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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然後,便是一陣含糊不清的低語,腔調古怪用語奇特,彷彿一個初次學舌的嬰兒在努力地說話,但畢竟發出的還是奇異的不成字句的單音節。

然而,焰聖女彷彿聽懂了裡面那位神秘人的口諭,神色忽然間凝重。

「既然力量格局已經變化,智者大人,為什麼不告訴十巫呢?」少女匍匐於地,低聲請求裡面的那個人,聲音卻是顫抖著的,「海皇復出,空海成盟,雲荒的平衡即將破裂——為什麼不告訴十巫呢?您為什麼要保持沉默呢?」

長時間的安靜,帷幕後面的人沒有回答一個音節。

作為冰族的聖女,雲焰想盡早告訴族人這個不祥的消息,然而無形中彷彿有什麼力量壓制著她的行動,讓她根本無法起身。

「智者、智者大人…您難道是想讓…滄流帝國覆亡嗎?」陡然間明白了帷幕後那個神秘人的意圖,掙扎著,焰聖女終於大著膽子問出了這句幾近責問的話——歷代聖女中,或許從未有人對智者說過這樣的話。

「…」又是一陣沉默,帷幕背後的神秘人還是沒有說話,沉默中彷彿壓力越來越大,重重帷幕開始微微拂動,然後越來越明顯地向外飄拂,獵獵飛揚。

「呵呵呵…」忽然間,裡面發出了一陣單音節的奇異的低沉笑聲。

飛揚的帷幕拍到了焰聖女的臉上,將少女的視線全部裹住。又來了麼?分明還沒到月圓的時候啊…雖然心中的恐懼無以言表,焰聖女還是支撐著匍匐於地、不敢後退半分。昏黑一片中,她陡然覺得手腕上一陣劇烈的刺痛,彷彿空氣中有無形的利刃割破她的腕脈。

血忽然如同一道彩虹般掠起。

黎明前的夜色裡,屍體堆積如山。

而一片死亡的氣息中,唯獨一家破敗零落的房間裡還透出溫暖的燈光——如意客棧的大廳裡,一行人正在進行著黎明前夕的最後商談。

龐雜的事務終於接近尾聲。

「如此,你可以先去九嶷山下的蒼梧之淵。到時候白瓔會在那裡等,然後你們一起去把龍神的封印解開——我們空桑人如今的力量已經不足以單獨打開星尊帝設下的封印,不然何必蟄伏百年?」隨著黎明的漸近,真嵐的力量開始恢復、說話語氣明顯有了懾人心神的力量,不容反駁,「作為回報,你們須替我們拿回我被封印在海底的左手。」

「哦…」聽得那樣乾脆利落的提議,蘇摩忽然笑了笑,「不需要我拿到你的左手後、再來尋求太子妃的合作麼?好高的姿態啊。」

「我並不是信任你。」那一顆頭顱在桌上翕合著咀唇,然而眼睛卻是看了看一邊遠處燈下的白衣女子,「我是信任白瓔…她經過那樣的事、都肯再度相信你,我怎麼可以比老婆更小氣?」

傀儡師沒有說話,抱著懷中的小偶人,空茫的眼睛不知道看著虛空中何處。

另一邊,赤王和藍王已經開始提點各自人馬,準備返回無色城。只有作為太子妃的白王瓔還坐在燈下,似乎對於緊逼而來的黎明絲毫不焦急——雖然出身尊貴,但自小修習過女紅,冥靈女子從如意夫人那裡借來了針線,在燭光下低著頭,手裡拿著真嵐穿來的那件斗篷,細細的縫補上面的兩個破洞。

蒼白到幾近虛幻的女子,纖細的手指間拈著銀針,用自己雪白虛無的髮絲為線、一針針地將斗篷前胸後背上地兩處破洞補上——那樣專注沉靜的神色,讓這個存在了上百年而依然年輕的女子、陡然閃出奇異的溫婉的光。

雖然那笙在一邊看著即將醒來的炎汐,但是一抬頭看到白瓔的眼睛,陡然便是一陣恍惚…其實,苗人少女對於這位太子妃是頗感失望的。聽過西京講述百年前墮天的故事,那樣絕決慘烈,心底裡不自禁的便遙想著那個女子該有如何絕代的風華,風袖月顏、雪魄冰魂——然而,等她終於見到白瓔的時候,那些猜想卻完全沒有在冥靈身上得到印證!

