯十郎也不知是驚還是喜,便匆匆往回走了。
  快正午時分了,湯十郎過了小河,只見那座野店內還真有客人在吃東西。
  湯十郎與他娘住在左家廢園,每天只吃兩頓飯,很簡單的飯,天就快落雪了,這個冬天一定很難過,如今有了銀子,湯十郎高興極了。
  他立刻走進野店裡,那兩個大叔對他一瞪眼,立刻間,兩個大叔又笑了。
  湯十郎當然知道這兩人是幹什麼的,他兩人與另外兩個女子是一夥的。
  他們等著要宰一個年輕人,開店,那是幌子。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夜裡他躍上房頂,掀瓦往下瞧,那情景他這一輩子也忘不了。只一想起那夜,湯十郎便重重地看了姓狄的一眼,可也巧,姓狄的也對他露齒一笑:「喲,是你呀,老主顧又上門了。」
  湯十郎看看茅棚內,木然地一笑道:「大掌櫃要發財呢,今天客人不少。」
  姓狄的哈哈笑道:「老主顧,你今天要點什麼呀?」
  湯十郎道:「兩斤高粱酒,各樣滷菜切一包,另外嘛,有油餅饅頭也來個十斤吧。」
  姓狄的一聽,吃一驚,道:「哇呀,你要這麼多要養活多少人呀?」
  湯十郎指指天空,道:「怕是要下大雪了,我得多備一些吃的,萬一雪大不能出門,豈不慘了?」
  姓狄的點點頭,道:「有道理,我這就為你去弄來,你等著。」
  這姓狄的走了,另一個姓狄的卻直不楞登地看著湯十郎哈哈地笑。
  湯十郎也笑,他不知道,原來這兩人是兄弟。
  而且是親兄弟,正在看他的是老大。
  老大的外號叫「野狗」,真名叫狄化一。老二叫狄化中,也有個外號叫「穿山甲」。
  狄化一邊笑著一邊問:「朋友,你住在什麼地方呀?」
  湯十郎道:「七里外的山崗後。」
  狄化一怔了一下,道:「好像沒聽說過那地方有人家,你朋友住的什麼村?」
  湯十郎道:「剛住沒幾天,也不知是什麼村。」
  他不想再被問,因為他也是隨便一句應付話。
  他指著正在裝酒的狄化中,道:「掌櫃的,你算一算,這些一共多少錢?」
  狄化中伸出指頭一件一件的算,他算到最後笑了。
  「喲,真不少,一共是銀子12兩八錢喲。」
  湯十郎有的是銀子,五兩一錠的他取了三個,道:「找我吧!」
  就見狄化中用個小袋子把一應吃的喝的裝起來,伸手遞給湯十郎,笑道:「足夠你吃上一個月的了。」
  湯十郎淡淡一笑,拿起袋子就走。他走得快,剎時就快繞到那片大竹林子了。
  他再也想不到,竟然有只「野狗」暗中跟蹤他到了那片竹林外。
  那只「野狗」並非真的狗,而是野店的狄化一。
  這人真會跟蹤,就好像一頭最敏銳的獵狗一樣。
  湯十郎已經十分小心了,但當他回身仔細看的時候,竟然會沒有發覺狄化一跟蹤他。他躍過牆進入左家廢園裡,卻仍然沒有發現被人跟蹤。
  如果他發現,是不會回到左家廢園的。他會再繞道往北走,過那一道山崗去。
  現在,湯十郎推開門,走入小廂房中,湯大娘一見,便問道:「可見那老者了?」
  湯十郎道:「娘,見到老人家了。」
  湯大娘見兒子手上提個鳥籠,便驚訝地道:「你怎麼弄了一個鳥籠子。」
  湯十郎便把與老者的談話說了一遍,更把那片便箋取出來,交在湯大娘手中。
  湯大娘接過來仔細看,不由緊皺眉頭。
  半晌,她沉重地道:「住在鬼地方,小心鬼上門。這是示警,我們要多加小心,兒呀,此人是友。」
