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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轉眼已經是那麼多年過去了嗎?可是,如今他和她並肩站在天下武林的最高處,之間隔著的距離,卻未必會比十幾年前更近一分一毫吧?人心,真是不可測的深淵。

他默然地想著,伸出手,輕聲:「我送你回嵐雪閣吧。」

「不,」她卻意外地搖頭,微笑,「我想在這裡多看一會兒夕陽。」

蕭停雲微微錯愕,也不再反對,只是走過去和她比肩而立,默默望向南方。他的眼睛深沉不見底,重瞳下彷彿隱隱閃電。

「在想什麼呢,冰潔?」許久,他才輕聲問。

她猛然一震,臉色有些蒼白,頓了頓,才道:「我在想,幾日後蘇姑娘便要回來了,到時候得率領樓中子弟去洛水旁迎接,好好給她洗塵,慶祝她平安回來。」

「好啊。」蕭停雲似是不經意地回答,伸出手去,「你和我一起去吧。」

回到嵐雪閣裡時,她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這裡的光線還是一如既往地暗淡,卻令她感到熟悉和心安。因為在這樣的黑暗裡,就不會有任何人看得清楚她此刻臉上的表情和眼底的淚水。

她一個人坐在黑暗裡,怔怔凝視著眼前無盡的黑夜,直到外面的更漏滴盡,才猛然醒過來一般地站起,默默伸出手,打開了案子底下的一個暗格——那裡,一把青鯊皮的短刀靜靜躺著。

她在黑暗裡抽出了那把短刀,刀光如水,映照著她蒼白的容顏。

「我把它送給你,」多年前,病榻之上的那個女子握住了她的手,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著她,彷彿可以看到靈魂深處,「當痛不可當時…就用它來了斷一切吧!」

池小苔。那個在神兵閣中幽閉了一生的女人,竟彷彿有著一雙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睛。可是…如果她洞察了一切,為什麼還會將這把刀交到她的手上?

就如她三十年前不曾成功殺掉蕭樓主一樣,難道,她竟是希望自己能完成她的願望?——可停雲是她唯一的弟子,是她獨居幾十年來唯一的安慰和溫暖,為什麼在臨死之前,她會把這樣一把刀贈送給自己呢?

她要她用此刀來了斷一切,可是,她希望的,又是怎樣一個結局?

趙冰潔微微歎了口氣,隱約可以聽到自己呼出的氣息在刀鋒上切成兩半的聲音——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把朝露在暗夜裡蒙塵,它是否也日夜期待著和夕影聚首呢?

只可惜,聚首之時,便是兵刃相見之時!

她握著刀,沉默了片刻,直到聽見了黑暗裡熟悉的撲簌簌聲音。那只噩夢般的美麗白鳥又飛來了,翩然降臨於窗台上,用紅色的眼睛盯著她看,眼裡有詢問的神色。她戰慄了一下,終於用另一隻手拿起了一支筆,蘸了蘸墨,在信箋上寫下了一行字:十五日之後,洛水之旁。絕殺。

靈鷲山上的月宮裡一片寂靜,只有風鈴聲在廊下輕輕擊響,宛如天籟。

蘇微坐在窗下,微微閉著眼睛,雙手如電般地順著原重樓的手臂一路點下去,到最後止於尺關穴。指尖點到之處,他的肌膚便是微微一震。

經過這些日子的精心治療,原重樓的傷勢已經漸漸好轉,雙腿已無大礙,只有右手尚不能活動自如。蘇微在每日的子午兩時準時來到藥室,用內力打通他的雙手穴道。這是極耗心力的事情,即便修為如她,每次結束後都會虛脫。

「迦陵頻伽,不用那麼費力,」他看到她如此拚命,不免心疼,「我一隻手雕刻出來的東西也能讓那些人望塵莫及,這只右手就讓它這樣得了。」

「那可不行,」她卻絲毫不讓,「我一定要把屬於你的東西全部還給你!」

「是嗎?那麼說來,你要補償給我一切?」他忍不住笑,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包括這隻手、聲望、收入,還有…那個跑了的老婆?」

