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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匿住廢園

  順天府城東大街的順天當鋪,門檻兒往上瞧到門楣,頂多只有六尺高,進門一丈遠便是個小櫃檯,櫃檯雖小,卻只比門框矮兩寸——五尺八寸高下,櫃檯正中央開了個半圓形的小窗洞,也只能伸進大半個腦袋。
  如果真有人往小窗內伸腦袋,準會被裡面的夥計用大手推出來。
  此刻就有個年輕人的頭被裡面的管帳先生往外推。
  「喂,你這年輕人真夠囉唆,嫌少就到別家去當呀,別盡在我這兒纏。去!去!去!」
  「帳房先生,你們朝奉該知道,我這玉珮是真的呀!」
  管帳的鼻樑上摘下一副老花眼鏡,搔搔鬍子一瞪眼,叱道:「真的才當你五兩銀子,假的一文也不值。」
  年輕人手握那塊雕鳳玉珮,道:「若非遇上困難,便100兩銀子我也不當,如今我只當20兩,你就方便一下嘛!」
  管帳的有些不耐煩,叱道:「忒也囉唆了,走!」
  年輕人眸芒閃過一絲忿怒,正要回頭走,便在這時,後房門簾掀起,一個山羊鬍子的半百老者手托水煙袋走出來,他的雙目好凌厲,隔著小窗望向年輕人道:「等一等!」
  這人正是順天當鋪的朝奉,他匆匆地走到櫃檯,又道:「年輕人,你要當的東西拿來,讓我評評。」
  年輕人立刻又折回小窗外,把手上握的玉珮遞過去,一邊還解釋道:「我有急用,否則怎會只當20兩?」
  朝奉接過玉珮,只瞄了一眼,便道:「好,收當,20兩銀子,日利一錢,一月為期,你以為如何?」
  年輕人喜孜孜地點頭,道:「好,你老開當單吧!」
  管帳的見朝奉如此說,便只得開出當單,外帶白銀20兩,一齊塞到小窗外。
  年輕人收起四錠銀子,小心地連同當單塞入舊得快要破了的上衣袋中,回頭便走。
  年輕人走得真快,眨眼之間便不見了。
  那朝奉的動作雖相當快,但當他追出順天當鋪的大門外時,哪裡還有年輕人的影子。
  「終於出現了,嘿嘿!」
  雖聽不懂朝奉的話,但從他的眼神看,那模樣怪嚇人的。
  年輕人的肩上扛著一斗米,左肋下挾著一床棉被,也真難為他,左手還提著一斤雞蛋,匆忙地出了順天府城,往東行五里多一點,便是一片竹林子。
  年輕人穿入竹林之後,還往後面仔細觀看一陣子,便立刻往竹林深處走去。
  深入竹林20丈,先是一個不算小的廣場,廣場上荒草兩尺高,有一半已枯黃了。
  年輕人不走廣場,沿著場邊繞過去,迎面好大一片莊院,從兩丈高的圍牆缺口望進去,三進大院的中庭是樓房,樓簷四角有風鈴,冷風吹過,還發出叮鈴響聲。
  如果仔細看,院內的花與荒草長得一樣高。
  如果有人站在大門口喊一聲,院子裡的野鳥便會飛上半天空。
  呶,現在就有七隻老鴉落在大廳前面的梅樹上聒噪著。
  年輕人繞著牆邊到了後院,他再一次往身後看,那模樣就好像怕身後有鬼跟來。
  他從後大廳的後面走進去,經過廳上的時候,便習慣地側頭看看那個高大又長的條桌上,上面神位仍在,但已封滿了蛛網灰塵。
  原來這是一座廢園,只因為五年前這兒曾死過上百口人,至今沒有人敢來往,便平日裡也很少有人從此經過。
  年輕人往角門走進道:「娘,我回來了。」
  角門邊有間小廂房,小窗小門關得緊,這時候從小廂房傳來一聲輕咳:「十郎,咳……」
  年輕人推開門,側著身子走進去:「娘,你先蓋上這棉被,我再煮碗蛋花稀飯你暖暖身。」
  年輕人把棉被為床上的半老婦人蓋上身,一邊有鍋灶水桶,他手腳十分利落地煮起稀飯了。
  床上的婦人挺了一下上身,抖著一頭灰髮,道:「十郎,你遇上什麼人了?這些……」
  年輕人笑笑,道:「娘,在順天府,我不認識人的。」
  「那……這些棉被、米呀……」
  「娘,你老放心,湯家祖訓我沒忘,偷搶騙絕不幹!」
  床上的婦人喃喃地道:「十郎,咱們人生地不熟的,有誰會幫助咱們?」
  年輕的湯十郎攪拌著鍋裡的稀飯,回頭對床上的老娘咧嘴一笑,道:「娘,你老別操心,一切由我安排。」
  床上的湯大娘又平躺下來,道:「十郎呀,你要是不說清楚,娘便是這棉被也不蓋了!」她真的把棉被往一邊拉著。
  湯十郎忙奔過去,道:「娘,別這樣,我便告訴娘知道,是我把我的玉珮送進當鋪押了。」
  湯大娘一把拉住湯十郎,急問:「你把你的玉珮當了?」
  湯十郎道:「玉珮對我已經不重要了,娘的身子要緊。」
  湯大娘叱道:「胡說,你十歲這玉珮已掛在身上,算算已有十多年,我對你說過多少次,它對你太重要了。」
  湯十郎道:「再重要也比不上生命重要。」
  湯大娘道:「無論如何,你得盡快把玉珮贖回來。」
  湯十郎用力擠出笑容,道:「娘,你放心,我會的。」
  湯十郎把一碗熱呼呼的蛋花稀飯端給湯大娘,碗裡還放了一塊豆腐乾。
  初冬的天氣,日落之後便有一股子寒意,湯大娘裹緊棉被喝稀飯。
  湯十郎很安慰,至少這兩個月的生活不用愁。
  湯大娘的稀飯喝一半,忽然一瞪眼,道:「十郎,可有眉目?」
  湯十郎搖搖頭,道:「順天府城再也沒有人提起那件血案。」
  湯大娘帶著失望的樣子,道:「都五年了,怕是被人遺忘了。」
  湯十郎道:「就是這座大宅子也似乎被人們當成一座孤墳似的,沒人敢接近。」
  湯大娘喝完稀飯,歎口氣,道:「是的,咱們來此快半年了,由夏至冬,未見有人來過,倒是梅樹與白楊樹上的喜鵲變烏鴉了。十郎呀,這個寒冬怕是要在這兒過了。」
  湯十郎也喝稀飯,喝他娘吃剩的。他吃得很快,快得就好像喝涼水一樣,抹抹嘴巴笑了一下,道:「娘,左老爺子的幾處仇家都去過,咱們都未發現什麼,如今來到順天府,好歹咱們也要把真兇查出來。」
  他看看窗外,又道:「娘,天黑了,你睡吧!」
  湯大娘似乎想到什麼,她歎息著,道:「倒是忘了,今天還沒上香。」
  湯十郎連忙上前按住老娘,道:「娘,今天你別下去了,你身上抱恙,下面又陰森森的,你不適宜再下去,等你好了再下去吧!」
  湯大娘道:「十郎,你要小心點,下去多叩個頭。」
  湯十郎重重地點頭道:「會的,娘,你睡吧!」
  湯大娘伸手撫摸湯十郎的面頰,昏暗中她帶著幾分顫抖地道:「十郎,如果你爹他們都在,日子就不一樣了,你應該是出入有車馬的人了。」
  湯十郎淡淡地道:「娘,咱們拍著胸膛往前走,別回頭看過去,天底下沒有幾個人會不失望,因為那於事無補。」
  湯大娘道:「可是,天底下又有幾個人會忘得了過去?尤其是忘不了過去那種轟轟烈烈的日子。」
  湯十郎雙目一亮,細長的鼻子下面,兩個鼻孔翕動了幾下,道:「娘,睡吧,我下去了。」
  他把湯大娘扶躺下去,又把棉被掖了幾下,轉身燃了一個小油燈便轉出門外了。從屋頂壓下來的冷風,幾次險把湯十郎手中的油燈吹熄,湯十郎用左手護著燈火,偏著頭走到這座大廳的後面,迴廊也蔓生了雜草,他走過去,便蹭得雜草沙沙作響。
  湯十郎在進人大廳前,還抬頭看東邊的天,天上的月亮就好像女人的眉毛一樣彎彎細細的,在這種夜晚,有月亮反而更增加幾許淒涼與恐怖。他似乎麻木,他對於這樣的月夜,看得好像很平常,只是頓了一下,便低頭走進大廳的破屏風後面。
  左家廢園的大宅子,到處佈滿了蛛網灰土,唯獨這座屏風附近沒有,湯十郎在牆角的壁上用力一推,二尺寬的假牆便被推開了。
  湯十郎舉著手上油燈先是低頭往一個方形缺口下面看了一下,再看看腳下的九層石梯,這才一步一站地往地下室走下去。
  雖沒有陰風刮來,但那股子陰森著實令湯十郎不自在,然而,他似乎已成習慣了,只不過把上身抖了幾下,就好像已把一身雞皮疙瘩抖掉似的。
  這座地下室很大,上面大廳有多大,地下室就有多大,四根大柱子分別成四方形的分佈在四個室角,最裡面的一個角落處,斷裂的桌椅板凳堆放著,便在這些斷裂破損的桌凳前面,用被單覆蓋著的,乃是一堆枯骨,在這些枯骨中,很難找出一具是完整的,近百顆大小頭殼胡亂地堆在一起,頭殼的下面,便是無數根長短粗細的骨頭。