  湯十郎道:「他故意輸我,呶,送了我100兩銀子,我一口氣辦了許多吃的,還有兩斤高粱酒,天下雪,喝些酒會暖和。」
  湯大娘臉色冷傲地道:「他雖對我們示警,卻也不知道,我們是專等鬼上門的。」
  湯十郎道:「我們已等了半年多了。」
  湯大娘道:「這是警告,卻也算是好消息,兒呀,值得咱們母子兩人乾一杯。」
  湯十郎笑笑道:「我為娘斟酒。」
  他取出碗,把酒倒上,母子兩人對喝十大口。
  湯十郎道:「我也送些前面去。」
  湯大娘道:「你就是忘不了前面。」
  湯十郎哈哈笑了。
  他這一聲笑,卻也使暗中跟來的狄化一回頭便跑,姓狄的跑得真快,剎時便出了竹林又回到大草棚中,野店裡的客人都走了。
  狄化中迎上來,急問:「哪條道上的?」
  狄化一哈哈笑道:「聽得不太清楚,但人卻只有兩個,那小子與他的老娘,兩人就住在左家廢園裡。」
  狄化中道:「哥,你真的看清楚了?」
  狄化一道:「三座大院都是荒草蔓徑,門倒窗破,就只有那麼一個小廂房住著那母子兩人。」
  狄化中道:「哥,原來只是一對母子,老爺子也太大驚小怪了。」
  狄化一道:「我認為,這是小事一件,咱們今夜三更天,摸進左家廢園裡,一刀一個,宰完了事,老爺子面前,咱們也露露臉。」
  狄化中道:「哥,正是我心中要說的,哈……那小子抵不住我一刀劈。」
  狄化一道:「兄弟,小覷敵人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這可是老爺子時常告誡咱們的。」
  狄化中哈哈笑了。便在這時候,忽見一個矮子奔進野店裡來了。
  這矮子只往椅子上一坐下,狄家兄弟便哈哈笑著迎上前來了。
  那狄化一抱拳,道:「什麼風把你老兄也吹來了。」
  「陰風呢!」
  「陰風?」狄化一怔怔的。
  狄化中道:「尹兄,有話說仔細。」
  來人原來是神偷尹士全,他此刻匆匆地趕著來了。
  神偷尹士全進入野店裡,拉把椅子坐下來,狄化中順手斟上一杯酒,笑道:「尹兄,你一邊喝酒一邊說。」
  尹士全一口喝完杯中酒,重重地把酒杯放下來,道:「賢昆仲,這幾日可有什麼發現?」
  狄化一道:「尹兄,你來得正是時候。」
  尹士全雙眉往上一挑,道:「怎麼說?」
  狄化一道:「有個年輕人,住在這方圓幾里內,他說住在七里坡後,我卻暗中跟蹤他……」
  尹士全一笑,道:「跟人,是你的專長!」
  狄化一笑笑,道:「一點也不錯,我跟著那小子去了個地方,你再也猜不著是什麼地方。」
  尹士全道:「左家廢園。」
  狄氏兄弟一怔,那狄老大道:「你怎麼知道?」
  尹士全道:「我也跟了一個人,我也到了左家廢園,我卻是遇上鬼了。」
  「鬼?」狄家兄弟齊聲說。
  尹士全道:「不錯。鬼。」
  狄化中忽然哈哈大笑,道:「什麼鬼,美不美?尹兄,你莫非眼花繚亂了?」
  尹士全道:「正好,我就是請兩位賢昆仲走一趟左家廢園的,信與不信,一去便知。」
  狄化一道:「尹兄,實告訴你,過午不久,我便追蹤那年輕人到了左家廢園,裡面住了兩個人,是母子兩人,他們住在第三進後廳左側的小廂房中。」
  他哈哈一笑,又道:「你想想,裡面住有人,哪裡會有鬼?」
  尹士全道:「你看清楚麼?」
  狄化一道:「絕對錯不了。」
  狄化中道:「我們還打算今夜去幹掉那對母子,也好在老爺子面前討個好。」
