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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聽說?」靈均愣了一下,忽地笑了起來,語氣有些譏諷,「難道原大師昔年和騰沖尹家小姐的事情,連你也知道了?這下側妃可要更擔心了。」

蘇微點了點頭,表情有些複雜。

靈均似乎是審視著她的表情,笑了一聲,冷冷道:「姑娘就不用為此多心了——要知道如今的側妃,對這個故人可連躲都來不及呢。」

「是嗎?」她愣了一下,不知為何鬆了口氣。

靈均頷首,冷然:「王府內爭鬥複雜,尹氏出身低微卻得獨寵多年,正妃白氏和另外三位側妃早已虎視眈眈,恨不得其早死。她多年不育,其實是一直暗中被人下毒。如今懷了麟兒,更是步步如履薄冰,怕被人抓了把柄。哪裡還敢招惹原大師?」

蘇微沉默了一下,低聲:「既然如此辛苦,幹嗎還要入王府呢?」

「呵,這種問題也要問嗎?」靈均似是在面具後笑了一笑,「富貴貧賤,判如雲泥——側妃也是出身於富庶人家,自幼錦衣玉食,何曾會去過苦日子?選了如今的路才是正道,一點也不稀奇。」他望了她一眼,將玉笛在手心裡敲了一敲:「我覺得稀奇的倒是姑娘這種人。」

他翩然而去,消失在轉角,只留下蘇微在原地發呆。

她回頭看了一眼玄武殿,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得背後一聲響,似有什麼東西落下。蘇微愕然循聲看去,只見寢殿的窗子迅速地關閉,尹春雨的臉消失在窗後,臉上似有淚痕。她低下頭循聲看去,看到了牆根下躺著一個香囊,撿起來一看,裡面卻滑落出幾樣東西,赫然是那一對綺羅玉,還有另一塊翡翠玉珮。

綺羅玉猶自玲瓏滴翠,而那塊玉珮卻已經生生被摔出一道痕跡。

玉珮上用陰線雕刻著精緻玲瓏的花紋,栩栩如生。正面刻著玉樓微雨,杏花盛開,半卷的珠簾下有美人梳頭晨妝,嫵媚慵懶——看那面容,赫然是方才見到的女子。而背面則用飄逸清奇的行書刻著一句詩:小樓一夜聽春雨。

玉珮已經被摔裂,一道深深的裂痕橫貫玉石,將「春雨」兩個字攔腰斬斷。

蘇微將那個香囊拿在手裡看了半日,怔怔出神。

等回到藥室,看到她回來,藥童連忙上前一步攔住她,低聲道:「姑娘,原先生剛剛用過藥,已經睡了,姑娘還是小聲一些。」

「嗯。」蘇微將香囊在手裡攥緊,默然走進去,望著正在沉睡的人——經過近日的這一番磨難,他越發清瘦了,支離的鎖骨突兀地露在長袍外面,臉頰深深陷了下去,顯得形銷骨立。唯獨雙眉還是清秀挺拔,在夢裡蹙起,鎖住萬重心事。

「春雨…」昏迷中的人忽然喃喃低語。

她將香囊無聲地放在他枕畔,有淚盈睫。

第二日一清早,鎮南王側妃便匆匆離開了月宮。

軟轎從藥室旁經過的時候原重樓還在睡夢中,只有蘇微驚醒,從榻邊站起來,隔著窗凝看到了那一頂轎子在黎明青白色的天光下離開,匆促得似不願多留一刻。然而,當轎子經過的時候,她看到轎簾的一角微微動了一下,有一雙眼睛看了過來。

那一刻,她想推醒原重樓,讓他看到這最後的一眼,卻終究還是垂下了手。是的,看上一眼又能如何?即將誕下繼承人的王妃,總歸和一個殘廢的玉雕師是再也沒有什麼未來可言的。不如就這樣吧…就讓十年前的一切終止於這一刻。

塵歸塵,土歸土。

當第一縷陽光照入窗欞的時候,榻上沉睡的人醒來,恍然不知前塵往事已逝,只聽到了一陣悅耳如天籟的聲音從廊下拂過。在風鈴聲裡,蘇微走了進來,手裡拿著剛剛在晨曦裡折下來的白牡丹,花瓣上沾滿了晶瑩的露水,宛非世間物。

