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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那個孩子怔了一下:「你……要收我當徒弟?」

「怎麼,你不願意?」她看著這個孩子,發現他的嘴角微微顫抖,表情頗為古怪,便道,「你要是不願意拜師也沒關係。叫我一聲姐姐,我一樣教給你!」

蘇摩垂下頭,沉默了片刻,小小的肩膀忽然發起抖來。

「喂,怎麼了?怎麼了?」朱顏已經完全不能預計這個孩子的各種奇怪反應了,連忙抱住了他單薄的肩膀,連聲哄著,「不願意就算了!我又沒非要收你這個徒弟……哎,你哭什麼啊?」

孩子垂著頭,用力地咬住了嘴角,身體微微顫抖,似乎在竭力壓制著某種洶湧而來的情緒。然而淚水還是接二連三地從長長的睫毛下滾落,無聲地滑過了蒼白瘦小的臉頰,怎麼也止不住。

朱顏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倔得要死的孩子哭,心裡大驚,即便她天不怕地不怕,卻在這一刻束手無策,圍著這個孩子團團轉,連聲道:「怎麼啦?不學了還不成嗎?別哭啊……盛嬤嬤會以為我又打你了呢!,別哭啊!」

她用力晃著他的肩膀。大概也是覺得不好意思,孩子用力握著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勉強忍住了眼淚,身體卻還是在不停地發著抖。當他攤開手的時候,掌心是四個鮮紅的深印子。

「好了好了,想哭就哭吧。」她不免有些心疼,歎了口氣,「哎,你忍一忍,等我拿個盤子替你接著先——鮫人淚可以化為珍珠,你難得哭一次,可不能白白浪費了!」

她還真的拿了個描金盤子過來,放在了孩子的脖子下,道:「好了,哭個夠吧!」

「攢點珠子還可以賣錢呢。」

蘇摩抬起眼睛看著她,定了片刻,卻忽然「哧」地笑了起來。

「咦?」朱顏實在是被這個孩子搞暈了,「怎麼了?」

「……」蘇摩搖了搖頭,垂下頭去,不說話。

「不哭就好。」她鬆了口氣,嘀咕,「其實我最頭痛孩子哭了……」

「我從小就是一個人。」忽然間,她聽到孩子在沉默中輕輕道。

「嗯?」朱顏愣了一下。

「我從生下來開始,就在西市的籠子裡長大。」蘇摩輕聲道,聲音透出一股寒氣,「和其他的小貓小狗一樣,被關在鐵籠子裡,旁邊放一盆水,一盆飯。」

她的心往下沉了一沉,不知道怎麼回答。

「只是,直到那些小貓小狗都賣出去了……我卻一直都賣不出去。」孩子哺喃說著,垂下頭去,「我的身上有畸形的病,脾氣也很壞。他們說,鮫人長得太慢了,得養至一百歲才能賣出好價錢。而在那之前,都是賠錢貨,貨主得等到下輩子才能賺到錢——有一次,他實在沒耐心了,差點想把我殺了,挖出一雙眼睛做凝碧珠」

「你的阿娘呢?」她忍不住問,「她不護著你嗎?

「她很好賣,早就被買走了,不在我身邊。」蘇摩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在籠子裡一直被關到了六十歲,阿娘才來西市找到了我——那時候她已經跟了霍圖部老王爺,很得寵,便把我贖了出來。」

朱顏愣了一下:「咦?那麼說來,你豈不是有七十歲了?」

「七十二歲。」孩子認真地糾正了她.相當於你們人類的八歲。」

「真的?八歲?那麼大!」她滿懷驚訝地將這個孩子看了又看,搖了搖頭,「一點也不像……你看起來最多只有六歲好嗎?」

「我明明快八十歲了!」蘇摩不悅,憤然道。

相應於十倍於人的漫長壽命,鮫人一族的心智發育顯然也比人慢了十倍。眼前這個活到了古稀之年的孩子,雖然歷經波折、閱歷豐富,可說起話來卻還是和人世的孩子一般無二。

「好吧。八十歲就八十歲。」她妥協了,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嘀咕,「可憐見的,一定是從小吃得不好,所以看起來又瘦又小,跟個貓似的——以後跟著我,要天天喝牛乳吃羊肉,多長身體,知道麼?」

「我不吃牛乳羊肉!」孩子卻扭過了頭,憤然。

「呃,那鮫人吃什麼?魚?蝦?水草?」朱顏迷惑,摸著孩子柔軟的頭髮,豪氣萬丈地許諾,「反正不管你吃什麼,跟著姐姐我,以後你都不用擔心餓肚子了!管飽!」

蘇摩沒有說話,卻也沒有甩開她的手,就這樣靠在她懷裡,默默地看著圍繞著燈火旋轉的銀色紙鶴,一貫蒼白冷漠、充滿了戒備和憎恨表情的小臉鬆弛了下去,眼神裡竟然有了寧靜柔軟的光芒。

「我從小都是一個人。」孩子茫然地喃喃,小小的手指扯著她的衣袖,微微發抖,「不知道朋友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師徒是什麼樣子。」

