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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疑雲密佈

  湯十郎很高興,今天他不再教人馭鳥了。
  他再也不去找周家茶鋪那些玩鳥的人了,他的技術早就被人戳穿了。
  他認為就是被那老者戳穿的,因為那老人明白自己是騙那些吃飽了去虐待鳥兒的有銀子的大爺們的銀子的,如今老人等於送了他一百兩銀子,如果他仍然去騙人,就對不起那老人。
  湯十郎何許人也,湯十郎是不屑於騙人銀子的。
  這一回他扛了個好大的包袱回來:兩床棉被,兩套被單子,還有四套棉衣,另外還有吃的用的,其中他還買了一些女紅與胭脂花粉。
  他相信,姑娘打扮一下會更好看。他更相信姑娘是不會討厭他的。
  不討厭就是喜歡,湯十郎已經很滿意了。
  至於那些想學鳥語的人,就叫他們每天站在柳林下面對鳥鳴叫吧。
  湯十郎想著,便也得意地笑了。他笑著過了橋,橋上已有積雪。
  他也把帽子拉緊,走在西北風的呼嘯裡,他仍然笑得出來。
  現在他又要經過那間野店的門前了。
  當他發現大草棚內仍然坐著一個矮子在喝悶酒的時候,他著實地吃了一驚,因為他發現矮子的同桌上坐著兩個女子,而且還很親切地侍候那矮子。
  湯十郎只打算看一眼便走,然而其中一個女人卻笑呵呵地追出草棚外面來了。
  「喲,過午了嘛,客官呀,進來打個尖呀。」
  湯十郎仔細看這女人,他心中吃一驚,怎麼會是這女人,這個他曾經看到過的女人。這女人正是他爬在房頂上偷窺過的女人。
  那麼,草棚內的另一個女人,必是叫七尾狐的白玉兒了。
  一個是三手妖女石中花,那麼她就是石中花,湯十郎知道這兩個女人不好惹,但他也不怕她們。
  湯十郎停下腳步,道:「我在府城吃過了。」
  那女的正是三手妖女石中花,她幾乎要伸手去拉湯十郎,吃吃地道:「看你扛著大包袱,一定很累,進去喝盅茶呀。」
  湯十郎道:「我不渴。」
  石中花媚眼一挑,道:「來嘛,給不給銀子沒關係呀,你……來呀。」
  石中花雙手齊出,就要抓向湯十郎了。湯十郎很會閃,雙肩一晃兩丈遠。
  石中花「咦」了一聲,道:「真會閃,今天非拉你進去喝杯茶不可。」
  她變個身法,雙手交替往前拍抓不定,但湯十郎仍然左閃右晃,石中花的手總是碰不到湯十郎。
  石中花改變口氣了。
  她媚眼一瞟,半撒嬌似的道:「原來你的功夫同你的模樣也一樣俊呀。」
  湯十郎不回答,他拔腿就跑,而且跑得很快,真怕石中花死纏住他。
  石中花不追了,她冷冷地笑,口中喃喃地道:「等著,早晚我吃了你。」
  她回身走進大草棚內。
  「那小子跑了?」
  「跑了。」
  「你沒把他弄進來?」
  「那小子是會家子,我一試就知道。」
  那矮小的人敢情正是神偷尹士全。
  這時候他急急地走到草棚外,踮起腳尖引頸看,湯十郎已在一里外了。
  真快,只這麼幾句話,人家已在一里外了。
  尹士全回到棚子裡,兩個女人迎上來。
  那白玉兒道:「尹大哥,至今未見狄家兄弟,咱們要怎辦呀?」
  石中花也急急地問:「是呀,尹大哥平日主意最多,快想個法子吧。」
  她又走到外面瞧,回過頭來,道:「那小子走得真快,一下子不見了。」
  神偷尹士全瞪著一雙鼠目,道:「我正在想法子別叫老爺子整治我,這時候我還能想出什麼法子。」
  石中花道:「不如咱們這就前往左家廢園查看,就算是人真的死了,總也會有屍體在吧!」
  白玉兒道:「我絕不相信狄家兄弟兩人的武功那麼不濟,他珂人又不是紙糊的人,就憑剛才那小子?」
  尹士全道:「那小子不一定殺得過狄家兄弟,我怕的是他們遇上鬼了。」
  白玉兒道:「尹大哥,你這是什麼話,你別忘了,你的工作一大半在夜裡進行,你幾曾見過那東西?」
  尹士全冷冷笑道:「誰會常遇到那東西,一生一次已夠窩心的了。」
  白玉兒道:「我就不相信。」
  尹士全道:「去了你便知道。」
  白玉兒道:「我今夜就要前去,尹大哥,你去不去?」
  尹士全道:「我在等指令,我也正在擔心事。」他不由得看看外面,這一段路很少有客人經過,只因為這兒距離左家廢園太近了。
  五年前的左家大血案,至今人們不敢掛口邊,怕的是惹上殺身之禍。這年頭人們都知道趨吉避凶求太平,如果有人忽然提起左家廢園,聽見的人會立刻走開。
  尹土全力勸白玉兒與石中花二人,多多的忍耐,且等老爺子的命令再行事。
  石中花這時候很不平,因為她與白玉兒已搬入那孤獨的小屋很久了,怎麼就不見老爺子進一步行動。聽人說,那個小屋原是住著當年左家的長工一家,左家出事了,長工一家人便也不見了。
  石中花道:「尹大哥,不論怎樣,咱們今夜潛進左家廢園看一看。」
  白玉兒道:「對,咱們三個人前去,人多膽壯,咱們就不怕那東西了。」
  尹士全道:「萬一出事怎麼辦?」
  白玉兒道:「什麼時候尹大哥變得膽子小了?」
  尹士全道:「等你們看到以後,我看你們不嚇個半死才怪。」
  白玉兒吃吃冷笑了。
  石中花道:「尹大哥,咱們先養足精神,二更天去幹掉那母子兩人。」
  尹士全道:「你說那小子是個會家子?」
  白玉兒道:「會又怎樣?咱們三對一呀!」
  尹士全在沉思著,他想著那夜遇「鬼」的事,那鬼飄忽不定,一蹦就是四丈高下,那絕對是鬼,只有鬼才會虛幻飄動。他至今仍然深信他是遇上鬼了。
  他歎了一口氣,道:「不瞞兩位,我真的被那東西嚇昏頭了。」
  石中花俏媚地往尹士全身邊貼,媚笑道:「怕什麼,有我兩人陪著,怕什麼?」
  她故意把xx子碰在尹士全的身上,蹭呀蹭的,一副引人入甕的架式。
  只不過尹士全絲毫不起反應。如果是平時,早就順勢把石中花抱在懷中了。
  一個被鬼嚇個半死的人,慾火很不易燃燒起來。
  尹士全就是沒感覺,他甚至想把石中花推開。
  不用他推了,因為就在此時,草棚忽然一暗,棚中三人轉頭看,呀,好高大的一人橫著膀子進來了,這人只一走進草棚中,石中花第一個巧笑起來了。
  「喲,是包爺呀,什麼風會把你的大駕吹來呀。」
  那姓包的足有六尺半高,他掖下有個長布包,走進草棚內,重重地把他那長布包放在桌面上。
  「彭!」好重好大的聲音,顯然,布包中包的是他使用的兵器之類。
  這姓包的大馬金刀坐下來,他面無表情的直視著垂頭喪氣的尹士全。
  姓包的未開口,但尹士全開口了。他的聲音帶著抖,道:「老爺子派你來的?」
  「是。」
  「是要你來殺我?」
  「不是。」
  尹士全面上有了笑意,他忙舉起酒壺斟酒,道:「嚇我一跳。」
  他把酒杯推向姓包的,又道:「包兄,喝酒。」
  姓包的一口喝乾,沉聲道:「尹兄,說吧,左家廢園裡誰住著?」
  尹士全道:「只不過一個婦人家同一年輕小伙子,兩個人而已。」
  姓包的道:「就把你嚇破膽了?」
  尹士全道:「我不是怕那對母子,我遇上鬼了。」