眼前的空桑皇太子妃安靜而平凡,就如世上很多嫁為人妻的女子一樣。

此刻她在燈下拈著針低眉的樣子,根本讓那笙無法和那個從萬丈高塔頂端縱身躍下大地的女子聯繫上。那笙一手探著炎汐的腕脈,一邊就有些出神地看著她——旁邊,如意夫人端了一盞藥過來,也是怔怔地立住了腳步,看著燈下織補衣物的空桑太子妃,眼神複雜。

百年未見,真的是什麼都不再一樣…墮天的剎那,她也曾在伽藍城外的鏡湖中浮出水面、驚呼著仰頭看向那一襲墜落的華衣,然而百年後卻是這樣滄海桑田。

在那樣商議存亡大事的關頭,蘇摩還是沒有說話。他的眼睛凝視著虛空,穿過室內搖曳的燭光,似乎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真嵐彷彿想繼續說什麼,但看到對方瀰漫開去的眼神,便暫時沉默下去。

「龍神如果被放出,那麼白薇皇后被封印的力量也將回到白瓔身上——這是雙贏的事情。如果作為鮫人的少主、你還有點眼光的話,根本不該拒絕。」恍惚中,真嵐的話語忽然傳入耳中,分析利弊,隱約間閃著冷光,「而且,若是你再度毀約,將置白瓔於何地?」

輕輕喀嚓一聲響,偶人的嘴巴大大張開,面目有些扭曲,似乎傀儡師弄痛了他。

蘇摩面沉如水,本來就是空茫的深碧色眸子此刻更加看不到底,他只是抱著偶人,把頭微微轉向桌子上那顆會說話的頭顱,忽然間,不知什麼樣的情緒控制著傀儡師的心,一個奇異的笑容掠過了他的唇角。

「死也死不掉,才真是可怕的事情啊。」漠然的微笑中,他忽然低聲說了一句,不知道是說冥靈女子、還是眼前這顆不死的頭顱。

「我們鮫人自然會盡全力從鬼神淵帶回裝著你左手的石匣。」頓了頓,彷彿沒有看到真嵐的眼神也微微黯淡了一下,蘇摩一反方才恍惚的樣子,冷靜地一字字回答,「其實放出龍神,對你們空桑人的好處、不下於對我們鮫人——你們也需要白薇皇后的力量吧?還要我們拿左手作為回報,似乎有些太貪心了哪。」

空桑皇太子沒有料到這個桀驁陰沉的鮫人少主忽然間如此反擊,微微錯愕了一下。

「不過,既然我答應了,自然會做到。」沒等對方發話,蘇摩只是揚著頭、看外面漸漸亮起來的天色,眉間是看不出喜怒的漠然,「讓白瓔獲得力量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如果你敢毀約,她就有能力殺了尚在自四分五裂中的你。」

那樣漠然的語聲,卻讓所有聽見的人都猛然一震。

如果龍神釋放,白薇皇后后土的力量回歸、的確皇太子妃的力量便會超過被封印的皇太子——空桑歷史上、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后土勝過皇天的局面吧?

「既然你也同意,那麼,我們在蒼梧之淵等你的到來。」真嵐笑了笑,卻不糾纏於這個頗為逆耳的問題,只是重複了那個約定。

「天也快亮了,你們該回去了。」蘇摩站在窗邊,讓蒼白俊美的臉對著天邊微露的晨曦,淡淡催促。外面,天馬已經驚覺了日夜交替的來臨,開始不安的低嘶起來。

「嗯。」空桑皇太子的力量隨著白晝的將近而慢慢增強,斷肢從桌上躍起,托起了頭顱,凌空轉過頭去對著一邊的三位王者招呼:「白瓔,藍夏,紅鳶,你們先回去吧——大司命他們一定是等急了。」