原重樓定定地看著她,眼神極其複雜,一言不發。

「你醒啦?」她微笑著,將白牡丹插入他床頭的瓶子裡,「為什麼這樣看著我?昨天睡得好嗎?」

「不好,」他語氣悶悶地回答,情緒低落,「整整一夜都在做噩夢…夢見有個人不告而別,我怎麼叫都不回頭。」

「…」她的手顫了一下,一滴露水搖落下來,打濕了案幾。然而他下面的話卻讓她心情頓時峰迴路轉——

「迦陵頻伽,你思念洛陽牡丹了嗎?」

蘇微一震,回過頭看著他,病榻上的人眼眸漆黑深沉,如同星沉潭底。她的手又顫了一下,無法回答,對著一瓶白牡丹出了一會兒神。

——如今已經是四月底,洛陽的牡丹也快該凋謝了吧?

以前每年的四月,蕭停雲都會帶她一起去觀賞牡丹盛會,可惜,今年只怕是看不到了…不過,無論她去與不去,洛水旁的繁花總還是會一年一度開放,不為任何人停留。而他,也會帶著其他人去賞花吧?比如…趙總管?

她輕輕笑了一笑,心中卻沒有以前的那種酸楚。

天涯何處無芳草,又豈是洛陽才有牡丹?此刻靈鷲山上的月宮裡依舊有此花盛開,並不輸給洛陽半分。

「不,我不思念洛陽。」她回過頭,對著他盈盈一笑。

「是嗎?」他鬆了一口氣,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掌心裡竟然都是密密的冷汗,語氣有些遲疑,似乎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氣才問出來,「那你…會回到中原去嗎?」

「…」她再度沉默下來,難以回答,許久才輕聲道,「我對姑姑發過誓,這一生只為聽雪樓拔刀。只要那個人有命,刀山火海,無所不從。」

原重樓的手顫抖了一下:「那麼說來,你還是要回去?」

她沉默著,緩慢地點了一下頭,凝視著瓶中的牡丹。

「哦…」他吐出了空洞而茫然的歎息,眼裡的光芒漸漸暗淡,如同一盞燈的熄滅——是啊,他怎麼沒想過呢?她不是滇南的迦陵頻伽,她來自於雲和山的彼端,那片廣袤的大地,身負絕學,是翱翔於九天的鳳凰,絕不是騰沖那種小地方能容納的。

當她治好了傷,恢復了羽翼,自然要振翅飛回故鄉。

「你要回到你的世界裡去了,迦陵頻伽…」他喃喃低聲,「我知道遲早有這一天。」

她的世界?是指那個充斥了腥風血雨的「江湖」嗎?

我不要回去。那一瞬,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心裡說,越來越響亮。不要再回到那個江湖裡去…不要再捲入殺戮和爭奪。那不是屬於她的地方,那也不是她要的生活!可是,立下的誓言宛如一條鐵鏈,將她緊緊束縛住,無法掙脫。

天空湛藍,日光明麗,陽光如同瀑布一樣從天宇上傾瀉下來,將窗前沉吟的人籠罩。蘇微站在陽光裡,抬起頭凝望著蒼穹,臉色蒼白,平靜祥和之中隱隱蘊藏著某種暴風雨一樣的力量,內心似有劇烈掙扎。

彷彿被這種光芒刺痛,他忽然轉過了眼睛,不敢直視。

深夜的聖湖邊上,高台冷月下,只有兩個人影。

靈均在月下橫過短笛,剛想要吹,忽地想起了什麼,笑了一笑,又把笛子收了起來,低聲自語:「會做噩夢嗎?不會吧…難道真的有這麼難聽?」

「誰說的?」旁邊侍立的女子有些不滿,「大人的笛聲明明如同天籟回音。」

「是嗎?」靈均皺了皺眉頭,看了朧月一眼,卻搖頭,「不,你這麼說不足以為信,因為你畏懼我——就如鄒忌又豈能如城北徐公之美?」

朧月微微顫了一下,低下了頭去。

畏我?為何不說是私我呢?