  當然,這些骨頭都是人的骨頭。
  湯十郎站在這些枯骨前面,習慣似的把三張被單拉整齊,就好像被單下面蓋的是活人似的,然後,他在牆邊取過一根香燃上,十分恭敬地打躬拜了三下,便把香插在石柱邊的洞縫內。
  那兒已插了近百根香了,香燒完了,上面留下的是一把竹籤。
  湯十郎把香插好了,他緩緩地抬起頭,口中喃喃的,雙目直直的,也不知他咕噥些什麼,只不過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發現,他是在注視著這些斷頭缺手掉腿的殘缺枯骨,湯十郎沒有悲哀,但卻也難掩他的忿慨。
  他的牙齒在銼響不已。
  有時候一個人的忿怒,是會掩去他內心的恐懼感,湯十郎便是這樣。
  他站起來,面對著那麼一堆枯骨,他至少站了一盞熱茶之久,方才緩緩地轉身。
  湯十郎舉著油燈拾級而上,到了出口尚且回頭向低處看了一下,就好像他還帶著依依不捨的樣子。
  出了後大廳,來到轉角小廂屋,湯十郎把廂門緊緊關起來。
  「十郎,上過香了?」
  「娘,上過了。」
  「唉,何時才能入土為安呢?」
  「娘,這光景,咱們只有盡人事,走一步算一步了。」
  「十郎呀,這是千斤重擔擱在你的肩上,為娘的就指望你了。」
  湯十郎安慰地道:「娘,你老少煩心,我自有主張。」
  「睡吧,二更天已過,趕天明,你再進城去走走。」
  湯十郎便在湯大娘的腳邊,拉起棉被一角,覆在他的肚子上。
  母子兩人似乎是睡了,因為兩人均未出聲。
  其實兩人的眼睛都睜得比白天還大,只不過誰也未開口說話。
  第二天一大早,湯十郎把稀飯燒好,還為他娘煮了兩個蛋,便挾著一把油傘走了。
  湯十郎剛剛走過那大片竹林子,天上便落下霏霏細雨,雨雖不大,但秋末冬初的涼風還是寒人的。
  湯十郎就打了個噴嚏,他抖擻著雙肩,匆匆地往順天府城中走去。
  湯十郎走了一大半的路,前面的木橋上,只見冒雨過來兩個人。
  這是兩個女人,看樣子是母女吧。
  那年輕的用一塊印花布巾包頭,左臂彎勾著一個小包袱,右臂攙扶著一個五十左右的老太太,一頂芭蕉葉帽子就頂在老太太的頭頂上。
  雨似乎下得大了,木橋上有些滑,但這母女兩人很快走過五塊橋板,轉眼到了橋這面,正與湯十郎碰個正面。
  那年輕的未抬頭,但老太太卻看了湯十郎一眼,她的眼神帶著些許凌厲,就彷彿她認為湯十郎是個壞人。
  這母女兩人匆匆地往前走去,湯十郎心中有些惆悵與不安,他看著手中的油紙傘,如果他把雨傘借給那個姑娘用,也許他就不會有這種不安的心理了。
  湯十郎怔忡地站在橋頭,他沒有立刻走過河。
  他癡癡地看著這一對母女,直到看不見。
  老天似乎在跟湯十郎開玩笑,因為湯十郎剛過了木橋,那原本是霏霏細雨,突然間雨點加大,雨打在他的油紙傘上就好像戲台上敲邊鼓似的「啪啪」響,霎時間來了一陣怪風,湯十郎的褲子也濕了一半。他急急抬頭看,只見西北方好大一片黑雲壓過來,雲端還偶爾一道雷電驟閃。
  湯十郎不趕路了,他往一處林子跑去,因為那兒有一座房子,兩大間帶一小間,屋前一個小場子,有幾隻雞鴨正躲在屋簷下。
  湯十郎奔到屋前面,發覺門窗關得甚緊,再看那些雞鴨,有兩隻鴨子把頭壓在翅膀裡,對於湯十郎的到來,便一點也不見驚慌。
  湯十郎站在屋簷下,正欲抖落兩足雨水,忽聞屋內傳來怪異的聲音。
  他本來準備拍開門進去的,如今那種怪聲傳來,倒令他產生好奇之心,於是湯十郎把耳朵貼緊門縫仔細傾聽之。
  「啊……」
  「唷……」
  聲音很細,也很柔,而且聽起來全是女子的聲音。
  湯十郎心中奇怪,難道屋裡有人生病了?
  但當他再細聽,卻又不像,那聲音中也充滿了歡愉的味道。
  湯十郎再看看天色,好像快天黑似的,顯然這是一場暴雨。
  他又想去拍門,卻忽然又傳來怪聲。
  「唔……啊……」
  「唷……哈……啊……」
  湯十郎便又把拍門的手縮回來,他輕悄悄地轉到那窗子附近,於是,聲音便更清楚了。那果然是兩個女子發出來的聲音,湯十郎戳破窗上糊的花紙,瞇起眼睛望進去。
  裡面有張大床,大棉被覆在兩個女子身上,只見這兩個女子相互緊緊擁抱,連脖子也似扭結在一起了。
  於是,他不看了,他打算立刻走,卻又發現床上的女子突然面對窗戶一瞪眼。
  湯十郎不加思索地撐起雨傘便走,這時候他也聽到屋內傳來叱喝聲:「誰?」
  湯十郎當然不回答,急急忙忙地往大雨中奔去。
  他已經奔出一里多了,回頭,只見一條人影在雨中往他這邊飛一般地撲來了。
  如此大的雨,這女子還追他,實在令湯十郎心頭一緊,難道就為了自己偷看到她們在床上的事?
  嘩啦啦的大雨,掩去了足音,湯十郎一錯身間,便把身子轉入一片荒林中,他再從暗中偷窺,只見一個綠衣女子的手上倒提著一把尖刀,她的模樣是嬌美的,但被雨水淋得她面色泛白,連秀髮也有些散亂。
  這女子奔上坡道又回頭,然後又在荒林邊站了一陣子,忽然一聲冷笑,轉身便又回去了。
  湯十郎等了一陣子才走出荒林,他不去順天城了,如此大的雨,再加上他的褲子已濕,只好回去吧。於是,他又繞道往河那面走。
  他只走了半里,便又發現那女的提刀向他奔來了,雙方相距不過十幾丈了,湯十郎吃驚地在想:「怎麼這女子沒回去,反而躲在暗中等著。」
  湯十郎一看拔腿就跑,那女子邊跑邊尖聲地叫:「站住,你跑不了啦!」
  湯十郎當然不會站住,他匆忙地往河邊跑,甚至還把雨傘也收起來了。
  這時候湯十郎大吃一驚,因為他發現河水暴漲,那木橋也似在晃動了。
  一個箭步奔上橋,湯十郎又回頭看看,那女的還在身後十丈遠,於是,他提腿往橋上走,好像怕掉下河裡似的,他走得很慢。
  就在他走到正中間一塊橋板上的時候,他站了一下,也把右足在橋板上跺了幾下,似乎是很無奈地轉身匆匆往河的對岸奔去。他過了河,他在河岸邊又回頭看。
  他發現那女子已上了橋面,只不過那女子快到橋中央的時候,橋晃動下,中間的橋板忽然塌了,那女子大駭,立刻又折回岸上。
  她好像不甘心的戟指對岸尖聲叫:「喂,你是幹什麼的?過路避雨,怎麼不進門呀?」
  湯十郎不回答,他能說些什麼?
  那女子又叫:「說呀,難道你是啞巴?」
  湯十郎仍然不開口,他把雨傘撐起來了,因為這一場暴雨越下越大了。
  那女子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雨水,又叫道:「喂,你到底是什麼人呀?」
  湯十郎只是木然地隔河望著,然後,他轉過身徐徐地往小道上走去。
  他不擔心那女子再追過來了,因為河水正在暴漲,橋已經快完全不見了。
  他也聽到那女子的叫罵聲,但他卻不放在心上。
  等到他走出半里遠,他才回頭看,河岸上已沒有那女子的影子了。
  湯十郎心中不是滋味,他相信那女子一定會對他出刀,但他卻不會對一個女子無禮,所以他必須跑開。如果他不想讓那女子追上他,那女的永遠也追他不上。
  湯十郎心中也想著遇到的母女兩人,這麼大的雨,那母女一定被雨淋慘了。於是,他又回左家廢園去了。
  湯十郎仍然深入竹林,繞到左家廢園後面進去,從後大廳再回到邊廂小門。
  湯十郎剛出現,就見湯大娘手上捧著一大碗稀飯走出來,湯大娘的另一手上還有兩個煮熟了的雞蛋,他見湯十郎冒雨回來,忙叫住,道:「這麼大的雨,想你該回來了,快把這稀飯送到前院去。」
  湯十郎吃一驚,道:「有人來了?誰?」
  湯大娘道:「別多問了,快送到門樓下,唉!可憐呢,是一對母女……」
  「母女?」湯十郎想到在橋頭遇見的兩母女,難道她母女找上這兒來了?
  湯十郎接過碗,湯大娘立刻又把兩個雞蛋遞過去,道:「快送去,回來把濕衣服換下,別受寒了。」
  湯十郎點點頭,匆忙地往前面走去,他的眉頭緊皺,只因為他心中有疑團,這母女兩人怎麼會找到左家廢園來了?
