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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好主意!」已經搜索得有些不耐煩,士兵們立刻響應,「把風隼上帶著『脂水』扔下一袋來,咱們潑上去燒了吧!」

地下搜索隊暫停了下來,打出訊號,天上的風隼立刻有一架掠低,上面鮫人傀儡毫無表情地操縱著機械,底艙打開,長索吊下了一大皮袋的東西,迅速落地。

士兵們退回,打開了那個皮袋。奇異的味道透出,黑色的水蜿蜒而出,流到地面上——居然比雨水和血水都輕,漂浮在上面,宛如詭異的黑色的毒蛇,蔓延開來。

「糟糕,他們要用脂水燒!」雖然看不見,但是嗅到了奇異的味道,炎汐身子猛然一震,抓緊了那笙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囑咐,「你快起來——還記得剛才西京大人的方向吧?」

「西京?我忘了…」那笙愣了愣。作為一個路癡,方才西京和那位滄流少將對決的方位、在被炎汐拉著狂奔了一段路後她完全糊塗了,只好搖搖頭。

「…。」這樣的情況下,還看到她這般神情,炎汐簡直是不知道如何說才好。覺得空桑人選上這樣的一個女子、實在也是夠頭大,他哭笑不得,「往面對著的方向跑,遇到路口就往左拐,該是如意賭坊大門——如果西京大人還在那裡、他一定會保護你。」

說到這裡,他忽然沉默了一下:如果萬一西京此時已敗在雲煥劍下、又該如何?

然而,眼前步步緊逼的危機已經讓他無法再去假設得更遠——如果那笙留在這個街區的包圍圈裡,那是很快就會被抓到殺死。只有讓她去西京那個尚有一線生機的方向試試了。

「等一下看到煙冒起來,等我衝出去後,數十下、你就往那邊拚命跑,知道麼?」聞到刺鼻的味道越來越濃,低頭看見黑色的小蛇從屍牆下蔓延滲透過來,炎汐知道情況危急,再也來不及多想,低聲囑咐。一邊說、他一邊騰出手來,解開自己的束著的髮髻,將頭貼著地面,將一頭藍色的長髮浸到黑色的脂水裡,滾了一下,瞬間全部染黑。

「啊…那是什麼?」那笙看得心驚,脫口低聲問。

「北方砂之國出產的脂水。」炎汐將頭髮染成和常人一般的黑色,回答,一邊從身邊屍體的傷口上接了一些鮮血,「比火油更厲害的東西——看來他們要燒街、逼我們現身!」

那笙嚇了一跳,沒有想到堂堂滄流帝國的軍隊、居然燒殺搶掠都不眨眼。然而看到炎汐這般奇怪的舉動,她更加詫異:「你、你在幹什麼?」

炎汐沒有說話,只是將死人的血抹在咀唇上和臉上。黑髮披散,紅唇素顏、宛如女子。

「咦,比女孩子都好看呢。」畢竟是孩子,那笙一邊因為緊張而全身微微哆嗦,一邊卻因同伴這樣奇異的樣子而感到新鮮有趣,忍不住笑了起來。

輕聲的話音未落,「嗤啦」一聲,忽然間、彷彿有什麼焦臭的味道瞬間散開。

「燒起來了!」那個瞬間,炎汐猛然低呼,站起,「記住,快逃!」

「你要幹什麼?」那笙下意識地伸手,將他死死拉住,把他拉回到屍牆背後——然而,陡然間她就明白過來了,「不許去!不許去!」

前方濃煙滾滾,黑色的水在瞬間化為了火焰。濃煙火焰的背後,不知道有多少雪亮的長劍和勁弩在等待著火中奔出的獵物。

炎汐準備掠出,被那笙那麼一拉卻阻了一下。

「喂,喂!你不要去!」那笙用盡全力拉著他,幾乎要把他的衣襟撕破,「我有皇天!我不怕他們的!你不要去,不要去!」

「傻瓜…皇天不過是帝王之血的『鑰匙』而已,力量有限,也只能在他們不防備的時候打下一隻風隼罷了。」濃煙滾滾而來,火宛如奇異的蛇一線燒過來,炎汐已經被嗆得微微咳嗽,指著天上,不耐煩起來,「如今他們有備而來,上面有十架風隼!地上還有雲煥!你、咳咳,你逃不掉的!」

「可惜我的力量也不夠。」他開口,苦笑,「我先引開他們,你快逃去西京大人那邊!他的力量應該足以保護你——嗯,你說過要盡自己的力量幫助鮫人吧?只要是說這樣話的人、我必然同樣以全部力量來回報…」

