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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石玉點了點頭,顯然還在生著氣,悶悶道:「多謝大人。」

「那石大人打算何時啟程呢?我好讓下屬去準備車馬,」靈均也沒有多客氣,直接問,「其他還有一些說不上貴重的禮物,順便也好裝上車子。」

「啟程時間?」石玉看了一眼蘇微,眼裡全是不甘和憤憤,然而在主人面前不好多說什麼,只能壓住了火氣,道:「既然蘇姑娘不肯一起回去,在下只能先行回洛陽了——少不得樓主親自來一趟,三請三拜地請姑娘回去。」

蘇微「哼」了一聲,淡淡道:「石叔,我的性子你們也是知道的,就別勞煩樓主白走一趟了。而且,現在聽雪樓裡外敵未除,也大意不得——連我毒發在外這麼些日子,他也不敢離了洛陽前來找我,何況我如今身體大好了?」

她語氣裡隱含譏諷,讓石玉臉色微微一變:「蘇姑娘你這麼說也太…」

「好了好了,」靈均生怕他們兩個人又爭執起來,連忙道,「天色也不早了,司膳宮那邊應該已經準備好了晚膳,兩位何不一起先隨在下去用餐?」

石玉收住了聲,沉著臉站起。

然而蘇微卻搖了搖頭,道:「多謝大人,只不過我還得趕回藥室照顧重樓,就不隨兩位一起去了。」一語畢,她對著石玉頷首,道,「替我問樓主好。」

這應該是訣別的話語,然而,她卻說得如此輕易。石玉雖然江湖歷練多年,卻也覺得心中刺痛,似有血薇瞬地洞穿而過,身子竟然晃了一晃。

蘇微回到藥室的時候,原重樓正在看著窗外發呆。

自從認識他以來,這個人的脾氣一貫飛揚跳脫,說話尖酸刻薄,很少有這樣沉默的時候,重傷方愈的臉有些蒼白,消瘦得眼睛都深深陷了下去,眉峰微微緊鎖,看著窗外盛開的鮮花發呆,竟然連她進來都沒有發覺。

她便也沒有出聲,提了一口氣,悄無聲息地繞到了他背後,伸出一根手指。

然而就在她想要嚇他一下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聲歎息。那一聲輕輕的歎息裡蘊含著太多的無可奈何,只一聲,便讓人的心沉到了底。那一刻,她再也沒心情和他開玩笑,立刻從背後伸出雙臂緊緊擁抱了他。

「我回來了。」她將頭靠在他肩膀上,在他耳邊輕聲道。

懷裡的人猛然震了一下,回過頭來看著她,近在咫尺,她這才看到,他雙眸卻深沉如星,眼角居然隱約有淚痕。她心裡一緊,更加用力地環住了他的肩膀。

「你回來了?」他的聲音發抖,「真的?」

「嗯。」她埋首在他的肩膀上,點著頭,下巴一下下地壓著他瘦削的肩胛骨,在他耳邊的聲音輕微卻堅定,「而且,我再也不走了。」

「真的?」他極力克制著自己,聲音卻還是有點發抖,「你…你不回洛陽了?」

「嗯。」她在他耳邊輕聲笑,「我跟你回騰沖。」

他猛然轉過身,一把抱住她的腰,死死地看著她——那眼神裡蘊藏著奇特的暗火,劇烈而又深沉,竟然有著可以摧毀一切的力量,令她的心猛地一震,下意識地鬆開了手。然而,他卻忽然直起身,用力一把將她抱進了懷裡。

「謝謝你…」她聽到他在耳邊說,聲音竟然帶了哽咽,「謝謝你做了這個決定。」

他抱得那麼緊,以至於她幾乎無法喘息,然而她也沒有掙脫。他只是反覆說著那麼一句,她感覺到有灼熱的淚水滴落在她的鬢角,心中震撼莫名,只能回過手緊緊抱著他的後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風拂過廊下,鈴聲如同天籟。

「迦陵頻伽,」他終於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她,眼眸清亮,似是被雨洗過的晴空,語氣凝重,「我保證,你一定不會後悔今天所做的決定。」

她深深地點頭,心潮起伏,忽然情不自禁地親了一下他。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吻他。原重樓原本只是擁抱著她,並沒有想對她怎樣,然而那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卻讓他震了一下,彷彿回過神一樣,一下子抓住了想要抽身退開的人,一把將她攬入了懷裡,俯下身重重吻住了她的嘴唇。

她已經記不得這是他第幾次突襲偷吻她了,但無論多少次,每一次他忽地靠近卻都如同第一次一樣,令她腦海一片空白,有轟然的迴響。

「你…」當那個吻結束後,她覺得全身再也沒有力氣,手臂一軟,差點跌入了他的懷裡,說不出話來。他輕笑了一聲,又側過頭想親吻她。這一次她回過了神,敏捷地躲開了,他滾燙的嘴唇便落在了她的耳垂上,順勢含住,輕輕舔了舔。