他頓了一下,很輕很輕地說:「我……我很怕和別人扯上關係。」

「……」朱顏心裡猛然一震,竟隱約感到一種灼痛。

「如姨說,空桑人是不會真心對我們好的——你們養鮫人,就像養個小貓小狗一樣,開心的時候摸摸,一個不合心便會扔掉,又怎麼會和我們當朋友呢?」孩子茫然地看著燈光,嘴裡輕輕說了一句,「遲早有一天,你還是會不要我的。」

「如姨是誰?」朱顏蹙眉,「別聽她胡說八道!」

「她是阿娘之外世上對我最好的人。」蘇摩輕聲道,「在西市的時候,我總是接二連三地生病,一直都是她在照顧我……直到後來她也被人買走為止。」

「那她說的也未必就是金科玉律啊!」朱顏有些急了,想了想,忽然道,「喂,跟你說個秘密吧!你知道嗎?我的意中人也是一個鮫人呢!」

那個孩子吃了一驚,轉頭看她:「真的?」

「是啊!真的。」她歎了口氣,第一次從貼身的小衣裡將那個墜子扯了出來,展示給這個孩子看,「你看,這就是他送給我的。我真的很喜歡他啊……從小就喜歡!唉,可惜他卻不喜歡我……」http:///

蘇摩看著那個缺了一角的玉環,眼神似乎亮了一下:「這是什麼?」

「他說是龍血古玉,很珍貴的東西。」朱顏回答。

孩子伸出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那個古玉那一瞬間,蘇摩的表情有了微妙的變化,忽然「啊」了一聲。

「怎麼了?」她吃了一驚,連忙問。

「不……不知道,」孩子身子一晃,「剛才感覺背後忽然燙了一下……很疼。」

「不會吧?」朱顏連忙撩起孩子的衣衫看了一下,「沒事啊!」

孩子定了定神,嘀咕道:「奇怪,又沒事了。」

「哎,這個東西還是不要亂碰比較好。」朱顏連忙將那個墜子貼身放好,道,「淵叮囑過我,讓我不要給別人看到呢!」

她托著腮,看著燈下盤旋的紙鶴,茫然道:「可惜他雖然送了我這個墜子,卻不喜歡我……可能他心裡早就有了喜歡的人了吧?我說,你們鮫人,是不是心裡先有了喜歡的女子,才會變成男人?」

孩子揚起小臉,認真地想了一想,道:「聽如姨說過,好像是的。」頓了頓,又道:「可是我自己還沒變過,所以也不知道真不真。」

「哎,等你長大了,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朱顏看著眼前這個俊秀無倫的孩子,忍不住笑了一聲,「你想變成男的還是女的?你如果變成女人,估計會比傳說中的秋水歌姬更美吧?好期待呢……」

「我才不要變成女人!」蘇摩握緊了拳頭,忽然抗聲道。

朱顏愣了一下:「為什麼?你很不喜歡女人嗎?」

孩子搖了搖頭,湛碧色的眼眸裡掠過一絲寒光,低聲道:「我……我不想變成阿娘那樣。」

朱顏心裡一沉,想起魚姬悲慘的一生,知道這個孩子的心裡只怕早已充滿了陰影,暗自歎了口氣,把話題帶了開去:「哎,變男變女,這又不是你自己能決定的。不過你還那麼小,等到變身的時候還得有好幾十年呢。我估計是沒法活著看到了……」

「不會的!」蘇摩忽然緊張起來,搖頭,「你……你會活很長。比我還長!」

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這個孩子看來從來不曾有過和人交流的經驗,偶爾說一句好聽的話,就顯得這樣別彆扭扭。

「哎,總之,我不會不要你的。」朱顏歎了口氣,用手指托起孩子小小的下頜,認真地看著他,許下諾言,「我會一直照顧你,保護你,留在你身邊直到有一天你自己想走為止——騙你是小狗!」

孩子抬起眼睛,審視似的看著她,眼睛裡全是猜疑和猶豫。

她伸出了手指,對著他搖了搖:「拉鉤?」

孩子看了看她,輕輕哼了一聲,傲嬌地扭過頭,不說話。然而過了片刻,卻沉默地伸過手來,用小手指悄悄地勾住了她的尾指。

那個小小的手指.如同一個小小的許諾。

「叫我姐姐吧。」朱顏心裡漾起了一陣暖意,笑著說,「我一直都是一個人,一個弟弟妹妹都沒有,也好孤單的。」

「才不要,」那個孩子扭過了頭,哼了一聲,「我都七十一歲了,你才十九。」

「小屁孩。」朱顏笑叱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將窗子推開了一條縫,往外看了一看,鬆了一口氣。

