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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時影看著空蕩蕩的庭院,不由得微微變了臉色——

由於生於海上,天生體質不強,後天又被劈開身體重造過,鮫人一族的敏捷性和平衡性非常好,卻從來都缺乏力量,偏於柔弱。然而,眼前這個鮫人竟然突破了這些限制,練就了這樣一身絕世的劍術!

這個鮫人是誰?要突破一族力量的極限,必須得到血脈的支持。莫非,這就是他一直以來在找的那個「祂」?

他蹙眉飛速地想著,並起手指看了看——剛才他並不是不能攔住那個人,但是卻故意任其離開,只是在對方的身上暗自種下了一個追蹤用的符咒。

「重明。」他側過頭,喚了一聲。

只聽「撲啦啦」一聲響,簾後在架子上將腦袋紮在翅膀底下打瞌睡的白色鳥兒應聲醒來,「刷」地展翅飛了出來——剛飛出簾子時還只是如同鸚鵡般大小,等落到了庭院裡,卻轉瞬變得如同一隻雪雕。

時影指了指天空:「去,幫我找出剛才那個鮫人的蹤跡!」

重明神鳥轉了轉惺忪的睡眼,不滿地咕嚕了一聲,雙翅一振,呼嘯著飛上了天空,身軀轉瞬擴大,變得如同巨鯨般大小,四隻紅色的眼眸炯炯閃光,以總督府為中心,追逐著地面上的蹤跡。

重明四目,上可仰望九天,下可透視黃泉,在它的追逐之下,六合之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遁形。

九嶷山的大神官低下頭,看著腳邊一地的屍體,眼神漸漸變了。

是的,按照星相的顯示,七十年後,空桑將有滅族亡國的大難——然而,他雖竭盡所能,卻依舊無法看到具體的經過,只能看到那一片歸邪從碧落海而起,朝著伽藍帝都上空緩緩而來。

他唯一能預知的是,一切的因由,都將和一個眼下正位於葉城的鮫人相關。那個鮫人將揭開雲荒的亂世之幕,將空桑推入滅頂的深淵!

白塔倒塌、六王隕落、皇天封印、帝王之血斷絕、成千上萬的空桑子民成為冤魂……只要他凝視著那片歸邪,便能看到這些來自幾十年後的幻影逐一浮現在天宇,如同上蒼顯示給他們這些星象者的冰冷預言。

那樣的滅族大難,已經被刻在了星辰上,在雲荒的每一個空桑人頭頂上懸掛,如同不可阻擋的命運車輪。然而,卻沒有人看到,沒有人相信。

只有他和大司命兩個人是清醒的。

清醒著,看著末日緩緩朝著他們走過來。

他,身為空桑帝君的嫡長子,身上流著遠古星尊帝傳下的帝王之血,即便遠離朝廷,獨處神廟深谷,卻也不能當作什麼也沒看見,和所有人一樣只顧著享受當世的榮華,罔顧身後滔天而來的洪水。

他用了數年的時間追逐著那片歸邪的軌跡,從九嶷到了西荒,又從蘇薩哈魯回到了葉城——到了如今,終於是一步一步地接近了那個縹緲的幻影。

「實在不行,就把葉城的鮫人都殺光吧。」許久,一句低而冷的話從他的嘴角吐出,在初春的風裡凍結成冰——

「如果空桑和海國,只有一個能活下來的話。」

第十四章:千紙鶴

在打發管家去領取新奴隸的丹書身契時,朱顏正百無聊賴地趴在軟榻上,拿著一塊蜜餞逗對面的小孩子。

「蘇摩,過來!給你吃糖!」

她手裡拿著一碟蜜餞糖塊,然而榻上的孩子卻壓根懶得看她,只是自顧自地靠在高背的椅子裡,用一種和年齡不符合的表情抬頭看著窗外的天空,眼神陰鬱,眉頭緊鎖,小小的臉上有一種生無可戀的表情。