  三進大院,湯十郎一直走到大門下,門房分左右兩大間,當年乃是長工夥計們住的地方,門房內相當簡陋,裡面只不過各置著桌椅兩張而已,還有一張破板小床靠裡牆放著。房門關著,但卻傳來幾聲咳嗽,一聽便知是老的。
  湯十郎伸手拍拍門,門從裡面拉開一條縫,那姑娘鳳目望向湯十郎,她怔怔地未開口。
  湯十郎開口了:「姑娘,這是我娘叫我送過來的,你們淋了雨,喝這熱稀飯祛祛寒意。」
  那姑娘伸出手,接過碗,也接過兩個雞蛋,然後又把門關上了。
  她連一聲「謝謝」也不說,湯十郎卻不以為意地站了一會兒,見裡面沒有動靜,便又轉身走了。他回到後面轉角小廂房,急忙走進去,只見湯大娘已找出衣褲擱在床邊上。
  「快,換過衣服,小心著涼。」
  湯十郎換過衣褲,再看看外面傾盆大雨,便問湯大娘道:「這母女兩人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湯大娘道:「你走後不久,天下大雨,我擔心你過不了河,才起來往前面看看。」
  「娘還有病……」
  「所以我只站在前廳廊下看著外面,初時還以為你回來了,但竹林子裡冒出兩個人,這才發覺是一對母女找到這裡來避雨,那姑娘一身濕衣服,凍得……」
  湯十郎道:「娘就把她母女引進來了?」
  湯大娘道:「那種情況下,能不管嗎?」
  湯十郎道:「兒子多少有點擔心。」
  湯大娘搖搖頭,道:「我想天一放晴,她母女兩人就會離去的。」
  湯十郎看看外面,外面的天色更加黑了。
  湯大娘也為兒子盛了一碗稀飯,湯十郎只喝了一半,他突然停住不喝了,道:「娘,門房裡沒有東西蓋,她們一定會著涼的。」
  湯大娘怔了一下,道:「你不說我還忘了,十郎呀,這該怎麼辦呀?」
  湯十郎無奈地道:「咱們這兒一共才兩條被子,一條鋪的,另一條咱們要蓋,雨天夜裡涼,娘的身子……」
  湯大娘道:「要是沒辦法,咱們就只有省出一條給她母女二人蓋了。」
  湯十郎拍著腦袋,道:「娘,我想去把下面的那三條被單暫時取來,讓她母女兩人蓋,等過了今夜,她們走了以後,我再把被單拿去蓋起來。」
  湯大娘一瞪眼,道:「可以嗎?」
  湯十郎道:「我想可以的,只用一夜嘛。」
  湯大娘道:「也只有這樣子了,你下去,上炷香,多叩個頭,要禱告呀!」
  湯十郎把腰帶緊了一下,抹抹嘴巴道:「娘,我這就下去了。」他匆匆地走了。
  湯十郎還拿著油燈,在地道口他才把燈燃上。
  那堵假牆被推開了,湯十郎舉著燈緩緩地走下石梯,一股子陰寒之氣襲來,不由令他一哆嗦。
  雨聲夾雜著悶雷,帶著一種奇異的恐怖,如果此人的膽子小,是不敢往地室中走下去的。
  湯十郎走下去了,他仍然先看看那一大堆人的骷髏,然後把油燈擱在地上,取過一根香燃上,湯十郎口中唸唸有詞。
  然後,他很小心地把覆蓋在枯骨上面的被單子一條一條地拉起來,立刻就見到許多骷髏出現在眼前,有些好像直向湯十郎怒視。
  湯十郎一揖到地,又是唸唸有詞,之後,還伏在地上叩了三個頭。
  湯十郎剛剛往石梯上走,身後突然「嘩啦」一聲響。
  湯十郎立刻回頭望,他什麼也沒有看到,但他心中明白,那絕不是錯覺,太清晰了,湯十郎反而不走了,他左臂夾著三條被單,又走到那堆枯骨前面,只不過他什麼也沒發現。
  他以為,如果是一隻老鼠什麼的,那也足以叫他釋懷,然而他很清楚,這個地室是石塊鋪的,石板鋪的地面是不會有老鼠的。
  湯十郎再細看,仍然毫無發現,便緩緩地轉身往石梯上走著。
  他在快接近地面的時候,又特別舉著油燈往地室中再看一遍。
  走出地室,經過假牆,湯十郎急匆匆地把油燈放在一邊,用力抖動著三條被單上的灰塵。
  湯大娘來此沒多久,便命兒子買來三條被單,把那些枯骨覆蓋在被單下面,快半年了,被單上面當然儘是積聚的灰塵。
  湯十郎把三條被單疊好,先回到他住的小廂房,這時湯大娘已躺在床上了。
  湯大娘見兒子走進來,便指指前面,道:「十郎呀,快送去吧,她們正用得著哩。」
  湯十郎點點頭,道:「娘,我這就去,只是暫時借用一下吧,她們走了,我再拿回去。」他把油燈擱下,見外面大雨不停地下,便把脖子一縮,匆匆地往前面走去。
  湯十郎邊走,邊還不時用鼻子嗅著手上的被單,就怕被單上有怪味道。
  現在,他又站在門房的小門外面了,他伸手輕輕地叩著門,門又啟開一條縫,又見那姑娘向外面探視。
  姑娘未開口,只把個大碗遞出來。湯十郎接過碗,再把三條被單塞過去。
  那姑娘只是稍稍遲疑地看了湯十郎一眼,便伸手又.接過被單,然後「砰」地一聲把門關上。她仍然連個「謝謝」都不說,但湯十郎依然不在意。
  只要姑娘把被單接過去,他就心滿意足了,因為他再一次看清楚,這姑娘長得真美,如果說她似花一般的美麗,那一點也不為過,但這美貌中帶點冷酷,那似乎也是另一種令男人顛倒的表現,湯十郎就覺得這姑娘夠味道。
  他見門又掩上,一句話也不說,搓搓臉蛋便又轉身往後面走去。
  湯十郎看看那個大碗,很乾淨,但看得出那不是用水洗過的。
  那是用舌頭舔過的,「干」而淨,湯十郎笑笑。
  他笑著,把碗往屋簷下方一送,便見一溜雨水沖入碗中,他把碗洗淨,便返回小廂中去。
  推開門,湯大娘擁被在床上,道:「送去了?」
  「娘,送過去了。」
  「劈些乾柴吧,過午多煮些稀飯,怪可憐的。」
  湯十郎道:「所幸買了米回來,要不,連咱們也要挨餓了。」
  他取過一把大刀,匆忙地劈了一堆乾柴。
  這兒有的是木頭,倒塌的樑柱,弄上一根就能燒上半個月了。
  湯大娘坐在床上,道:「十郎呀,休忘了你的玉珮還在當鋪,你打算如何去贖它回來呀?」
  湯十郎道:「這事我清楚,娘又何必煩心呢?」
  湯大娘道:「娘能不煩心嗎?那玉珮對你可是再重要不過了。」
  湯十郎笑笑,道:「就是重要,也總不能餓著肚子不吃東西吧!」
  湯大娘有點生氣的樣,子,道:「餓死不典當,屈死不告狀,一月到期,去把玉珮贖回來。」
  湯十郎道:「是,娘。」
  空氣有些沉悶,湯大娘又開口了:「前面那母女兩人,你問過她們沒有?」
  湯十郎道:「問什麼?」
  湯大娘道:「她們姓什麼呀,從哪兒來,要去什麼地方,這些你都沒問?」
  湯十郎搖頭一笑,道:「沒有。」
  湯大娘道:「也真是的,下次送東西去,要問問,這也是禮貌。」
  湯十郎的大眼一瞪,覺得怪委曲的。
  又見那幾隻烏鴉聒噪著落在二道院的樓簷上,院子裡的梅花樹上也落了兩三隻。湯十郎拉開小廂門,伸頭先往院子裡看了一下,便把兩碗稀飯端起來。
  「娘,天快黑了,我送稀飯去了。」
  「順便問一問她們貴姓,要去什麼地方。」
  湯十郎道:「娘,我認為咱們又不圖回報,問不問也沒什麼關係嘛。」
  湯大娘道:「禮貌呀,問問沒什麼。」
  湯十郎端著稀飯走了,他走過兩院迴廊,繞過前大廳,穿過滿院雜草,走到門樓下,他站在門房的小邊門,低聲道:「姑娘,天快黑了,喝點稀飯吧。」
  於是,小門拉開一尺寬,又見那姑娘伸出手來,她不看湯十郎,卻很快地把兩碗稀飯接過去。
  門外面的湯十郎,習慣地搓了一下面頰,他正要開口問姑娘貴姓,卻不料小門「砰」地一聲又關起來了。
  湯十郎幹幹一笑,他明白這笑容一定很不好看,因為他也覺得笑得不是時候,更笑得好不自然。但他還是開口,道:「姑娘,喝完了就把碗放著,等一等我再來拿回去。」
  屋裡沒回應,湯十郎只好往後院走,而且走的腳步聲很大。
  他是故意發出聲音來的,因為他要門房裡住的母女兩人也聽得到。
  湯十郎很奇怪,他覺得這一對母女十分怪異。
  越是這樣怪,湯十郎便越好奇,他又看清楚這姑娘了,這姑娘美得就像大院中早已盛開的梅花,冷傲中帶著無比嬌艷,美麗中又有幾分尊貴,她是個令人不敢高攀的姑娘。
  往後院走著,湯十郎也發現大雨漸漸地小了,便在這時候,斜刺裡一隻黃鼠狼從草叢中躍出來,湯十郎面有喜色,只見他衣袖猛抖,一點寒芒激射而出。
  「啾!」黃鼠狼只叫了一聲,便軟巴巴地倒在草叢中不動了。
  湯十郎跑上去,伸手抓起黃鼠狼,真準,只見一隻鋒利無比的大半尺長三稜利箭,已貫穿黃鼠狼的脖子,鮮血正一滴滴地往地上流。
  湯十郎急步往後面走去。
  「娘!娘!」