蘇微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心中一蕩,只覺得臉頰熱辣辣的,內心深處似被極細的針紮了一下,又酸又麻。

「這次可是你主動惹我的。」他低聲地笑。

「別…別這樣!」她掙扎,試圖坐起身,「否則我——」

說到這裡,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動作,她的聲音又停住了,呼吸急促,說不出話來。

「否則你怎樣?打我?殺了我?」他在黑暗中輕笑,親吻著吮吸著她的耳垂,含糊地喃喃,「那就殺了我吧…吃掉我,迦陵頻伽。否則…我就會吃掉你。」

「別…」她顫抖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卻沒有將他推開。他的氣息在耳邊縈繞,手已經解開衣衫,觸摸到了她滾燙的肌膚,那一刻,縱橫天下從無畏懼的女子有了一絲不知所措的戰慄,在他觸碰到禁區的時候,情急之下忽然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覺察到了她微妙的抗拒,他停下了手,在黑暗中靜默地抱著她,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似是也在極力忍耐,連每一次的呼吸都是灼熱的。

「咬我?還來真的啊?」他額頭有微微的汗水,眼眸卻更加明亮,凝視著她,低聲,「迦陵頻伽,你害怕成為我的女人嗎?」

「…」她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似乎下了一個決心,忽地閉上了眼睛,「不,不怕。」

「吃了我吧,」她輕聲說,「這樣,我就永遠不會離開你了。」

她的聲音輕柔而堅決,如同風吹過耳際,然後仰起頭主動親吻他。原重樓微微一震,用力抱住她,狂熱地吻著她的眼睛和嘴唇,似乎真的想要把她吞噬進身體一樣。蘇微舒展開身體,擁抱住了他,如同一朵蓮花在夜中綻放,無所保留,也無所畏懼。

門外的廊下,有輕風掠過,風鈴聲音如同天籟。

在不遠處的玄武殿裡,拜月教迎接了來自遠方的貴客。靈均在一旁親自作陪,話卻不多,氣氛一時間有些沉默。這一場晚膳用得極盡奢華,幾乎所有的菜式都是中原前所未見的。然而石玉吃在嘴裡,卻感覺不出任何味道。

他想著這一次蘇微異常決絕的拒絕,想著蕭停雲得知這個消息時的表情,想著那些蟄伏暗處的敵人,心裡越發沉重,吃了幾筷子便起身告辭。坐在上首的靈均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也沒有多挽留,便送他出了門,道:「明日在下另有要事在身,估計不能親自送貴客返程了,到時候我會請教中右使替我送客,還請見諒。」

「靈均大人何必如此客氣。」石玉抱拳,便走了開去。

朧月奉命帶著他們一行人回去,沿著聖湖邊的道路行走。外面新月剛剛升起,月光下的靈鷲山月宮有一種神秘而不可言喻的美麗,令他不由自主地讚歎:「真是神仙福地。」

「石大人以前來過月宮吧?」領路的朧月微笑道。

「是的,幾十年前了。」他看著聖湖,語聲低沉,「那時候,我跟著樓主和靖姑娘來到這裡,親眼目睹了漫天劫灰下的聖湖。」

朧月歎息了一聲:「也目睹了蕭樓主一刀斬下迦若祭司的頭顱吧?」

「…」石玉看了她一眼,剎那間,背部開始隱隱地疼痛。

然而朧月只是帶著他們一行人沿著湖邊走去,面色平靜,在說及多年前雙方那一場慘烈的戰爭時也安之若素:「不過,如今聽雪樓和拜月教相安無事幾十年,想必蕭樓主和迦若祭司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是。」石玉短促地回答。

他往前走著,背部的疼痛越發劇烈——掌管吹花小築多年,刀頭舔血的日子造就了他超強的直覺,每次周圍有殺機逼近,他的背部就會隱隱地疼痛。

新月懸在頭頂,周圍一片寧靜,暗影裡浮動著奇特的花香。原來他們穿行於一片曼陀羅林之中。然而不知道為何,他卻感覺到周圍的某一處正在變得非常不對勁。

再走了幾步,那種奇特的預感更加強烈了。

他站住身,霍然側頭看去,眼神瞬間凝聚——不知何時,那座乾涸見底的聖湖裡居然注滿了水,波光粼粼!

這是…他愕然止步,回頭看向身側。

然而,那個引導自己至此地的朧月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宛如一個泡沫般消失的幻影。再看去,竟然連跟隨著他的那些下屬都不知去了何處。

不好!有陷阱!多年的經驗讓石玉霍然警覺,手腕一翻,便拔出了短刀,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然而這一片曼陀羅林卻彷彿大得沒有盡頭,他一直往前走,走了足足有一百丈,卻依舊沒有走出那片看似不大的林子,連離那片怪異的聖湖也一直保持著相等的距離,無論怎麼走也無法靠近。

這是什麼?是陷入了迷陣?

