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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因為……因為……」朱顏說了一句,停頓了半晌,聲音有點發抖,「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那個人,他死了!」

「你說的是那個鮫人嗎?」那個孩子終於轉過頭來看著她,眼神變幻,有些吃驚地問,「他....他死了?」

「是啊。」朱顏咬牙點了點頭,終於哭了出來。

這一次她沒有作假,是真的哭得痛徹心扉,一時間連停都停不下來。蘇摩怔怔地看著她哭泣的樣子,臉上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彷彿有點驚訝,又有點畏懼,手臂動了一動,摸了摸她的肩膀,卻又放下。

孩子似乎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許久才開了口,聲音細細地說:「最喜歡的人死了?那應該真的會很難過吧……就像……就像我阿娘死了一樣,會讓人覺得……雖然這世上那麼大,以後卻只能自己一個人活著了。」

那句話簡直是直插心肺的痛,那一刻,朱顏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孩子看著她,終於遲疑地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口裡輕聲道:「好了……不要哭了。」頓了頓,看她還是哭得傷心,便從盒子裡拿出了一顆康康果,剝了糖紙塞過來:「吃吧。」

她捏在手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孩子拿起手絹,小心地替她擦去滿臉的血淚,眼神裡的陰鷙和猜疑完全不見了,嘴裡輕輕地念著:「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是大人了啊……怎麼還能哭成這樣呢?」

朱顏沒有理睬,只管放聲大哭,這一哭便哭了半個時辰。直到她好容易哭得沒有力氣了,那個孩子才放下了手絹,俯身將漆雕八寶盒推了過來:「吃點東西吧,不然你連哭都沒力氣了。」

朱顏嗚咽著,將那顆康康果吞了下去,一口氣吃了十幾顆糖。

「慢點……慢點。」蘇摩拍著她的後背,低聲勸,又從地上撿起了那本小冊子,放在了她面前,「別亂扔,這東西丟了被撿走了就麻煩了。」

朱顏擦著眼淚,看了他一眼:「你看過了?」

蘇摩沒有否認,只是點了點頭。

「看得懂嗎?」她問。

孩子點了點頭,想了一下,又搖了搖頭。

「上面是空桑上古的文字,你估計看不懂。回頭我翻譯出來講給你聽。」朱顏歎了口氣,聲音因為一場痛哭而有些嘶啞,「等學會了這些,以後天下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真的嗎?」蘇摩一喜,然而眼神瞬間又暗淡了,遲疑地問,「我是鮫人……學你們的東西,你的師父會同意嗎?」

她愣了一下,一想到師父,心裡有一陣怒火衝上來,脫口道:「才不管!這個傢伙殺了淵,我和他勢不兩立!他再也不是我師父了!」

蘇摩愣了一下,忽地明白過來:「你喜歡的人,難道是被你師父殺了的?」

朱顏點了點頭,眼神黯淡了下去,用力咬著嘴唇才嚥下了淚水,沉默了片刻,啞聲道:「我……我會替他報仇的!」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她已經帶了哭音,惡狠狠地道:「我一定會替他報仇的!」

「……」那個孩子看著她,忽然抬起細小的手臂,輕輕抱了她一下。

這一場傷,令她足足在榻上休養了一個月。

在這足不出戶的一個月裡,朱顏只覺得自己如同一隻被困在牢籠裡的鳥,無比地低落和煩悶,偶爾興致剛剛略微好一點,只要一想起師父的絕情和淵的死,心情便立刻跌落到谷底。心情一差,脾氣便跟著變壞,連盛嬤嬤在內的所有人都被她罵了一個遍,漸漸地,侍女們都不敢再到她跟前來了。

只有蘇摩,還是每天來房間裡陪伴她。

大部分時間,這個孩子並不說話,只是沉默地陪著她坐著。她打起精神,把裡面難懂的上古蝌蚪文翻成空桑文,再耐心地講給這個孩子聽,同時自己也在心裡溫習默誦了一遍。就這樣,在短短的一個多月內,她竟然將手札上的所有術法都學會了。雖然有些還不能徹底領會,但都已經大致過了一遍。

當冊子翻到了最後一頁時,她忽然有一種空洞的感覺。

是的……缺了最後一頁,學什麼都是沒用!

那個沉默寡言的孩子陪伴她挨過了這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很顯然,從小孤僻的他,此生從未和其他人建立過太深的聯繫,不擅長言辭,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每天只是不說話陪伴在她身邊,低下頭認認真真地翻閱著手裡的冊子。

終於有一天,翻到最後,他忍不住指著被撕掉的那一頁,好奇地問她:「這上面.,本來寫的是什麼?」

「星魂血誓。」朱顏看著那缺失的一頁,低聲解釋,「最高的禁忌血咒,可以逆生死、肉白骨,轉移星辰——可是師父竟然把它撕掉了……」說到這裡她又生氣起來,咬著牙,「他一定是知道會有今天,才故意這麼做的!真是老奸巨猾!」

那個孩子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星魂血誓的釋義,許久,才輕聲道:「即便是你學會星魂血誓,也救不了喜歡的那個人啊!」孩子抬起頭來看著她:「這個術法只對空桑人起作用吧?鮫人沒有魂,又怎麼能夠靠著這個術法復生呢?」

「……」那一瞬,朱顏竟然愣住了。

是的,鮫人和陸地上的人類不同,是沒有三魂七魄的。他們來自大海,在死後也不會去往黃泉轉生,只會化成潔淨的雲,升到天上,然後再成為雨水回到大海,進入永恆的安眠。既然沒有魂魄,星魂血誓又怎能對他們有效?