  小廂中傳來湯大娘的聲音,道:「十郎,你問了他們嗎?他們往什麼地方去?」
  湯十郎推開門,舉起手中的黃鼠狼,道:「娘,你看,我弄了一隻黃鼠狼子,剝了皮足可以熬上一鍋嫩肉吃。」
  湯大娘只看了一下,便又問:「前面的……」
  湯十郎道:「人家門關上了,我沒有問。」
  湯大娘道:「你這孩子……」
  湯十郎卻不以為然。他取出一把尖刀,將黃鼠狼剝皮去內臟,又剁成塊,和上香料下鍋便煮起來了。
  湯大娘本來在床上躺著,聞到肉香,她坐起來了。
  湯十郎道:「真香!」
  湯大娘道:「熬熟了送上一碗前面去,可要問一問她們貴姓……」
  湯十郎道:「碗沒有了,我用盤子送上一些吧。」
  黃鼠狼肉和兔肉是差不多的,如果火候夠,那是相當可口的。
  湯十郎烹調得也算差強人意了,他吃了一塊點著頭道:「娘,可以吃了。」
  湯大娘道:「先弄上一盤送過去吧,等你把碗拿回來了,咱們再吃。」
  湯十郎果然盛了一盤子,他還把肉湯也舀了許多,便雙手端著往前走去。
  越過迴廊,湯十郎走到大院中,他還高興地叫著:「姑娘,姑娘,開門啦!」
  門樓下的小門拉開半尺寬,姑娘把兩隻大碗遞出外面。
  那姑娘仍然不開口,好像就要把門關上了。
  湯十郎一手接碗,一手又把一盤熱騰騰的肉遞進去,笑笑道:「姑娘,這是我捉到的黃鼠狼肉,你們也嘗嘗,肉是很嫩的。」
  門內,姑娘似乎遲疑一下,但還是把一盤黃鼠狼肉接過去了。
  湯十郎很高興,他再一次習慣地把面頰搓揉幾下,衝著關起來的門笑笑。
  這一回,他自覺笑得自然多了,但當他剛剛走下台階,卻立刻又轉過身來。
  他還未開口問這一對母女的姓名、何方人氏。
  就在他又站到門外伸手想去拍門的時候,他又把伸出的手縮回來了。
  湯十郎心想,如果姑娘不理他,那多沒面子。
  再一次笑笑,湯十郎回身便走,而且又是以沉重的足音離去。
  雖然,他仍然未問出這對母女的來歷,但湯十郎相信他總會有機會問出來的。
  他拿著兩隻大碗又回到小廂中去,湯大娘立刻問道:「十郎,她們姓什麼?」
  湯十郎道:「娘,我沒有問。」
  他把黃鼠狼肉盛入碗裡,端給湯大娘道:「娘,吃吧,管他們姓甚麼的,天不落雨,她們就走了,咱們又何必問呢?」
  湯大娘接過碗,吃了一口,點頭道:「真香,也沒有腥味呢,真饞人啊。」
  湯十郎道:「娘就多吃一些吧。」
  然而,湯大娘卻突然不吃了。她放下碗,對湯十郎道:「快,你盛上一大碗送下去,也多時未用牲畜祭祭了,快去。」
  湯十郎不反對,他點點頭。
  湯十郎端了一盤黃鼠狼肉,舉著油燈又下了地室,他把燈放在石梯上,煮熟的肉擱在那堆枯骨前方,順手抽出一根香燃上,畢恭畢敬地上香行禮。
  他口中唸唸有詞,只不知他叨念的是什麼。
  便在這時候,那堆枯骨中發出「咯咯」聲,湯十郎一瞪眼,直不愣地看過去,沒有移動,但他確實聽到「咯咯」聲。
  「各位叔叔伯伯大爺、兄弟阿姨什麼的,我叫湯十郎,湯百里的兒子,都是一家人,別嚇我……」他的聲音很低沉,卻又帶著一絲怯意。
  任何人到了這時候,都會害怕,湯十郎敢於每天下來,且與娘親住在這裡,那是因為這些死人中有他的父親湯百里。
  「咯咯咯,轟……」
  這聲音很沉悶,好像隔了幾堵牆,湯十郎慌忙走近那堆枯骨另一邊查看,因為他也自恃膽子大。這光景若換了別人,早被這聲音嚇跑了。
  湯十郎沒有跑,反而往發聲的地方找,只不過他失望了,因為什麼也未找到,甚至那聲音再也沒有發出了。
  枯骨依然,陰氣仍重,湯十郎看了一陣子便端起地上的供肉緩緩往上面走著。
  他還回過頭往下看,那堆枯骨上面,頭殼的眼孔好像都在瞪著他。
  湯十郎道:「那對母女走後,我馬上把各位的被單再拿回來,實在對不起。」
  湯十郎匆匆走回小廂室,床上的湯大娘道:「供好了嗎?」
  湯十郎道:「重新上香拜過了。」
  湯大娘乾咳幾聲,道:「十郎呀,你要盡快把那塊玉珮贖回來,不然,娘總是放不下心的。」
  「娘,別操心了,過不多久,我會去贖的了。」
  「那玉珮十分重要,而且……」
  湯十郎張口吹息了油燈,道:「娘,早早睡吧,明天不下雨,我去順天府城碰碰運氣。」
  湯大娘歎口氣,道:「一個錢能逼死英雄漢,20兩銀子,這在當年又算得了什麼,便200兩銀子也用不到你去把玉珮當掉。」
  湯十郎不接口了,他明白,他若接口,他娘的話就更多了。
  湯十郎不開口,但心中在想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剛才他明明聽見有聲音,那聲音是怎樣發生的?他實在想不通,於是他翻來覆去地沒睡著。
  就在湯十郎剛要睡著的時候,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音。
  湯十郎挺身坐起來,只見湯大娘也迎面而坐,「至少在一里外。」湯大娘說。
  湯十郎點頭,道:「娘,我去瞧瞧。」
  湯大娘道:「多加小心,記住,不可輕易露面。」
  湯十郎動作真快,他的腰帶尚未結好人已越過兩丈高的圍牆,躍在七丈外了。
  湯十郎動作稍停,他聽出那聲音在西方。
  西方是往順天府去的方向,湯十郎心想,五里地就是那條小河,難道這麼快已經有人把橋再搭好了?他看看天空,烏雲飄如飛,只不過雨似乎停了。
  湯十郎拔腿往發出聲音的地方奔去,果然一里不到,只見兩條人影追逐。
  湯十郎大感奇怪,這兩人是幹什麼的?
  灰暗的遠方,那條小河洪水滾滾,只見前面被追的人奔到河邊,竟然毫不遲疑地縱身躍人河中。
  那後面追的人就在河邊只看了一下,再回過頭來,立刻拔身往大片竹林中躍去。
  這人的身材不高,手上明晃晃的一把刀,湯十郎遠遠地便看到了。
  但當這條人影往竹林中投進去的時候,湯十郎大吃一驚,因為竹林後面不遠處,便是左家廢園。
  湯十郎立刻斜刺裡撲過去了。
  他的身法十分快,但當他快要追到那個大廣場的時候,竟然沒有追上那人。
  他甚至也未看清那人是男是女,往什麼地方去了。
  湯十郎心中暗暗吃驚,如果這人是仇家,實在可怕。
  他一躍進入廢園,先是奔到小廂房。
  小廂房中傳來湯大娘聲音:「十郎嗎?」
  「娘,是我。」
  「剛才是刀聲?」
  「是的,娘。」
  「可知是什麼人物?」
  「沒看清楚,因為一個人投入河中遁走了。」
  「那另一個人呢?」
  湯十郎道:「另一個穿進竹林就不見了。」
  湯大娘道:「快,去前面看看那一對母女,或許他們出了問題。」
  湯十郎道:「娘,你要小心點。」
  湯大娘道:「快去看看吧!」
  湯十郎回身便走,走得比回來的時候還快。現在,他站在門樓下面了。
  「姑娘。」
  門未開,但裡面傳來一陣咳聲,想是那老婦人已經醒過來了。
  「姑娘,請開門。」
  「呀」地一聲,門被拉開半尺寬,只見姑娘露出一對美而懾人的大眼睛,順勢把個盤子遞出來。湯十郎接過盤子一笑,道:「姑娘,外面好像有壞人,門要關牢呀!」
  姑娘不開口,甚至頭也未點一下。
  湯十郎懷疑,她是不是個啞巴?就是啞巴,也會點頭吧。
  姑娘沒反應,湯十郎有些尷尬的樣子,又道:「我回去了,有事你叫一聲,我立刻過來。」
  姑娘仍然看著他,就好像嫌他多事似的。
  湯十郎也自覺多事,他再尷尬地一笑。
  當他走下台階的時候,他指指天空,又道:「姑娘,雨停啦!」
  「砰!」門關上了,震得湯十郎一愣。
  湯十郎又回到小廂屋,他剛把房門關上,湯大娘又問道:「刀聲?」
  湯十郎道:「是的,娘,距離河邊不遠處,兩個人對殺,但我還未趕到,其中一人躍入河中遁了。」
  湯大娘道:「那個人一定受了傷。」
  湯十郎道:「那個跳人河中的人也一定是水中高手。」他頓了一下,又道:「河水高漲,浪濤滾滾而下,這人如果水中的功夫平常,是不敢貿然躍入水中的。」
  湯大娘道:「那另外一個人呢?」
  湯十郎道:「躍人竹林之後,很快就不見了。」
  湯大娘怔怔地道:「你沒有追上那人?」
  湯十郎道:「這個人太機警了,他好像發現我了。」
  半晌,湯大娘未有再開口了。
  湯十郎也沒有,因為他在想著前院門房裡面的姑娘:她是不是個啞巴?
