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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更多的飛矢如同雨點散下,擊碎廊下屋瓦,射向他,無處可逃。

「進來!」毫無武功的珠寶商抬手想要徒然地阻擋,黑暗中忽然有個聲音低呼,慕容修覺得憑空裡什麼拉住他手臂,唰的將他拖進房中。門扇砰的一聲在背後關起,飛弩的奪奪聲釘在門上,如同暴雨。

他忍著腿上的痛,在漆黑一片的房間摸索著,慢慢挪到壁下,扶著牆站起,判斷著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手指觸摸處,似乎是頗為豪華的臥房,四壁上砌著光滑的石頭,大約因為屋樑高厚、一重重做了天花平闇,竟然不曾有一枝飛弩射破。

房間內一片黯淡,充滿說不出的詭異氣味,香甜而腐敗。

「她的魂魄渙散了?要怎樣才能凝聚?」黑暗中,一個聲音忽然問。

慕容修怔了一下,隱約記起那個聲音似乎哪裡聽過。然而不等他發問是誰出手相救,另外一個聲音在黑暗中開口了,回答:「要靠皇天來引發后土內的力量——才能在白日裡保住靈體不散去。」

前面那個聲音沉默了一下:「皇天?難道后土本身的力量不會保護它的主人?皇天后土,不是對等力量的兩隻戒指麼?」

「后土的力量其實遠遜於皇天。」對方停頓了一下,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它的力量已經被封印了,根本不足以凝聚渙散的靈體。」

「誰封印的?」另外的聲音問,驚訝,「誰能封印白薇皇后的『后土』?!」

沒有回答,對話到了這裡停頓下來。沉默。

「請、請問是哪位恩人——」待得眼睛稍微習慣了房內的昏暗,慕容修開口詢問,隱約看到掛著重重錦帳的大床旁邊坐著幾個人。他看不真切,摸索到了燭台、正待點起蠟燭,陡然憑空手臂一麻、燭台噹啷啷飛了出去。

「別點。」黑暗中有人冷冷吩咐,嘩的一聲扯下帳子來,彷彿生怕一點點光照入。

慕容修猛然怔住,感覺莫名的寒意,他終於聽出來了——這個聲音!傀儡師?

「卡噠,卡噠」,黑暗中,有什麼走過來了,拉著他的衣角。慕容修詫異地低下頭,看到了黑暗中一雙奕奕生輝的眼睛,在離地二尺高的地方,詭異的對他笑。

「哎呀!」他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卻聽到房間裡另外一個聲音響起,有些詫異地問他:「你方才叫什麼?你推門進來的時候叫著西京的名字?你認識西京?」

那是個陌生的聲音,慕容修估計著對方沒有敵意,點頭承認:「是的,他是家母的故人。」

「哦?」黑暗中彷彿有什麼來到他身側,居然輕的沒有絲毫的腳步聲。極黯的光線裡,只能隱約看到那個人披著一身斗篷,蒼白的臉露在風帽下,看著他,「你母親是——」

「紅珊。」黑暗最深處,另一個聲音淡淡替他回答了,「鮫人紅珊。」

蘇摩的聲音——慕容修一直對這個傀儡師有莫名的避忌,覺得那樣的人有「非人」的感覺,此刻黑暗中乍聽到蘇摩的聲音,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難怪你肯出手救他。」披著斗篷的人微笑起來,回了一句,伸出手拍拍慕容修的肩膀,「西京去哪裡了?我想見他。」

慕容修怔了怔,搖頭:「不知道,我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他人了。」

「呃,西京怎麼變成這樣吊兒郎當了?」身側那個人微微詫異,「有正經事的時候跑得人都看不見!難道真的喝酒喝得廢了?我出去找找他。」

重重的簾幕被拂起,床上宛轉著一堆白,宛如融化的初雪,居然在黯淡的室內發出奇異的微光,隱隱看得出曾是一個人的形狀,緩緩凝聚。傀儡師放下帳子掩住,忽然間站了起來:「真嵐,我出去找皇天,你留下!」

