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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醒醒,」恍惚中有一雙小手停在她額頭上,冰涼而柔軟,「醒醒啊!」

她模模糊糊地應了一聲,感覺眼皮有千斤重,神智只清明了一瞬,只是一恍惚又急速地陷入了深睡。

「別睡過去!」那個聲音有些著急,小小的手用力地搖晃著她,「睜開眼睛!快睜開眼睛!」

誰?是誰在說話?

「別吵……」她嘀咕著,下意識地抬起手將那隻小手撥開。然而那隻手卻閃開了,在她即將陷入再度深睡之前,忽然重重地打了她一下!

「誰?!」因為劇痛,朱顏一瞬間彈了起來,眼睛都沒睜開,劈手一把抓住了那個人,「敢打我?!」

那人被一把拖了過來,幾乎一頭摔倒在她懷裡,身體很輕,瘦小得超乎意料。

「是你?」她愣了一下,鬆開手來,「蘇摩?」

那個鮫人孩子滿臉的不忿,狠狠瞪著她,如同一隻發怒的小豹子。朱顏一怔,下意識地又看了看周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赤王府行宮裡。外面斜月西沉,應該正是下半夜時分,四周靜悄悄的。

那個孩子站在榻前,還是那麼瘦小單薄,只是一雙湛碧色的眼睛變成了赤紅,裡面滿是血絲,疲憊不堪——這樣深的夜裡,連陪護的侍從都已經在外間睡得七倒八歪,只有這個鮫人孩子還一直守在她的榻邊。

她心裡暖了一慌放開了他小小的手腕:「小傢伙,你……你怎麼不去睡?」

話一出口,她幾乎被自己嚇了一跳——她的嗓音破碎,如同在烈火裡燃燒過低沉沙啞,幾乎完全聽不出來了。

「誰敢睡啊?」那孩子看了她一眼,嘀咕:「你一直醒不來,我……我擔心你隨時都會死掉……」

朱顏感覺到孩子的手腕有些顫抖,不由得有些愧疚,輕聲道:「我不會死的……只是睡過頭罷了。」

「胡說!你……你都昏迷了半個月了!」蘇摩衝口而出,聲音有些發抖,「整個行宮都亂套了!管家……管家都已經派人去找赤王回來了,就怕你有什麼三長兩短不好交代……那些空桑人都已經在替你準備後事了,你知道嗎?」

「什麼?」朱顏嚇了一跳,「我……我昏過去半個月了?」

蘇摩點了一下頭,咬著嘴唇不說話,雙眼裡滿是血絲。

「哦,也對,」她回想了一下,頓時也沒有多大的驚訝,「我挨了一記'天誅』,能活下來就不錯了,昏過去半個月也不算什麼。」

「在星海雲庭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為什麼變成這樣?」孩子不解地問,頓了頓,忽然有些愧疚地道,「那一天……那一天我要是跟你一起去就好了。」

那一天發生了什麼?聽到這個提問,朱顏怔了一下,心中忽然一痛,淚水便如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滾落下來,撕心裂肺的痛——星海雲庭裡的一切忽然間又浮現在腦海裡:黑暗中,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陌路相逢,拔劍相向。

天誅迎頭轟下來,淵將她擋在了身後,屍骨無存!

那一刻,記憶復甦了。所有的一切驟然湧入腦海,如同爆炸一般。她閉上了眼睛,肩膀劇烈地發起抖來,抬起手摀住了臉,全身宛如一片風中的枯葉,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你……」蘇摩看著她,似乎愣住了。

在相處的這些日子裡,這個空桑貴族少女一直都是那樣的開朗愉快,朝氣蓬勃,似乎從來不知道憂愁是何物——而此刻她忽然間爆發的哭泣卻是撕心裂肺。鮫人孩子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小小的手臂幾次抬起,又放了回去。

「郡主醒來了!」她哭的聲音太大,立刻驚動了外間的人。盛嬤嬤當先醒來,驚喜萬分地嚷了起來,隨即門外有無數人奔走相告,許多的腳步聲從外可湧過來,大家將她團團簇擁。

「郡主的脈象轉平了!」醫生驚喜道,「應該是平安無事了!」

「郡主,你覺得怎樣?」人群裡傳來盛嬤嬤的聲音,擠到了她的面前,一把將她抱入了懷裡用力地揉著,「哎呀,我的小祖宗……可把嬤嬤的魂都嚇掉了!」

她被揉得全身骨頭都快散架了,勉強止住了哭泣,抬起頭看了看房間裡烏壓壓圍上來的人,下意識地抹了抹滿臉的淚水——然而放下來時,手指間卻全是血跡!