  尹士全道:「得,有件事情我順便交代,幹了那對母子之後,把年輕人身上的一塊玉珮搜回來,老爺子很重視那塊玉珮。」他頓了一下,又道:「只不過那夜我確實遇上那東西,而且千真萬確是個女鬼,呶,我這臉上兩道爪痕不會假,那東西身法真嚇人,忽東忽西,一彈四丈高下,人有那種身法?」
  狄氏兄弟對望一眼,那狄化中道:「漂亮不漂亮?」
  尹士全道:「模樣冷又艷。」
  狄化中笑道:「如果長得美,奶奶的,老子身上有火,先壓在她身上再說。」
  尹士全道:「快快弄些酒菜,咱們一邊吃,一邊合計,今夜我在你們這野店不走了,等著你們凱旋回來,我也好向老爺子去交差。」
  狄化一對狄化中道:「兄弟,把門關上,我去弄幾樣小菜,咱們陪尹兄喝到二更天。」
  狄化中道:「何不把七尾狐兩人也叫過來,咱們三人口中喝著,眼睛瞧著,手上摸著,豈不是快樂。」
  尹士全搖搖頭,道:「別去找那兩個騷娘們,休忘了,咱們還有正事要幹。」
  狄化一也點頭,道:「尹兄說的也是,不能誤了正事,老爺子面前挨罵的。」
  就這樣,三人在這荒郊野店裡對酌起來。
  三人喝了兩斤半高梁酒,八分醉意掛臉上,尹士全便不再喝了。
  「賢昆仲,別喝了,拿你們的傢伙上路吧。」
  狄化一道:「上路?」
  尹士全道:「左家廢園呢!」
  狄化中道:「尹兄不去?」
  尹士全道:「只不過母子兩人,我如果也去,一是有搶功之嫌,二是太小覷賢昆仲的武功了。」
  狄化中仰面一聲笑,他伸手斟滿一杯酒,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道:「擱著,回來再喝。」
  尹士全起身相送,道:「祝你們馬到成功。」
  狄化一與狄化中兩人相視一笑,抓起砍刀便往外走去,尹士全望去,哈哈笑起來了。
  尹士全為什麼發笑,那是因為他得意。一個得意的人,自然會發自內心的笑。
  尹土全就是因為太得意了,他不由得舉杯哈哈笑,因為他本來是奉命去把湯十郎的玉珮偷回來的。老爺子交代下來,命神偷尹士全偷回玉珮,但尹士全已經在左家廢園遇過鬼,他擔心再遇上。
  但尹士全又不能違抗老爺子的命令,萬般情急之下,便想到了狄家兄弟兩人。
  本來,他是邀兩人一同前往,既然狄氏兄弟一力承擔,他又何樂而不為的等在野店中享現成的?
  尹士全愉快地喝著酒,算時辰,他大概要等到四更天,也許狄氏兄弟手腳利落,三更天便折回來了。
  是霜還似雪,令人難以分得清,只不過被冷風吹在臉上,好像有點似刀刮。
  狄化中縮縮脖子問他哥,道:「出了竹林就到了吧?」
  狄化一道:「偏北方,那是左家廢園正大門,咱們順著牆邊往後院繞,不走前院,因為大門上了封條。」
  狄化中道:「也免得真的遇上鬼。」
  兩人正談著,前面突然景物一變,前面出現個大廣場,只不過這廣場大部分長了野草,倒像個牧羊場了。狄化一手一揮,低聲道:「隨我來。」
  狄化中緊緊地跟在他哥後面,兩人沿著圍牆走,寒風吹得荒草矮林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就在這時候,前面走的狄化一突然一愣,他站住了。
  狄化中也站住了,因為他也看見前面不遠處,那麼神秘的一團黑呼呼的影子。
  黑影左右飄忽不定,上下彈躍著,但見長髮抖開來,宛似頂著一片烏雲。
  狄化一沉聲吼道:「誰?」他手中砍刀一揮,未往上衝殺,那是壯膽。