門在他眼前重重關上,房間裡陡然回復到了一片漆黑,慕容修莫名其妙地站在那裡,都沒有發覺那個傀儡師是如何從這個房間裡消失的。

「果然是這樣啊。」黑暗中,彷彿有什麼感慨,真嵐陡然吐了一口氣,喃喃。

「呃,難得看見他這樣熱心。」慕容修想起天闕上那個袖手旁觀的冷血傀儡師,不自禁感歎了一句,對黑暗中身邊的人道——憑直覺,他也感到這個叫做「真嵐」的人,遠比蘇摩要好相與。不過,總覺得「真嵐」這個名字非常熟悉…似乎、似乎母親在講起雲荒往事的時候,對他提過?

他在一邊苦苦回憶,然而旁邊披著斗篷的男子許久沒有說話,嘴角慢慢有了一絲苦笑:「哪裡…他是因為害怕而已。他怕自己一個人呆在沒有風的黑暗裡,會被『鏡』中『惡』的『孿生』控制、不知道作出什麼事來吧?」

「啊?」慕容修似懂非懂,有些詫異地看著旁邊的人。

真嵐已經沒有再和他說話,來到榻前撩開帳子,俯下身去看那一灘融化的白雪。他的右手停在上方,忽然間白雪中一縷微光閃爍,應合著他手上的力量,噗的一聲跳入手心。

一枚銀白色的戒指,雙翅狀的托子上、一粒藍寶石奕奕生輝。

「皇天?!」珠寶商人脫口驚呼,看向披著斗篷的人和榻上那一堆奇異的白色。

真嵐將戒指握在手心,似乎在傳遞著什麼力量,榻上那一灘宛轉的白雪陡然起了微微的變動,彷彿從渙散中凝聚起來。慕容修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奇異的一幕。真嵐沒有開眼,許久,只是淡淡道:「不,這不是皇天,而是后土。」

「后土?!」慕容修看著,忽然間彷彿記起了什麼,恍然大悟,「你、你就是——!」

賭坊外大街上的屠殺還在繼續。

「別亂動!」第五次將那笙的頭按下去,炎汐的聲音已經有了不耐的火氣。手上的力道也加大了,一下子將那笙重重按倒在街角的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啊!」然而苗人少女拚命掙扎著,想再度抬起頭來,「血!血!放開我!」

街上已經沒有幾個活人,屍體堆積在那裡,流出的血在地面蜿蜒,合著清晨的雨水。那笙的左頰上沾了一大片血水,尖叫,拚命想抓開他的手:「讓我出去!他們是不是在找我?我出去就是!不要殺人…不要殺那麼多的人!」

「胡鬧。」炎汐毫不放鬆的按著她,將她的臉繼續按倒在血污裡。鮫人戰士藏身在隱蔽的死角里,看著雲集在上空的風隼,眼色慢慢冰冷——好狠的征天軍團!居然將整個街區的人都趕了出來、盡數射殺!

當然,為了「皇天」,付出這樣的代價只怕也是值得的吧?

那笙還在鬧,不知道她面對的是多麼可怕的殺神。這個女孩的眼睛是看不得血色的,更看不得那樣多的血為她流出,染紅整條街道——但是她可曾意識到自己一個人的身上、寄托著多少人的生命和希望?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價值和重任,是不是還會那樣慷慨無懼的跳出去,以為自己若豁出去便能結束流血?