  姓包的叱道:「天地之間哪來的鬼?天底下每天都死許多人,難道天地間都變成鬼世界?」
  他又喝了一杯酒,道:「我包立人住過亂葬崗,從未見過什麼鬼呀妖的,娘的,還真渴望一見。」
  尹士全道:「我明白了。」
  包立人道:「你明白什麼?」
  尹士全道:「老爺子派你來收拾那一對母子的了。」
  包立人道:「也是查清楚狄化一兄弟兩人是怎麼失蹤的,而你……」
  尹士全一緊張,道:「我……怎樣?」
  包立人道:「你就在這兒吧。」
  尹士全道:「我等包兄立功回來,咱們一齊去見老爺子去。」
  包立人道:「如果我殺了那對母子,也尋到玉珮,你就沒事了。」
  尹士全道:「老爺子為什麼念念不忘那塊玉珮,真不懂張古丁為什麼原物交給年輕人。」
  包立人道:「你不懂,我也不知道,只不過我正在我的小小香築享太平日子,卻突然又要為老爺子操蕉,你說,我心裡又如何?」
  尹士全苦笑道:「咱們都聽命於老爺子,死而無怨。」
  於是,石中花靠過來了。白玉兒也笑著為包立人斟酒。
  姓包的一高興,彎臂便把石中花抱住了。
  「格……」石中花笑得真蕩。
  包立人懷中坐了個三手妖女石中花,身邊又有個七尾狐白玉兒的挑逗,便也慾火上升起來了。
  石中花吃吃一笑,她貼住包立人的耳朵,嘀嘀咕咕地說了幾句。
  只是幾句話,包立人立刻哈哈大笑起來:「行,咱們這就走啦。」
  他放下懷中的石中花,回頭一巴掌拍在發愁的尹士全肩頭上,道:「老尹,我走了,夜裡我自會去收拾那母子兩人,你就在這兒等我回來好了。」
  神偷尹士全道:「別把精神放盡,留力氣辦正事,我的命就在你這一回了。」
  包立人哈哈一笑,他大步往外走去,因為石中花走了,當然,白玉兒也走了,草棚中只有尹土全一個人了。
  包立人的那個長包袱不是他自己拿的。
  他的包袱由白玉兒扛在肩上,看上去很重,壓得白玉兒一個肩頭往下沉。
  包袱包的是一把刀,一把厚背單環砍刀,刀長三尺三寸三,重量三十二斤半,砍刀如此重量,當知用刀之人臂力一定是驚人的。
  包立人就屬於大力士型人物,如果提到當年血洗左家,姓包的那天至少砍死近二十人。由於他心狠手辣,便也成了老爺子身邊的紅人。
  他又奉命前來殺人了,只不過眼下他不殺人,他跟著兩個淫蕩女人來到那兩間小屋子裡,他發覺這兒不怎麼樣,但屋子裡卻很乾淨。女人住的地方,總是比大男人住的地方爽多了。
  包立人只一進入門內,那石中花已捧出些吃的出來,白玉兒把包袱往桌子上一放,有些吃不消地道:「包爺呀,你這傢伙太重了,壓得我吃不消呀。」
  白玉兒奔到大床邊,她忙著鋪大棉被,又把個小小火爐子生上炭火,要知外面已落雪了。西北風刮得呼呼響,天尚未晚外面已經黑起來了。
  石中花把酒搬在桌子上,小菜一共擺了四樣,另外便是一大包落花生。在順天府這地方,冬天人們常常吃這玩意兒,因為這種又名長生果的花生米,天冷暖身子,再加上高粱酒來上半斤,這個人就可以頂著冷風走夜路了。
  包立人不走夜路,卻準備兩場惡戰。一戰當然是去左家廢園宰活人,另一戰便是要上場作「男女戰爭」。
  酒菜都有了,人也圍在桌邊了,那白玉兒也把個小火爐子放進大被子下面。
  為什麼把火爐子放在棉被下面?
  天太冷了,棉被當然也涼,一旦蓋在身上,身子骨不好的人會受涼的。
  在北國,人們睡覺,不分男女,均要脫個精光才會睡得安逸,白玉兒她們自也不例外。
  大床上,火爐暖著被子,桌子上,兩女一男吃著酒,包立人愉快極了。
  包立人至少喝了兩斤半高粱酒,花生米一把一把往口中塞,直到他的雙目泛紅色,看人的時候似花豹。他的嘴巴紅紅的,大舌頭在嘴唇上捲著舐。
  他那可以伸進大拇指頭的兩個鼻孔,就好像拉風箱似的翕動著發出呼嚕呼嚕聲。他那兩個大手掌,四平八穩地按在桌面上,左右兩手的指頭,還交替著敲打著桌面發出叮咚響。
  坐在他兩邊的石中花與白玉兒兩人,卻流露出一副十分媚人的得意相。
  白玉兒斜目直瞟包立人,她的一手藏在桌下面,她的腿好像在動。
  石中花吃吃笑,她的一手也在桌下面,至於在幹什麼?她的嘴角在勾人了。
  當然,她勾的是身邊的包立人。三個人沒有誰開口說話,包立人沒有,石中花與白玉兒沒有。這光景正應了那麼一句話,風雨來臨前的一片寧靜。
  說寧靜還真寧靜,便三人的出氣聲彼此都聽得清。
  包立人一直看向正前方,他不看石中花,也不看另一邊的白玉兒。
  白玉兒上身很端莊,桌下面卻不一樣。她的一手在輕輕的捏著包立人。
  石中花偶爾吃吃笑一聲,她的手也在桌子下面對包立人不老實。
  她們如何不老實,沒看見,不能亂說。
  只不過就在一陣古井不波之後,那包立人忽然似發瘋地一聲雷吼,雙臂箕張,左右便挾起石中花與白玉兒兩人站了起來。
  「格格」笑聲如敲竹片,低聲怒吼如猛虎下山,三個人擠進房間內,那包立人便要把兩女往床上拋去。
  「等一等,棉被下面有火爐。」
  白玉兒叫著,掙扎下地,包立人差一點未把兩人擲在床上。
  白玉兒匆匆地取出火爐放在地上,便吃吃笑道:「被子下面好暖和喲。」
  石中花一個穿山甲式,一頭便鑽進棉被下了……
  屋子外面,西北風刮得「嗚嗚」響,小片的雪似飛砂,敲在臉上帶著那麼一些兒痛。包立人把帽子拉得低低的,衣領子伸得長長的,只把半張嘴臉露外邊。
  他走出門,先是「呼」了一口氣,認了方向便往左家廢園走去。
  這條路對他是不會陌生的,五年前他就來過。
  五年前他是來殺人的,而且還殺得真不少。
  包立人記得,當他殺過那麼多人之後,他竟然三天手無縛雞之力,一口水也喝不下,他躺在床上做噩夢。只不過他原本就是個為人操刀的殺手,慢慢地便又恢復他的本性,他的本性便是殺人。
  包立人現在就是前來殺人的,當他大步穿過那片竹林子的時候,他的那把舐過人血的厚背砍刀,已穩穩地擱在他的肩頭上了。
  現在,包立人大馬金刀地站在左家廢園的那片長滿荒草的廣場上。
  他直視著左家的大門樓,他心中在抱怨著,因為五年前血洗左家的時候,就有人向老爺子建議,放一把火把左家廢園燒光,永遠也不會有人再來了。
  但老爺子不答應,至今他就是弄不懂,為什麼老爺子不聽建議而留著這個令他看了不愉快的凶宅。
  包立人有些不信邪,他打算托著他那三十二斤半重的厚背砍刀踢開大門往裡面走。他也想到尹士全對他說過的凶宅有鬼,而且尹士全親眼看見過,但他仍然不放在心上,因為他相信,即使有鬼,鬼也怕他的刀。
  包立人正打算從荒草中走過,卻發覺還是沿場邊走好一些,因為草長有雪,人走過去會濕衣褲的。
  他轉往右邊走,場邊似有人走過,包立人邊走邊看看四周,他很想發現什麼。
  左家廢園中很靜,靜得就好像落雪的聲音也聽得到。
  包立人已經到了左家廢園的圍牆角了,他稍有遲疑,因為他本打算沿著圍牆邊走向門樓的,但荒草幾乎快到圍牆一半高下了。
  雖然冬天荒草枯萎,但枯草上落了雪,那一樣會把衣褲弄濕的。
  包立人卻又發現在面的地上草很短,右面近圍牆處也有幾棵老樹光禿了。
