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鏡雙城 > 第40章 >

第40章

——居然、居然能傷到他!那是什麼樣的東西,居然能割破自己的手?要知道,除了百年前徹底封印住他的「車裂」酷刑外,一般世上的兵刃根本無法傷到「帝王之血」一絲一毫!繼百年前,空桑那個神秘的「智者」之後,第一次有人能真的傷害到他的肌體!

就在他身形停滯的瞬間,小偶人左手上的引線再度飛揚而來,捲向他的右腕。

蘇摩嘴角帶著冷笑,右手中的金索被真嵐扣住,手指繼續輕彈,袖中絲絲飛出更多的金色細索來!配合著阿諾關節上的十個戒指,切向空桑皇太子的各個關節。

那個剎間,空氣中彷彿結起了無可逃避的網。

真嵐一直散淡的眼神陡然凝聚,他的右手抬起,快得不可思議地握住了半空中數根引線,手掌被割破,血沿著引線一滴滴流下。他陡然發力。

他必須破開這張無形的網、不然蘇摩收起手中引線的時候,他將被割裂成千萬片。

然而,即使要扯裂那些千絲萬縷的線、恐怕也要付出這只右手的代價。

顯然知道真嵐放手一搏的意圖,傀儡師深碧色的眼睛裡陡然閃現出了莫名的興奮和殺意,將手往後一拉,同時對應地發力——引線陡然被繃緊,割入真嵐的右手。

「啪」,雙方同時用力,其中一根金色的細索立刻斷裂!那個剎那、台上偶人身子猛然一顫,彷彿失去平衡,左膝微微往前彎了一下。同一時間、真嵐皇太子詫異地看到了蘇摩居然作出了一模一樣的反應,左膝微微往前一屈、身形一個踉蹌。

與此同時,金索割破真嵐右手,血洶湧而出。

「這是、這是——『裂』?!」看到傀儡師和人偶一模一樣的舉止,真嵐猛然脫口,看向傀儡師,眼神瞬息間變了變,似是驚詫,又似惋惜。

蘇摩的左膝上有血滲出,然而血腥味彷彿更加激發起了他的殺意,他的動作快得宛如閃電,手上細細的金索宛如靈蛇般游動而出,撲向真嵐。竟是似懷了多年恨意、非置眼前人於死地不可!——邊上,偶人的膝蓋在窗台上微微一磕,旋即站起來,繼續舞動手足。

真嵐眼角掃過,面色登時微微一白。

——傀儡師和偶人,居然都彷彿在同樣奇異的節奏下,舉手抬足。不知道是他們操控著那些漫天若有若無的絲線、還是那些絲線在牽引著他們。

——一模一樣的偶人和傀儡師,一模一樣的動作。

彷彿就是孿生的兄弟,嘴角帶著同樣莫測的笑。

在手再度被割破,勁風襲向咽喉的剎那、真嵐皇太子心中陡然雪亮:那已不再僅僅是「裂」,而已經成為了「鏡」!

那是已經鏡像般存在的孿生,而不再是從本體中游離分裂而出的從屬分身。

「已經沒救了…」不知道為何,驀然覺得心裡一空,他脫口喃喃自語,手指挽住了另一根呼嘯而來的引線,陡然發力——或許自己的手將被切斷吧?但是與此同時、那個傀儡師只怕也不會好過到哪裡去。

「鏡」的無論那一方,如果受到攻擊的話、那麼內外將在一起受傷。

真嵐流著血的手抓緊了那些絲線,往裡扯回,瞬間傀儡師的手也往裡收,臉上居然有黯淡的笑容,竟似毫不介意兩敗俱傷的結局——那怨毒之深、居然更甚於百年前在丹階上砸碎傳國玉璽之時!