怎麼回事?她嚇了一跳,扭頭看到了床榻對面的鏡子,不由愣住了:鏡子裡的她看起來就像個鬼。蓬頭亂髮,嘴唇蒼白,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雙眸深陷,簡直像從鬼門關剛回來一樣——更要命的是被人畫了個大花臉,用濃濃的血紅色在眉心、太陽穴、天庭和人中連成了十字符號。乍一看,她幾乎都嚇了一大跳。

「這……這是怎麼回事?」朱顏愕然驚呼,順手就抓起了手帕往臉上擦去,「蘇摩,一定是你這個小兔崽子做的吧?」

「不是我!」一個細細的聲音從人群裡傳來,抗議。在人群湧來時,那個小小的鮫人便瞬間默默地被擠到了人群之後。

「不是你又是誰?」她招手讓他過來,看了一圈周圍的人,「他們可都不會幹這種無聊事。」

「是時影大人。」忽然間,有人插話。

什麼?聽到這個名字,朱顏猛然一震,如同一把刀刺入心口,臉色刷地雪白。

說話的是管家,正站在床頭恭謹地躬身,向她稟告:「那天屬下帶人找到郡主時,郡主已經昏迷不醒了,大神官把郡主從地底抱出來,說郡主受了不輕的傷,三魂七魄受了震動,除非自行甦醒,否則千萬不可以擦去他親手畫下的這一道符咒,以免神魂受損。」

「符咒?」她愣了一下,重新拿過鏡子,細細地端詳了一下自己臉上的朱紅色花紋,恍然大悟:是的,這的確是一道攝心咒!而且,這上面用的不是硃砂,而是……她皺著眉頭,用指尖沾了一點紅色,在唇邊嘗了一下,忽然失聲驚呼——血?

她頓時呆呆地坐在那裡,回不過神來。

師父說過,這天地之間,萬物相生相剋。六合之中六種力量:金木水火土風,都是可以借用的,唯獨血咒卻是禁咒,輕易不得使用——因為血咒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六合天地,而是來自於人,是靠著汲取人之生命而釋放,為九嶷神廟所禁忌。

她自小追隨師父,也只在幾年前墜入蒼梧之淵的時候才見他施展過一次血咒——而此刻,師父……師父竟然是用自己的血,給她鎮魂?

朱顏不由得顫抖了一下,脫口道:「他……他人呢?」

管家歎了口氣,遺憾地道:「大神官把郡主送回來之後,連赤王府的大門都沒有進,轉頭就走了,也不知道有什麼事情那麼急。」

她沒有說話,心裡一陣複雜輾轉,覺得隱隱作痛。

「看上去,大神官好像受了傷。」管家不無擔心地道,「只說了短短幾句話,就咳了幾次血。」

「什麼?他受傷了?」朱顏吃了一驚,情不自禁地脫口道。然而頓了頓,又咬住了嘴角,半晌才問:「他……他說了什麼?」

「大神官說了很奇怪的話。」管家皺起了眉頭,似乎有些遲疑要不要複述給她聽,「他要我等郡主醒了再告訴您。」

「說什麼?」朱顏看他吞吞吐吐,有點不耐煩。

「大神官說……」管家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壓低了聲音,如實複述,「讓你好好養傷,學點本事——他說他等著你來殺他!」

「等著我來殺他?!」她猛然一顫,只覺有一把利劍狠狠插入了心裡,痛得全身都發抖——是的!淵死了,死在了師父手裡!這個人,雙手沾滿了血,竟然還敢放出了話,說等著她來報仇!這是挑釁嗎?