「怎麼啦?」朱顏沒好氣,「你又不是鳥,還想飛出去啊?」

那個孩子不說話,也不看她,只是看著天空。

「哎,別擺出這張臭臉行不行?我也不是關著你不放你走。」她歎了口氣,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好聲好氣地說道,「你年紀太小,身體又實在糟糕,現在放你出去只怕很快就死了——我得找個好大夫把你身上的病都看好了,才能放心讓你走,不然怎麼對得起你阿娘臨死的囑托?」

那個孩子還是出神地看著天空,不理睬她。

「哎,你這個小兔崽子!有聽我說話嗎?」朱顏頓時惱了,「啪」的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再這樣,小心我真的打個鐵圈套你脖子上!」

那個孩子的腦袋被拍得歪了一下,卻忽然伸出手指著天空,用清凌凌的聲音說了一個字:「鳥。」

朱顏愣了一下,順著孩子的手看了出去。

赤王府的行宮樓閣高聳,深院上空,只留下一方青碧色的晴空。在薄暮時分的晚霞裡,依稀看到一隻巨大的白鳥在高空盤旋,四隻朱紅色的眼睛在夕陽裡如同閃耀的寶石,一瞬不瞬地看著底下的大地。

「四……四眼鳥?!」她全身一震,失聲驚呼,「天哪!」

朱顏被刺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反手啪的一聲關上了窗子,又「刷」的一聲拉上了簾子,這樣還不夠,想了想,她又奔過去關上了門,扯過一塊簾子,在上面飛快地畫了一個複雜的符咒。

蘇摩待在椅子上,看著她在房間裡上躥下跳,團團亂轉,眼裡終於露出了一絲好奇,忍不住開口:「你……很怕那隻鳥?」

聽到這個細細的聲音,朱顏不由得愣了一下——這麼久了,還是這個小兔崽子第一次主動開口問她問題。

「才不是怕那隻鳥……」她畫好了符咒,整個房間忽然亮了一亮,朱顏這才鬆了口氣,「那只四眼鳥是我師父的御魂守……既然它來了,我師父一定也來附近了!可不能被它看到!」

「你怕你師父?」孩子看著她,不解,「你做壞事了?」

「唔……」朱顏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算是吧。」

「噢,這樣啊……」那個孩子看著她,眼裡忽然露出了一絲譏誚,又道,「你師父一定很厲害。」

朱顏白了孩子一眼:「那當然。」

頓了頓,頹然道:「他可厲害了……我見到他就頭皮發麻腿發軟,連話都說不順溜了——要是一個回答得不對,就要挨打!哎,上次不由分說按著我暴打了一頓,到現在屁股還疼呢!

「……」孩子看著她,不由露出了一絲笑意,「打屁股?」

「喂,誰都有挨揍的時候是不是?」朱顏哼了一聲,覺得沒面子,頓時又抖擻起來,「小兔崽子,不許笑話我!不然揍你!」

坐在高椅上的孩子轉開了頭,嘴角卻微微上彎。

朱顏關好了門窗,將房間裡的燈燭全部點起,卻發現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百無聊賴,便從櫃子裡翻出了一個盒子——那是一個精美的漆雕八寶盒,裡面裝滿了各種顏色的糖果,是葉城市場上的貴價貨,顯然是這個賤民出身的孩子從沒見過的。

她拈了一顆裹著薄薄紅紙的蜂蜜杏仁糖,再度把盒子遞到了孩子恨前,討好似的問:「喏,吃一個?」

孩子想了一想,終於伸出細小的手指,從裡面拿起了一顆蜜餞。

「神木郡產的康康果?原來你喜歡這個?」她笑瞇瞇地看著孩子捏起了糖,卻有些擔心,「這個會不會太甜啊?你們鮫人是不是也會蛀牙?」

「……」孩子看了她一眼,剝開外面的紙,將蜜餞咬了下去,小口小口地品嚐,一口牙齒細小而潔白,如同沙灘上整齊排列的月光幾貝。

然而,孩子一口吃下了蜜餞,卻只是看著手裡的糖紙——那是一張薄薄的銀紙,上面印著閃爍的星星和水波紋,甚是精美。那是北越郡產的雪光箋。孩子用小手把糖紙上的每一個皺褶都撫平,小心翼翼地拿在了手裡。