「鳥飛走了?」孩子很敏銳。

「嗯。」朱顏一下子將窗戶大大推開,「終於走了!太好了!」

就在那一刻,窗外的風吹拂而入,室內圍繞著燈火盤旋的紙鶴忽然簌簌轉了方向往窗戶外面展翅飛了出去。

「哎呀!」孩子忍不住脫口驚呼,伸出手想去捉住。然而怎麼來得及?一陣風過,那些銀色的小精靈就這樣在他的指間隨風而逝。

蘇摩站在那裡,一隻手勾著她的手指,悵然若失。

「沒事沒事,回頭我再給你折幾個!或者,你跟我學會了這門法術,自己想折幾個都行。」她連忙安慰這個失落的孩子,牽起了他的小手,「我們去吃晚飯吧……盛嬤嬤一定在催了!」

她牽著蘇摩往外走,笑道:「明天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去哪裡玩?」孩子抬頭間,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葉城最大最熱鬧的青樓,星海雲庭!」她笑瞇瞇地道,眼睛彎成了月牙,興奮不已,「哎,據說也是雲荒最奢華的地方,那麼多年我一直想去看看!」

「……我不去。」然而孩子的表情驟然變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這個因為要逛青樓而眉開眼笑的女人,忽然甩開了她的手,冷冷道,「要去你自己去!」

「怎麼啦?」她看著這個瞬間又鬧了脾氣的孩子,連哄帶騙,「那兒據說美人如雲,人間天堂銷金窟,紙醉金迷,好吃好玩一大堆,你不想去開開眼界嗎?」

「不想!」孩子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鬆開了勾著她手指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走,竟是再也不理睬她。

「不去就不去,誰還求你了?」朱顏皺眉頭,沒好氣地彈了一下孩子的後腦勺,「小小的人兒,別的不會,翻臉倒是和翻書一樣快!」

蘇摩忽地一把將她的手打開,狠狠瞪了她一眼。他出手很重,那眼神,竟然又彷彿變成了一頭被關在籠子裡的小野獸:戒備、陰冷、猜疑,對一切都充滿了敵意和不信任。

朱顏愣了一下,不知道哪兒又戳到他痛處了,只能悻悻。

白色的重明飛鳥輾轉天宇,在葉城上空上迴翔了幾圈,最後翩然而落,在深院裡化為了一隻鸚鵡大小的雪白鳥兒,重新停在了神官的肩頭。

「重明,有找到嗎?」時影淡淡地問,「那鮫人的老巢在哪兒?」

神鳥傲然地點了點頭,在他耳邊咕嚕了幾聲。

「居然去了那裡?」大神官微微蹙起了眉,有些躊躇地低頭,看了看腳上一雙潔白的絲履,低聲,「那麼骯髒的地方……」

神鳥聳了聳肩,四隻眼睛咕嚕嚕地轉,裡面居然有一絲譏笑的表情。

「還是去一趟吧!」時影垂下眼睛,「畢竟事關重大。」

然而,在他放下簾子,即將離開的時候,忽然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在廊下猛然站住了身,回望——夜空清冷,圓月高懸,映照著滿城燈火。在風裡,似乎有流螢在轉動。

三月的天氣,又怎麼會有螢火呢?

時影袍袖一拂,轉瞬那幾點光被凌空捲過來,乖乖地停在了他的手心裡。他低下頭看了一眼,忽地怔了一怔。

那是一隻紙鶴,用薄薄的糖紙折成,還散發著蜜餞的香氣。紙鶴是用九嶷的術法折的,只是折得潦草,修邊不是很整齊,翅膀歪歪扭扭,脖子粗劣地側向一邊,如同瘸腿折翅的鶴兒,慘不忍睹。

他只看了一眼,眼裡忽然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那種笑意出現在這樣終年寂然如古井的臉上,不啻是石破天驚,令一邊的重明神鳥都驚訝得往後跳了一下,抖了下羽毛,發出了「咕」的一聲。

「那個丫頭,果然也在葉城啊……」他輕聲道,捏起了那只紙鶴,「這種半吊子歪歪扭扭的紙鶴,除了她還能有誰?」

神鳥轉了轉四隻眼睛,也露出了歡喜的表情,咕嚕了一聲,用爪子撓了撓時影的肩膀,似乎急不可待。然而神官只是搖了搖頭,並不動容:「急什麼?等明天把正事辦完了,我們再去找她吧。」

神鳥不滿地嘀咕了一聲,垂下頭去。

「怎麼了?」時影看著這只雪白的鳥兒,有點不解,「你不是很討厭那個老想著拔你尾巴毛的小丫頭麼?」

重明神鳥骨碌碌地轉動著四隻朱紅色的眼睛,瞪了神宮一眼,然後望著庭院上空的冷月,低低咕了一句——不知道它說的是什麼,時影眉梢一動,忽然一揚手,把它從肩膀上重重甩了下去!

神鳥猝不及防,一頭撞到了欄杆上,狼狽不堪。

時影看著它,冷冷道:「再胡說,剪光你的尾巴!」

大概是從來沒有聽到這樣嚴峻的語氣,重明神鳥哆嗦了一下,頹然耷拉下了腦袋,一言不發地飛回了黃金架子上,將腦袋縮在了雙翅之間,默默嘀咕了一遍剛才的那句話——

「死要面子活受罪,看你能沉得住氣到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