她只覺得腦子裡一團亂,心口冰冷,透不出氣來。

「郡主,郡主!你怎麼了?」盛嬤嬤看到她的臉色又變得煞白,連忙上前推開了管家急切地問,「又不舒服了嗎?要不要叫大夫進來看看?」

「我沒事。」她只是搖著頭,低聲道,「你們都出去吧。」

「郡主……」盛嬤嬤有些不放心,「要喝點什麼不?廚房裡備著……」

「出去!都給我滾出去!」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別煩我!」

郡主雖然頑劣,但對下人一直很客氣,從沒有發過這麼大的火,盛嬤嬤倒吸了一口冷氣,連忙站了起來,對管家遞了一個眼神,管家連忙將手一擺,帶著下人齊刷刷地退了出去。

房間裡終於安靜下來了,安靜得如同一個墳墓。

朱顏獨自坐在深深的垂簾背後,一動不動。低頭將事情的前因後果想了又想,心裡亂成一團,又悲又怒,忽然間大叫了一聲,反手就拿起枕頭,一把狠狠地砸在了鏡子上!

瓷枕在銅鏡上碎裂,刺耳的聲音響徹空洞的房間。她放聲大哭起來——是的,師父居然放話說,等著她來殺他!好,那你給我等著!我一定會來的!

朱顏撲倒在床上,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終於覺得心頭的沉重略輕了一些,這才抬起頭,胡亂擦拭著臉上的血,咬著牙——是的,報仇!一定要報仇!她手指下意識地在枕頭下摸索著,摸到了那一本薄薄的冊子,用顫抖的手將它翻開。

開篇便是熟悉的字跡——「朱顏小札」。

古雅的字如同釘子一樣刺入眼裡,令她打了個冷戰。朱顏忍著心裡的刺痛,飛快地將冊子翻到了最後幾頁,手指停在了「千樹」那一頁上——是的,就是這個咒術!如果那時候她學會了這個,淵也就不會死了!

她停在那裡,反覆看著那一頁,手指一遍遍地跟隨著冊子上比畫著,將那個深奧的術法一遍遍地演練,越畫越快——如果不是因為她坐在榻上,並未足踏土地,無法真正汲取力量,相信此刻整個赤王府行宮已經是一片森林了。

然而學著學著,她的手指忽然在半空定住了,一大顆眼淚滾落下來。

是的……事到如今,還有什麼用呢?淵已經死了,她就算將千樹學得再好,也無法令死去的人復活——現在學這個有什麼用?應該要學的是……對了!這冊子裡,有起死回生之術嗎?

她心裡一動,急急地將冊子又翻了一遍。

手指顫抖地一頁頁翻過,最後停在了手札的最後一頁。那裡,本來應該是記錄著最艱深強大的最後一課的位置,翻開來,上頭卻只有四個字:星魂血誓。

朱顏心裡一振,擦去了眼淚,睜大了眼睛。

接下來,師父詳細地記錄了這個術法的奧義——這片大地上的每一個人,他們的魂魄都對應著天上的星辰。而這個術法,便是以星辰作為聯結、以血作為祭獻,通過禁忌的咒術,將受益者的生命延長。

這個咒術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只要對方新死未久、魂魄未曾散盡,甚至可以點燃黯星,逆轉生死!但與之相配的,則是極其高昂的代價:施術者要祭獻出自己一半的生命,來延續對方的生命。

下面有蠅頭小楷註釋,說明此術是九嶷最高階的術法,非修行極深的神官不能掌握,一旦施行,可以「逆生死、肉白骨」,乃是「大違天道之術」,「施此術,如逆風執炬,必有燒手之禍」,「若非絕境,不可擅用」。

她一目三行地跳過了那些嚴厲的警告,直接看了下去,即便是這樣觸目驚心的警告也絲毫不能減弱她的滿心歡喜——太好了!只要她學會了這個術法,豈不是就能用自己的命作交換,將淵從黃泉彼岸拉回來了?

朱顏一陣狂喜,迅速地翻過了這一頁,馬上又怔住了。

這最後的一頁,竟然是被撕掉了!

那一刻,她想起了在蘇薩哈魯的金帳裡,他最後拿回了這本冊子撕掉最後一頁的一幕。是的,他對她傾囊以授,卻獨獨將星魂血誓給拿了回去——難道他早就預見到了會有今天?他為什麼會料到有今天?

朱顏怔怔地對著手札看了半天,忽然發出了一聲煩躁的大叫,一把將那本冊子朝著窗外扔了出去——是的,不管用!什麼都不管用!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法子可以把淵救回來了!