  湯大娘緩緩地平躺下去了。
  她低低地道:「十郎呀,以後你要多加小心了。」
  湯十郎道:「娘的意思是……」
  湯大娘道:「小心無大差,也許真的被咱們等到了,也說不定。」
  湯十郎道:「娘,睡吧,明日一早我趕進城去,再給娘多買幾斤蛋。」
  湯大娘道:「你去吧,最好能把你的玉珮贖回來。」
  湯十郎道:「前院門樓下住的母女兩人,我會送些吃的過去。」
  湯大娘道:「不用你去,我去,你是男人,人家姑娘不好同你開口說話,我們女人就方便多了。」
  湯十郎道:「娘,我懷疑那姑娘是個啞巴。」
  湯大娘道:「不會兩個人都啞巴吧?」
  湯十郎不開口了。他又陷入沉思,那姑娘,她真的金口難開呀。
  一大早,湯十郎便匆匆地出門了,他仍然繞道出了竹林。
  繞道是不會經過大院前門的門樓下的,因為左家廢園的大門上貼有封條,但他的心中可在想著那母女兩人。
  湯十郎看看天空,雖然沒有下雨,但天空中仍然是烏雲密佈。湯十郎心中祈盼著,天公別放晴,最好是再下上十天半月的雨。他有這種想法,連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其實他只不過心中有了那姑娘的影子罷了。
  沒多久,湯十郎便到了小河邊,只見有五個粗漢光赤著身子在河中搭橋,河水滾滾,這幾個粗漢卻依然頂住浪濤用粗繩子攬在重疊的木板上。
  有個大漢看見湯十郎走來,立刻大叫:「年輕人,要過河來幫忙。」
  湯十郎踩著木板走過去,那粗漢叱道:「脫衣裳吧,你不怕掉下去?」
  湯十郎笑笑,道:「我幫你們穩住這一頭,你們快用繩子拴。」
  他雙手抓住木板一端,兩個粗漢便在他的下面把木板往橋支架上安放。
  只不過橋的支架有些偏,三個粗漢也移不動。
  湯十郎道:「支架歪了。」
  一個粗漢叱道:「當然是支架歪了,還用你說!」
  湯十郎一笑,道:「容我站上去踩幾下。」
  他站到短的一端,左腿只那麼一弓間,那支架便被他踩得往上遊方向一偏。
  這光景,幾個粗漢吃一驚,五個人十隻眼,看著湯十郎踩著搭好的木板,飄逸地過河而去。
  湯十郎連回頭也未曾,他急著要進城。
  湯十郎這一個多月未曾賺銀子了,那是因為他娘生病的關係,如今湯大娘身子好多了,湯十郎就得賺銀子,尤其要賺足20兩銀子,把他的玉珮贖回來。
  湯十郎賺銀子的方法很特別,這真是360行之外也難找到的賺銀子方法。
  湯十郎會鳥叫,他也教人學鳥叫,因為順天府這地方的閒人多,玩鳥的人更多。
  湯十郎會鳥叫,似乎已經小有名氣了,因為當他在周家茶館門口剛站定,便聞得有人高呼:「嗨,會鳥語的人來了。」
  隨之,便見七八個漢子,手撩衣擺,提著鳥籠把湯十郎圍起來了。
  湯十郎伸手搓搓面頰,十分歉然地笑笑,道:「各位,今天我不表演鳥語,如果有人想學鳥語,我傳授,只不過……」
  圍的人立刻愉快地一齊叫起來了。
  「好啊,正是大伙心裡想的。」
  「快呀,你教我們學鳥語。」
  「哈,能同鳥說話,逗起來才過癮。」
  「傳言從前有個人叫公冶長,那人會鳥語,兄弟呀,你叫什麼名字?」
  湯十郎見這些人七嘴八舌地問,他笑笑,道:「我叫湯十郎。」
  「湯十郎公冶長,公冶長湯十郎,音調差不多怪順口,可惜不是一個人。」
  湯十郎笑笑道:「人雖不是一個,但鳥語卻也差不多,各位想學嗎?」
  眾人大叫:「當然想學。」
  湯十郎接過一個畫眉鳥籠子,他舉得高高地道:「各位請看,我同籠中的畫眉說兩句。」他果然對準鳥籠撮唇叫起來了。
  湯十郎的鳥叫聲聽起來比真的鳥叫聲還悅耳。
  他只叫了四五聲,籠中的畫眉鳥已對湯十郎一連叫了十幾聲,好像在比賽誰的叫聲美。
  四周的人群本來是鬧哄哄,如今變得鴉雀無聲,不少人還嘖噴稱奇。
  有人會同鳥說話,這事當然奇。湯十郎又對籠中的畫眉鳥叫了七八聲,畫眉鳥比他叫得更加凶,光景好像在吵架似的。
  湯十郎對眾人道:「你們大伙看清楚了,我叫它頭往左偏,它就不會往右歪,我叫它跳下橫槓,它一定會馬上落下來。」
  他伸出手指頭,撮唇叫了兩聲,便在叫聲裡,他手指往左撥,果然,籠中的畫眉鳥朝左,然後他把手掌往下拍,籠中的畫眉鳥真的落下籠中橫槓來了。
  湯十郎哈哈笑,他把鳥籠又交回給那人的手上了。
  立刻,所有的人快要跳起來了。為什麼跳起來?當然是高興得跳起來。
  剎時間,便有幾個漢子對湯十郎道:「真是絕活,快教我們呀!」
  湯十郎再一次地揉了一下自己的面頰,笑笑道:「各位想學鳥語,我自會傳授,只不過在下不能餓著肚子教各位,而且我每天只教一人一鳥對話,而且……」
  立刻有人應聲,道:「我先來,湯十郎,你說個價碼,你打算收取多少費用呀?」
  湯十郎道:「教一人我收一兩銀子,如何?嫌貴的可以不必找我學鳥語。」
  他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一陣哄堂笑。
  又見那人笑道:「太便宜了,我看沒有一人不想學的。湯十郎,你忙吧。」
  湯十郎立刻覺得自己太少要了,這些玩鳥的人,都是有錢人沒事幹,提著鳥籠子閒扯談的,他們沒有一個沒有錢,便每人要十兩銀子也不為過。
  但湯十郎話已出口,無法再改,便笑笑道:「一天一兩銀子,想再進一步指揮鳥的動作,那得要學上兩個月之久方有成效。」
  立刻有人沉聲道:「如此說來,想指揮鳥動作,豈不要60兩銀子?你好詐。」
  湯十郎笑道:「各位,你們會錯我的意思了,學鳥語,我只收一兩銀子,想指揮鳥,那就看學的人是否領悟到我教的訣竅,初時我只收二兩銀子,如果學的人不能領悟,我一個蹦子也不要了。」
  他頓了一下,又道:「如果學會了,銀子隨意給,一兩也不少,十兩不為多,各位覺得如何?」
  立刻有人笑了。
  「這還差不多。」
  「我先學,先交給你銀子三兩。」
  湯十郎道:「我看各位只有三種鳥,畫眉、八哥、百靈鳥,我便今天先傳授有畫眉鳥的人,明天是八哥,後天再教百靈鳥,各位覺得如何?」
  這時候又有幾個玩鳥的提著鳥籠子圍上來了,就見那些提畫眉鳥籠的人一齊擁到了湯十郎身邊,湯十郎數一數就有五個之多。
  他心中暗自高興,想不到自己會用這樣的方法賺銀子,太愉快了。
  於是,他把手一攤,笑笑道:「各位,請恕在下貪財了。」
  果然,五個漢子取銀子,每人三兩,算一算這就是15兩之多。
  湯十郎不進茶館了。
  他把手一揮,道:「走吧,河邊柳林下,那兒風景佳,我教你們學鳥語。」
  他大步往前行,身後面跟了一大群人。
  湯十郎心想:「來就來吧,人多了也為我作宣傳。」
  只不過他回頭再看,大人小孩跟來六七十人之多,他變成大人物了。
  湯十郎並不想變成大人物,他只是想弄點生活費。
  湯十郎當然不怕挨餓,如果他想找上任何一家銀號錢莊,他一定輕易得手。
  只不過湯十郎不肯那麼做。
  然而,湯十郎又怎麼去弄銀子?他既不會寫漂亮的字,又不會畫一手好畫賣錢,於是……
  於是他改變招式,他教人學鳥語。
  如果有人相信湯十郎會鳥語,這個人準是個大傻瓜。
  江湖上的傻瓜真不少,而那些傻瓜永遠也不承認自己是傻瓜。
  跟在湯十郎身後的人,都以為自己聰明,沒有一個承認自己是傻瓜。
  湯十郎口袋裡裝著15兩銀子,他心中可在笑。
  娘不叫他在江湖上胡來,這件事應該不是胡來。
  他想著:「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再說,自己還得教這些人吹口哨呀。」
  吹口哨並非是鳥語,只不過湯十郎最會口哨,他從小就住在大山裡。
  現在,他把這些人帶到河邊的柳樹下了。
  他真像個教書匠,大馬金刀地站在眾人面前道:「各位,坐下,坐下。」
  眾人立刻在他的前面依序地坐下了。
  湯十郎伸手取過一隻鳥籠,他舉得高高的,道:「畫眉屬陰,叫出來的聲音便也帶著柔,各位請細心地觀看,我同這只畫眉鳥兒交談幾句你們聽一聽。」
  眾人瞪大眼,看得當然仔細。
  只見湯十郎對著那只畫眉鳥撮唇幾聲叫:「啾啾啾,啾啾啾……」