「『先』回去?」有些詫異地,諸王驚問,「那殿下你——」

「我還有些事要處理。」真嵐微笑著搖頭,把目光投向一邊已經打起了瞌睡的慕容修和西京,以及守著炎汐的那笙,對同僚道,「不用擔心,你們先回去,我馬上就來。」

諸王有些不安地面面相覷——前夜皇太子妃已經險遭不測,如果讓太子殿下又一個人留在這個詭異的傀儡師身側…即使是剛結下盟約,但可信度實在是不高啊。

「那麼,我們先回去了。」首先開口的是作為皇太子妃的白王,彷彿感覺到了日光的逼近,那個冥靈女子越發蒼白和單薄起來,然而神色卻是從容的,走過來抖開手中補好的斗篷,覆蓋上了那個凌空的頭顱。

應該是力量已經慢慢恢復,斗篷在虛空中立起,架出了一個隱約的虛無人形。

白瓔低下頭,將斗篷在真嵐頸中打了個結,然後拂了拂,認真地審視了一番,微笑:「好,可不要再被人弄破了——不然怎麼還給黑王?」

「最多我再用幻力『結』一件出來嘛。」真嵐皺眉,滿不在乎,然而看到外面的天色也有些緊張起來,催促妻子,「你快回去吧,再過一刻,太陽便要躍出地平線了!」

「嗯,好。」知道時間緊迫,白瓔也不在多話,只是微微點頭,「自己小心。」

然後,她便回身,合著赤王藍王一起走了出去。走過窗邊的時候,白色的女子眼睛停了一下,看著那個鮫人傀儡師,悄然一笑,點頭:「蘇摩,我在蒼梧之淵等你。」

沒有等到那個藍發男子回話,冥靈女子空無的身體已經穿過了蘇摩的身體、厚實的牆壁,無聲無息地走出了如意賭坊,來到了庭中。天馬在撲扇著翅膀揚蹄嘶叫,急不可待地想回歸於無色城,白、赤、藍三位王者拉住了馬韁,翻身而上。

雪白的雙翼頓時遮蔽了天空,消失在晨曦微露的天穹。

蘇摩深碧色的眼睛裡始終沒有一絲光亮,不再憑窗看向外面,只是沉默地轉過頭來、低聲問了一邊的如意夫人幾句。然後走到左權使炎汐榻邊,揮手讓發呆的那笙走開,開始俯身查看復國軍戰士的病情。

「啊,太子妃姐姐走了也不跟我說句話!」本來對於那邊兩個大人物的談判沒有絲毫興趣,所以只是眼巴巴地看著炎汐是否好一點,然而等她抬起頭來已經不見了白瓔的影子,那笙感覺受了冷落,委屈地嘟起了嘴,同時將身子挪開,不情願地讓蘇摩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呵呵,不要鬧,你跟西京一起去北方的九嶷山,就能碰到她了嘛。」她剛轉開了頭,就看見那顆浮在半空中的頭顱,笑笑的向她招呼。雖然一開始就看慣了這樣支離破碎的情況,那笙每次面對著這張臉時、還是忍不住覺得想笑——雪山上凝結出的那個幻象實在給了她太深刻的記憶,所以看著這張平平無奇的臉時,總是有被欺騙的哭笑不得。

「九嶷,聽說很遠啊。」然而那笙卻是收起了孩子氣的表情,眼睛望著天盡頭,長長歎了口氣,那裡,紅日驀然一躍、跳出了地平線。

「嗯?捨不得和炎汐分開麼?」真嵐注意到她眼中擔憂和留戀的神色,老實不客氣的笑了起來。

那笙忽然間紅了臉,瞪了他一眼,生性爽直,卻不抵賴,只是抱怨:「又不像你和太子妃姐姐,幾千幾百里都可以不當一回事。要走多久才到九嶷呀!」

「嗯。」真嵐忍不住笑了起來,饒有興趣地低頭看她,「可惜就算我現教你法術幻力,你也無法修行到日行千里啊——」

「法術?」聽得空桑皇太子那麼說,那笙的眼睛卻忽然一亮,畢竟是對術法略知一二,她立刻伸手去拉真嵐,跳了起來,「對了,你要教我學法術!要學可以救人的那種,我會學得很快的!」