「哦,原來你是喜歡這張糖紙啊?」朱顏在孩子面前看著,伸出手,將糖果盒裡所有的康康果蜜餞都挑了出來,總共有七八顆。她一顆一顆扒掉,一口倒進嘴裡飛快地吃了下去,然後將一整把的糖紙都塞給了蘇摩,鼓著腮幫子嘟囔:「喏……都給你!」

「……」那個孩子愕然看著她,忽地笑了起來。

「笑什麼?」她有點生氣了,鼓著腮幫子惡狠狠地道,「打你哦!」

「吃這麼多,你是豬嗎?」她聽到那個孩子說,「會蛀牙啊……」

那孩子隔著糖果盒,歪著頭看她狼狽的樣子,忽然笑了。那個笑容璀璨而明亮,如同無數的星辰在夜幕裡瞬間閃爍,看得人竟一時間什麼都忘記了。朱顏本來想發火,也在那樣的笑容裡平息了怒意,只是努力地將滿嘴的糖吞了下去,果然覺得甜得發膩,便衝過去倒了一杯茶,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

然而,回過頭,卻看到蘇摩將那些糖紙一張張地展平,靠在椅背上,對著垂落下來的燈架舉起來,貼在了自己眼前。

「你在幹嗎?」她有些好奇地湊過去。

「看海。」蘇摩輕聲道,將薄薄的糖紙放在了眼睛上。

這個房間裡輝煌的燈火,都透過那一層紙投入孩子湛碧色的瞳子裡——蘇摩看得如此專注,似乎瞬間去到了另一個奇妙的世界。

「看海?」朱顏好奇起來,忍不住也拿了一張糖紙,依葫蘆畫瓢地放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看到了嗎?」蘇摩在一邊問。

「看到了看到了!」朱顏睜開眼,一瞬間驚喜得叫了起來,「真的哎……簡直和大海一模一樣!好神奇!」

燈光透射過了那薄薄的銀色錫箔紙,暈染開了一片,一圈圈水波似的紋路在人的眼前幻化出一片夢幻似的波光,如同浩渺無邊的大海——而海上,居然還有無數星辰隱約閃爍。

「是阿娘教給我的。」孩子將糖紙放在眼睛上,對著光喃喃,「我有一次問她大海是什麼樣子,她剝了一塊糖給我,說這樣就能看到大海了。」

」朱顏驀然動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魚姬的一生,想來也和其他鮫人奴隸一樣飄零無助,帶著一個孩子,輾轉在一個又一個主人之間。她的最後十幾年是在西荒度過的,以悲劇告終——作為一個鮫人,在沙漠裡又怎能不嚮往大海呢?

而這個孩子,又有過怎樣孤獨寂寞的童年?

「你的父親呢?」她忍不住歎了口氣,「他不管你嗎?」

蘇摩沉默了很久,正當她以為這個孩子又不肯回答時,他開了口,用細細的聲音道:「我沒有父親。」

「嗯?」朱顏愕然。

孩子的眼睛上覆蓋著糖紙,看不到眼神,低聲道:「阿娘說,她在滿月的時候,吞下了一顆海底浮出來的明珠,就……就生下了我……」

「怎麼可能?她是騙你的吧?」朱顏忍不住失笑,然而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魚姬紅顏薄命,一生輾轉於多個主人之間,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孩子是和哪個男人生的吧?所以才編了個故事來騙這個孩子?