濃煙滾滿了整條街,讓人無法呼吸。

那笙大口咳嗽著,眼裡不停地流下淚來,手卻死死拉著炎汐的衣襟:「咳咳,別去!別去!」然而,急切間想不到什麼理由,忽然抬頭:「你去了,咳咳,蘇摩要怪你的!」

那一句話,果然讓鮫人戰士的身子一震。

看著映紅天空的火光,聽到那些屍體在火中發出的滋滋的恐怖聲音,死亡的腳步近在咫尺。忽然間,炎汐笑了笑:「那就讓少主責怪好了。」

一語未畢,他再也不多話,一劍撕裂衣襟,從屍牆後掠出,足尖點著堆積如山的屍體,穿過撲來的滾滾濃煙,衝入烈烈燃燒的火中。

那個瞬間、應該是用盡了全力,鮫人戰士的速度快得驚人。

滄流帝國的戰士只看見濃煙中衝出了一個美貌女子,紅唇黑髮,一掠而過,跳入燃燒著的房屋中,飛揚的長髮帶著火焰,隨即被辟啪下落的燃燒的木頭湮沒。

「發現了!在這裡!在這裡!」地上搜索的軍隊發出了確認的信號。

天空中風隼立刻雲集。

那笙的手用力抓著自己的肩膀,用力得掐入血肉,她想跳起來大叫,讓炎汐回來。然而全身微微顫抖,她咬著牙,終於還是忍住了沒有動。

一、二、三、四…按著炎汐的吩咐,她閉著眼呆在屍牆底下,一動不動默數,顫抖著數到了十。那些呼嘯聲和搜索聲果然遠離。再也不猶豫,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淚,呼地一下子從屍體堆中跳起,藉著濃煙的掩蔽用盡全力狂奔。煙熏得她不停流淚,火光映紅整條街,那些被亂箭刺穿的屍體在火堆裡燃燒,被火一烤、手足奇異地扭曲,發出滋滋的聲音,看上去彷彿活著一樣。

這裡就是雲荒?…簡直是人間地獄…

那笙用手背抹著淚,拼了命往前跑,不敢再去回頭看炎汐的方向——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根本不想這樣。根本不要看到這樣!

她不要什麼皇天,不要什麼空桑國寶,不要和這些瘋了一樣的戰爭和屠殺有任何關係!她拼了命逃離中州、來到雲荒難道是為了這些?她只要找到一個容身的地方,好好地生活、賺錢,和喜歡的人戀愛…她不要捲入這些莫名其妙的爭鬥中去!

然而,卻已經有人為她流了血。那些流下來的血、鋪就她至今平安的旅途。

她不可以再視而不見。

千百年來被奴役的鮫人,無色城裡不見天日的鬼,四分五裂的臭手真嵐和已經死去的皇太子妃…她要活著,要為那些幫過她的人盡自己的力量——不管那些人為何而接近她。

那笙在燃燒的街裡狂奔,衣角和長髮著火了,她跌跌撞撞地穿過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體,狂奔而去——她要活著,她要活著…其實她不知道以後自己能為那些人作些什麼,但是,如今她能作的、只是努力活下去。

終於到了一個街口,她記起來那是如意賭坊門前的大街,立刻左轉。

因為沒有被潑上脂水,別處的火暫時也沒有蔓延過來,前方的火勢稍微小了些。那笙咳嗽著,躲在斷瓦殘垣後,四顧看著,尋找著西京。

原先金壁輝煌的賭坊已經零落破敗,那一條街上所有房屋都被射穿了,屋頂和牆壁上裂開了巨大的洞,宛如一隻隻絕望黯淡的眼睛。房子裡、門檻上、街道中,到處都是屍體,剛開始還是稀稀落落的,然後沿著那條通往郡府的燃燒的街道,一路上密集度便慢慢增大,到最後堆積如山阻斷了道路。

半空中那些風隼往相反的方向雲集而去,顯然是發現了炎汐的蹤跡。那笙一想到這裡,感覺身子哆嗦的不受控制。她用力咬著牙,小心地趴在殘垣中,避免被天空中的風隼看見,顫抖著慢慢往如意賭坊靠去。

然而,剛一露頭,忽然間覺得天空一暗!她抬起頭,就看見那一架銀色的風隼居然往這個方向盤旋而來,低低掠下。

她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躲到了燃燒著的房屋殘骸中。

低頭看出去,前面是坍塌了一半的如意賭坊的圍牆。巨大的大廳已經開始燒起來了,梁和柱子歪歪斜斜倒下來,轟然砸落地面。

然而在火焰包圍著的、修羅場一樣的地獄裡,兩名男子卻正鬥得激烈。

白色的光包圍著他們兩人,黑衣的顏色居然都被掩蓋。凌厲的劍氣在空氣中縱橫。火燒了過來、然而奇異的是、燒到了他們身側居然便不能再逼近!熊熊的烈火彷彿遇到了看不見的屏障,被逼退、留出了中間大約十丈的場地。