這是最簡單的道理,她本該一想就明白的。可是,在急痛攻心的情況下,她竟然一直沒有想通這一層!

那一瞬,她只覺得心裡湧出無窮無盡的絕望,整個人頓時委頓了下去。

「是啊……你說得沒錯。無論如何,我都救不了淵!」她聲音有些發抖,頓了頓,喃喃道,「所以……所以,我就只能找師父去報仇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心裡驟然揪緊,幾乎有哭音。

那個孩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她,眉頭蹙起,小臉上也有擔憂的神色。

「你師父很厲害,你打不過他的,」他說,「你教我,我幫你打。」

那一瞬,朱顏心中一震,再也忍不住地掉下了眼淚來。

第十九章:師徒之緣

自從在星海雲庭受了重傷,朱顏在赤王府裡躺了一個多月才漸漸恢復了元氣。等她進了飲食,恢復了一點氣色,赤王府上下無不歡慶。

她重傷初癒,平日裡只能和蘇摩在房間裡切磋一下術法,聊聊天,直到五月初才下地行走,第一次回到了庭院裡。

外面日光明麗,青空高遠,令臥床已久的人精神一振。

「啊……菡萏都蓄起花蕾了?這麼快?」朱顏呼吸著久違的新鮮空氣,卻看到了池塘裡的花,不由得有些吃驚地喃喃。再轉過頭去,發現牆角的一架荼蘼也已經開到了最盛處,顯出了凋敗的跡象。那一刻,她忽地想起了那一句詩——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回憶起來,這一年的時間,似乎過得分外快呢……不過短短數月,世事更迭、變亂驟起,她一直平順的人生大起大落,在半年裡經歷了無數之前從未想過的事情。現在站在葉城溫暖和煦的春風裡,回想初嫁蘇薩哈魯那天,師父打著傘從雪夜裡向她走來的樣子,竟恍然像是前世的事情,如此遙遠,恍如夢幻。

是的,師父他……他把淵給殺了!

她曾經是那麼地依賴他、信任他,可是,他卻毫不留情地摧毀了她的一切!

大病初癒後,朱顏怔怔地站在庭院裡望著暮春的青空,心裡恍恍惚惚,空空蕩蕩,覺得一切似乎都是假的,就像是做了一場夢。

是的……真希望這都是一場夢啊,醒來什麼事都沒有,那就好了。可是,這一切雖然殘酷,卻都是真的!淵死了……她要為他報仇!

朱顏一想到這裡,胸口血氣上湧,便變了臉色。是的,既然她要為淵報仇,便不能什麼也不做地坐以待斃。以她現在的微末本事,師父一隻手都能捏死她,如果不抓緊時間日夜修煉,此生此世是沒有報仇的指望了。

她支開了盛嬤嬤和所有的侍女,獨自走到了花園最深處人跡罕至的迴廊,站住身,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這裡是個九曲迴廊,周圍翠竹環繞,沒有人居住,安靜而偏僻,倒是很適合修煉。

朱顏剛走到石台上,雙手虛合,忽然間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

「誰?」她驟然回身,看到了藏在假山後的那個鮫人孩子。

蘇摩沒有和其他人一起離開,依舊跟著她來到了這裡,遠遠地看著。

「怎麼了?」她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你是怕我有什麼事嗎?放心,我還要為淵報仇呢,現在要好好修煉,可不會想不開。」

「……」那個孩子沉默著,卻不肯回去。

朱顏想了一想,招了招手,讓那個孩子過來:「哎,你不是想要學術法嗎?先看看我怎麼練,如何?」

「在這裡?」蘇摩愣了一下,眼裡露出了一絲光芒。

「嗯。你坐那邊走廊底下去,免得傷到了。」朱顏指了指不遠處的長凳,讓蘇摩避開一點,然後便退入了天井,在中心站定。那個孩子在遠處乖乖地坐下,靜默地看著她,湛碧色的眼睛裡出現了一絲罕見的好奇。

天高氣爽,朱顏沐浴在傾瀉而下的日光裡,微微閉上了眼睛,將雙手在眉間虛合。

那一瞬間,她心裡的另一隻眼睛在瞬間睜開,凝視著這天和地。

她緩緩將雙手前移展開,十指微微動了動。

忽然間,那落了一地的荼蘼花簌簌而動,竟然一朵一朵地從地上飛起,排列成了一條線,飄浮到了她的掌心上!

「啊?」那個鮫人孩子坐在廊下,眼睛一亮。

「看!」朱顏抬起手,對著手掌心輕輕吹了一口氣——只聽「刷」的一聲,那些凋落的花朵忽然間如同被春風吹拂,瞬間重返枝頭,盈盈怒放!