一邊說著,他的右手已經不知何時圈在了她的腰上,俯下身來看著她,笑得輕狂。她惱了,想抽他一巴掌,手臂卻酸軟無力,一手揮出竟然被他捉住了。

「你想乘人之危嗎?!」看著他越湊越近的臉,她怒叱。

「趁了又怎樣?」原重樓涎著臉湊過來,「來吧,我可喜歡被你打了…」

「…」蘇微一怒之下提了一口內息,真的想要一掌把這個壓上來的人打個臉上開花,然而剛提起手,忽然間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原重樓一怔,下意識地鬆開了手,蘇微也連忙坐起。

來的是朧月,身後帶著兩名侍女,看到這一幕微微一愣,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到了帷幕之外,低下頭:「抱歉,打擾兩位了。」

「沒…什麼。」蘇微臉頰有些發熱,「有什麼事?」

「靈均大人讓婢子來告知蘇姑娘一聲,聽雪樓來了人,正在前廳等著您去見呢。」朧月低頭站在簾子外面,似乎也有些不自在,聲音生澀,「這一路來得急了,不告而入,請蘇姑娘不要責怪。」

「什麼,聽雪樓?」蘇微驀地站了起來。

聽雪樓。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三個字了,甚至連那片遼遠的江湖都在滇南的叢碧裡漸漸模糊。但時隔多日,當那三個字忽然傳入耳中時,她心中依然回應出了巨大的響聲,就像是一扇門在面前重新轟然打開,裡面傳來召喚。

是的…她終究還是得回到那片江湖中去!

「是的,今天剛到。」朧月輕聲道,「石玉大人領著幾個屬下日夜兼程來到了滇南,到處尋找蘇姑娘的下落,說樓主有命,找不到蘇姑娘就不用回去了。」

蘇微心裡一震,百味雜陳,低聲:「是嗎?」

朧月躬身:「石大人如今在接待貴客用的青龍殿內,婢子帶姑娘前去。」

「好。」她站了起來,便要往外走去。

然而轉身之間,卻看到了榻上的原重樓——他一直在聽著她們的對話,一直沉默著,留著疤痕的手指微微握緊,眼神變得幽深不見底,令蘇微的心猛然往下一沉。

「不要擔心,」她不知說什麼才好,停頓了片刻,才道,「我會回來的。」

這是自從山谷一別之後,她第二次對他做出這種許諾。原重樓點了點頭,轉過頭看著窗外,不再看她,低聲道:「我等你。」

「從此,你就是他的劍。你要為他所用,凡有所命,赴湯蹈火無所不從!」

坐在肩輿裡,朝著月宮走去,姑姑臨死前的囑咐卻響起在耳畔。那蒼老而嚴厲的聲音如同風迴響。十六歲的她握緊了血薇,深深地點頭,許下承諾。

已經十年了。那樣漫長的歲月裡,她一直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出生入死,殺人如麻,為他將整個人生最好的年華塗染成一片血紅,也曾無怨無悔。

可是儘管她奉上了一切,可那個人,卻始終對她若即若離。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也明白了人和人之間的複雜糾纏,也終於醒悟,他們畢竟不是人中龍鳳,無法重現那個逝去時代的一切——他們相遇得並不算晚,可無論在何時何地相遇,卻永遠都不是最好的時機。

因為在他們相遇之前,他心裡早就住進了另一個人。

儘管曾經有過失望和迷惘,她卻並不曾心生怨恨。只是在那麼漫長的時間裡,隨著殺戮的增加和年華的逝去,漸漸心生倦意——或許,這次藉著中毒的契機離開聽雪樓,未必不是她私心裡所渴望的一次逃離吧?