  狄化中哈哈冷笑,道:「哥,讓我來。」
  砍刀一舉,左手暗暗運力,狄化中低吼一聲,便往那團黑影砍去。
  他身法十分粗暴,不顧一切地出招,果然是穿山甲作風。
  「嗖!」
  「颯!」
  這聲音起自兩人之間,但就在聲音甫落,便見那團黑影一彈而起,直往前面廣場中央飛去。
  狄化中一刀劈空,回頭便沉聲對狄化一道:「追,她娘的,八成不是鬼。」
  只要不是鬼,狄化一就膽子一壯。隨之一聲冷笑,道:「兄弟,你摸清了?」
  狄化中道:「鬼挨刀不會閃,千刀萬刀也是空,娘的,這東西怕挨刀,哥,人是怕挨刀的。」
  狄化一道:「好兄弟,一語提醒夢中人,咱們今天捉活的。」
  狄化中道:「如是漂亮,咱兄弟就地樂一番。」
  兄弟兩人色膽包天了,舉刀便把黑影圍緊了。
  黑髮遮著半張臉,體態是盈盈而立,一雙長袖幾乎垂在地面,那地面的荒草幾已蔓到她的腰際。
  狄化中偏過臉,仔細看著,不由得「嘖嘖」兩聲,道:「娘的,鬼若都似這般艷,這般美,老子寧找鬼也不會去找七尾狐她們消遣了,嘿。」
  狄化一砍刀一指,叱道:「喂,別裝神弄鬼了,你是誰,快說,狄大爺的刀不殺無名之輩。」
  「我現在是鬼。」
  狄氏兄弟先是一怔,狄化一叱道:「這是什麼話,難道你過去與未來就不是鬼?」
  「不錯。」
  狄化一冷笑,道:「你的聲音美而冷峻,你明明是個大活人,而你口中的氣,也清晰可見。」
  天冷,出氣似霧,更證明她不是鬼,鬼是不會有氣噴出來的。
  黑影冷冷道:「我現在是鬼,因為我面對的是鬼而非人,所以我是鬼。」
  狄化一叱罵道:「他媽的,老子們並未裝鬼。」
  黑影道:「裝鬼並不重要,干鬼事重要,所以你們就是鬼。」
  狄化中對狄化一道:「哥,咱們抓活的,樂夠了再去找那對母子去。」
  黑影卻冷凜地道:「說,誰指使你們來的。」
  狄化中舉刀叱吼:「且等老子把你壓在下面,自然會告訴你!」
  狄化中發勁,當然,狄化一也出刀了。
  只見兩把砍刀,挾著無與倫比的威勢,兜頭蓋臉地直往黑影狂砍而上。
  「呼嚕」—之聲暴起,一團黑影螺旋式的往空中旋升而起,便在黑影在半空中下壓的剎那間,兩道黑而長的袖子便捲向敵人。
  「啊……」
  「呀……」
  狄氏兄弟的尖叫聲,劃過長空,傳入夜空中久久不息。
  真嚇人,狄化一與狄化中,兄弟兩人竟撞在一起,兩人的後腦上,刀痕半寸深,瞪著一雙大眼睛互相擁抱而不立即倒下去。
  那黑影,果然似一團黑雲般穿入黑暗中消失不見了。
  便在這時候,又一條黑影如飛地撲來了。是的,湯十郎來得真快。
  湯十郎已睡下,但當他聽到叫聲,便迫不及待地飛奔到前面來了。
  湯十郎撲近狄氏兄弟的時候,狄氏兄弟仍然未倒下。他兩人仍然在冒鮮血。
  湯十郎認識這兩人,不正是新開野店的那兩個大叔嗎?他們竟然找來了,而且……
  湯十郎還以為兩人未死,因為死人是會倒下地的。
  狄氏兄弟還在站著,四平八穩地站著。
  實際上,狄氏兄弟不只是四條腿站得直,他兩人的砍刀也支在地上,這等於兩個支柱。
  湯十郎發現刀仍在兩人手上,只刀尖支在地,便更以為兩人沒有死。
  他伸手去拍狄老二的肩頭,卻拍了一手血。
  他是暗含內力拍的,便也拍得兩個僵立的大叔往一邊倒下去。
  「轟!」倒地之勢是突然的,湯十郎閃身兩丈外,心想:死了!