以那笙的眼力、根本看不出兩人之間的動作,只看到閃電在烈火中縱橫交錯,包圍了兩個人的身形。她甚至無法分辨出哪一個是西京、哪一個又是那位滄流帝國的少將。

她往外探了探頭,忽然間臉色蒼白,幾乎脫口驚叫出來——這片尚未燒到的地方,滿地的屍體中,赫然橫放著一具鮫人少女的屍身!藍色的長髮,纖細的手足,身上尚自佈滿了亂箭——

「汀?汀!」認出了昨日裡還活潑伶俐對自己笑著的少女,那笙再也忍不住,根本顧不得頭頂還有銀色的風隼盤旋,驀然撲出去。

屍體上釘著的長箭隔開兩個人的身體,讓她無法抱緊汀。

那笙回看背後已經濃煙蔽日的街道,聽著猛烈的風聲和呼嘯聲——已經看不到那一隊滄流戰士的影子,更看不到炎汐如今的情況。難道、難道他也會…在剎那間變成和汀一樣?

那笙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恐懼、無助、茫然…彷彿一面面鐵壁從四面逼過來,將她徹底孤立。

就在那個剎那、兩個黑影交錯而過,風猛烈呼嘯起來,逼得身邊獵獵的火焰往外面退開。一道閃電忽然脫出了控制、從火焰的場地裡直飛出去,落到了場外。

「叮」,白色的閃電在半空中慢慢熄滅了光芒,落到那笙面前,滾了滾,還原為一隻看起來很普通的銀白色的一尺長的圓筒。

「醉鬼大叔!」那笙認得這把光劍,忽然間臉色蒼白,脫口驚呼。

抬頭之間,聽到了一個聲音冷冽地笑,帶著殺氣:「大師兄,果然喝酒太多對你的手有害!」另外一道閃電從火場中騰起,刺向空手的西京:「冒犯了!」

那笙這一次看得清楚、嚇得眼睛瞪大。

方纔那一擊之下、光劍脫手飛出,西京用左手捂著流血的手腕。此刻,身無武器的他、看到雲煥閃電般刺來的光劍,瞳孔陡然收縮。

「蒼生何辜」——銀黑兩色的軍服下,滄流帝國少將眼眸冷冽、殺意瀰漫,用了天問劍法中的最後精華的「九問」!

西京只來得及偏了偏身子,避開脖頸的要害,「噗」的一聲、光劍對穿了他的左肩胛骨。

西京忽然冷笑,不進反退,足尖加力、往雲煥身畔撲去!——光劍穿透了他的身體,從背後直透而出,血噴湧。西京閃電般撲向雲煥,那樣迅疾的速度讓對方還來不及退開、一聲悶悶的破擊聲,光劍的圓柄竟然已經沒入了西京肩上的血肉中,連著雲煥握劍的手!

雲煥大驚,點足急退,想抽出自己已經陷入對方血肉的手掌。然而西京的速度更快、彷彿根本察覺不了痛苦,他只是將左肩一低,居然硬生生用肩骨夾住了光劍!

「在戰鬥裡,肩膀是這樣用的。」雲荒第一的劍客猛然低聲冷笑,一語未畢,右手閃電般地抬起,以手為劍、伸指點向雲煥眉心,「且看師兄這一式『蒼生何辜』!」

雲煥立刻棄劍、鬆手,後退,然而還是慢了片刻,「啵」。眉心破了一個血洞。

雲煥臉色蒼白,踉蹌退入了熊熊烈火中,抬手捂著眉心。血流下來,糊住了眼睛。

「才學了二十年,便以為自己天下無敵?」西京反手拔出了嵌在肩骨中的光劍,冷笑,「不錯,劍技上你是天才、勝過我——但是劍技不是一切!實戰呢?品性呢?你知道劍聖門下『心、體、技』的三昧麼?!」

「蒼生何辜…」他忽然喃喃重複了一句,眼神黯淡,血淋淋地抽出體內的劍來,握住,手腕一轉、啪的一聲吞吐出白光來。看著面前的同門師弟,大喝一聲,提劍迎頭劈下:「殺人者怎麼會知道什麼叫做蒼生!」

劍風凜冽,那些圍合逼近的烈焰居然被逼得倒退,劍砍落之處、火焰齊齊分開。

看到主人遇險,風隼上的瀟臉色陡然蒼白,迅速扳動機括,讓風隼逼近地面,長索拋下,想扔給地面上陷入絕境的滄流帝國少將。然而時間終究來不及了。

雲煥被奪去了光劍,赤手對著雲荒第一的劍客,氣勢居然絲毫不弱。血流了滿面,然而血污後的眼睛依然冷酷鎮定,毫無慌亂。

在西京光劍劈落的同時,他忽然作出了一個反應——逃!

他沒有如同西京那般不退反進、絕境求生,反而足尖加力、點著地面倒退!身體貼著劍芒飛出,直直向著戰場外圍的火焰裡逃了出去。

西京怔了一下、沒有想到那樣驕傲冷酷的軍人竟會毫不遲疑的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