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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十次墜毀中,有六次是因為鋁鐵鍛合部分燃燒引起,而舵柄無法負荷扭轉的力量,也有斷裂的跡象——可見材質上瑕疵很大,應該同時從原料上尋找原因。」

一語畢,一直圓滑地不主動發表任何意見的巫羅也震了一下,胖胖的臉上有些微不自然的表情——作為掌管帝國國庫的長老,巫羅同時也是葉城商會的會長,手中握有滄流帝國一切財務往來的大權,當然,負責從葉城採購物資投入軍團機械研發的也是他。

經常於葉城那些巨賈富商打交道,巫羅幾十年來也變得肥的流油。

然而,這次巫即的話,忽然間就擊中了心懷鬼胎的商會會長。

一時間,白塔頂上的「十巫」都沉默下來。

「呵呵,大家不要相互過意不去。」最後,還是最年長的巫咸出來打圓場,這個開國時期的長老在百年承平的歲月裡、已經被磨得宛如最圓滑的石頭,「我看這樣處理好了——追捕皇天的事無論如何耽誤不得,但是我想恐怕得出動比翼鳥,再讓巫抵親自帶著去——反正他現在正好去了九嶷王的封地,作例行拜訪,就順道前往澤之國吧。」

「至於雲煥少將的處分麼…」說到這裡的時候,首座長老沉吟了一下,巫彭和巫真的臉上都閃過了急切的神情。

「雖然是犯了大罪,但是畢竟是年輕人麼…呵呵,要給他個機會。」巫咸拈著白鬚,眼睛裡卻閃著銳利的光,點點頭,「將功補過,讓他去北方砂之國、將墜毀的伽樓羅和純青琉璃如意珠找回來,擔任下一次的試飛之職吧!」

「什麼?」脫口驚呼的是巫彭,巫真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個字。

「好,好,長老處置的好。」巫朗、巫羅點頭贊同,巫姑也掩著嘴笑,只有學究巫即和他的弟子巫謝不曾表態。

「那不是讓他送死?」巫彭不服,拍案而起,「明明知道伽樓羅本身有問題、難以操控,而雲煥少將又已經在此次戰役裡失去了他的鮫人傀儡——怎麼可能讓他去試飛伽樓羅?!」

「如果按軍法處置,那便是斬首!」巫咸沒有理會大將軍的抗議,只是拈鬚慢慢道,眼神凝聚,「我已經給他機會——而且,如果能成功,他便是伽樓羅擁有者,千萬軍人中最高戰鬥力的戰士!那難道不值得他用命去一搏?」

巫咸再也沒有和稀泥的耐心,冷冷叱問,讓巫彭沉默下去。

巫真首先低下眼睛,默默點頭,認可了首座長老對於自己弟弟的處置。看到巫真都已經沒有反對,其餘十巫便各自點頭,達成了一致。

「好,當務之急,立刻讓巫抵直接從九嶷前往澤之國,將皇天攜帶者抓獲。」巫咸吐了口氣,發現自己也有點心力交瘁,緩緩總結此次爭論的最後結果,「巫彭,請你派出征天軍團『九天』東北『變天』和北方『玄天』兩支,由巫抵指揮——巫禮,你需立時與高舜昭總督取得聯繫,令澤之國無論如何都要協助我們抓獲皇天攜帶者!不惜一切代價。」

「不惜一切代價」,這六個字是什麼意思,在座十巫都明白,然而沒有任何人臉上有一絲反對的神色,只有最年輕的巫謝低下頭去,用細長的手指翻閱那一冊《營造法式》,手指微微有些顫抖,似乎想要說什麼,卻被老師巫即蒼老乾枯的手按住。

「是。」被點到名的巫師紛紛領命,然後,似乎是要終席的時候,巫彭沉吟著,還是沒有太大把握地說出了一句話:「各位,雲煥回來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情況。他說有一個鮫人、赤手撕裂了風隼…」