  於是,他貼著圍牆邊往左家廢園的後面走去。
  他已知道那一對母子住在最後一道院子的小廂房中,距離圍牆也最近。
  包立人當然是聽神偷尹士全說的。
  尹士全遇到鬼,這件事在包立人而言,他是不大相信的。他只相信刀。
  包立人的刀仍然托在肩頭上,他走到左家廢園的後面來了。
  雖然天色灰濛濛,卻因落雪而見灰光,包立人只在牆外踮腳伸長脖子,便能看到左家廢園的大後院了。後院內花草陳雜,那傲寒的幾株臘梅,花兒真艷,如是在白天,一定很吸引人的。
  左家廢園裡,也只有這些臘梅花最可愛了。
  包立人四下一探,他雙掌往圍牆上面猛一按,好大的一個身子,「撲通」一聲落在後院內,把幾隻烏鴉驚得振翅飛起,發出惹人討厭的呱呱聲。
  包立人並不在意,他不怕把小廂房中睡的母子兩人吵醒,他甚至面上帶點揶揄的笑意。他正欲舉步往轉角的小廂房走去,當然是去下刀殺那一對母子。
  猛然間,空中傳來一聲冷冷厲叱:「別走了,朋友,天寒地凍,吵人好夢,會令人不高興的。」
  「呼嚕嚕」一聲暴響,包立人好大的身子,那麼輕靈地拔空而起三丈高下,橫著膀子往發聲的地方飛去。
  就在包立人剛站在圍牆外,不遠處正有一個影子在緩緩地往附近竹林邊走著。
  包立人一聲沉吼:「站住!」
  那人並不站,他仍然往竹林邊上走。
  包立人火大了,厚背砍刀一掄,刀指地上,大步往前面那人衝殺過去,他口中厲罵:「他媽的,你還走得了!」
  突然,前面黑影旋過身來了。
  他是個年輕人,一身緊衣褲,未帶帽子,好像他剛剛起床似的。
  包立人掄刀欲砍,那人伸手阻止,道:「請等一等,如何?」
  包立人卻反問道:「你他媽的是誰?那對母子之一?」
  黑影點頭,他,敢情正是湯十郎。
  落雪在他的頭上,他不抖甩,冷風刮在他身上,他也不打哆嗦。
  湯十郎只是冷視著面前這個巨漢,口中那麼認真地道:「你找我們?」
  這就等於他承認是那對母子其中之一,包立人嘿嘿冷笑,道:「原來你就是我要殺的人呢。」
  湯十郎道:「你要殺我?我卻又不認識你。」
  包立人嘿然冷笑道:「你沒有必要認識老子,江湖上有許多人死在他不認識的人手裡。」
  「你是為人操刀?」
  「也是為我自己。」
  「怎麼說?」
  「我操刀殺人,自然也有必然的代價,而且每次總是令我滿意的代價。」
  「你一定不會說出那個令你殺我們的人。」
  「真聰明。」
  「這是殺手的行規,我懂。」
  湯十郎頓了頓,又道:「所以我不欲知道何人指示你殺人,我只問為什麼。」
  包立人冷哼,道:「因為你們住的地方不對,再加上你手邊有一塊玉珮,小子,你死定了!」
  湯十郎不由地把手按按腰際,道:「唔,我明白了。」
  包立人道:「明白什麼?」
  湯十郎道:「你是受雇於那家當鋪的朝奉,他一心想得到我的玉珮,才買通你來殺我們。」
  包立人冷笑道:「小子,你去猜吧。」
  湯十郎不開口了,他也不動。他好像被凍僵在那兒了。
  包立人動了。他雙手抱刀斜劈,冷風刮過,發出裂帛也似的「嗖」聲,一刀砍向湯十郎的腰。
  那光景也嚇人,便是一棵大樹,怕也吃不消他這萬鈞之勢的一刀殺。
  刀聲未已,刀已閃過湯十郎,卻見湯十郎的身子一個猛彈,刀片子自他的雙足下掠過,差半寸未削上他的雙足。
  於是兩道勁急得令人不及眨眼,就彷彿追回逝去的時光般冷芒線影,「嚕嚕」聲中射入包立人的雙目之中。
  「啊……」
  包立人那一聲嗥叫,再一次地把竹林中剛靜下來的烏鴉,又驚—上半空中。
  包立人拋刀掩臉,鮮血自他的指縫中滲出來。
  他難以忍受那椎骨的刺痛,竟然不敢把眼中的兩根半尺長的利箭拔出來。
  包立人的巨軀,撞著竹子也撞著樹,竹子被他撞得沙沙響,樹也被他碰得往一邊歪:「你媽的,可惡啊,把你家包大爺的雙目射瞎掉,我要把你碎屍萬段啊!」
  湯十郎站在一棵巨竹下,冷冷道:「別大吵呀,你會吵醒我娘的。」
  「你媽的,原來你……這箭……」
  包立人急急地摸著插在眼中的利箭,他幾乎驚叫起來,但湯十郎卻又淡淡地道:「你姓包?」
  包立人怪吼道:「老子包立人!」
  湯十郎道:「姓包的,你仍有活命的希望。」
  包立人大罵:「去你娘的,老子已生不如死呀……我的兒……」
  湯十郎道:「好死不如賴活呀。」
  包立人厲叫:「你殺了老子吧!」
  湯十郎道:「只要你說出指使你來殺我們的那個人,你死不了啦。」
  包立人咒罵起來,道:「操你娘,有種你們就住下去,早晚叫你們知道傷了你家包大爺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小子,你等著吧!」
  湯十郎道:「你答非所問呀。」
  包立人道:「你這一輩子也休想知道。」
  湯十郎道:「那麼,你也死定了。」
  包立人突然雙臂箕張,對著發話的湯十郎狠狠地抱過去了。
  他抱住了兩棵竹子,湯十郎卻從一側旋開去,便聞得包立人一聲厲叫:「啊!」
  只見包立人雙目之中的兩支利箭,已沒及箭尾的三角形尾部了。
  湯十郎便是在包立人向他抱來的剎那間,一掌拍在雙箭上,箭便穿人包立人的腦中了。
  湯十郎抬頭四下看,聽著,覺得一切平靜了,他匆匆地自包立人雙目中把他的懾魂箭拔出來,就在草上抹去血跡,急快地裝入袖中。
  湯十郎飛一般的越過牆,他先到門樓下四面望了一下,他很想拍門叫姑娘,但他伸手中途又把手縮回來了。於是,他轉而又回到後院小廂房了。
  湯十郎推開門。
  「收拾了?」
  「娘,你醒了?」
  「我能睡得著嗎?十郎呀,咱們這半年沒有白等呀。」
  「娘,我第一次殺人。」
  「任何事情都會有第一次。」
  「殺人果然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你才剛剛開始喲,十郎……」
  「一次就不愉快了,真不知以後怎麼辦。」
  湯大娘道:「如果想到你爹,還有跟你爹一起的人,你便不會感到內疚了。」
  湯十郎未開口,但湯大娘卻又說了:「十郎,你在殺他之前,問出些什麼了?」
  「他一句一罵,我問不出什麼。」
  「你至少也該搜他的身吧,你應該知道,他也許接收了某人的指示呀。」
  湯十郎剛躺下來的身子猛一挺,道:「娘,我忘了搜他的身子了。」
  湯大娘道:「你太大意了,也是線索呀。」
  湯十郎一躍下了床,他把被子一推,立刻拉開小門閃出去。
  外面風雪似乎更大了,湯十郎急忙把小門又帶上,因為床上還睡著他老娘。
  緊一緊衣領,湯十郎拔身飛過圍牆,剎那間奔到竹林邊,他怔住了。
  湯十郎吃驚地在地上摸著,地上積雪並不多,他也四下張望,一副想不通的模樣,因為包立人的巨大屍體不見了。
  包立人很明顯的就是死在這裡,為什麼一轉眼之間,屍體不見了。
  那麼重的屍體,會到什麼地方去了?當然是被人搬走了。
  湯十郎絕對明白包立人死了,就像他知道,包立人的屍體也是被人搬走一樣。
  那麼,是何人搬走的?這人又有什麼目的?