「簡直是一個瘋子!」真嵐不能理解為何蘇摩對他抱有那樣大的恨意,忍不住心裡苦笑,卻知道面對著這樣不分軒輊的對手不能退讓分毫、手上力道瞬間加大,感覺那透明的絲線幾乎要勒斷他的手。

絲線繃緊。血從絲線兩頭同時沁出,如同紅色的珊瑚珠子,滑落。

那一根絲線連著的是偶人的頭頸,那個瞬間,偶人和傀儡師的臉上都有劇痛的神色。

真嵐的手指忽然鬆開了——斗篷的黑暗裡,有什麼按住了他的手臂,力道很小,柔和安靜,但是卻是堅決的。那個瞬間,空桑皇太子臉色微微一變,手指忽然鬆開。白瓔…你不願看到這樣的結果麼?

引線那一端的力失去了平衡,被偶人操縱著、宛如毒蛇怒昂,驀地呼嘯撲來,扎入了真嵐的心臟部位!斗篷被撕裂開一個口子,引線如離弦之箭穿過軀體,從背後透出——然而真嵐臉色毫無變化,斗篷裡卻傳出了一聲低低的痛呼。

傀儡師手上的金索本來同時飛出,從各個方位切向那個披著斗篷的男子的身軀,然而聽到那個聲音,陡然間手便是微微一震。彷彿忽然明白了什麼,蘇摩雙手陡然凝滯了一下,半空中那些金索引線紛紛墜地。

「白瓔!白瓔!」天亮了,天光灑落在身上,真嵐的臉色卻變了,抬手按住胸口那個破裂的口子,低下頭不知道對哪裡急喚,「你沒事吧?你沒事吧?」

斗篷裡彷彿有微風湧動,輕輕動了幾下,然而終究沒有一絲聲響。蘇摩看著那一襲中空的斗篷,忽然間似乎明白過來了,臉色唰的慘白。

已經來不及顧上一邊的傀儡師蘇摩,空桑皇太子忙亂地掩著前襟——然而只有一隻手的他卻無法按住背後對穿而出的兩個破裂口子。

「快回屋!」陡然,蒼白的手伸過來,按住了背心那一處破口,低聲急道。

真嵐詫然抬頭——說話的,居然是年輕的傀儡師?!

片刻前那樣邪異的殺氣和恨意都消失無蹤,蘇摩抬起尚自流著血的手、幫他按住斗篷上的裂口,深碧色的眼睛裡彷彿看不到底,一把推開背後臥室的門:「快進去!」

「蘇摩?」恍然大悟、空桑皇太子看著面前的鮫人傀儡師脫口低呼,目光瞬息萬變。

如意賭坊內那一輪瞬息生死的劇鬥後,外面卻已經開始了一輪血腥的屠殺。

巨大的飛鳥雲集在桃源郡城南,羽翼遮蔽了日光。雨已經停歇了,但是空氣中充滿了呼嘯的聲音,勁弩如同暴雨般傾瀉。街上奔逃的人紛紛被射殺在當地,血在積滿雨水的街道上縱橫,畫出觸目驚心的圖案。

「少將有令,一旦發現皇天、則封鎖相應街區,一律清洗!殺錯一千也不可放過一個!」銀色的風隼帶領著四方匯聚來的隊伍,盤旋在城南,風隼上,藍發的鮫人少女瀟冷冷重複著雲煥的命令——她喉頭顫動,卻沒有發出可聽見的聲響,用的全是鮫人的「潛音」:那是鮫人一族在水下相互通訊的特有方式,可以在空氣中和水中傳遞出十里的距離。如今在風隼群集的時候,相互之間也必須用此來傳遞命令,不然以人的聲線、根本無法互通訊息。

——那也是滄流帝國決定將鮫人作為傀儡、操縱風隼的理由之一。飛翔於天宇的征天軍團、無法離開鮫人的這一項天生優勢。

離瀟最近風隼上的鮫人傀儡接到了指令,面無表情地念出來、傳達給機上的滄流帝國戰士——命令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傳遞開去,迅速擴散入整個軍團。

昨日從伽藍城派出的風隼共有十架、半途被皇天擊毀一架——風隼從六萬四千尺高空滑翔而下、借勢飛遍雲荒天地,但去勢三日三夜便要枯竭,昨日半夜裡剩下九架風隼遍按時飛回伽藍城白塔內,由第二批戰士從塔頂再度結隊出發。

如此日夜交替、才可無休止的追擊著地面上的獵物。

「是!」接到了少將的命令,風隼內的戰士齊齊領命——然而由副將鐵川帶領的風隼內,所有滄流帝國戰士都冷冷斜視著這個代替主人發號施令的鮫人少女,個個內心嗤笑:雲煥少將真不知道幹什麼去了,居然由鮫人來坐鎮征天軍團!