想到這裡,炎汐陡然愣了一下:空桑人的事與自己何干?自己為什麼要護著這個帶著皇天的姑娘?…空桑人是鮫人數千年來的死敵,如果滅了不是更好?少主也吩咐他驅逐這個女孩;而他,復國軍的左權使,百年來看到過多少兄弟姐妹死在空桑人手裡!如今居然還在拚死護著皇天的主人,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那樣一愣,手上的力量不知不覺便減弱了,那笙在地上用力一掙,竟然從他手下掙脫,拔腿便跑了出去。街上已經看不到奔逃的人,所有房屋都被射穿,屍體橫陳在街上,偶爾還有未死的人低低呻吟,聲音讓人毛骨悚然。

「住手!不許亂殺人!不許亂殺人!」揮舞著雙手,少女沿著堆滿屍體的街道跌跌撞撞跑著,對著天上雲集的風隼大喊。回應她的、果然是漫天而落的勁弩。她揮著手,指間的皇天發出藍白色的光,一一擊落那些勁弩。

或許…就讓她這樣跑出去也好吧?畢竟少主命令過了不許再收留這個帶著皇天的少女,而她或許也有力量保護自己。能逃掉也未必。

自己曾發誓為鮫人回歸碧落海的那一天而獻出一切、那麼自己的性命也該為復國軍獻出,如果就這樣在這次追逐皇天引發的風波裡終結、那豈不是違反了當年的誓言?

炎汐終於轉過頭,決定不再管這個帶著皇天的女孩兒。

「皇天!」看到了跳出來的少女,風隼上的人齊齊驚呼,注意到了底下藍白色的光芒。

「小心,不要靠的太近!不要象上次那樣被擊中!皇天的力量有『界限』,注意離開五十丈!兩架為一組、封鎖各方,輪換著用最強的『踏踏弩』聯排發射!」風隼上,副將鐵川代替缺陣的雲煥少將,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

「是!」風隼上的戰士領命,按吩咐各自散開,立刻織起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箭網,將那個少女網在裡面。

從半空看去,那一排排密集的勁弩如同狂風般一波波呼嘯而落,縱橫交織,凌空射向那名竟然意圖以血肉之軀、攔下風隼的少女。

沒料到一下子受到的攻擊增加了十倍,那笙胡亂地揮著手。然而沒有接受過任何武學技擊的她、只會毫無章法地隨手格擋,哪裡能顧應得過全身上下的空門。

猛然一個措手不及,一枝響箭呼嘯而來,穿透她的肩膀。

那笙因為疼痛而脫口叫,身子被強勁的力道帶著往前一傾,那個剎間,更多的勁弩射向她的週身。

炎汐深碧色的眼睛陡然收縮:片刻前汀那樣悲慘的死去的情形,彷彿在眼前回閃。

那笙…那笙也要被這樣射殺麼?

「快回來!」這一刻來不及想什麼國仇家恨,炎汐猛然掠出,一把將她拉倒,兩個人一起跌倒在厚厚的屍體背後。噗噗的、箭擦著他們射下,在屍體上發出肉質的鈍音。那笙被拉得踉蹌,跌在他身上,炎汐感覺後背重重撞上路面,那幾處傷口再度撕裂般地痛了起來,讓整個背部和右手都有些抽搐。

終究…終究還是無法眼睜睜地看著。

「如果不想連累我一起送命,就給我安分點!」跌落的剎那,他厲聲吩咐,知道這句話對那個女孩子是應該有約束力的。

果然,重重跌落在他身上後,那笙眨了眨眼睛,不說話了。她知道炎汐這句話一出、便是應承了要照顧自己周全——只是忽然間覺得有點奇怪:蘇摩那傢伙不是說過、不許他們鮫人管自己的事麼?