  湯十郎身上一層雪,他怔怔地立著,雙目在灰暗中不停地轉動。
  他也在地上看看,看足印,只可惜雪下個不停,即使有足印,也已消失不見了。
  湯十郎想到門樓下面,但微搖頭,因那母女兩人是不可能在此刻搬動屍體的。
  湯十郎迷惘了。就在他迷惘中,一躍而上了牆頭,再從牆頭躍上屋,然後往二進大廳的二層高樓頂上撲去,他站在樓頂上面,那地方他從不輕易上去,半年多他第二次上去。
  那地方也最高,湯十郎頂著冷風極目四下搜索,只不過他什麼也沒看見。
  湯十郎失望地下樓來,無精打采地又走回小廂房。
  小廂房中是溫暖的,有母親的地方就有溫暖,但湯十郎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他一句話也沒說。他不但不開口,而且也希望他娘又睡著了。
  但湯大娘卻在湯十郎坐在床上的時候開口了:「沒有搜到東西?」
  「不是。」
  「那是搜到什麼了?」
  「沒有……」
  湯大娘叱道:「怎麼說話顛三倒四。」
  湯十郎道:「屍體不見了。」
  湯大娘吃一驚,道:「會有這種事?」
  湯十郎道:「確有這種事。」
  湯大娘半晌不語,湯十郎也不說話了。
  母子兩人再也無法睡,兩人輾轉反側。
  湯十郎實在想煩了,便冷冷地道:「敵乎?友乎?」
  湯大娘卻慎重地道:「言之過早。」
  湯十郎道:「娘,會不會波及門樓下的母女兩人呢?要不然……」
  湯大娘道:「你說呀。」
  湯十郎道:「要不然勸她母女兩人早早離開,免受池魚之殃。」
  「十郎,你真要她們離去?」
  「我……不知道。」
  「那姑娘似已對你有情了。」
  「正因為這樣,兒子怕連累她們。」
  湯大娘道:「十郎呀,我雖反對你同那姑娘感情升級,但這麼惡劣的天氣,你若是把人家勸走,不是太過沒有人情味了?」
  湯十郎道:「真為她們擔心呢!」
  母子兩人直到四更將盡,方才睡去。
  湯十郎醒來的時候,正有幾隻烏鴉在左家廢園二院呱呱亂叫,也可以說湯十郎是被烏鴉叫醒的。他一鋌而起,湯大娘睡得正酣呢。
  湯十郎小心地走下床,生火煮飯,又把前夜菜餚熱在鍋子裡。他把一切弄妥後,便輕輕地拉開門,小心地走到外面院子裡。
  他不由又走到竹林邊,這裡,什麼也沒有,地上只有雪,甚至連血跡也不見。
  湯十郎緊緊地皺著眉頭,他口中卻在喃喃地道:「敵乎?友乎?」
  他停立一會兒,便又匆匆地折回小屋裡,鍋裡已冒出白煙,湯大娘也醒來了。
  「你又去看過了?」
  「是的,娘。」
  「白白跑去。」
  「為什麼?」
  湯大娘道:「外面下雪,什麼痕跡也沒有了。」
  湯十郎道:「娘,敵人還會出現的。」
  湯大娘道:「那是當然,十郎,你以後多加小心了。」
  湯大娘的話令湯十郎神情一振,年輕人的盛氣立刻就表現出來了。
  「娘,咱們不是為了爹的仇嗎?」
  湯大娘道:「也是為左門主一家的仇。」
  湯十郎道:「我們已等得太久了。為什麼等了半年多才有動靜,我真的想不通。」
  湯十郎當然想不通,如果他早出示他身上的那塊玉珮,他們早就有消息了。
  湯十郎不只侍候他娘吃早飯,他還得端了一盤飯往前面門樓下面送去。
  他現在就站在門外叫:「姑娘,在下送早飯來了。」
  門「呀」的一聲拉開了,姑娘的雙目一亮,閃在門後面看著湯十郎走進來。
  湯十郎把吃的往桌上擺,一面斜目看床上。
  「伯母,吃早飯了。」
  那婦人支起上身加穿衣裳,愉快地道:「若不是湯公子想得周到,又買了棉衣什麼的,我們母女就苦了。」
  湯十郎道:「伯母,咱們都是出門在外嘛,你們婦道人家一切不方便,我是個大男人,應該我來做。」
  他看看床角堆的三張床單,想起那是地下室中覆蓋那一堆枯骨的,臨時抽來暫用,如今她母女有了兩床厚棉被,下面已鋪了厚草與新被單,這些舊被單就用不到了。
  湯十郎把三張舊被單抱在懷中。
  「伯母,這些舊的我收回去了。」
  那婦人點點頭,道:「應該幫你洗淨的。」
  湯十郎忙搖頭,道:「不用,不用,這些都是……」他未敢再說下去,因為他不好說這些被單原是覆蓋在一堆枯骨上面的。
  湯十郎對姑娘微點頭,道:「我回去了,你們吃吧。」
  姑娘衝著湯十郎露齒一笑,她拉開小門。
  湯十郎本來走出去了,卻突然回身來。
  他有些期期艾艾地道:「姑娘,半夜可曾聽到什麼動靜嗎?」
  姑娘眨動美目,道:「什麼動靜?」
  湯十郎道:「比方說奔跳聲,或者是刀聲。」
  「刀聲?」
  「是呀,你們聽到沒有?」他好像想起什麼來,又道:「又比方說是吼叱叫罵的聲啦。」
  姑娘淡淡地搖頭道:「沒有呀,夜裡風大,我只聽到風聲,也怪可怕的。」
  湯十郎立刻逼近姑娘,他低而有力地對姑娘道:「記住,此後遇上什麼危險,你一定要尖聲大叫。」
  「為什麼要叫?」
  「我聽到了也好前來救你呀。」
  姑娘一笑,道:「你好像什麼都會……你會進城賺銀子,你會煮飯燒菜,你還會侍候人,更要保護人,真難得。」
  湯十郎聳聳肩,道:「可惜並不為你賞識。」
  姑娘把頭低下了。
  湯十郎道:「快關好門,外面風雪大,冷風吹進屋子裡,伯母會受寒的。」
  姑娘再一次眨動眼睛,她每眨動一次眼睛,湯十郎便有一股衝動的感覺,很想上前去抱她,甚至吻她,吻她那美麗明媚的大眼睛,然而……
  湯十郎心中帶著一絲酸苦,這種不足為外人知道的苦楚,他只能憋在心裡。
  他的苦痛更不好向姑娘傾訴。無法向心愛的人傾訴苦痛,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湯十郎猛回頭,匆匆地走了。
  他如果再耽著不走,也許他會落下淚來。
  小門掩上了。
  「這孩子是個癡情的人。」
  「娘,他流露的是偉大的愛。」
  「你懂什麼叫偉大的愛?」
  「娘,當他知道我不會嫁他,他也知道我已有了歸宿的時候,仍然對咱們百般關懷,且有過之,你說,他的這種愛不是偉大的嗎?」
  「嗯,也許他真像你說的那樣,他不能得到你,卻更多地把愛付出來而不計較,真也難得了。」
  姑娘把被子蓋在身上了。她的雙目卻直視著上方,外面的風雪似乎更大了,風把窗子刮得嘩啦啦地響,就好像拉風箱一樣。
  「娘……你睡著了?」
  「沒有。」
  「娘,我怎麼辦?」
  「別瞎想了……倒是你剛才發現什麼了?」
  「我出去的的候,只發現他往小廂房走進去。」
  「再也沒看見什麼?」
  「沒有,我知道他會來我們這裡,便匆匆地折回來了,我什麼也未曾發覺。」
  「雪太大了,否則,你可以再出去看看,也許會看到些什麼。」
  姑娘不開口了,她翻了個身子,棉被往面上拉拉,她的心中在想,這棉被不就是湯公子嗎?真要是湯公子……該多好呀。
  湯十郎走到小廂房裡,湯大娘立刻問:「前面那對母女怎麼樣了?」
  「她們睡了,沒事。」
  「那就好,你也睡吧。」
  湯十郎道:「娘,你先睡吧,我下去看看,還有,這幾床被單拿回來了,我去再蓋上。」
  湯大娘道:「唔……天好冷呀。」她這是一語雙關。
  湯大娘裹裹被子,因為外面下大雪,另外的意思便是想他的老伴湯百里。
  湯百里死在左家這兒,雖然屍骨難辨,可是老夫老妻感情好,雖然只是枯骨,也想著應該為那些枯骨蓋些什麼。
  湯十郎也是這樣意思,爹死了。他的未婚妻是何人呢?爹說要他到時候驚喜一番,卻令他至今痛苦。來此左家廢園,那還是母子兩人多天商量的結果。
  當他母子兩人進入這荒涼的左家廢園時,真淒慘,那枯骨散落在各處,斷頭斷肢的屍骨不全,還是他母子兩人各處拾取,才把枯骨堆在那地室下面的。
  湯十郎明白,他爹與幾位叔叔的屍骨也在裡面,只怪當時年紀小,他娘守在他身邊不進關,如果他的藝業無成,湯大娘永遠也不會叫他入關。
  此刻,湯十郎用大手掌遮住油燈,三床被單搭在他的肩頭上。
  湯十郎走得很小心,因為風很大,雪也大,他是繞過風頭進入後大廳上的。
  他到了那道假牆前面,伸手用力把牆推開,沿著石階往下面走去。
  地室中很陰森,堆了那麼多的枯骨,湯十郎心中很平靜,他並不感覺可怕。
  相反的,他倒覺得是下來同他的老爹會面似的。他有了這樣想法,便更加膽子大了。
  他不但有會親的感覺,他的武功也令他膽子壯大。他把燈放在石階上面,拉下肩頭的被單,抖開來。
  他喃喃地道:「爹,門主,各位叔叔伯伯,天寒地凍,十郎沒有忘記你們,蓋上被單,你們安息吧。」
  湯十郎把一張被單抖開蓋上去,然後又抖開第二張被單往上蓋。
  百具枯骨,三張被單是蓋不嚴的,只不過這些枯骨乃大部分堆起來,蓋上被單,看上去足有四五尺那麼高。
  湯十郎再把第三張被單蓋上去了。
  就在他剛剛覆蓋好的時候,突然聽得枯骨堆中發出「咚」地一聲響。
  湯十郎本能地一瞪眼,他急急忙忙地把三床被單又抖掀開來,他發現那大堆的枯骨仍然是原來的樣子。
  枯骨未變動,但那一聲「咚」又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湯十郎聽得十分清楚,這已是第二次聽到這怪聲了。於是,湯十郎立刻全身不自在。
  他先是頭皮一麻,一身的雞皮疙瘩令他一哆嗦。
  湯十郎喃喃自語:「爹、各位叔伯們,如果各位有什麼指示,那就給十郎個夢吧,十郎就是為了各位的深仇大恨才來的。」他先是恭敬地一躬到地,然後又開始把被單往一堆枯骨上覆蓋,他邊蓋邊仔細地看著。
  他也更把耳朵豎直了聽,希望那聲音再出現,只可惜湯十郎什麼也沒有發現。
  湯十郎把被單蓋好,他還四下裡查看,他很想再聽到那「咚」聲,但他真的失望了。於是,湯十郎端起油燈,緩緩地走到上面。
  他把假牆推合上的時候,還想再聽到那種突如其來的聲音。
  湯十郎一直想不通,那聲音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
  這是他第二次聽到這樣的怪聲,這件事他一直未向湯大娘講過,因為湯十郎認為,年紀大的人不應該聽這種邪事。
  現在,湯十郎走回小廂房裡來了。
  揚大娘根本未睡著,他低聲地道:「下面還好吧?」
  湯十郎道:「很靜。」
  他心中嘀咕,不知道剛才發生的事情,是不是應該告訴老母親。
  他把被子裹在身上,雙目可未闔起來,剛才那聲音十分清楚,就好像什麼東西砸在地上發出來的,而且又是發生在一堆枯骨中間,那種邪事是怎麼發生的?