耳邊聽得他開口,問:「朧月,關於血薇主人在這裡的消息,已經傳達給石玉了嗎?」

「是,已經托人傳達過去了。」冷月下,侍女恭敬地回答,「石玉聽說蘇姑娘已然解了毒,驚喜萬分,正在日夜兼程趕往月宮,想要早點接她回去。」

「好,一切都如我的計劃。」玉笛敲了一下掌心,靈均在月下開口,「我已經吩咐了右使暗中做好準備,等他到了便可以收網了。你替我立刻聯繫左使,令他去一趟中原——我要在一個月內調動風雨組織所有的金衣殺手!」

「啊?」朧月愣了一下,「風雨是天下第一流的殺手組織,價錢高昂無比,這樣一來會耗盡我們教中歷年所積存的銀兩——萬一教主大人她出關後問起來…」

「記住,你只要去執行就行了!」玉笛抵住了她的頂心,靈均的聲音冷酷如冰雪,「至於其他的,你不需要問!——就如我當年出手救下你的時候,也只是執行我師父的命令,半句也沒有問為什麼一樣。」

「是。」朧月顫抖了一下,低聲。

原來,那麼多年來她心心唸唸的,不過是一道命令?

「你在我身邊已經七年了,朧月,」靈均的聲音虛無縹緲,卻不辨喜怒,「很多秘密,這世間也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你應該知道這份信任來之不易。」

「是。」朧月輕聲,眼神不知是恐懼還是感激。

「那麼,就不要說什麼蠢話來打破它。」靈均冷冷,語氣如同冰雪,「你一貫是個知道自己身份的聰明人,不是嗎?」

朧月匍匐在地,聽到這句話,只覺得有利刃瞬地穿過心臟,痛得令人戰慄。她不敢抬頭,因為已經有淚滑過臉龐。然而他亦沒有再說話,只是一拂袖,臉頰邊有風掠過,如同一隻鶴撲扇著翅膀,掠過了冷月下的聖湖。

她終於抬起頭來,定定凝望著那一襲遠去的白衣。

知道自己身份的聰明人?那麼,在他心中,她的身份究竟是什麼呢?那麼多年了,她如此無望地努力著,卻始終無法跨越過那咫尺之遙的距離。

她所求不多,但那一點卑微的心願,卻始終成灰。

自從上得靈鷲山來,一住就是半個多月。中間靈均經常派人來探看,慇勤垂詢,而自己卻來得不多,每次來了也不過是搭脈問診,匆匆一面便走。然而在拜月教的靈藥和秘術之下,原重樓這樣的重傷,居然也一天一天地飛速好了起來。

「那個靈均還真是個好人,」蘇微扶著傷員在廊下重新練習走路,看到他恢復迅速,不由得歎息,「一開始我看他陰陽怪氣神神秘秘,還以為他懷著什麼不可告人的歹意,沒想到他還真的治好了你…」

「是啊。」原重樓吃力地抬起腿,邁上一級台階,一邊抽著冷氣,「我…我跟你說過,在苗疆,拜月教是很得人心的!」

「好吧,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謝謝他就是了。」她笑,「丹意呢?」轉頭便不見了那個小女孩,蘇微有些愕然,攙扶著身側的人坐入輪椅。

「大概跑哪裡玩去了吧。」原重樓無奈,「小孩子總是坐不住。」

「畢竟年紀小不懂事。」蘇微歎了口氣,推著輪椅往藥室走。

她並不知道,這一日,正是從聽雪樓萬里而來的使者石玉再次抵達月宮的日子。

「請看,蘇姑娘已經安然無恙。」將遠道而來的客人帶到高台下,朧月微笑著躬身,示意石玉看向台上的緋衣女子——後者正推著一架輪椅在台上走著,看上去氣色很好,手上的青碧色也已經褪去,不時低頭和輪椅上的男子笑語晏晏,輕顰淺笑。