「啊!」蘇摩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了起來。

「這只是最基本的入門工夫。」朱顏拍了拍手,對一邊的孩子解釋道,「提升個人靈力,固然是必要的。可是人生不過百年,即便一生下來就開始修煉,又能攢下多少力量呢?所以,最重要的是控制六合之中五行萬物的力量,為自己所用。知道嗎?」

「嗯。」那個孩子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忽然開口,「可是……我們鮫人可不止百年啊,我們能活一千年呢!」

「……」朱顏被他噎了一下,忍不住白了這孩子一眼,「好吧,我是說空桑人!我教你的是空桑術法好不好?」

蘇摩努力理解著她的話,又問:「六合五行?那又是什麼?」

「金木水火土謂之五行,東南西北天地謂之六合。在它們中間,有著無窮無盡的力量在流轉。凡人只要能借用到萬分之一,便已經不得了啦!」朱顏盡量想說得直白淺顯,然而顯然並沒有昔年師父那麼大的耐心,雙手再一拍,道,「落花返枝算什麼,我再給你看一個厲害的!」

她手腕一翻,十指迅速結了一個印,掌心向上。不到片刻,頭頂的萬里晴空中,驟然憑空出現了一朵雲!

那朵雲不知道是從何處招來的,孤零零地飄著,一路逶迤,不情不願,似乎是被一根無形的線強行拖來,停在了庭院的上空,幾經掙扎扭曲,最後還是顫巍巍地不能動。

「啊?這雲……是你弄來的嗎?」蘇摩忍不住輕聲驚呼。

「從碧落海上抓了一朵最近的!」她帶著一絲得意道,卻微微有些氣喘,顯然這個術法已經是頗耗靈力,「你看,操縱落花返回枝頭,只是方圓一丈之內的事。而力量越大的修行者,所能控制的半徑範圍也越大——」

「那最大的範圍能有多大?」孩子的眼睛裡有亮光,驚奇不已,「有……有整個雲荒那麼大嗎?」

朱顏想了一下,點了點頭:「有。」

「啊……」孩子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驚歎,「這麼厲害?!」

「當你修煉到最高階位的時候,五行相生,六合相應,便能借用這天下所有的力量為自己所用!」她微微提高了聲音,抬起手,指著天空那一朵雲,「你是鮫人,天生可以操縱水的力量——只要你好好修煉,到時候不但可以呼風喚雨,甚至還能控制

整個七海為你所用呢!」

蘇摩「啊」了一聲,小臉上露出吃驚憧憬的表情來。

她默默念動咒術,在雙手之間凝聚起了力量,飛速地變換著手勢。萬里晴空之上,那小小的一團雲被她操控著,隨著她手勢的變化,在天空裡變出各種各樣的形狀;一會兒是奔馬,一會兒是駱駝,一會兒又是風帆……如同一團被揉捏著的棉花。

「啊……」鮫人孩子在廊下看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看,竹雞!」最後,朱顏把那朵雲揉搓成了她剛吃完的竹雞的形狀,不無得意地抬起手指著天空,「怎麼樣?我捏得像吧?」

蘇摩嘴角一動,似是忍住了一個笑,哼了一聲:「這明明是一隻……一隻肥鵝。」

「胡說八道!」朱顏剛要說什麼,忽然頭頂便是一暗。

頭頂那朵飽受蹂躪的雲似乎終於受不了折磨,驟然變暗。烏雲蓋頂,雲中有傾盆大雨轟然而下,雨勢之大,簡直如同水桶直接潑下來一般!

朱顏站在中庭,壓根來不及躲避,就被直統統地淋成了落湯雞。

「哈哈哈哈!」她濕淋淋地站在雨裡發呆,卻聽到蘇摩在廊下放聲大笑。

「笑什麼!」她本來想發火,然而一轉頭忽地又愣住了——這麼多日子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孩子放聲大笑吧?這個陰鬱孤僻的鮫人孩子以前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眼神裡總是帶著無形的戒備和敵視,遍體是刺。而這一笑簡直如同雲破日出,璀璨無比,令人心神為之一奪。

朱顏看在眼裡,滿腹的怒氣便散去了。

「沒良心的,我還不是為了教你?」她嘀咕了一聲,抹了抹滿頭的雨水,等回過神抬起頭來,那朵號啕大哭的烏雲早就飛也似的逃得不見了蹤影。

「給。」蘇摩跳下地來,遞過來一塊手巾。孩子的眼睛裡閃著亮光,彷彿有人在他小小的心裡點起了一盞燈,他抬頭看著她,語氣都變得有些激動:「這些……這些東西,你……你真的打算都教給我?我學了真的可以控制七海嗎?」

「叫我一聲姐姐,」她刮了一下那個小鮫人的鼻子,「叫了我就教給你。」

蘇摩有些不高興:「我都七十二歲了,明明比你老。」

「不願意就算了。」朱顏哼了一聲,「那我走了。」

當她扭過頭去裝作要離開的時候,那個孩子的嘴角動了動,卻沒有發聲,似乎有無形的力量在他心裡設了一個牢籠,將什麼東西給死死地關了進去,無法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