「赤手撕裂風隼?」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其餘十巫低低脫口,驚呼。

「一個鮫人?」巫姑轉著腕珠的手頓了一下,然後忍不住桀桀繼續笑了起來,「你說皇天持有者乘我們不備、擊落一颱風隼也罷了——一個鮫人?…雲煥少將此戰失利,若要開脫自己、也要編個好點的理由吧?」

「不可能。」一直都不大開口的學者巫即也出聲了,皺眉,「一個鮫人,怎麼可能?」

連最博學的巫即都那樣說,讓本來自己心下也有懷疑的大將軍有些遲疑起來,喃喃:「也是…翻遍名冊和丹書,根本找不到會有這樣強力量的鮫人——復國軍左右權使也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力量…」

「不過,最近桃源郡一帶似乎鮫人出沒很多,怕是復國軍死灰復燃。」然而,巫咸為了穩妥起見,依舊吩咐,「巫羅,你去葉城打聽一下,是不是復國軍最近醞釀什麼行動?」

「是。」胖胖的巫羅點頭領命,然而眼裡也有不屑的冷笑和狂熱,立馬想起了自己掌管的商會得到的好處,「那群復國軍該不會又來找死吧?——如今東市裡鮫人奴隸可是緊缺呢,二十萬都買不到一個!這下可送上門了。」

「巫羅。」喝止的卻是巫咸和巫真,聽到這樣的描述、兩名長老同時厭惡的蹙眉,「不要在我們面前提這麼齷齪的事情!」

「啊呵呵呵…抱歉抱歉,各位我先告退了。」商會會長巫羅打著哈哈,一邊躬身、一邊退了下去。

火把嗶嗶剝剝的燃燒,在牆上投下奇異扭曲的影子。

隱約有不間斷的聲音傳來,起初聽不出是什麼,聽得久了、才知道是不知何處的犯人的呼號聲,含糊嘶啞,已經不似人聲。然而這個囚室裡,只有水從石砌的牆上一點點凝聚、滴落,那清晰的滴答聲,機械而無休止地折磨著人的聽覺,讓人幾乎發瘋。

冰冷而平整的石頭地面上、寒意似乎絲絲縷縷的透入骨中。在單人囚室的一角,一個年輕男子垂目而坐,火把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高而直的鼻樑將臉分割為明暗兩面。在這空無一人的囚室內,儘管手上戴著沉重的鐵索,這個人卻一直保持著肩背筆挺的坐姿。

那一望而知是出自於滄流帝國軍隊中的標準舉止。

昏暗冰冷的石頭囚室內,忽然間有鐵柵打開的刺耳聲音,一重重從遠而近。

「到你了。」獄官的聲音一如石頭般冰冷平板,打開了囚室的鐵門,對著坐在一角的待罪軍人招呼——門一開,外面行刑室中的慘叫呼號更加清晰地傳入,聽得人毛骨悚然。

然而年輕軍人毫不遲疑地站起,肩背挺拔,向著門外的行刑室走去。

「這邊。」在年輕軍人即將轉向行刑室方向的時候,獄官才開口,指了指通向另一側外庭的通道,面無表情地打開他手上的鐐銬,「恭喜少將,你被開釋了。」

年輕的少將反而一怔,有些遲疑地立住腳——滄流帝國的刑法、征天軍團的戒律,他知道的再清楚不過。所以也明白自己此次出征卻沒有完成任務、回來後面對著的是什麼樣的處分。畢竟事關皇天,即使是巫彭大人、也未必能讓他順利開脫。

然而,年輕軍人剛遲疑著回頭,就看到了站在外庭門口的黑袍長老——巫彭雖然親自前來迎接自己最看重的部下出獄,但看到雲煥卻沒有說一句話、就逕自轉過了身走出去。多年來跟從這個帝國最高將領左右結下了默契,少將並沒有多問,便默默跟在了元帥左右。