  真奇怪,那畫眉鳥果然也同樣地叫起來。
  大夥一看可樂了,湯十郎更樂,只不過他樂在心裡。
  他心中也在想,你們這些有銀子的玩鳥,我湯十郎就要耍你們,大家笑哈哈。
  他與那畫眉鳥對著互叫幾句之後,他又把鳥籠舉得高高地道:「你們再看,我叫這鳥兒往東倒。」說著,他學鳥叫,右手指頭在往東撥弄著,噢,果然那鳥兒的身子往東歪。
  湯十郎大叫一聲,道:「倒也!」
  真奇妙,畫眉鳥立刻站不住,尖聲叫著倒下去。
  湯十郎再叫:「起來吧!」緊接著一聲鳥叫,那畫眉便一跳又落在橫木上了。
  立刻,看的人叫起妙來了。
  湯十郎道:「今天我只教五個朋友學畫眉鳥叫,五位朋友出過銀子的,來來來,站在河邊學我吹口哨。」
  五個人各自提著鳥籠,分別站在湯十郎兩邊,那湯十郎道:「第一聲要稍稍平穩,第二聲尖圓,第三聲要柔和。要不斷地叫,直到籠子裡的鳥兒附和你的聲音。」
  於是,他先叫一聲,五個漢子也模仿著學一聲。
  湯十郎還煞有介事地對每一個人的聲音加以糾正。
  雖然反來覆去的才三聲,卻也教了一個多時辰。
  這時候別說是人,便鳥兒也餓了。人餓了沒關係,鳥餓了會叫的……
  五個人一看鳥兒叫,高興得不得了,湯十郎道:「各位,回去以後多練習,先是拿著小米在籠邊叫,多叫十幾次,然後再餵食,久了,鳥兒便聽懂你叫的是什麼意思了,不相信回去一試便知。」他說的有道理,大伙直點頭。
  湯十郎再道:「各位,明日我教八哥叫聲,有八哥的人明日在此等我,至於銀子,我不計較。」於是,湯十郎走了。
  他身後面未聽人說話,倒是學鳥叫的聲音,直到他轉到渡口,還聽得見。
  湯十郎哈哈笑了。
  湯十郎只笑了幾聲便不笑了,因為他忽然想起左家廢園裡住的母女兩人。
  尤其是那姑娘,她真的是啞巴嗎?湯十郎一邊想著,便又看看天空。為什麼不下雨了,浮雲也變得稀薄了。湯十郎真心的想下雨,如果下雨,那母女兩人也許會多在左家廢園裡住幾天,如果雨不下了,她們母女兩人也許就離開了。
  湯十郎想到這兒,便立刻轉往順天府城,他要去買些好吃的,因為那母女兩人需要,他娘也需要。他也想到,總得叫那位姑娘開口說話,今天,湯大娘已同她母女兩人交談些什麼了。
  湯十郎有了銀子,而且賺得很輕鬆。
  他也打算三天之後去順天當鋪,把玉珮贖回來,也免得他老娘不高興。
  湯十郎買了許多吃的,有米有面,滷肉雞蛋,另外還添置一床棉被。
  如果那母女走了,這棉被就自己用吧。
  湯十郎興匆匆往東走,過了河沒多久,忽然發現路邊有人支起個大草棚,噢,野店開張了。他往草棚內看一眼,只見兩個中年人正在忙著擺設一切應用的東西,今天未開張,裝修內部吧。
  湯十郎當然不會走進去。他已經把一應東西辦妥了。
  只不過當他看到店中兩人的模樣,心裡就有些不舒服,因為那兩個中年人的個頭太大了,面上都是大鬍子,兩人的那一雙大眼睛帶邪氣,開店不像,當山大王差不多。
  湯十郎大步往前走,他忽然回過頭去瞧,因為他快要進入那片竹林子裡了。
  此刻,過午不過一個多時辰,湯十郎又繞到左家廢園的後圍牆,他再四下裡一陣張望,這才興匆匆地越過牆,來到那轉角處的小廂房。
  「娘,我回來了。」
  「十郎嗎?你可回來了。」
  湯十郎放下一應東西,道:「有事?」
  湯大娘道:「快去前面瞧瞧,姑娘的娘生病了。」
  湯十郎喜憂參半,喜的是那母女兩人一時間不會離開了;憂的是姑娘她娘生病了。
  湯十郎道:「娘,你去過?」
  湯大娘道:「你走沒多久,我便去看她母女了,姑娘指著她的娘,直落淚。」
  湯十郎道:「姑娘沒說話?」
  湯大娘道:「還說什麼話?我一看床上躺的人,便知道她娘生病了。」她一頓,又道:「我對那姑娘說,等你回來去抓藥,姑娘只是點點頭。」
  湯十郎道:「八成是凍出病來了,我去瞧瞧。」
  湯大娘看到一床棉被,便對湯十郎道:「把棉被拿去,她們用得著。」
  湯十郎挾了棉被往前走,他的心中在嘀咕,真巧,偏就是她娘生病了。
  湯十郎匆匆地走到門樓下面小屋外,他輕叩門,小聲細氣地道:「姑娘。」
  門開了一尺寬,那姑娘歪著頭望出來。
  湯十郎一見,話也忘了說,便把棉被塞過去,道:「拿去,你們用得著。」
  姑娘抬眼看看湯十郎,伸出嫩白細手接過棉被,她正要關緊門,湯十郎立刻問道:「伯母病了?」
  姑娘眼皮一垂,好像十分傷心的樣子。
  湯十郎忙又道:「姑娘,你別難過,等我把吃的送過來,我去城裡找大夫抓藥。」
  姑娘眨動美眸,再看看湯十郎,也再一次地點點頭。
  她怎麼不開口呀?
  湯十郎真想問:「你為何不開口?」但他真怕姑娘是啞巴,那會傷人自尊心的。
  於是,房門又關上了。於是,湯十郎急忙又回到小廂房。
  他忙著洗米煮雞蛋,又把滷肉切了一盤。
  湯大娘道:「十郎,你那20兩銀子花一半了吧,別忘了,滿一月快把玉珮贖回來。」
  湯十郎滿滿為他娘裝了一碗飯,又剝了兩個雞蛋,外加鹵羊肉十幾片,笑道:「娘,你吃。」
  湯大娘接過碗,又道:「那玉珮……」
  湯十郎道:「娘,三五天之後,我就把玉珮贖回來了,你放心啦。」
  湯大娘道:「哪兒來的銀子?」
  湯十郎道:「我憑本事賺的呀。」
  湯大娘一瞪眼,道:「你顯露什麼功夫了?」
  湯十郎笑笑道:「我學鳥叫,哈哈……」他想到得意之事,忍不住哈哈笑了。
  湯大娘似也想笑,道:「口技?我知道你在山中很會學鳥叫聲,有時候我也會被你的口技騙過。」她想了一下,又道:「憑口技只能賺小錢,你又怎能馬上贖回玉珮?」
  湯十郎道:「娘,雖是口技,但我卻說是鳥語,我教那些吃飯沒事幹、到處玩鳥的人學鳥語。」
  湯大娘不以為然地道:「騙人。」
  湯十郎道:「總得叫他們相信呀。」
  湯大娘道:「你是怎麼叫那些玩鳥的人相信?」
  湯十郎又得意地道:「我先沖籠中鳥叫著,哈,等叫了幾聲之後,我撥弄鳥兒。娘,我以『氣功指』弄得鳥兒東歪西歪,博得他們深信不疑。」
  不料湯大娘面色變了,她沉聲道:「你怎可露那手絕招?若是被敵人發現,那還得了。」
  湯十郎道:「娘,咱們不是等仇家找上來的嗎?咱們不能永遠住在這兒吧。」
  湯大娘歎了一口氣:「能陪你爹的屍骨在此,娘死無遺憾。」她在拭淚了。
  湯十郎忙上前道:「娘,你別再傷心了,悲傷只會傷身子,咱們活著的人,無法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但卻也可以為死去的找回些什麼。娘,你放心,兒有分寸。」
  湯大娘揮揮手,道:「去吧,將吃的快送去前面。」
  湯十郎早就準備好了,他一手端著飯,一手拿著雞蛋,加了兩塊滷肉便往前面走。
  湯十郎剛出小門,又回過頭來對她娘道:「娘,我看如果姑娘她娘病得重,我得上城裡替她抓藥去。」
  湯大娘道:「吃了東西你再去吧。」
  湯十郎急急往前面走,不多久便又站在門樓下面了。
  他無法拍門,開口道:「姑娘。」
  「呀」地一聲門開了,門開了一半,那姑娘見是吃的東西,便伸出手來接。
  湯十郎道:「姑娘,稀飯很燙手,容我送進去,再看看你娘的病,我好進城去抓藥。」
  姑娘看看湯十郎,只是一頓間,便把門拉開了。
  湯十郎心中十分高興,急忙把吃的送進去,他看到木床上躺著那婦人,面皮黃黃的,眼睛睜得大,棉被包得緊,口中還直喘氣。
  湯十郎把吃的放在桌面上,他低聲細氣地對床上的婦人道:「伯母,你覺得什麼地方不舒服?」
  那婦人看了湯十郎一眼,她喘著氣道:「老身……只是受了風寒……都是……遇上……你這好心的年輕人,我們……我們謝……」
  湯十郎淡淡地道:「伯母,這是小事,你別放心上,我這就進城給伯母抓藥去。」
  老婦人想起身,但被湯十郎按住,道:「你別起來,聽起來,你們也是外鄉人,幫些小忙也是應該的。」
  他看看一邊站的姑娘,又道:「姑娘,稀飯趁熱給你娘吃,有蛋有肉,不夠我還有。」
  姑娘只是木然地點點頭,她仍然未開口。她為什麼連一聲謝謝也不說?湯十郎以為這姑娘是個啞巴。她這麼美,這麼俏,為什麼偏是個啞巴?