忽然間,她聽到窗外有簌簌的輕響,如同夜行的貓。

「誰?」她正在氣頭上,抓起了一隻花瓶,「滾出來!」

窗被推開了一線,一雙明亮的眼睛從黑暗裡看了過來:「我。」

「怎麼又來了?」朱顏沒好氣地將花瓶放了回去,瞪了窗外那個孩子一眼,聲音生硬,「我不是說過了誰都不要來煩我嗎?」

蘇摩沒有說話,只是輕靈地翻過了窗台,無聲無息地跳進房間裡,將那本小冊子交給了她:「別亂扔。」

然而朱顏一看到封面上熟悉的字跡,心裡就騰起了無邊無盡的憤怒和煩躁,一把將那本書又狠狠地扔到了地上:「拿開!」

那個孩子看著她發狂的樣子,只是換了手,將一個盒子推到了她的面前。

「什麼?」朱顏定睛一看,卻是那個熟悉的漆雕八寶盒。然而,裡面卻不光是糖果,也有各種精美的糕點,滿滿的一盒子,琳琅滿目,香氣撲鼻。蘇摩將盒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抬起眼睛看著她,小聲道:「吃吧。」

「說過了別煩我,沒聽見嗎?」朱顏一巴掌就掃了過去,怒叱,「煩人的小兔崽子,滾開!」

「嘩」的一聲響,那個遞到眼前的盒子被驟然打翻,各色糖果糕點頓時如同天女散花一樣灑了出來,掉落滿地。蘇摩驀然顫了一下,似被人紮了一刀,往後退了一步,默默抿住了嘴唇,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令朱顏心裡驟然一驚,冷靜了下來——是了,這個孩子心眼兒小,如同敏感易怒的貓,隨便一個眼神不對語氣不好,他都能記恨半天。

「哎……」她開了口,試圖說什麼。然而蘇摩再也不看她,只是彎下腰,將那些散了一地的糖果糕點一個個撿起來,放回盒子裡,緊緊抿著嘴角,一句話也不說。

「喂,小兔崽子,你從哪裡找來的那麼多糖果糕點?」朱顏放緩了語氣,沒話找話,「是盛嬤嬤讓你拿來給我的嗎?」

那個孩子沒有回答她,只是彎下腰,細心地吹去了糕點上沾著的塵土,放回了那個漆雕八寶盒然後直起了身子,轉身就走,也不和她說一句話。

「喂!」朱顏急了,跳起來一把拉住了他,「我和你說話呢!」

蘇摩卻只是看了她一眼,又轉過頭去往外走。

「喂!不許走!」她怒了,一把抓住這個瘦弱的孩子,用力拖回來,「小兔崽子,我和你說話呢,鬧什麼脾氣?」

「我不想和你說話。」蘇摩冷冷道,用力掙開了她的手,「煩死了,滾開!」

沒想到自己說的話這麼快就被原封不動地反彈了回來,朱顏不由得噎了半晌。眼看那個孩子朝著外面就走,她連忙往前一步,想把他拉回來——然而重傷之下昏迷了半個月,哪裡還有一點力氣?她剛邁出一步,只覺整條腿彷彿是醋裡泡過那麼酸軟頓時便踉蹌了一下,重重跌在了地上。

那孩子已經走到了門外,回頭看到她狼狽的樣子,不由得停了下來。

「好痛!」朱顏連忙捂著膝蓋嘀咕了一聲,「痛死了!快來扶我一把!」

「……」蘇摩停頓了一下,回身看了她一眼,眼神如同一隻受過傷的小獸警惕地望著人類,正在遲疑要不要靠近。

看到孩子的神色,朱顏連忙哄他:「別生氣了……剛才是我不對。你小人不記大人過,別讓我摔死在這裡,好不好?」

蘇摩停了片刻,最終還是轉身走了回來,伸出細小的手臂,用力將她從地上攙扶了起來,面無表情地把她送回了榻上,轉身就走。

「哎!」朱顏連忙一把拉住了這個孩子,好聲好氣地說道,「我剛才心情不好,對你亂發火了,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蘇摩只是冷冷斜了她一眼,問:「為什麼心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