那笙拉了個空,這才想起真嵐沒有左手,卻依舊扯住斗篷不放。

「哎,哎。鬆手,鬆手!再拉就要破了——弄破了白瓔要說我的!」真嵐看著她扯住斗篷,眼神微微一驚,卻是皺眉,忙不迭地想甩開那個粘上來的小傢伙,「我教你就是。」

「呀,不許賴的!」那笙歡呼了一聲,鬆開了手。

看到少女眼睛裡騰起的歡躍光芒,空桑皇太子卻是默默笑了笑——本來也就是要教會這個皇天持有者保護自身的基本技能,所以才留了下來。

能扯住本來就是「虛無」之物的斗篷,這個自稱通靈的女孩子本身就有了一定的靈力了吧?她倒不算自吹,如果學起來、進境應該不慢。

「我要學他那樣砍了一刀馬上合攏的本事!」那笙放鬆了力道,卻不肯鬆開斗篷,忽然指著後面榻邊的蘇摩,嚷,「這樣我就不怕被人殺了。你就不用擔心我啦,也不用西京大叔陪我一路去了。」

「胡吹大氣。」聽得那樣的話,真嵐眼睛微微在蘇摩身上一轉,神色不動,口中卻笑,「那本事你學不來的。」

「為什麼?」那笙不服,扯緊衣服。

「別拉!」真嵐嚇了一跳,連忙順著她的力道往前湊了湊,「人家練了一百年,你呢?」

「呀,要練那麼久?」那笙詫異,急急問,「那有沒有快一些的法術?」

「有的有的。」真嵐答應著,抬起唯一的右手,手指憑空劃出連續的四條折線,當最後一條線的末端和第一條線的開端重合的剎那、那個虛空的方形忽然凝結出了實體,幻化成一本書冊的形狀,掉落在那笙的手心裡。

「是九天玄女那樣的天書麼?」苗人少女驚詫地鬆開拉著斗篷的手,接住那本書冊,詫然發現是薄薄的羊皮冊子,滿心歡喜去翻,卻立刻氣餒——封面上就是淡金色的一行文字,一個個如同蝌蚪模樣跳來跳去,根本看不懂。

「咦?真的是天書啊…」那笙不死心,往裡再翻,還是滿頁的蝌蚪,不由嘀咕。

「本來就是空桑文寫的術法篇章。你看得懂才有鬼。」真嵐嘴角扯了扯,「我給你翻過來吧——你要苗人文的,還是漢文的?」

「啊?」沒有料到對方那樣慇勤,那笙愣了愣,立刻道,「漢文!」

手指憑空劃過,那笙手中的羊皮冊子登時有了細小的改變——上面淡金色的文字居然如同有生命般扭曲,變幻成了她所熟悉的文字:《六合書·術法篇》。

「這本書本來就是虛幻的東西,所以能用念力隨意地改變。」看到那笙睜大的眼睛,空桑皇太子解釋,一邊俯過身來用右手翻開書,點著扉頁,給旁邊的少女耐性的講述,「你看,其實都是啟蒙的一些東西…」

「胡說!分明是真的書!」那笙卻根本沒聽真嵐說了什麼,只是用手搓著書頁,柔軟細膩的羊皮發出微微的硝過的氣味,真切的手感,少女驀然叫了起來,「分明是真書嘛。」

「是麼?」真嵐微笑起來,口唇微微翕動,手指輕輕一點。也不知做了什麼,那笙手上的書冊瞬間變成透明,然後消失——她還來不及驚呼,轉眼手心裡凸起了一處,居然是一顆嫩綠色的籐蔓爬了出來!

根莖扎入她腕脈,汲取著養分,籐蔓迅速攀爬上了她的手指,相互牽連著,枝葉刷刷地延展,居然在盡端處開出了一朵淡藍色的花,美麗芬芳。迅速地、那朵花又變成了一顆果實,清香陣陣。然後那顆果實熟透了,葉子漸漸枯黃,根莖也從她手上的皮膚中脫離,金黃色的果實啪的一聲掉落在苗人少女的手心裡,滾了滾,停住。

那笙看得目瞪口呆,只覺四季枯榮在瞬間就呼嘯而過,幾乎感覺如對夢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