  湯十郎上前去看,心中著實吃驚,這是死於刀下的,這種刀口子很齊整,顯然對方的刀很鋒利,是一種吹發立斷的利刀。
  湯十郎忽然拔身而起,他很快地奔向門樓下面。現在,湯十郎就站在小門外。
  「姑娘!」
  「誰呀?」婦人的回答,年紀大的人是容易醒來的。
  「是我,伯母。」
  「有事嗎?」
  「是我聽見有打鬥聲,特來看看的。」
  於是,小門拉開了,出來的是姑娘,她好像剛醒來,一副慵懶樣子。
  「姑娘,小門關好,附近有人廝殺,而且也死了人,我是擔心你們。」
  姑娘露齒一笑道:「誰會找我們落難之人呀,湯公子,倒令你為我們擔心。」
  湯十郎想伸手去拉姑娘,但他的手伸出一半便又把手收回來了。
  姑娘卻又低聲笑笑,道:「你不會藉故想來看我吧,你沒睡著,便來看我,是嗎?」
  湯十郎笑笑,道:「如果真是這樣,你不會說我癡吧?姑娘。」
  姑娘淺笑,道:「怎麼會呢!我只有高興。」
  湯十郎大膽地去拉姑娘,姑娘沒有拒絕,但姑娘卻對湯十郎道:「回去吧,天色不早了,夜裡又這麼涼,別凍壞了身子,我們還依靠你呢。」
  湯十郎打自心裡愉快了。姑娘的這幾句話,彷彿說短時間不會走了。
  這母女不走,湯十郎就很高興,他寧願為她們忙碌,如果她母女要走,他就會痛苦了,說不定他還會求她們住下去。
  湯十郎高興地握住一雙柔荑,笑笑,道:「姑娘,這天好像是要下雪了,趕著天一亮,我進城去,辦一些御寒的東西,火爐焦炭大棉衣,要不然大雪落下來,就不好受了。」
  姑娘道:「你好像要長久地住下去了。」
  湯十郎笑笑,道:「住著不花銀子的房子,多好啊,你說是不是?」
  姑娘道:「原來你也是貪便宜的呀。」
  湯十郎道:「就算是吧,只要能同你在一起。」他伸臂要摟姑娘了。
  姑娘卻藉勢一退,道:「明日一早要進城,那就早早地睡口巴!」
  湯十郎很想吻一下,他癡癡地看著姑娘,道:「那麼,我回去了,你多小心,若有風吹草動就呼叫,我立刻趕過來。」
  姑娘道:「你要保護我們?」
  湯十郎胸一挺,道:「我是個男人呀!」
  姑娘笑笑,道:「你能殺死那些惡人?他們的手上往往帶著刀子呀!」
  湯十郎笑笑,道:「在下多少也習了點武功,一般盜賊尚能應付。」
  姑娘點點頭道:「真看不出你還學過武功呀!」
  湯十郎道:「在關外家鄉,我的馬上功夫也是一流的,我在馬背上能翻觔斗。」
  姑娘吃吃笑了。她推了湯十郎一下,道:「回去吧,你不是明天還要進城嗎?回去睡吧。」
  湯十郎似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低頭往後面走去。
  他走到前廳長廊下,還回頭看姑娘,只不過姑娘已經進去了。
  湯十郎想著那兩個死人,他便又繞道奔到搏殺地方,他要查看一下,這兩人為什麼被人殺得如此乾淨利落,因為湯十郎也非泛泛之輩。
  湯十郎相信,他只要仔細觀察,便一定可以發現些什麼。
  湯十郎急奔至現場,他卻大吃一驚,因為地上的兩具屍體沒有了。
  死人是不會再站起來走的,至於殭屍,那根本就不可能出現。
  那麼,這兩具屍體又是怎麼失蹤的?湯十郎怔怔地站在那裡不動。
  他的腦筋在動,而且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不停,只不過他什麼也沒有發現。