「蘇姑娘,到了。」恍惚中聽到朧月的稟告,她一驚而起。

月神殿是整個月宮最重要的所在,裡面供奉著高達三丈的玉雕月神像以及天心月輪,每當月圓之夜,拜月教主和祭司都要來這裡祭拜。而它的側廳,則是用來接待貴客的。

蘇微來到月神殿側廳的時候,卻發現偌大的房間裡只有石玉坐在那兒。一看到她進來,石玉便瞬地站了起來,往前疾走了幾步,嘴角動了幾下,卻說不出話來。她在聽雪樓和他共事多年,也曾一起出生入死完成任務,知道石玉執掌吹花小築多年,早已喜怒不形於色,此刻顯然已經是喜極。

她心下一暖,輕聲:「石叔,讓你們擔心了。」

「蘇姑娘真的沒事,那可太好了!」石玉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有些哽咽,「這些天樓主和趙總管都要擔心死了。」

「是嗎?」前一個名字令她心裡一動,而後一個名字卻立刻讓她的心重新沉了下去。蘇微神色複雜地笑了一笑,拉著他坐了下來,看了看四周,問:「靈均呢?」

「剛剛還在這裡陪我聊了很久,說要讓我帶禮物回洛陽給樓主,轉身去拿了。」石玉道,一邊說著卻一邊盯著她看了又看,終於鬆了口氣,「氣色和聲音都很平穩,蘇姑娘的身體看來是真的大好了…那一天你身負劇毒,又獨自離開,樓裡大家真是日夜懸心。」

「是我冒失了,」蘇微歎了口氣,「不知樓裡可好?」

「還好,有樓主和趙總管日夜提防,那幫躲在暗中的傢伙也無隙可乘。」石玉冷冷,語氣肅殺,單刀直入,「蘇姑娘打算啥時候跟我回去?明日來得及嗎?」

「明天?」蘇微心裡一沉,眼神瞬地暗淡。

「我已經飛鴿傳書給樓主了,說半個月後就能帶姑娘回洛陽——算算時間,明天啟程還算寬裕。」石玉計算著歸程,歸心似箭,「如果延誤得幾日,路上就得車馬兼程——到大理就得五天,過了瀾滄江再過哀牢山…姑娘的傷勢剛好,這樣未免太過於勞累。」

「…」她聽他在一邊說著,心裡卻有些沉甸甸的。

「怎麼?如果蘇姑娘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那耽擱個一兩天再上路也成。」畢竟是老江湖,石玉一眼看出了她的猶豫,止住了話,沉吟了一下,緩了緩語氣,道,「只是真的不能久拖。樓裡雖然暫時風平浪靜,但那些毒蛇躲在暗處,說不定啥時候就要發難——早日有了血薇,才能保得樓裡平安啊。」

她聽得這樣的話,心裡卻是猛然一沉。

是的,只是為了血薇。

——那個千里之外的人所期待的,並不是她,而只是她身上那種可以駕馭血薇的力量!而石玉來接的,也不是她蘇微,而是血薇的主人!

「我不會回去了。」猛然間,她衝口而出。

石玉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什麼?」

「我說,我不會再回去了。」蘇微低下頭,定定凝視著手裡的茶盞,一字一句,「麻煩你回去和樓主說一聲,讓他另外給血薇找個主人吧。」

「什麼?」石玉霍然站起,一貫冷硬不動聲色的臉上有著無法掩飾的震驚,就這樣定定看著她,滿眼的不可思議,「你…不回去了?」

「是。」她抬起頭看著他,靜靜道,「我不會回去了,我也不會再要那把血薇——至於血薇劍譜,我會將自己的所知所學全數默寫出來,一併交給樓主。所以,請樓主放心,他不會有任何損失。」

「…」石玉看到她說話的神色和語氣,明白不是說笑,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是為什麼?」他的聲音止不住地提了上去,「蘇姑娘你身上的毒解了,武功也恢復了,為什麼還不肯回洛陽去?難道聽雪樓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如果我的毒沒解呢?如果我的武功全失呢?聽雪樓裡還有我的容身之處嗎?」她的聲音也驀然嚴厲起來,冷冷道,「聽雪樓於我意義非凡,而我亦為樓裡赴湯蹈火十年,如今,緣分已盡,從此兩不相欠。我為什麼非要回去?」

石玉看著這個女子,咬了咬牙,語氣也強硬起來:「因為姑娘你曾經對石樓主發過誓,要用一生來守護聽雪樓!」

「一生?一生太長了…有很多的變數,」她卻笑了起來,緩緩搖頭,「會遇到很多事,很多人。誰能輕言一生?」

畢竟是歷經滄桑的江湖客,石玉沉默了一瞬,明白了過來,脫口:「難道是為了那個坐在輪椅上的人?——那個小白臉,他是誰?」

「怎麼,你已經見到過重樓?」蘇微有些詫異,卻沒有迴避,直言回答,「不,不全是為了他。我只是為了我自己。」

頓了頓,她低聲道:「石叔,你知道嗎?在滇南的這一個多月,雖然九死一生,卻是我這一輩子裡最快樂自由的日子——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都陪葬進去。」