「呃?」她抬頭看著炎汐,忽然間將頭湊到他耳邊,輕輕道,「你是個好人。」

此時地面上已經一片死寂。天空中的風隼已發覺了兩人的蹤跡,排列成隊、依次掠低——在掠到最低點的剎那,風隼的腹部齊齊打開,一道銀索激射而出,釘入地面,一隊隊身穿銀黑兩色軍裝的滄流帝國戰士手握長劍、腳踏飛索,從風隼上迅速降落地面,開始圍合作戰。

那笙跌在炎汐懷裡,看到那樣的聲勢,嚇得動都不敢動——雖然剛才口口聲聲喊著不怕死,此刻感覺到了鐵一般的壓力,少女的身子還是不自禁地微微顫抖。

從八架風隼上下來了大約五十名戰士,顯然是訓練有素,一落地立刻分成兩路散開,一路落在前街,一路落在後街,宛如雙翼緩緩合攏,將方纔出現活人的街區圍合。街上屍體堆積如山,所以他們推進得並不快,然而每走一步,便要確認周圍路上和房舍中是否還有人存活,一旦發現尚自未死的人,沒有時間確認、便一律殺死。

屍體堆中零落的有慘呼聲傳出。在這樣滅絕性的地毯式樣搜查裡、彷彿感到了生存的絕望,忽然間就有幾個受傷未死的人跳了出來,用盡全力拔腿奔逃。

天空上十架風隼在盤旋,在副將鐵川的指揮下錯落有致地依次下擊,監視著地面上一舉一動。那些原先躲在屍體堆裡裝死以求能逃脫這場屠殺的人剛一躍起,風隼上的勁弩就如同暴雨般落下。

傷者很快陸續被射殺,宛如稻草人般倒下。然而其中一個光頭男子居然身手頗為矯健,反手拔劍、一連格開了幾支勁弩,另一隻手抱著什麼東西,飛快地在屍體中奔逃。

然而天上風隼盯準了他,地上的戰士也向他包圍過來,那個人滿臉血汗,奔逃的氣喘吁吁,面目都扭曲了,右手揮著劍狂舞亂辟,奇怪的是左手卻抱著一個酒罈死死不放。不可以、不可以放…那是二十年的醉顏紅…是敲開西京大人門的寶物…劍技,劍技,如果他有幸成為劍聖的門下、那便是…

只想到這裡,「噗」,箭頭從脖子裡穿出,那個奔逃的光頭男子居然還支持著往前奔出三丈,去勢才衰竭。被堆積到膝蓋高的屍體一絆,身子往前栽出,撲倒在屍山上。手指這才一鬆、啪的一聲,懷裡的酒甕跌碎在地面上,酒香混和著血腥瀰漫開來。

血如同瀑布般從脖子裡流出,沿著箭桿滴落在底下那笙的臉上。

苗人少女躲在屍牆下,身子彷彿僵硬了,一動都不能動。咫尺的頭頂上,那具剛成為屍體的臉還在抽動,眼球翻了起來,死白死白,神情可怖。溫熱腥臭的血瀑布般滴落下來,流到她臉上。那笙呆呆地看著、居然連稍微扭頭避開的力氣都沒有了。

雖然從中州來雲荒的一路上也曾經歷戰亂流離,然而這樣邪異和可怖的事情她卻是第一次遇到——在那樣咫尺的距離內直擊力量懸殊的屠殺和死亡。

雲荒,這就是雲荒?!

她呆呆發怔,對視著頭頂逐漸斷氣的平民,血滴滿了她的臉。忽然間,一隻手伸出來擋在她臉前,擋掉了那如瀑布般流下的鮮血。背後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那笙才恍然記起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的,還有人一直在她身側。

炎汐,炎汐…她忽然間快要哭出來。

「咦,難道就這樣都死光了?」周圍寂靜了下來,落地的滄流帝國戰士發現再也沒有人動彈的跡象,有些詫異,「方纔明明看到有個女的跳出來,怎麼射殺的全是男的?」

「囉嗦什麼,一定是還在躲著裝死呢!慢慢搜…」落地帶隊的校官冷笑,叱喝下屬,然而看著滿街堆積如山的屍體,眼睛忽然瞇起來了,「太麻煩了,乾脆點把火,把整條街燒了得了,守著兩頭街口、還怕她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