  湯十郎累了。他是在想一個問題想久了想累的。
  他正要睡著時,湯大娘卻開口問他:「你備了幾日吃的喝的?」
  湯十郎道:「十天八天還不成問題。」
  湯大娘道:「包括前面母女兩人?」
  「是的……娘……」
  「那就好,這場大雪怕要三五天之久才會停下來。」
  湯十郎道:「如果需要什麼,兒子隨時可以進城去辦,這點雪也沒什麼。」
  湯大娘道:「別再進城了,等天放晴再去吧。」
  娘兒倆睡了,只不過睡了兩個時辰,也不知外面是否天已亮,卻突然有姑娘的叫聲傳來。
  「湯公子!」
  湯十郎立刻掀被而起,他匆匆披衣繫腰帶,風耳帽戴在頭頂上。
  「那姑娘在叫你了。」湯大娘沒動,她仍然用棉被蓋住半個頭。
  湯十郎道:「我這就去看看。」他匆匆地拉開小門往外走了。
  湯十郎拉開小門,匆忙地奔到後廳的廊上,只見姑娘焦急的模樣正等著他。
  「姑娘,出了什麼事了?」
  姑娘迎上湯十郎,道:「湯公子,請你幫忙。」
  「你說吧,什麼忙?」
  姑娘道:「我娘的氣喘毛病又犯了,還以為已經治好了呢。」
  湯十郎道:「氣喘是很不容易治的毛病,天冷就會犯。」
  姑娘道:「已經三年多未犯了,不料半夜裡她忽然上氣不接下氣。」
  湯十郎道:「莫非我叫你們,你開門之後有冷風刮進房裡?」
  姑娘把一張藥單送在湯十郎手上,道:「麻煩你上街去,照單子抓兩服藥。」
  湯十郎道:「靈嗎?」
  姑娘道:「靈,我娘只要吃兩服,氣喘就會好的。」
  湯十郎把藥單揣入懷中,對姑娘安慰地道:「姑娘,你且回前面照顧你娘,我把早飯做好送過去,立刻進城為你跟抓藥。」
  姑娘淺淺一笑,道:「你現在就進城,我做早飯。」
  湯十郎道:「那怎麼可以呀,也不急在一時。」
  姑娘道:「做飯本來是我們女人的事嘛。」她就要往小廂房走去……
  湯十郎一把拉住姑娘,道:「怎好叫你下手做吃的,我娘也會說我的……」
  姑娘美目一瞟,道:「不會的,倒是天下大雪害你進城,我娘也不好意思。」
  湯十郎見拗不過姑娘,便與姑娘一齊進入廂房中。
  「伯母。」姑娘低聲叫著。
  「娘!」湯十郎走到床邊。
  湯大娘一看,就要起來。
  姑娘上前按住她,道:「伯母,你別起來,天下大雪,很冷的,我是求湯公子幫忙來的。」
  湯大娘道:「應該的,咱門雖是一前一後近在咫尺,卻很少來往。來,坐在床邊說話。」
  姑娘沒有坐下,她淺淺一笑,道:「伯母,我請湯公子進城為我娘抓藥,我娘的氣喘病又犯了。」
  湯大娘道:「那種毛病,天冷就會犯,十郎呀,你這就快去吧。」
  湯十郎道:「娘,姑娘要自己動手做飯,你看……這不大好吧。」
  湯大娘笑笑道:「姑娘做的一定好吃。」她對姑娘笑笑,也等於同意姑娘做飯了。
  姑娘卻輕聲地道:「伯母,怕要你失望了。」
  於是,湯十郎指指屋子一角,對姑娘道:「你看,鍋碗糧米在那擱著,你做什麼,自己動手吧,我這就進城去了。」
  湯十郎找來一件蓑衣披上,拉開房門便往外面走去,他站在牆邊還回頭看。
  姑娘竟然前來做飯了,真出入意外。
  姑娘做著早飯,她知道婦人一邊在看她,只不過她來此是另有目的的。
  姑娘邊做飯,還回頭對湯大娘笑笑,道:「伯母……」
  床上半坐的湯大娘,道:「別客氣,你叫我湯大娘就是了。」
  「湯大娘,你們是從關外來的?」
  「是呀,我們本來住在松花江畔的。」
  「那兒一定很美。」
  「是呀,白水黑山間,一片大草原。」
  「湯大娘,你們怎麼會來到這兒的?」
  湯大娘歎口氣,道:「我們是在尋人呢,唉!十郎他爹不知為什麼沒有回家去,我們這才進關內來尋他的。」
  姑娘沒有看湯大娘,她正在切鹵蛋。
  湯大娘反問道:「姑娘,你能告訴我,你們姓什麼嗎?」
  「姓桂。」她又解釋道:「就是桂花的桂。」
  湯大娘道:「桂姑娘,你母女兩人流浪在江湖上,卻又是為了什麼?」
  姑娘道:「也是尋人,我們尋了快一年了,最後才經過這裡,遇見湯公子。」
  姑娘把吃的往桌上放,又問:「你們怎麼住在這荒涼的宅子裡呀?」
  湯大娘道:「除了這兒稍能安身之外,咱們的盤纏不多,能住什麼地方?」
  姑娘點點頭,道:「同我們的情形是一樣的,這個嚴冬便只有住此地了。」
  湯大娘看看姑娘,只見桌上飯熱菜香,便點頭笑笑,道:「真是好手藝,定會比十郎做的好吃多了。」
  姑娘也一笑,道:「怕大娘嫌棄吧。」
  湯大娘走下床,抹了一把面,問道:「姑娘,你們是什麼地方人呀?」
  姑娘雙目一暗,道:「大同。」
  湯大娘只是皺了一下眉頭,道:「唔,很遠啊。」
  姑娘道:「我們一路走來的。」
  湯大娘道:「也真難為你母女兩人了。」
  姑娘道:「大娘,你們與這宅子的主人認識嗎?」
  湯大娘搖搖頭,她的雙目中隱隱地眨動一下,道:「我說過,只是路過,開春以後,我們就回關外了。」
  姑娘不問了,她為湯大娘盛上一碗稀飯,熱油餅也放在桌子上,便又裝了些在盤子上,道:「大娘,你吃吧,我這就到前面去看我娘了。」
  湯大娘道:「桂姑娘,多帶些吃的過去。」
  姑娘道:「足夠了,大娘。」她出門走了,她的心中在激盪著。
  當她走進小門之後,她的娘便急急地問她:「可摸清他們的底細了?」
  桂姑娘放下吃的,道:「至少有一件事情,她沒對我實說。」
  桂姑娘說著,把一碗稀飯送在她娘手中。
  那婦人道:「什麼事?」
  姑娘道:「她不承認與宅主人有關係,她說他們不認識這裡的人。」
  婦人道:「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他們未弄清楚我們的來歷之前,他們永遠也不會承認與此地有關係。」
  姑娘道:「就如同我們一樣,也不會承認與這兒有什麼關係。」
  婦人點著頭,扒了一口稀飯,又道:「只因當年沒有問清楚,害得咱們『瞎子騎驢』。」
  姑娘道:「娘,你不是也有幾年未見過爹嗎?」
  婦人道:「五年多了。」
  姑娘道:「我們也找了五年。」
  婦人歎口氣,道:「累人的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你爹。」
  姑娘道:「應該快了吧,傳言爹到順天府左家,可是左家卻在五年前便被人血洗滿門了。」
  婦人不說下去了,她的臉上有著迷惘之色。
  她好像心裡面隱藏著一件絕大的秘密,因為從她的眼神中似乎已看到了。
  姑娘未發覺,她撕著一塊油餅吃。
  偶爾,婦人會咳一聲,她並非氣喘毛病發作了,只不過她要設法弄清楚後麵湯大娘母子兩人是什麼來歷。她本來無意去打聽湯家母子的,但當姑娘發現湯十郎搏殺大刀片子包立人之後,婦人才起了探問湯家母子兩人來歷之心。
  湯十郎披著蓑衣踩著半尺深的雪往順天府城走,他心中想的可真多,但最令他愉快的,當然是姑娘親自燒飯,不知她做的飯好不好吃。
  但無論如何都會令湯十郎高興。前面,他又見到那座大草棚了。
  湯十郎沒有吃早飯,他準備進去買幾個鹵蛋,一邊走,一邊剝著吃。
  於是,湯十郎走到草棚門外,他伸手拍門。
  「開門!開門!」
  他以為天寒,裡面的人不開門,客人上門才會開。
  他也記得,這兒原是兩個毛漢主持,後來又換成兩個女子,但不管女的男的,在湯十郎的心中都不是什麼正道上的人,因為他們在床上亂來,湯十郎在屋頂上可也看得很清楚。
  這時候,草棚裡面傳來低沉的聲音,道:「我說老包呀,你終於回來了,急煞我也!」草棚的門拉開了,拉開門的是個矮子。
  湯十郎一愣,怎麼這野店又換主持人了?