  湯十郎帶著一些惆悵,低頭就出去了,他幾乎出掌拍打在自己的頭上。
  急忙地,湯十郎又回到後廂房,他娘正在吃滷肉,見十郎進來,她問:「可知是什麼病?」
  湯十郎道:「那婦人說是受了風寒。」
  湯大娘道:「小病不醫變大病,不可耽誤,你吃過東西快進城吧。」
  湯十郎不吃東西,他對湯大娘道:「娘,我這就進城去,我到城裡吃東西。」
  他只稍加收拾,便往外面走去。
  湯大娘道:「早去早回,只怕你再趕回來,天就黑了,還得下去上香呀。」
  「知道了,娘,我很快回來的。」
  湯十郎又走了。他繞道出了竹林,轉往府城的大路上,他抬頭看天色,三天未見的太陽,半露面的擱在山頭上,於是,湯十郎便加快腳步往前走。
  遠處已看到小河了,湯十郎已到了那個大草棚,他歪著頭只一看,呵,兩個大漢正各端著大碗在吃東西呢。
  湯十郎剛走過大草棚,一個大漢奔出來道:「喂,朋友,等等。」
  湯十郎回頭道:「你叫我?」
  大漢咧開毛嘴一笑,道:「這裡只有你一位呀。」
  湯十郎道:「有什麼事嗎?」
  大漢走近湯十郎,他上下看看,笑道:「朋友,該吃飯的時候了,你不打個尖再走?」
  湯十郎道:「我過河到府城去吃。」
  大漢吃吃笑,道:「朋友,咱們這野鋪子今天才剛剛開張,而你朋友又是頭一個經過,進去吧,吃飽了你隨意丟兩個,多給是你的面子,少給咱們也喜歡,圖的就是個吉利,你朋友進去吧。」
  湯十郎道:「你這兒會有什麼吃的?」
  大漢笑道:「當然端不出滿漢全席來,只不過現成的小件也不少,葷素兩全,要葷的,醬牛肉、牛舌牛肚牛盤腸,另加豬心豬肺豬耳朵、雞鴨零碎樣樣有,鹵雞腳、鴨翅膀,醃脆腸、鹵蛋一大盤。現炒的也行,炒辣的有肉丁,三絲全新鮮,至於素的可更齊全,粉皮拌黃瓜、水煮花生仁、豆子豆腐醬疙瘩、蔥白大蒜甜面醬、烙餅、米飯你自己選,只不過,今天未包小籠包……」
  他老兄一口氣背了個齊全,「咯」地一聲,湯十郎嚥了一大口唾沫。他遲遲地道:「我有事要趕路,家中有人在生病,這麼辦,你們今天剛開張,不能掃了你們的興,你替我來三張烙餅,包上半斤醬肉片,大蔥面醬多多放,我一邊吃一邊往城裡趕,你看怎麼樣?」
  大漢吃吃一笑,道:「行,我這就給你烙大餅。」
  湯十郎隨那大漢走進大茅棚,只見兩張桌子空無一人,他奇怪,為什麼野店開在這小路邊?再看店中,一邊是個小睡房,沒有門,從外面就看見裡面有一張光板床。
  那灶房在二門口,是個小草棚,這兒真簡單。
  就在湯十郎四下觀看中,只見另一大漢走過來了。
  大漢的手上拿著三個捲好肉的烙餅,笑呵呵地交在湯十郎的手中,道:「你要的夾肉烙餅,朋友,只要你認為夠水準,下回多多來照顧。」
  湯十郎接過一看,喲!肉夾得真不少。
  「多少銀子?」
  「你是頭一位客人,我們只要喜錢。」
  湯十郎自懷中摸出半兩銀子遞過去,道:「啦,半兩夠不夠?」
  大漢雙目一亮,道:「咱們收下了,朋友,你好走。」
  湯十郎回身走出店門外,一路啃吃著往府城中走去。
  湯十郎只剛走出大草棚野店,就見那大漢把一塊半兩重銀子攤在手掌上吃吃笑。
  他笑得實在不好看,鬍子翹上老半天,另一大漢走上前,道:「這小子給多少?」
  「半兩。」
  「我操他娘,才半兩。」
  大漢忽然一咬牙,道:「咱們這是幹什麼的?」
  另一大漢伸手接過那塊銀子,他用兩個指頭搓銀子,好像搓面似的,銀子變了形,他露了一手金剛指。
  「哥,可惜的是這小子不是正點子。」
  「兄弟,咱們等,不是有消息了?」
  「哥,老爺子的消息應該可靠。」
  「要不然,老爺子就不會派出人馬來。」
  兩人只這麼一對話,便又相繼伸頭朝外看。沒多久,他們便把門關上了。
  門裡面傳來粗聲,道:「大哥呀,我今夜晚些時再回來,你先睡吧。」
  另一粗聲道:「兄弟,咱們這是辦正事,你何不壓壓火呀,我看……」
  「不會那麼快,我以為也不會太順利,哥,至少今夜不會有事情。」
  「也真是的,你就是離不開那個騷女人,她真把我兄弟征服到她那石榴裙下了。」
  立刻問,大茅棚中傳出哈哈大笑聲。
  湯十郎走入順天府城,習慣地走在東門大街上,店舖子已經在屋簷下把紗燈掛上了,便在這時,他走入一家小藥鋪,也真巧,這藥鋪的二門後正有一個中年漢子對著一隻鳥籠叫呢。
  湯十郎認識那人,早上跟他在城外柳林學鳥叫的人,他心中不由發笑。
  有個夥計迎上來了,他當然不認識湯十郎,問道:「少爺,你找誰?」
  湯十郎道:「找大夫。」
  他故意提高聲道,為的是要二門那學鳥叫的人聽到。
  那人果然聽到了,他轉頭來看見湯十郎。
  「怎麼,是你呀。」
  湯十郎走過去,道:「你真下功夫呀。」
  那人吃吃一笑,道:「還不是你教的。」
  湯十郎再微笑,他走到鳥籠下,抬頭對著籠中的畫眉撮唇學了一段鳥叫聲。
  真好聽,藥鋪的另外三人也笑了。
  有個夥計直誇獎:「比真鳥叫的還好聽。」
  果然,畫眉鳥也叫起來了。鳥叫、人叫,兩下裡對上了。
  藥鋪的人忙問道:「你們在叫什麼呀?」
  湯十郎道:「嗨!畫眉鳥要生氣了。」
  那人忙問:「它生氣?」
  湯十郎道:「它當然生氣,它說你對著它叫了一天,它實在很累,要休息,偏是你聒噪它。」
  那人哈哈笑道:「難怪它有時把頭往翅膀下鑽,原來是累了。」
  湯十郎道:「你這是對它疲勞轟炸,它罵你。」
  「罵我什麼?」
  「它……算了,不說的好。」他對夥計道:「大夫呢?」
  夥計指著玩鳥的人,道:「天邊眼前,你同大夫說了半天話了。」
  湯十郎哈哈一聲笑,道:「是在下有眼無珠,失禮。」
  那人笑道:「你來抓藥?」
  湯十郎道:「一位伯母受了風寒。」
  大夫又問:「發燒沒有?」
  湯十郎道:「好像沒有,只是咳得厲害。」
  大夫道:「兩服藥管叫好,不過……」他指指鳥籠道:「你說這鳥兒罵我?」
  湯十郎道:「何必同扁毛畜生一般見識。」
  大夫道:「你學學它的叫,罵我什麼?」
  湯十郎撮唇學鳥叫,然後對大夫道:「它的叫聲像什麼?吃……它是說,『別吵我,死傢伙』……」
  大夫皺皺眉,道:「嗯,還真像。」
  他取過筆來開藥單,然後對湯十郎道:「不要銀子,回去煎兩遍,兩三天就好了。」
  湯十郎道:「大夫,鳥也要休息,布幔拉下,小心貓兒驚嚇著它。」
  大夫點點頭,道:「年輕人,明天河邊見了。」
  湯十郎點點頭,道:「是,明天河邊柳林見。」於是,他提著一包藥走了。
  湯十郎急急地往城外走,他原是打算再買些東西的,但他見天色已晚,便想買也改在明天。明天他還要來城外柳林教人學鳥語,那也是他唯一賺銀子的本事。
  他已打算過了,專教人學鳥語三天,三天之後他就去把玉珮贖回來。
  湯十郎一面走,一面愉快地想著,天黑了,天空中的雲兒移動得快,朵朵烏雲鑲銀邊,因為這夜月兒圓。
  湯十郎又過了那條橋,他正自往左家廢園方向走著,突然間,附近林子裡一條人影如飛……湯十郎心中奇怪,但他也想到有一天夜晚下大雨,自己往林中一座兩間大屋子簷下躲過雨。
  那一次還有人追過他,只不過那人追得快,但湯十郎比那人跑得更快。
  那一次湯十郎非跑不可,因為他不但聽到屋子裡的怪聲,也看到一幅另人發昏的怪現象,兩個女人相互抱著,動作比男人的還嚇人。
  湯十郎本來急著回左家廢園的,如今他既然發現一條人影往林中奔去,便立刻改變主意了。他先是看看手上的藥,他把藥縛在腰帶上,立刻往林中跟蹤過去,他要看看這人是幹什麼的。
  湯十郎第二次往那屋子走,屋前的小廣場上,仍然是雞鴨群一堆。
  湯十郎這時候才想到一件事,那就是:這些雞鴨為什麼不趕入雞籠裡,難道不怕黃鼠狼?他就快到屋子正面了,忽然間,從屋子裡傳來幾聲大笑,倒嚇了湯十郎一跳。
  上一回屋子裡是兩個女子,今夜怎會是男人聲?
  奇怪的事情總是會吸引人的。
  湯十郎最具好奇心,他躡手躡足地往門的左面走,左面是個大窗子。
  湯十郎屏氣仔細聽,不由更吃一驚。只聽裡面有個女子聲傳來。
  「狄老二,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怎麼說?」
  「出任務呀,你還不壓壓火。」
  「哈……我是色膽包天呢。」
  另一女子開口了:「狄老二,你哥比你老實多了。」
  姓狄的道:「總得有人守住店房吧?」
  外面,湯十郎怔怔地想,這男人的聲音好像在什麼地方聽到過,他們原來是一夥的。於是他很想看看裡面那男人。
  便在這時候,屋內傳來淫笑聲,一個女子吃吃笑道:「狄老二,我們也是剛來不久,前夜碰上個女子真厲害,白玉兒差一點失手,她逃得快,跳進河裡然後再繞回來,帶的幾斤酒,被她喝了一大半,呶,就這些了。」
  姓狄的沉聲道:「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便是七尾狐也打她不過嗎?」
  便又聞得另一女子道:「別提了,那女子年歲不大,刀法卻十分辛辣,刀刃子盡往我的臉上割,弄得我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氣死我了。」
  男的嘿嘿笑道:「以後再遇上,你就把她往我們那兒引,我兄弟自有辦法收拾她。」他似是頓了一下,又道:「你們以為,那女子是不是老爺子說的人呢。」
  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不對,不對,老爺子說的是個男人,而且年紀也不大。」
  姓狄的道:「喂!喂!咱們奉命行事,管他是什麼人物,只一出面,咱們立刻下手,現在嘛……嘿……」
  一個女子吃吃笑道:「現在你是來找樂子,對不對?」
  姓狄的道:「我的心肝加寶貝,難道你不想?」
  於是,三個人吃吃笑了。
  姓狄的道:「這酒我一人喝了,你兩人等著看我的表現了,哈哈……」
  窗外面,湯十郎吃一驚,他想起那晚聽到有刀聲,追出園外看,見到有一個人逃入河中了,原來是這屋子裡的女人,那麼,另外的女子又是誰?