「胡說,阿娘不會騙我的!」蘇摩的聲音果然尖銳了起來,帶著敵意,「你……你不相信就算了!」

「我相信,我相信。」她倒吸了一口氣,連忙安慰身邊的孩子,絞盡腦汁想把這個謊圓回來,「我聽師父說,中州上古有女人吞了個燕卵就懷孕了,甚至還有女人因為踏過地上巨人的足印就生了個孩子——所以你阿娘吞了海裡的明珠而生下你,大概也是真的。」

她急急忙忙解釋了半天,表示對這個奇怪的理論深信不疑,蘇摩握緊的小拳頭才慢慢鬆了開來,低聲道:「阿娘當然沒有騙我。」

「那麼說來,你沒有父親,也無家可歸了?」她凝視著眼前那一片變幻的光之海,歎了口氣,抬起手將那個孩子摟在了懷裡,「來。」

「嗯。」孩子彆扭地掙扎了一下。

「蘇摩這個名字,是古天竺傳說中的月神呢……據說祂長得美貌絕世,還娶了二十幾個老婆,非常好命。」朱顏想起師父曾經教導過她的天下各處神話典籍,笑道,「你阿娘給你取這個名字,一定是非常愛你。」

蘇摩哼了一聲:「那麼多老婆,有什麼好?」

「那你想要幾個?」她忍不住笑了一聲,「一個就夠了嗎?」

孩子扭過頭去不說話,半晌才道:「一個都不要。女人麻煩死了。」

「哈哈哈……」朱顏忍不住笑了起來,捏了捏他的小臉,「也是,等你長大了,估計比世上所有的女人都美貌——那裡還看得上她們?」

蘇摩憤憤然地一把打開了她的手:「別亂動!」

朱顏捏了好幾把才鬆開了手,道:「等你身上的病治好了,你如果還想走,我就送你回大海去。」她揉了揉他水藍色的柔軟頭髮,輕聲在他耳邊道:「在這之前就不要再亂跑了,知道嗎?你這個小兔崽子,實在是很令人操心啊……」

蘇摩的臉上被糖紙覆蓋著,看不出表情,許久才「嗯」了一聲,道:「那你也不許給我套上黃金打的項圈!」

朱顏啞然失笑:「你還當真了?開玩笑嚇你的呢,你這小細脖子,怎麼受得了那麼重的純金項圈,還不壓垮了?」

蘇摩拿掉了眼睛上的糖紙,尖利地看了她一眼,半信半疑地「哼」了一聲,臉色瞬間又陰沉了下去朱顏知道這孩子又生氣了,便從桌子上拿起了一張糖紙,笑瞇瞇地道:「來,看我給你變個戲法,好不好?」

蘇摩眼眸動了動,終於又看了過來。

她將那張薄薄的紙在桌子上鋪平,然後對角折了起來,壓平,手指輕快靈巧地翻飛著,很快就折出了一個紙鶴的形狀來。

孩子冷哼了一聲:「我也會。」

「哦?」朱顏白了他一眼,「這個你也會嗎?」

她將那個紙鶴托起,放在嘴邊,輕輕吹了一口氣——那只紙鶴動了起來,舒展開了翅膀,在她掌心緩緩站起,撲簌簌地飛了起來,繞著燈火開始旋轉。

「哇……」蘇摩看得呆住了,脫口驚呼。

那只紙鶴繞著燈轉了一圈,又折返過來,從他的額頭上掠過,用翅膀碰了碰他長長的眼睫毛。

「哇!」蘇摩情不自禁地歡呼出聲來,那張蒼白的小臉上充滿了驚喜,湛碧色的雙瞳熠熠生輝,露出了雀躍歡喜的光芒來——那一刻,這個陰鬱的孩子看起來才真正像他應有的童稚年齡。

朱顏看他如此開心,便接二連三地將所有的糖紙都折成了紙鶴,一口接著一口地吹氣。頓時,這個房間裡便有一群銀色的紙鶴繞著燈旋轉,如同一陣一陣的風,流光飛舞。

蘇摩伸出手去,讓一隻紙鶴停在了指尖上,垂下長長的眼睫毛定定看了片刻,忽然抬起頭,用一種屬於孩童的仰慕和欣喜看著她,顫聲開口:「你……你好厲害啊!」

「那當然!」她心裡得意,「想不想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