「元老院決定給你一個機會——」自顧自往前走著,巫彭的臉在黑袍下沉如水,轉達最高的意見,「你即日起立刻出發去砂之國、尋找墜毀的伽樓羅金翅鳥,並負責進行下一次的試飛。」

伽樓羅的試飛又失敗了?那樣的詫異在帝國少將心中一掠而過,然而雲煥只是不動聲色地低下了頭,回答:「是,元帥!」

「聽說你的鮫人在這一戰中死了。」巫彭帶著獲釋的雲煥一路往外走,已到了外庭中。

然而這樣一句話,卻讓從頭到尾都沒有一絲神色變動的帝國少將、眼睛裡黯淡了下去:「是的。瀟最後落到了敵方手裡。」

「那真是可惜了。」巫彭淡淡道,「那個鮫人雖然不是傀儡,但是非常優秀,死了就找不到第二個了。」

「是。」雲煥低下頭,淡然回答。

「我勉強在整個征天軍團裡面、給你找來了新的傀儡——你總不能一個人去駕馭伽樓羅。」走到了外庭,帝國元帥的腳步忽然停下了,巫彭的手從黑袍下緩緩抬起,指向跪在庭前的一個鮫人,「湘,你的新主人。」

「主人。」聽得吩咐,鮫人少女立刻對著站住的滄流帝國少將俯首,額頭碰上了他的腳面。

還是第一次遇到鮫人傀儡這樣的舉止,雲煥下意識的退了一步。鮫人少女卻依舊機械性地叩下頭去,光潔的額頭叩上了堅硬的石階,滲出血跡。

「雲煥,這就是你的新搭檔——你要盡快習慣,沒有多少時間了。」顯然留意到了少將這樣的短時間的無措,巫彭的聲音嚴肅起來,「湘是征天軍團裡面最好的一個傀儡,反應速度、判斷力、反射時間都是一流的。她本來是飛廉的傀儡,在『鈞天』部裡面駕馭比翼鳥鎮守帝都。」

「飛廉?」陡然間想起了講武堂大比武之時、被自己最後擊敗的同年戰士,雲煥不禁一愣,知道如今這個年輕人也是征天軍團裡面赫赫有名的精英,脫口,「他…他怎麼會同意讓湘過我這邊來?」

「不過一個鮫人傀儡而已,他不會介意。試飛伽樓羅是軍中頭等大事,他怎麼敢阻撓。」巫彭淡淡道,目光忽然停在年輕下屬臉上,隱約含了深意,「而且湘是一個傀儡,改個主人對她來說根本不是問題——你看,有時候用了傀儡蟲的鮫人、反倒有好處。」

「是。」少將低下頭去,驀然間不敢對視元帥的眼睛。

「好自為之。」一直到巫彭自顧自離去,雲煥才抬起頭,看到了一邊跪著的鮫人傀儡。湘的眼睛是沉沉的深碧色,毫無亮光、幾乎看不見底。

那是沒有神智的眼睛,完全不同於瀟以前的樣子。

「湘。」有些不確定地、他開口,喚了本屬於飛廉的傀儡一聲。

「主人。」毫不遲疑地,那雙無神的眼睛抬起來,看向他,恭恭敬敬地回答。

「跟我去砂之國吧。」雲煥長長吐了口氣,喃喃道,「但願我們能活著將伽樓羅飛回帝都。」

十八、縱橫

滄流歷九十一年二月初七,一個欲雨的黎明前、雲荒力量格局悄然發生了變化。

當燈下兩隻手相擊立誓的時候,一個新的同盟誕生了。

或許當一切都成為史書上墨色黯淡的文字時、後世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會這樣來稱呼這一夜裡雙方定下的盟約:空海之盟。——為了空桑和海國的復生,而讓千年來一直相互敵對仇恨的兩個民族將手握到了一處,將力量合併為一股。