  但他相信,兩具屍體是被人移走了,至於是被什麼人移走,湯十郎實在想不起來會是誰。半晌,就在幾片雪花飄下來的時候,雪花在湯十郎的臉頰上溶化成水的時候,他伸手在臉頰上揉著。
  他本來就有這個習慣,現在他的手掌上揉的是雪水,這令他稍稍地清醒一些,他明白一件事情,那便是他必須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因為暗中有只很神秘的手,這隻手很難判定是敵是友。於是,湯十郎很迅速地回去。
  湯十郎很為前面的母女兩人擔心。他也相信,屍體與那一對母女是不相干的。
  他甚至也相信,兩個大叔的死,也與前面住的母女兩人無關。
  於是湯十郎推開小廂房的門走進去了。他很小心地不出聲,怕是驚擾了他娘。
  但她娘卻開口了:「十郎,刀聲吧。」
  「是刀聲。」
  「去查看了?」
  「是的,娘……」他頓了一下,又道:「娘,我還以為娘睡著了。」
  湯大娘道:「咱們等的什麼?不就是刀聲嗎?」
  湯十郎道:「娘,死了兩個人。」
  湯大娘並不驚訝,只淡淡地道:「死的是什麼人?你可曾見過他們嗎?」
  湯十郎拉開棉被一角蓋在身上。
  他們只有這麼一床棉被,娘兒倆合蓋,湯十郎也知道,前面母女兩人也是一床被子兩人蓋。他正打算明日一早再進城去買棉衣棉被同吃的,這一次他要多買些,因為他有銀子。
  湯十郎躺下來,他低聲地道:「見過,就是在小河過來不遠的路邊開野店的兩個人,兄弟兩人。」
  湯大娘道:「這兩人不是開野店,他們是有目的的。」
  湯十郎道:「是的,娘,他們是有目的,他們的目的好像就是那件大血案。」
  湯大娘道:「這樣,你以後行動上,更要多加小心才是。」
  湯十郎道:「娘,我知道。」
  「娘,我知道。」這是門樓下小房間內的姑娘說的。
  床上,婦人低聲而有力地道:「這小伙子真心的喜歡你,本來是一件好事情,可是你不要忘了,你已經訂過親,這件事你絕不能更改。」
  「娘,我知道。」
  「要節制,適可而止。」
  「娘,我知道。」
  婦人一聲歎息,道:「湯公子是個熱心的好人,但你卻是身不由已。」
  姑娘道:「所以,我不敢太接近他。」
  婦人道:「你心裡已經有他了。」
  姑娘道:「是的,娘,我心裡已塞滿了他的影子。」
  婦人道:「很危險。」
  姑娘道:「可是我的未婚夫又是個什麼模樣?他現在在什麼地方?我去哪裡找到他?」
  婦人道:「等咱們辦完事以後,就必然知道了。」
  姑娘不開口了。每一次,那婦人只要說到這句話,姑娘就不開口了,她再多說,便多餘了。
  不再多說,也是一種無奈。既然是無奈,除了歎息還能怎樣?
  姑娘的歎息在內心,她是不會出聲的。
  湯十郎變成個大忙人,他不但要侍候他娘,也侍候門樓下面住的母女兩人。
  他是甘心情願的,所以一早便做好了飯給他娘吃,也端了一盤子送到前面去。
  現在,湯十郎愉快地往順天府城走去。
  就在路邊的野店門口,他發現一個矮子,那人正踮著腳尖往他這面看。
  當湯十郎快到野店的時候,矮子的雙目一亮,然後急急地走回野店裡。
  湯十郎這一回未被叫進野店,他自己也不會走進去,因為他知道姓狄的兄弟兩人全死了。姓狄的兄弟兩人再也不會回來了,這件事便湯十郎也覺奇怪,是何人殺了這兄弟兩人?又是什麼人把狄氏兄弟兩人的屍體弄走的?