石玉忽然語塞。他想起了在洛陽時她每日借酒消愁的模樣,以及剛來到月宮時望見她的場景:她扶著那個陌生的男子在高台上蹣跚行走,臉上露出的的確是從未見過的歡顏,那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喜悅和安寧,竟是腥風血雨的十年中從未有過的。

「可是,你總要守住自己的誓言。」他的語氣裡的憤怒稍減,卻依舊嚴厲,「人在江湖,無信不立,一語既出駟馬難追!」

「誓言…」她輕聲重複,緩慢地讓兩個字一字一字滑落唇邊,輕輕歎了口氣,「是啊…當我在姑姑面前立下誓言時,的確是真心誠意想要用一生來守住它。」

說到這裡,蘇微卻抬起了頭,感慨地看著側廳外湛碧色的天空。

春風桃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可是,我守了十年,又得到了什麼呢?」她輕聲道,「所謂的誓言,當然值得去守護和尊重,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也應該要問問本心,看看是不是值得繼續吧?如果答案是『不』,那麼,就應該停下來,重新審視自己的過去和現在。」

並肩作戰那麼多年,她從沒有對石玉說過這樣的話。然而這些話似乎在心底埋藏已久,所以在說出來的時候純熟而流暢,如同爆發的地火。

「在洛陽的時候,我已經停下來很久了…回顧了這十年的所作所為,也料想過未來十年、二十年的日子。我甚至可以預見到自己的一生——因劍而生,因劍而亡。」說到這裡,她苦澀地笑了一下,「不,那不是我想要的,而是被強加於我的人生!」

最後一句話是如此鋒利,讓石玉變了臉色。

「誰還能勉強血薇的主人?」他憤憤然道,「當初還不是蘇姑娘你自己選擇的?」

蘇微卻打斷了他,冷然:「不要再叫我『血薇的主人』!誰會願意將自己的一生祭奠給一把劍,做別人的影子?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把冷冰冰的劍!」

說到最後,她的語氣已經有些發抖,深深吸了口氣,平復了下情緒,才壓低聲音道:「或許你們都不知道吧,早在洛陽時,我便已決定要離開,卻不料忽然中毒——而這一次孤身萬里的旅途,猶如一場修煉,更是讓我堅定了那時候的想法。」

她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凝視著聽雪樓的使者,一字一句:「所以,石叔,我是不會再回去了。」

「請你回去告訴樓主,讓他也不必派人來找我了,我不想別人打擾我日後隱姓埋名的生活。此後,血薇將換新的主人,江湖中再也沒有蘇微這號人物。」

她的語氣堅定而明晰,如同出鞘無回的劍。

石玉看著她,憤憤地握緊了拳頭,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是刀頭舔血的江湖人,不是能言善辯的說客,她既然這樣堅決地表明了態度,他還能如何?在這個天下,能夠強迫血薇主人的人,只怕還沒有生出來吧?

「既然蘇姑娘對滇南還戀戀不捨,石大人又何必急在一時呢?」忽然間,有一個聲音傳來,打破了僵局,「不如讓蘇姑娘在這裡多玩幾個月,等玩得差不多了,自然會興盡而返。」

「靈均大人?」兩個人一起回頭,愕然。

不知何時,側廳的門外已經站著一個穿白袍戴面具的人,手裡捧著一個青白玉雕琢成的匣子,也不知道聽了他們的談話有多久,直到此刻才開口,語氣恬淡而柔和。

「這裡是我教饋贈給聽雪樓的禮物,請石大人點收。」他走過來,將玉匣打開,裡面分了三個格子,分別放著三件珍寶,「玉龍雪蓮一朵,七葉明芝一枚,以及明河教主煉出的陰陽小還丹一瓶——請幫我轉交給蕭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