「封鎖城南九個街坊,凡是逃出來的一律射殺!將所有奔逃的人趕到一起來,然後留一半人手在風隼上,其餘的給我下地細細搜索,找出那個帶著戒指的女孩!」副將鐵川下令,轉頭看見前方一架風隼上居然只剩了一個鮫人傀儡,而上面的滄流帝國戰士居然一個都不見,猛然臉色大變。

難道方才又遇到了強敵?到底這次受命出征、尋找的那個名叫「皇天」的戒指和那個戴著戒指的少女,是何來頭?

城南到處一片慌亂,所有人都在奔逃,想躲開那些如雨般傾瀉而下的勁弩,而那些平民百姓如何能從那樣可怕的機械下逃脫,無數人就地被射殺。

哭號聲,驚叫聲,瀕死的呻吟,充斥著耳膜。

「城南那邊怎麼了?」桃源郡官衙前的大街上,一隊剛出來巡邏的士兵詫然,領隊的抬頭仰望著南邊天空中盤旋著的巨大羽翼,聽到了風中隱約傳來的哭號,那個漢子古銅色的臉瞬的充滿了震驚和怒意,「他們在殺人?居然在我們澤之國隨便殺人!兄弟們,跟我過去!」

「總兵,別、別衝動啊!」看到總兵的手握緊佩刀,咬牙切齒,旁邊的副總知道他向來愛護治下百姓,連忙拉住他,「來的是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他們每次出動都有特赦令,無論殺多少人都不會被追究。我們管不了——我們不過是屬國啊。」

「胡說八道,屬國的人就不是人了?!」總兵更加憤怒,滿臉絡腮鬍子幾乎根根立起,「這次他們也沒有預先通知我們郡府,就闖過來莫名其妙亂殺人!難道就讓那一群瘋狗在我們地盤上亂咬人?兄弟們,跟我過去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

「是!」身後大隊的士兵轟然響應,握拳贊成——很多人的家眷都還在城南一帶街坊裡,此刻心中更是如火如荼,恨不能上去將那群屠殺百姓的滄流帝國軍隊碎屍萬段。

「你們敢!」正要帶隊離開,陡然身後有人暴喝,「反了!統統的反了!」

「太守?」一群士兵詫然頓足,看到了府門口匆匆出來的桃源太守姚思危——顯然還在用早膳、姚太守連穿戴都不曾完畢,聽得外頭要出亂子,敞著懷散著發就趕來了,指著總兵,怒斥,「郭燕雲你個找死的,想煽動軍隊謀反麼?你們都想滅九族?」

「謀反」這兩個字一出,群情沸騰的士兵陡然都是一陣沉默,安靜下來。

和滄流帝國對抗的下場會如何、幾十年來雲荒上已經無人不曉。

五十年前,北方砂之國霍圖部無法忍受滄流帝國的統治、率先舉起叛旗,衝入北方空際之山上冰族的祭壇,奪得被封印在那裡的「王之左手」,試圖借助前代空桑的力量對抗滄流帝國。然而在巫彭的率領下、征天軍團出動了一百架風隼、五架比翼鳥,將霍圖部燒殺一空——逃的逃、散的散,砂之國原本最強大的部族居然化為烏有。

二十年前,鮫人組織了復國軍,想重歸碧落海。也是在巫彭的帶領下、由同一支軍隊出馬,生生鎮壓下來。流出的血染紅了千里湖面。那次平叛後,鮫人復國軍基本全滅,餘下不多的逃入了鏡湖最深的水底,巫彭將俘虜的復國軍戰士絞死在葉城的各個城門口,屍體密密麻麻居然繞城牆幾周。剩下的容色出眾的俘虜、則被富商出錢購買,進入了奴隸交易活躍的東市。經此一役,雲荒商鮫人的數量驟減,存活的不到十萬,身價更高。