  更令湯十郎吃驚的,乃是這些男女要殺一個年輕的男子,這男子會是什麼人?湯十郎抬頭看地形,好像這兒距離左家廢園也不遠,除了左家廢園之外,附近十多里之內並無住家,除了過河往順天府城,那兒自然人多。
  湯十郎本想離開的,因為他腰中還有一包藥,他娘也在等他早早回去,只不過突然問,屋中傳來怪叫聲,湯十郎便又不走了。
  怪叫聲就在大窗邊,因為屋內的大床就是靠著大窗這邊擺放的。
  湯十郎就覺得,怪聲就在他身邊似的清楚。
  他很想戳個孔洞往裡面望,但那太危險了,因為距離太近了,他不想被發覺,再逃跑多糗。
  他抬頭,見屋簷上面的瓦片層層疊疊,好像這屋子不算太舊。
  湯十郎轉到另一邊,騰身便上了屋頂。他的動作真像是一頭豹子,比豹子還輕靈快捷。只一落上瓦面,湯十郎試著去掀一片瓦,他心中明白,可不能在大床上面掀瓦,萬一落下碎土掉在床上三人的身上,後果一定可想而知。
  有一絲微光露出來了,因為湯十郎把一片瓦拉錯開來了,只是錯開一個瓦縫就夠了。他把一隻眼睛瞇起來,另一隻眼睛湊上了,他歪著嘴巴仔細看。
  湯十郎看得心都快跳出來了,首先他發現,那個姓狄的男人,正是天快黑的時候在路邊搭大草棚開野店的大毛漢子。
  原來他們是一夥的,那麼,他們口中的老爺子會是什麼樣的人物?
  湯十郎再往裡面仔細瞧,只見一個女的兩條玉腿交疊在姓狄的身上。
  湯十郎看不下去了。他想著左家廢園門樓下的姑娘,如果那不開口說話的姑娘,也同這兩個女人一樣,他的心便涼了。
  湯十郎想著,忍不住一聲歎息,他正要往房下落去,卻不料突然間天空中落下一粒小石頭。
  「噹啷」,小石頭落在房頂上,嚇了湯十郎一大跳,他忍不住看看天空。
  天空永遠也不會落下石頭,當然,此時也不會有冰雹,因為月亮出現在空中。
  湯十郎第一個念頭便是快逃走。
  那石頭聲音當然也驚動了屋子裡大床上的人。
  湯十郎騰身落在地面上,拔腿就往附近的林中跑,一面跑,一面四下瞧,誰會在暗中對他惡作劇。只不過當他跑了快兩里遠,仍然看不出有人影閃出來,這令湯十郎更吃驚,因為這人的本事太大了。
  湯十郎的本事也大,但他卻偏是個老實人。行走江湖,太老實也是一項缺點。
  有時候太過老實,也會造成這個人的致命傷。
  湯十郎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一路繞道折回左家廢園,剛推開小廂門,湯大娘便開口問:「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娘,我發現什麼了。」
  湯大娘道:「你說說,到底看到什麼了?」
  湯十郎便把他這一路所見,對湯大娘述說著,他一面還得熬藥。
  湯大娘聽著,她半晌不開口。
  湯十郎已把藥熬好,湯大娘仍然不開口。
  湯十郎道:「娘,我把藥送往前面了。」
  「你去吧。」
  湯十郎剛走出小廂門,湯大娘才道:「回來以後,別忘了下去上一柱香。」
  湯十郎應了一聲,便端著熱滾滾的藥往前面走去。
  左家廢園裡,荒草蔓徑,但湯十郎早已習慣,便是野鳥飛往大廳,野鼠橫衝直撞,他也不會動心去管。
  湯十郎已聽他的娘說過,左家廢園原本是興旺的,忠義門主左太斗為人十分正直,卻遭到黑道血洗,百口人死在一夜之間,便是大門外廣場的兩棟大房子,也被大火燒得只剩殘垣斷壁了。
  左家廢園裡有幾處被人掘地三尺,這好像是恨之入骨的報復,連根拔除。
  湯十郎知道左門主一家與忠義門的許多豪傑死絕了,但真正的原因他就不知道了。
  湯十郎又到了門樓下,他剛拍門,門就由裡面拉開了,這一回拉得很開,湯十郎足可以走進去。他見門內姑娘往一邊閃,便也很高興地走進去了。
  湯十郎把熬好的藥放置在那張破桌上,轉身床邊,習慣地搓了一下面頰,道:「伯母,我進城給你買了藥,熬好了,你趁熱喝下去,身子發出汗就好了。」
  床上的婦人半撐身子,道:「謝謝……也辛苦你……了。」
  湯十郎道:「沒什麼,沒什麼,你老……」轉側頭看姑娘,見姑娘冷冰冰的模樣,便又把到口邊的話嚥回去了。
  他有著尷尬的感覺,便對姑娘點點頭,匆匆地把桌上放的空碗盤又收去了。
  湯十郎一邊往後院走著,他一邊可想得多了。
  最叫他感到窩囊的,應該是至今不知道這一對母女姓什麼。
  湯十郎就想,如果他說話像他學鳥叫,那就好了,一定早就知道這母女兩人姓什麼,甚至要去什麼地方。
  只一想到鳥叫,湯十郎不由得撮唇吹了幾聲八哥叫。
  突然,院子裡野鳥朝天衝去,嚇了湯十郎一跳。他回到小廂房,湯大娘仍在等他。
  湯大娘見兒子回來,便低聲道:「走,今晚我也下去吧,有幾天沒下去了。」
  湯十郎道:「娘,我下去也一樣,下面陰森森的,你身子骨這幾天不大好。」
  湯大娘揮揮手,道:「別多說了,快走吧。」
  湯十郎攔不住他的娘,只好舉著燈往前面走,直到後廂內的一道牆邊。
  湯十郎伸手推開那道假牆,回頭舉燈對他娘道:「娘,你慢慢地下石階,下過雨濕氣重,小心石滑。」他伸手扶住湯大娘,一步一階地到了地下室。
  湯大娘走到那一大堆枯骨前面,她的臉上一片麻木,光景是該哭的也流過不少眼淚了,該傷心也早已經傷心過了,餘下的只有為這些死去的做些什麼了。
  枯骨一堆,分不清誰是誰,只因為枯骨大多分開了,想是在被殺的時候十分慘烈,人頭與身子分了家。
  湯十郎把燈放一旁,匆忙地燃上一炷香,他把香交在他娘手上,便尊敬地站一旁。湯大娘雙手舉著香,她口中唸唸有詞,只有幾句話她說得還清楚。
  「十郎的爹呀,你赤膽忠心老遠從關外來赴會,就這麼一去再也不回頭,你盡了忠,也全了義,可也就撇下俺母子在這濁濁江湖流浪,十郎同我不甘心,一定要找老爺子的大仇家。忠義門完了,咱們湯家沒完!你呀,百里呀,顯個靈吧,我們要再等多久呀?」當然,她還叨念了不少,只是未大聲。
  湯大娘把香插上,跪在地上的時候,湯十郎也跟著跪在地上了。
  母子兩人行過禮叩過頭,湯大娘站起身來,她看看那一堆枯骨,對湯十郎道:「沒有被單蓋著,不好看呀。」
  湯十郎安慰他娘:「娘,前面那對母女一走之後,我便立刻把被單再拿回來為他們蓋上去。」
  於是,湯大娘帶著傷感的指著那一堆枯骨,道:「不知哪些骨頭是你爹的。」
  湯十郎道:「娘,你每一回下來,總是說這句話,有什麼用?都已攪在一塊了呀。」
  湯大娘指指上面,她的眼中有異樣。
  湯十郎的雙眉一挑,輕輕點頭。
  於是,母子兩人走到石階邊,湯十郎「嗖」地一聲拔身起,直往上面的假牆外面撲去。湯大娘也跟著上來了,她手上拿著油燈。
  湯十郎奔到大門外,他發覺後院野草發出響聲,等到湯大娘也追出去,忽然一物撞來。
  湯大娘頭偏手揮,「啪」地一聲把來物擊落,她趕上去一看,一隻野鳥被她打死了。湯大娘剛走到後廊上,湯十郎已自房上落下來了。
  「娘,沒發現什麼。」
  「也許是那隻鳥在亂飛吧!」
  湯十郎好像忽然想到什麼,他拔身就往前面奔去。
  湯大娘卻帶著幾分失望的樣子,慢慢往小廂房走著。她又在自言自語著什麼。
  湯十郎似一頭野豹,直往樓下面撲去。
  「姑娘!」湯十郎低聲地在門外叫著。
  「呀」的一聲,門自裡面拉開了,姑娘把頭一歪,帶著木然的樣子看著門外站的湯十郎。她仍然不開口,也依然很迷人。
  湯十郎就覺得她真像個月下佳人。
  「姑娘,可發現什麼?」
  姑娘的大眼睛瞪得溜圓,她就是不開口。
  裡面床上的婦人開口了:「湯公子還未睡嗎?」
  湯十郎立刻低聲恭敬地道:「伯母,吵醒你了。」
  床上的婦人道:「剛喝了你這湯藥,就要睡了,湯公子,你剛才說什麼?」
  湯十郎道:「伯母,我因為怕有惡人闖入,打擾賢母女,我是來請你們把門閂好的。」
  那婦人歎口氣,道:「已是落難人了,還有什麼人來打我母女主意,湯公子好意,老身生受了。」
  湯十郎道:「伯母千萬別客氣,在下告辭了。」
  湯十郎看看門後的姑娘,那姑娘仍然是一副冷漠的樣子,令湯十郎想再說的話,到了唇邊又嚥回去了。他對姑娘只輕輕點頭,便轉身回後面去了。
  湯十郎心中在想,他們已經知道我姓湯了,這一定是娘告訴她們的,但是她們又姓什麼呢?他又想著,如果明天那婦人的病好了,也許她們就會走了。
  對於這對母女的離開,湯十郎不知是喜是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