  那矮子一看不是包立人,就已經令他吃驚了,再看竟是湯十郎,不由往後倒退一大步,道:「你……你……你……你是……」
  湯十郎笑笑,道:「我是買鹵蛋的,有嗎?」
  那矮子敢情正是神偷尹士全。
  尹土全一見湯十郎,便知道大刀片子包立人已經完了。
  就好像狄氏兄弟兩人一樣,包立人凶多吉少了。
  神偷尹土全聽湯十郎要鹵蛋,便想到老爺子正要得到湯十郎身上的那塊玉珮。其實尹士全很想出手,憑他的神偷本領,再加上武功,他自信應該可以對付湯十郎,只不過先是狄氏兄弟,如今再加上一個大刀片子包立人,尹士全便疑慮了。
  他指指屋角的鍋灶右面,道:「吃多少,你自己去拿,銀子隨意。」
  湯十郎點點頭,他走過去,拉開食櫃小門,果然裡面鹵了不少滷味。
  湯十郎取了五個鹵蛋,冷油餅拿了一張,這些正好路上走著吃。
  他把碎銀子擱在桌子上,正要往外走,尹士全已微笑著提了個酒壺,道:「朋友,天真冷啊!」
  湯十郎口中塞了個鹵蛋,點著頭道:「冷!」
  尹士全道:「能坐下來喝一杯嗎?」
  湯十郎想了一下,點點頭,道:「也好,你給我來上一杯,銀子照給。」
  尹士全搖搖手,道:「不用,算我請你。」
  湯十郎拉張凳子坐下來,他舉起杯子笑笑,道:「你為什麼要請我吃酒?」
  尹士全哈哈一笑,道:「常言道得好,煙酒不分家,你又不是大酒簍,三兩杯酒我供得起。」
  湯十郎道:「你很慷慨嘛。」
  尹士全自己也斟酒一杯,他舉了一下,道:「來,乾一杯!」
  湯十郎見尹士全一飲而盡,便也張口喝了半杯。
  「朋友,你好像就住在這附近?」尹士全試探著問。
  湯十郎這一回很坦然,他點點頭道:「不錯,我也見過你,如問見過你幾次,我想應該是兩次了。」
  尹士全道:「你老弟做什麼買賣呀?」
  湯十郎搖搖頭,道:「我不做買賣。」
  尹士全道:「總要吃飯吧?」
  湯十郎道:「我可以告訴你老啊,我們母子兩人是流浪人,到處為家,哪兒有住住哪兒,至於吃飯嘛,但求個溫飽而已。」
  尹士全道:「就我所知,這附近並未有人家,難道你住在……左家廢園裡?」
  湯十郎心中冷笑,但他的面上是迷惘的,因為他已明白此人的目的了。
  湯十郎笑笑,道:「我說過,哪兒方便我們住哪兒,我們只求可以避風雨。」
  尹士全道:「聽說左家廢園鬧鬼呀,那兒是間凶宅,你們不怕鬼?」
  湯十郎道:「怕鬼?你不覺得當今之世人比鬼還可怕得多嗎?」
  尹士全愣然一瞪眼,湯十郎已站起身來了。
  他衝著尹士全一抱拳,道:「謝謝你的酒。」他拾起鹵蛋便往門外走去。
  尹士全沒有開口叫住湯十郎,甚至也未站起來,他只是愣然地不開口。
  他慶幸未對湯十郎出手,因為只湯十郎的那句話,就不應該像他這麼年輕的人說的。
  顯然,湯十郎是飽經憂患的人,他敢於住在左家廢園裡,必然有所憑藉了。
  就在湯十郎離開不久,尹士全也急急的走了。他是往順天當鋪去的。
  大刀片子包立人出事了,他必須馬上把消息送去,當然,他的心中是忐忑的難以平靜。
  湯十郎是進城來抓藥的。他只知道那家藥鋪,因為藥鋪的大夫玩鳥。
  上一回湯十郎前來抓藥,大夫就沒有收他銀子,想著,湯十郎還真想笑。
  下雪天,藥鋪的大門關得緊,湯十郎剛走上台階,便聽得藥鋪裡面傳來鳥叫聲,聽起來真悅耳。
  湯十郎伸手拍門:「開門啦!」
  門開了,只見是夥計,手上還提個酒壺。他一見湯十郎便笑道:「會鳥語的來了。」
  湯十郎脫掉身上蓑衣走進門,只見一個火盆邊,那大夫正逗著他的八哥在對叫著,他一看湯十郎冒雪前來,笑了。
  他一把拉住湯十郎,道:「快,教我怎麼馭鳥。」
  湯十郎一笑,道:「大夫,我今天是來抓藥的,呶,這是藥單子。」
  那大夫接過藥單子看了一遍,道:「簡單啦,我叫夥計抓藥,你教我馭鳥。」
  湯十郎道:「救人要緊,下回來教你。」
  大夫道:「藥方簡單,這種病不要命,來來來,你聽我同八哥對叫。」這大夫玩鳥入迷了。
  湯十郎便也想好了對策。他叫大夫先學鳥叫幾聲,才微笑道:「不成,你的叫聲不夠火候,你聽我叫幾聲。」
  湯十郎只一叫,那鳥兒便在籠中活蹦亂跳地大叫。
  湯十郎道:「它說聽不懂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大夫大為佩服,忙點頭。
  湯十郎又道:「你看我叫它跳!」
  他駢指往籠中指了幾下,那鳥兒果然東倒西歪站不穩,倒引得大夫與夥計哈哈大笑了。
  湯十郎又暗中使出他的氣功指來了。他對大夫道:「你的功夫尚差,多多的學它叫,譬如說,你導引它叫,弄些它喜歡吃的東西,你叫著,然後餵它食物,久了便知道吃是怎麼叫了。」
  那大夫點頭,道:「有道理,我照辦。」
  湯十郎取了藥,一共是三包,他要付銀子,大夫卻拉住他喝酒。
  湯十郎無奈,只好在火盆邊坐下來。
  大夫舉杯,道:「來,我敬你。」
  湯十郎舉杯一晃,道:「謝謝!」
  大夫對湯十郎很熱情,小菜還有四五碟。
  「吃,別客氣!」大夫如此招待,令湯十郎內心實在過意不去。
  湯十郎還多少在騙這位大夫。大夫放下酒杯,笑問湯十郎道:「兄弟貴姓?」
  「我姓湯。」
  「你好像住得並不遠吧?」
  湯十郎指著左家廢園方向,道:「是不大遠,距此五六里路。」
  「東邊五六里路?」
  「是呀!」
  大夫忽然眨動眼睛,道:「要過一條小河?」
  「不錯。」
  「那小河上搭的便橋一共五塊木板?」
  「不錯,大夫也去過?」
  大夫全身一震,道:「你過了小河還走幾里?」
  湯十郎不好再騙這位大夫,只淡淡地道:「過了河走不過兩里地,一片大竹林……附近。」
  「左家廢園?」
  湯十郎道:「不錯,好像就是左家廢園。」
  大夫怔住了。一邊的夥計也吃了一驚。
  湯十郎卻淡淡地舉起懷子喝著酒。
  他把杯中酒喝完了,但沒有人再為他斟酒。湯十郎不好自己斟酒,他有些尷尬。
  大夫突然神秘而又低聲地道:「湯兄弟,我真心地拜託你,如果有人問你,你千萬別說來過我這裡。」
  湯十郎愣住了,道:「為什麼?」
  大夫道:「也算是我求你吧!」
  湯十郎道:「你好像怕什麼人似的?」
  大夫道:「湯兄弟,趁著外面下大雪,你趕快回去吧,我不留你了。」
  大夫下逐客令了。湯十郎心中一緊,他站起身來,伸手懷中取銀子。
  大夫忙攔住,道:「免了,只要別提來過我這裡,我便阿彌陀佛了。」
  湯十郎淡淡一笑,披上蓑衣提了藥,大步走向街上,身後面,但聞「砰」地一聲響,藥鋪的門關上了。頓然,湯十郎有著孤獨之感。
  他低著頭往城外走,心中想不通,為什麼大夫聽到他住在左家廢園,便嚇得慌了。他自然不會知道,左家遭滅門大禍的事,至今仍是個懸案,案子既然懸著,誰不怕惹禍上身?