「那一位是…」石玉微微蹙眉,心裡有些疑慮。

「哦,那是蘇姑娘的朋友,」朧月微笑,「為救蘇姑娘而受了重傷,留在月宮裡療傷——不過不用擔心,他的身體也會很快康復,不會耽誤蘇姑娘返程。」

「那就好。」石玉道,「我已經飛鴿通知了樓主。」

朧月微笑:「相信和血薇一樣,蕭樓主也在急切地盼望著蘇姑娘歸去吧?」

言語之間,他們看到台上的那兩個人不知道在說著什麼,停下了輪椅,相視微笑了起來——那種笑容是如此安寧平靜,看得遠處的人心裡都有一種異常的舒展。

離開洛陽不過兩個多月,蘇姑娘的氣色和精神都似好了很多。看起來,她這一路雖然困頓艱險,卻並非過得顛沛流離啊…石玉在心裡默默地想著,隱約有些欣慰,卻也隱隱有一些不安,總覺得這樣幾近完美的氣氛有些令人恍惚。

這時他看到一個有著蜜色皮膚的小女孩奔向了他們,手裡拿著一個花環,笑容燦爛無邪。那個小女孩跑到了輪椅前,將花環放在男子的膝蓋上,牽著他的手,似乎在鼓勵他站起來。那個男子望了一眼蘇微,微笑著將手扶在輪椅上,緩緩站了起來。

似乎腿上有傷,他站得非常吃力,在直起身的時候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幸虧身邊的蘇微眼疾手快,出手如電般地將他扶住,攙著他,兩個人一起慢慢往前走去。小女孩在前頭蹦蹦跳跳,不時回頭看著緩步行走的兩個人,笑靨燦爛。

日光明麗,和風細細,那一瞬的景像是如此和諧寧靜,讓雙鬢斑白的石玉看得呆了。從事多年殺戮的人有著比常人更敏感的心,吹花小築的領主低下頭去,微微歎了口氣。

——在聽雪樓那麼多年,似乎從未見蘇姑娘露出過這樣的笑容。

他忽然間有些遲疑,竟是不願意去打破這一刻的寧靜,耳邊又聽到朧月道:「靈均大人在月神殿裡等遠道而來的貴客呢。」

「好,」他回頭道,「我先去拜見靈均大人,等晚一點再去看蘇姑娘吧!」

第十九章 江湖夜雨十年燈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也明白了人和人之間的複雜糾纏,也終於醒悟,他們畢竟不是人中龍鳳,無法重現那個逝去時代的一切——他們相遇得並不算晚,可無論在何時何地相遇,卻永遠都不是最好的時機。

因為在他們相遇之前,他心裡早就住進了另一個人。

千里之外的洛陽,有人在高樓上輕輕合上了手裡的書信,舒了口氣。

「石玉信上說,月宮那邊終於有了阿微的消息。據說她平安無事,身上的碧蠶毒也已經解了,正在休養。大概十日之後,石玉便可帶著她返回洛陽來了。」蕭停雲頷首,如釋重負,「這下我就放心了…目下四位護法可能剛剛抵達雲南,我還擔心他們在期限到來之前,無法及時找到阿微呢。」

「如此就太好了。」趙冰潔哦了一聲,唇角有淡淡的笑,「拜月教如此慇勤待客,二話不說解了蘇姑娘的毒,倒是我們多心了。」

「從石玉發信那天算起,他們一行應該是半個月之後便能抵達。」蕭停雲將信折起,垂下眼睛看著下面綠蔭掩映的聽雪樓,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總算是要回來了…一切也該結束了。」

她微微一震,側過頭來:「一切?」

「是啊,一切。」蕭停雲輕聲地笑,眼神有些莫測,「血薇即將和主人團聚——有了血薇和夕影,還有什麼邪門歪道能再撼動聽雪樓?」

「的確。」趙冰潔靜默地站在夕陽裡,望著南方。

蕭停雲很少在日光下看到她,這個女子就像是藏在幽暗書閣裡的影子,無聲無息地出現,又無聲無息地消失。此刻乍然見到在陽光裡的她,覺得夕陽下的人顯得越發瘦了,似乎一陣風都可以把她吹得走。

那一瞬,他眼神暗了下去,似乎看到了十幾年前那個跌入他懷裡的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