  湯十郎走過野店,他還側頭往裡面看,這也是一種很自然的反應。
  他只看到一個矮子坐在桌邊喝著什麼,這人是他從未見過的。
  湯十郎本打算走進去的,可是他沒有,因為他已經知道開這野店是有目的的。他打算等,等到三兩天之後,看一看是不是還會有人再接掌這野店。
  湯十郎剛剛走過野店不久,野店中那矮子一掌拍在桌面上,低哼道:「完了,完了,這小子好端端的,狄家兄弟未回轉,他們……完了。」
  矮子匆匆忙忙走出門,遠遠地盯著前面走上橋的湯十郎,雙方保持著半里距離,直到湯十郎走進城門,那矮子方才又轉而奔回順天當鋪裡。
  矮子正是神偷尹士全,他在野店等消息,當他發現湯十郎的時候,就知道狄家兄弟完了。他為自己而慶幸,如果他也去了那陰森森的鬼地方,說不定他也完了。
  他曾在左家廢園裡遇上「鬼」。
  尹士全也深信那是鬼,但狄家兄弟不信邪,如今卻不見他們回來。
  尹士全奔向順天當鋪的後房中,只見黑手豹心張古丁正在吃東西。
  「你回來了。」
  「回來了。」尹土全坐下來直喘氣。
  「昨夜的事辦得如何?我等著去見老爺子了。」
  尹土全道:「我就說嘛,有鬼有鬼,你們都不信,昨夜果然出事了。」
  張古丁猛一挺,道:「怎麼說?」
  尹土全道:「二更天狄家兄弟兩人去收拾那一對母子,直到天亮未回來。」
  他抓起酒壺滿滿斟上一杯酒喝下去,又道:「不料,我正在他兩人的那個大草棚中枯等,卻又發現那小子,好自在輕鬆地走過來,他進城裡來了。」
  張丁古吃一驚,道:「這會是真的?」
  尹士全道:「怎會是假?」
  張古丁嘿嘿冷笑,道:「尹兄,你有麻煩了。」
  尹土全一愣,道:「我有什麼麻煩?」
  張古丁道:「老爺子必然會問及你,你怎麼不同狄家兄弟一起,你是不是怕鬼?」
  尹士全道:「張兄,我以為殺那母子兩人何用人多?也是狄家兄弟不叫我去,殺雞焉用牛刀呀!」
  張古丁道:「多你一人,情況也許就不一樣了,這一點你可曾想到過?」
  尹士全不開口了,他明明知道自己去也不過多死一個人,但他能怎麼樣去辯駁?尤其是老爺子如果這樣問他,他更不敢反駁了。
  張古丁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道:「尹兄,你應該明白老爺子的脾氣,咱們只能忠心做事,壞了事的後果,你是知道的。」
  尹士全臉皮也泛青了。他仍然僵坐著,不知如何是好。
  張古丁又道:「你說,這件事該怎麼辦?」
  尹士全道:「張兄,你以為我該怎麼辦?如果你是我,又該怎麼辦?」
  張古丁道:「如果我是你,去向老爺子認罪。」
  尹士全道:「我有罪?」
  張古丁道:「你別以為那件血案之後,敵人就會絕子絕孫了,他們必還有生人,而且再出世,必然很難對付,老爺子就這樣說過,想斬草除根,那得持之以恆有耐心,想得到敵人的寶藏,更要有決心,這中間如果壞工老爺子韻大事,尹兄啊,你當知後果了。」
  尹士全一個哆嗦,道:「聽你這麼一說,天爺,我好像已出紕漏了。」
  張古丁道:「而且是要命的紕漏。」
  尹士全道:「好,我去向老爺子請罪。」他真要起身了。
  張古丁道:「急什麼?」
  尹士全道:「老爺子等著回話呀。」
  張古丁道:「我問你,狄家兄弟死了?」
  「他們至今未回來,必是完了。」
  「你敢確定?」
  「我……等他們到天明呀。」
  「也許他們還活著,也許他們已經回去了。」
  尹士全道:「他們若活著,那小子就不會活著,張兄,我就是看到那小子方才回來的。」
  張古丁道:「你應該再回去。」
  尹士全道:「怎麼說?」
  張古丁道:「等我見過老爺子以後,再去找你。」
  尹士全想想,道:「也罷,我就再回去,娘的,真希望看到狄家兄弟活著。」
  他又匆匆地走了。
  當然,他是回那間大草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