  湯十郎想不通的事情,他只有回去和他的娘親商量,至少他娘知道的比他多。
  神偷尹士全冒著大雪回來了。
  他走進順天當鋪的時候,當鋪的朝奉黑手豹心張古丁正坐在火爐邊喝甜酒,火爐一邊還放著一盆熱呼呼的糖炒栗子,張古丁剝著吃。
  另一邊坐著帳房先生,當然,帳房先生也一樣在享用。現在,尹土全走進來了。
  張古丁一瞪眼,只見尹士全走上前,哈著冷氣烤烤雙手,又端起酒來喝兩口。
  帳房先生又取過酒杯來了。
  他為尹士全斟上一杯,笑道:「快喝了把身子暖暖。」
  尹土全全身直冒氣,便張口也冒出陣陣白霧來。
  他喘了幾下,這才對張古丁道:「張兄,大事不好了!」
  張古丁暗暗咬牙,道:「又砸鍋了?」
  尹士全道:「不見包立人回來,卻見那小子又到府城來了。」
  張古丁幾乎跳起來,道:「真有這種事?」
  尹士全道:「一點也不假。」
  張古丁道:「大刀片子包立人也栽了?真玄!」
  尹士全道:「如果他們遇上的是鬼,一點也不玄。」
  張占丁道:「若是有鬼,怎麼那母子兩人沒遇上,偏就叫他三人碰個正著?」
  尹士全道:「四個,張兄,我最先遇上。」
  張古丁道:「如果包立人也完了,老爺子一定發火,我得馬上向老爺子報告。」
  尹土全道:「張兄,上天言好事呀!」
  張古丁道:「如今連我也難自保了。」
  尹士全道:「張兄,我同你一齊去見老爺子。」
  張古丁道:「不,你還是在此等我。」
  他說著,取過一頂狐皮帽子罩在頭上,便匆匆往外走去。
  尹士全的心中七上八下,他唯一想著的,便是如何把自己置身事外。
  一時間尹士全想不出良策,便只有借酒消愁了。
  黑手豹心張古丁出門不過一個時辰,便匆匆地回來了。
  張古丁的面上泛著青色,但那絕不是天冷凍的,因為他的額上還冒著汗珠子。
  尹士全上前迎住張古丁,道:「如何?」
  張古丁道:「老爺子差一點沒把我殺了。」
  尹士全道:「老爺子要殺你?」
  張古丁道:「也包括你在內。」他跌坐下來,酒也喝不下,道:「老爺子忿怒得罵咱們是飯桶,辦這麼一點事情就辦砸。」
  尹士全道:「可是老爺子卻放你回來了。」
  張古丁道:「是我苦苦哀求的。」
  尹士全道:「你答應老爺子什麼了?」
  張占丁道:「三日之內把玉珮送到老爺子手上,外加那兩母子的人頭。」
  尹士全道:「老爺子不相信左家廢園鬧鬼?」
  張古丁道:「老爺子只相信那對母子有問題。」
  尹士全一咬牙道:「張兄,事到如今,沒有話說,咱們今夜就一同下手。」
  張古丁道:「尹兄,你偷我殺。」
  尹士全道:「好,就這麼決定吧!」這兩人又坐下來對飲了。
  湯十郎又走到大草棚外面了,他想著那個櫃內放的幾個醬肘子,那玩意兒天冷下酒最相宜,於是,他打算把醬肘子帶回去。
  湯十郎推開門,裡面有人在,是個女人。那女人對著他一瞧,便吃吃地笑了。
  湯十郎沒笑,但他認識這女人,這女人正是那夜他爬在屋頂看到的女人。
  此女非別人,七尾狐白玉兒是也。
  「進來呀,外面好冷。」
  湯十郎不想肘子肉了,他回身便要走。白玉兒一個箭步奔上去,雙手拉住他。
  「別走呀,要吃要喝全都有,小兄弟,快快進門坐下來,我先為你暖上一壺高粱酒。」
  湯十郎走不了啦,但他甩開白玉兒的手,道:「別拉扯,我進去。」
  白玉兒「喲」了一聲,道:「怕什麼,這兒只有你我兩人的,小兄弟。」
  她叫的真親熱,但湯十郎卻不舒服。他坐在椅子上,把藥放一旁,道:「我知道你不是店東家,店東家是兩個大男人。」
  白玉兒吃吃笑道:「你說的男人呀,那是我的男人,他們有事不在家,所以我來了。」
  湯十郎心中想笑,他淡淡地道:「把那鹵醬肘子包給我,別的什麼也不要。」
  白玉兒卻把酒送上:「來嘛,天冷喝杯酒呀。」
  她為湯十郎斟酒,俏目斜著看,那俏嘴還帶著歪歪的好像在逗湯十郎。
  湯十郎當然知道這個女子浪,他才不上當。
  他把酒喝下肚,一錠銀子放桌上,道:「我有急事要辦,快把醬肘子包起來。」
  白玉兒俏笑著,伸臂勾住湯十郎的脖子道:「別走嘛,你走了我好孤單喲!」
  湯十郎正要甩開這白玉兒的糾纏,卻見白玉兒又往他的懷中歪坐下來了。
  湯十郎冷然一笑,道:「你知道我住什麼地方呀?」
  白玉兒巧笑道:「你住在屋子裡!」她仰著面。
  湯十郎道:「我當然住在屋子裡,而且那裡有許多屋子沒人住。」
  白玉兒道:「左家廢園?」
  湯十郎道:「你怕鬼嗎?」
  白玉兒全身一震,一彈而起,道:「你是鬼?」
  湯十郎打蛇順竿上,他裝鬼。
  他把取眼往上翻,嘴巴一咧半尺寬,「嘿」地一聲怪叫。
  白玉兒真的嚇一跳,她忙不迭地往後退。
  於是,湯十郎自己取了醬肘子包起來,臨去,還對白玉兒「啾」地一聲叫。
  白玉兒突然尖聲叫:「你不是鬼,鬼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呀!」
  她再去撲湯十郎,但湯十郎很會閃,他閃到門外便大步往前走。
  白玉兒追出來,她追了十幾二十丈,卻無法追上湯十郎,於是,白玉兒回來了,她喃喃地道:「這小子會武功,而且很高啊。」
  湯十郎繞向竹林中,他回過頭看了一下,笑笑。
  他也喃喃地道:「這個女人怎麼又回到草棚裡來了?」
  他當然不知道,昨夜他殺的那個大漢包立人在去左家廢園之前,就曾經同白玉兒與石中花,在她們住的小屋熱乎過。
  如今都快午時了,白玉兒不見包立人回去。
  白玉兒是來找姓包的,要不然,湯十郎也不會在這兒遇上白玉兒了。
  湯十郎匆匆地走到左家廢園,他並不從前面走進去,左家廢園大門上被官家用封條封上。就算官家不用封條,也沒有人敢走進去。
  湯十郎從後面躍過牆,提著的醬肘子先送回小廂房裡,湯大娘道:「看你凍得臉泛青,外面雪大風急,喝些高粱酒吧。」
  湯十郎道:「晚上吃肘子,我把藥先熬了送過去,回來給娘弄吃的。」
  湯大娘道:「早上姑娘來做飯,真是不錯,做的飯又香又好吃。」
  湯十郎笑笑,道:「只可惜不能當你兒媳婦。」
  湯大娘道:「娘也是這麼想,不知將來花落誰家了。」
  湯十郎不開口了。他低頭把藥熬,嘴巴對著火口吹,發出「噗噗」聲,就好像他要把眼前不如意的事情吹得無影無蹤。
  湯大娘當然明白兒子的動作,她只好安慰道:「十郎,以我看也就在這個冬天了,咱們沉住氣,仇家是沉不住氣的,等這裡的事弄個水落石出,有幸能找到你討的人更好不過,否則,娘前去為你提親去。」
  湯十郎抬頭道:「娘,你找誰去提親?」
  湯大娘道:「前面那位姑娘呀。」
  湯十郎不但不高興,反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湯大娘立刻問:「怎麼的,你不是迷上前面的姑娘了嗎,怎麼歎氣?」
  湯十郎道:「娘,名花早已有主了。」
  湯大娘道:「她們卻到處流浪。」
  湯十郎道:「娘怎麼知道人家到處流浪?」
  湯大娘道:「早上她對我說的,她們姓桂,桂花的桂,到處為家,也許她們在找什麼人。」湯大娘說著,又自言自語道:「找人……也許在找……找她的未婚夫。」
  湯十郎道:「所以,我一點希望也沒有。」
  湯大娘道:「你不用洩氣,咱們慢慢地打探,兒子呀,你難過,娘傷心啊。」
  湯十郎道:「娘,你不是說過,兒子除了那個女人之外,別無選擇嘛。」
  湯大娘道:「所以咱們一定要等到這裡事情弄明白之後,才能去找前面的姑娘。」
  湯十郎道:「到那時,前面的母女早不知去什麼地方了。」
  湯大娘道:「嚴冬已臨,天寒地凍,前面門樓乃是避風雪最佳的地方,她們不會馬上走的。」
  湯十郎道:「希望如此。」
  於是,他把藥熬好了,滿滿地盛了一碗,小心地往前面端去。