那樣隱秘的聯盟、縱使不被第三方得知,然而力量對比的悄然變化,依然引起了極少數幾雙眼睛的注意——那都是寥寥可數的能洞徹雲荒一切變化的人。

虛無的殿堂裡,敏銳地感到了什麼正在靜默中改變,大司命拂開了水鏡,通過氤氳的水氣看向另一個空間:那個瞬間,他看到的是兩隻交擊相握的手。雖然沒有戴著皇天,然而空桑帝王之血特異稟賦依然一眼可認。

「開始了麼?」不自禁地脫口,大司命喃喃道,旁邊圍觀的三位藩王臉色為之一變。

大司命長長歎息——儘管可以洞徹輪迴,但他永遠只是個宿命的旁觀者,只能目睹這一切的發生而無能為力。他所能做的、和歷代大司命一樣,只是應宿命流程而行,挑選著,守望著空桑延綿千年而不斷絕的帝王血脈,然後將一切如實記錄入《六合書·秘聞錄》,成為某一日滄海桑田後雲荒唯一存在過的憑證。

「空桑的帝王之血!怎麼可以和那麼卑賤的鮫人握手?」旁邊,黑王玄羽忍不住憤怒地低語,深受千百年來空桑貴族正統熏陶的另外兩位王者眉間也有不忿之色。青王塬年少,脫口應合黑王的反對聲,唯獨紫王的臉沉默在袍下,許久,才淡淡道:「帝君和六王,七人中如今有四人支持結盟,這個盟約,無法反對。」

真嵐,白瓔,藍夏和紅鳶——在地面上的四個人,足可以決定空桑的未來。

「而且儘管對方是鮫人,如果這塊踏板能有點厚度、還是盡力使用吧。」紫王芒的語氣是波瀾不驚的,「皇太子殿下的決定,我們不能置疑。」

「總有一天,殿下會連帝王之血的尊貴都忘記掉。」黑王嘟噥著,然而終究不再說話了。

大司命聽得旁邊諸王的紛爭,卻沒有說話——百年前承光帝時期開始、六位藩王就鉤心鬥角你爭我奪得厲害,空桑亡國後成為冥靈,為了一息存亡、相互間暫時熄了爭鬥之心,但分歧依舊是存在於六王心中。

真嵐那個孩子…要擔起那麼一副爛攤子,的確是辛苦得很呢。

大司命默默歎了口氣,俯身準備合上那一面透視不同時空的水鏡,然而,猛然間老人的眼睛裡有了震驚的神色——一雙眼睛!

居然有一雙眼睛,在水鏡那一邊黑暗的一角注視著結盟的雙方,帶著說不出的奇特笑意。不是空桑那一方,也不是鮫人…那雙黑暗中浮凸的眼睛,又是誰?

有誰…還有誰和自己一樣,通過水鏡在觀察著轉折點上的這一幕麼?

「啪!」大司命的手猛然探入水鏡中,彷彿想觸摸到那個黑暗裡神秘旁觀者的臉,然而水面驟然碎裂,所有景象化為一片虛無——雖然是在虛無的城市裡,大司命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那樣的眼睛,居然冥冥中在某處記憶裡曾經見過。

「是誰?是誰?」大司命扶著水鏡凸起的邊緣,目眥欲裂地低頭看著蕩漾破碎的水面,有些恐懼地喃喃低語。

「智者大人,您看到了什麼?」

黎明前的霧氣籠罩著巨大的白塔。頂端的神殿裡,隔著千重帷幕,傳來一個少女恭謹的問話。焰聖女身穿白色的禮服,匍匐在簾下,將送進去的水鏡從簾下拖回,合上,靜靜地問了一聲。按以往慣例、有通天徹地之能的智者在每次看完水鏡之後,都會對滄流帝國發出最高的口諭。

「唉…」長年無人進出的神殿裡,重重帷幕背後、陡然透出一聲悠長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