滄流帝國鐵一般的統治,很大程度上便是靠著征天軍團無以倫比的戰鬥力維護著,讓四方屬國沒有一個不服從的聲音發出。

同樣是軍人,那些士兵當然也知道「征天軍團」四個字代表著什麼含義。

家園被燒殺的憤怒,如火一樣燒上熱血男兒的心頭,總兵登高一呼所有人便什麼也不顧地準備去阻攔那些闖入者——然而太守此刻的提醒,宛如迎頭冷水潑下,讓大家都沉默下去。

且不論和征天軍團對抗無異螳臂當車,就說身為軍人、沒有接到上司指令便襲擊宗主國的軍隊,這個「謀反」的罪名壓下來可不是玩的——就算他們不怕死,可這種大罪要株連家族,可不是一個人豁出去就算了。

「你們給我好好的去巡邏便是,別管南城那邊的事!」太守看到那群士兵都安靜下來,才鬆了口氣,瞪了郭燕雲一眼,「總兵,你今天也別出去了,給我回家抱老婆去吧!你別老是這樣不用腦子亂動,讓我覺得頭頂烏紗每天都搖搖欲墜。」

「太守,你不管那些混蛋?」郭燕雲指著南邊天際,風裡呼號聲慘烈,他嘴角抽搐著,額頭青筋爆出,「他們是在咱們桃源郡殺人!那群強盜!」

「住口!你怎麼能罵帝國的軍團強盜?他們才是整個雲荒軍隊的楷模!」姚太守瞪了總兵一眼,「沒有高總督的命令,無論他們做什麼、我們只能服從。你是屬國的一個小小總兵,總不能違抗高總督的意思吧?…而且他們一定也是為了抓反賊,才迫不得已的。」

「迫不得已?」郭總兵猛然哭笑不得,「那群殺神迫不得已?太守你是不是沒睡醒?」

「哎,懶得和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傢伙嘮叨。」姚太守撇了撇嘴,想起自己早膳還沒用完,「反正沒有高總督的命令,絕對不許對征天軍團有任何舉動!你回家去抱著老婆快活吧,操這份閒心幹嗎?」

看著姚思危太守摸著山羊鬍子搖搖擺擺地走回郡府,聽著風裡傳來的哭號聲,郭燕雲的眼睛瞪得有銅鈴大,拳頭如缽般攥起,一拳打在衙門前石獅子上。

屠殺還在繼續,如意賭坊的院子裡也充斥了哭鬧聲。

來到雲荒後連日辛勞,慕容修好容易睡了個踏實覺,然而一早未起,就聽到了外面喧鬧沸騰的人聲。他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噗」地一聲,一枝勁弩穿透了屋瓦、釘在窗前小几上,尾羽尤自微微顫抖。

慕容修瞬的跳起,迅速拉過外衣穿好,將昨夜睡前攤開晾乾的瑤草收攏來,打包背上,拉開門衝向前廳,邊跑邊叫著保護者的名字:「西京、西京前輩!」

然而如意賭坊早已人去屋空,一片狼藉散亂,屋瓦到處碎裂,從屋頂的破洞中不斷有勁弩落下,奪奪地釘在屋內傢俱上。

慕容修冒著落下來的飛矢,一間間房子的尋找西京,然而四顧不見那個醉酒的劍客——母親將他托付給這個陌生的大叔,卻料不到這般不可靠。

到處都找不到一個人,一日前那樣熱鬧的賭坊居然轉眼荒涼,連老闆娘如意夫人都不知道哪裡去了。中州來的年輕珠寶商一間間房子的尋找,尚自懷了一線希望、以為那個醉酒的劍客會在某間房子裡尤自酣睡。

然而希望漸漸泯滅,最後一間房門被推開,裡面黑洞洞一片。

「西京!西京!」慕容修大聲喊,沒人回答。然而那個剎間猛然身子一震、半空中一枝流矢射下,穿透了他的小腿,他踉蹌著跌入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