  就在湯十郎快要到門樓下的時候,小門開了,只見姑娘俏生生地走向他身前。
  「你回來了。」
  「呶,藥也熬好了,還有兩包留在後面。」
  「真不好意思,這麼大的雪要你往鎮上跑。」
  「應該的,雖然分兩邊住,但咱們就同一家人一樣。」
  姑娘接碗低頭淺笑著。
  湯十郎道:「都是在外流浪嘛,咱們不彼此照應,誰會幫咱們?」
  姑娘美眸一亮,扭身便往小屋中走去。
  湯十郎也走進去:「伯母……我把你吃的藥拿來了。」
  床上的桂夫人就仔細地看著湯十郎,一邊點頭笑笑,道:「真是熱心青年,也算是我母女幸運,能遇上你這麼好的人。」
  湯十郎見不得別人誇獎,尤其是這桂夫人,他有些不自在的雙手去揉面頰。
  姑娘把藥送到她娘手上,道:「娘,趁熱喝吧。」
  湯十郎也隨應道:「對,快喝,涼了苦嘴。」
  姑娘拉著凳子對湯十郎道:「你坐呀。」
  湯十郎真聽話,他坐下了。
  姑娘對湯十郎淺淺一笑。
  床上的桂夫人開口了:「湯公子,你們是關外人?」
  「家住松花江畔。」
  「怎麼會進關來的?」
  「找人,已經找了半年多了。」
  「誰?」
  「我爹,還有……」
  湯大娘只回答找她丈夫湯百里,這是一大早姑娘在後面問過湯大娘的。
  如今湯十郎「還有」二字,立刻引起姑娘的注意。
  姑娘偏頭看湯十郎,等他繼續說下去。
  湯十郎道:「還有個親戚。」他不說是未婚妻,因為那會令桂姑娘不舒服。
  既然會令人不愉快,湯十郎當然改口說是親戚了。
  姑娘低下頭,她也把目光收回去。
  桂夫人喝過藥,把碗交女兒手上,道:「湯公子,我母女還是非常感激你們的照顧,如果不嫌麻煩,我們開春才離開,你多多幫忙了。」
  湯十郎幾乎要歡叫了。
  姑娘一雙目光直視著湯十郎,而湯十郎也正看向姑娘。
  「伯母,這正是我的榮幸,就算隨我們回關外,我也會盡力侍候你們的。」
  桂夫人笑笑,道:「希望有回報的一天。」
  湯十郎道:「就別再說客氣話了。」
  他更靦腆了,接過碗,便忽匆地走了。湯十郎走得很快,因為他高興嘛。
  他往後面走著,口中吹著口哨,聲音很柔和;比鳥兒唱歌還引人人勝。
  「娘……他的話同他娘說的是一樣的。」桂姑娘說。
  桂夫人道:「他們八成是友非敵。」
  「娘,我昨夜便發現了,只不過我有一事不懂。」
  「那屍體,是嗎?」
  「是的,那屍體為什麼不見了,而且很快就不見了,一定還有別人躲在暗中。」
  「那麼,躲在暗中的人是誰?」
  「我們一定要把這人找到。」
  姑娘說著,把小門緊緊地又關上了。
  現在,湯十郎帶著滿面笑容走回小廂房中,正遇上他娘剛下床。
  「你回來了。」
  「娘,真是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前面桂家母女兩人要住到明年開春才離開。」
  「你也要累到那時候。」
  「娘,咱們不是希望她們住下去嗎?」
  「不,我們希望她母女住下去,也希望有一天她們同咱們一起去關外。」
  湯十郎哈哈笑了。他真的從內心高興,他打算要喝兩盅慶祝一下,他把酒取出來。
  「十郎,你要喝酒?」
  湯十郎道:「也把她母女兩人請到後面來,大家一齊喝幾杯。」
  湯大娘道:「別叫她們母女前來,我們去。」
  湯十郎道:「娘,我弄些熱酒小菜,也把稀飯油餅帶上,四個人熱鬧熱鬧。」
  湯大娘道:「看你高興的樣子。」
  湯十郎就好像是一個頑皮的孩子似的,他發出哈哈的笑聲。
  其實,不論年紀多大,在自己母親面前都會流露出童稚心,這原是人的天性。
  湯十郎可忙了,他切著肉,弄著油餅,邊做邊吹口哨,他吹的口哨十分悅耳,湯大娘就笑呵呵。現在,湯十郎弄了五樣菜,其中就有醬肘子一盤。
  湯大娘提著酒袋,跟在湯十郎後面走。
  湯十郎走得快,母子兩人轉眼之間便來到門樓下面的小房門外了。
  「桂姑娘,開門呀,我娘來看你娘了。」
  門開了,只見姑娘忙迎上,道:「大娘,我娘只是老毛病,吃過藥好多了,倒叫你老操心。」
  湯大娘一副關懷備至的樣子走進門,道:「出門在外病不得,咱們都是流浪人,我聽了一直不安心,這才……」
  桂夫人坐起,她伸手去握湯大娘的手,道:「老姐姐呀,害你操心,真是的。」
  湯大娘拍著桂夫人的手,道:「好妹子呀,咱們一見如故嘛,你養身子,別客氣,要吃要用找十郎。」
  桂夫人道:「賢母子都是熱心的人,碰到你們,是我母女的幸運。」
  湯大娘道:「快別這麼說,我聽不慣客氣話,下床來吧,咱們聚在一起喝幾杯。」
  桂夫人道:「我能喝酒嗎?」
  湯大娘道:「酒別多喝,少喝有益。」
  她扶著桂夫人走下床,她的雙手緊緊地握住桂夫人的手腕不放鬆,直到兩人並肩坐下來。
  湯十郎忙壞了,又斟酒,又裝稀飯,還得把菜一樣樣的往桌上擺。
  桂姑娘也幫忙,只不過她做得很斯文。四個人一齊坐下來了。
  湯大娘面上有個笑,很神秘的笑,姑娘看不懂,但湯十郎看到了。
  只不過湯十郎一時間還猜不著娘為什麼會這麼笑。
  於是,湯十郎舉杯,道:「來,咱們先乾這一杯。」
  四個人只有他一人乾杯,高興嘛。
  姑娘淺嘗,也淺笑,就像她娘一樣,帶著含蓄的一笑,便拿起筷子吃著菜。
  湯十郎夾了一塊肘子放進桂夫人碗裡,卻對姑娘那邊一笑。
  雖然,湯大娘母子與桂夫人母女,雙方圍在桌邊愉快地吃著喝著,偶爾還笑呵呵,但雙方談的話都是不著邊際的話,很顯然,雙方都隱瞞著什麼。
  雙方也明白對方有隱瞞,但誰也不去揭穿,因為那會掃興的。
  半個月了,這還是第一次雙方湊合在一起,總得有分寸地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但不論怎麼說,這一頓飯對於湯十郎而言,真算是熱鬧不足愉快有餘。
  一頓酒菜直吃到天黑,方才散去。
  湯大娘與湯十郎相扶著往後面走,過了二廊到後院,湯大娘的嘴巴閉得緊。
  湯十郎一手提著殘餚碗盤,他的面上好得意。他高興之餘還吹起口哨來了。
  母子兩人走進小廂房,忽見湯大娘回身把門關上,十分慎重地對兒子道:「兒啊,我告訴你,你心中可得有個底呀。」
  湯十郎頭一回見他娘這般吃驚,便問道:「娘,你發現什麼了?」
  湯大娘道:「當然是發現什麼了。」
  她叫湯十郎燃上油燈,一邊坐在床沿上,又道:「娘發現她母女兩人不對咱們說實話。」
  湯十郎一笑,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娘,咱們不是也有保留嗎?」
  湯大娘道:「那位桂夫人身具奇高武功。」
  湯十郎吃驚地道:「娘,你怎麼知道?她……不是得了氣喘病嗎?」
  湯大娘淡然地一笑,道:「我試過她的脈象,那是屬於龍騰虎躍奔天庭、氣催血脈過任督的現象,桂夫人只是不外露,她真是高人。」
  湯十郎驚道:「真乃出人意料之外。」
  湯大娘道:「所幸她們不是仇家。」
  湯十郎陷人沉思中了。他想著,如果桂夫人武功高強,那麼桂姑娘必然不是泛泛之輩……那……她們來此必有另外目的了。她們也許就是為了左家滅門血案而來的。
  就好像他與老娘暗中潛住在此地是一樣的目的。
  這本來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因為那個指揮血洗左家滿門的人,至今仍不知是何人。道上不知道,便官家也難倒了。
  這樁血案一懸五年多,附近順天府城的人,就沒有人敢在私下談論。
  現在,不過半年期間,前後來了四個人——湯家母子與桂家母女。
  現在,湯十郎悶不出聲地躺在床上。湯大娘只歎了一口氣,便轉身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