石玉霍地站住了身,抬頭看了看天空中的新月的方向,在心裡默默做了一個刻印,然後便閉上了眼睛,不再去看周圍的一切。他計算著月亮的方位,以及腳下的步數,閉著眼,單手持刀,往前一步一步地走,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只要有什麼靠近身側便準備反擊。

當數了一百二十七步的時候,他忽然覺得空氣裡那種黏膩的花香忽地消失了。他霍然睜開眼,眼前已經是一片草坪,那片曼陀羅林已經拋在了身後。

他回頭看去,卻瞬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一片黑黝黝的樹林裡還徘徊著人影——那些人影彷彿喝醉了一樣,輕飄飄地走著,身體朝著一邊傾斜,一腳高一腳低,無論多努力多急切,卻根本不能直線行走,而只能繞著一個奇特的圓心不停地繞圈,從遠處看來,就像是一條被拘禁在原地的遊魂。

那一刻,他認出來了:那些人,就是自己在樹林裡失散的下屬!

「小心!」他厲喝了一聲,手指探入懷中,瞬地扣住了一枚暗器,手指一揚,呼嘯而出。那暗器的尾部穿著長長的細線,準確地命中了樹林裡的一個人的肩膀。那個正在醉酒一樣繞圈子的人猝不及防,啊的一聲痛呼出來,眼神瞬地清醒。

石玉厲叱:「你們中了埋伏了,快閉上眼睛,順著線走出來!」

聽到首領的聲音,那個下屬一哆嗦,全身冷汗湧出,連忙拔下了肩上的暗器,握緊了那根細線,摸索著走了幾步。

然而,就在這個剎那,石玉聽到咯咯的笑聲。有一個孩子不知從何處跑了出來,蹦蹦跳跳地走著,手裡拿著一個彩線繞成的球。然而跑得幾步,手裡的球便掉落下來,向著湖邊滾落。她追在後面,直奔那個詭異的聖湖而去——他認得,這個孩子正是白日裡在高台上和蘇微玩耍的女娃兒。

「別過去!」石玉脫口低呼。

然而轉眼那個孩子已經涉水而下,俯下身去撈那個在水上載沉載浮的球。滿湖都是新月的光芒,被攪碎了一地,如同漫天的繁星掉落在了水中,美麗無比。

然而石玉凝視著水面,心裡的不安越發強烈起來——是的,幾十年前,當迦若祭司犧牲自己,和聽雪樓主將所有惡靈都永閉地底的時候,這個湖裡的水便已經被放干,為何如今竟又有了湖水?

難道是拜月教的人又在秘密地進行著什麼計劃?而這個水底,又會有什麼?

他一邊喝止,一邊朝著湖水奔去。然而,在那個小女孩撈起綵球的瞬間,水面忽然碎裂,水下有什麼東西忽然濕淋淋地冒出,將那個孩子一把抓住!

「小心!」石玉失聲,急掠過去,一刀斬向那個水底浮出的怪物——他出手老辣準確,一擊之下便聽到了一聲悶響。眼神掠過,卻忽然吃了一驚:水底浮出的是一個白袍長髮的男子,額上戴著一抹寶石額環,那模樣,竟然有幾分眼熟。

他來不及多想,鋒利的刀瞬間斬下,左手一把將孩子拉了過來。

那一刀如入虛無,竟然沒有一絲血濺出。當刀切過手臂時,竟然如同劃過水面一般,沒有遇到絲毫的阻礙。

石玉反而吃了一驚,拉過孩子,急退。

然而那個白袍鬼影卻轉而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冷月下,濕淋淋的身體從水下浮出,貼近了他的面頰,帶著寒冷陰暗的氣息。那個孩子嚇得失聲尖叫起來,將手裡的綵球用力地砸向那個鬼影。

「小心!」石玉大喝,一手將孩子抱在懷裡,點足急退。

然而剛回過身,背部忽然間又感覺到劇烈的疼痛——但這次的痛是實實在在的,並非虛幻。畢竟是多年刀頭舔血,他來不及多想,立刻一刀反削,叮的一聲擋住。

然而,在回頭看去的那一瞬,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小女孩站在聖湖旁,望著他笑,小小的手裡捏著一柄銀色的小錐子,尖利的鋒芒上染滿了血跡。那把小小的錐子,在一瞬從肩胛骨下刺入,準確地洞穿了他的胸口!

她笑得那樣無邪而天真,彷彿是此刻雲上的月光,然而右手裡卻捏著一條赤紅色的蠱。那條蠱蟲在不停扭動,只剩得一半。

「你…」石玉摀住傷口,失聲,「你是誰?」

「我?我是靈均大人的乖孩子啊…」小女孩燦爛地笑著,忽然伸出小舌頭,舔了舔錐子上流下來的血,眼神詭異而殘忍。她走了過來,小小的手指間捏著那半條斷頭的蠱蟲,咯咯一笑:「唉,你看你,差點浪費了一條噬魂蠱呢。」

她走到了他面前,用小小的手指點了下他的刀刃。

只是輕輕一碰,石玉整個人彷彿受到重擊一樣搖晃起來,以一種奇怪的姿態扭曲了起來——他無法回頭,自然也就沒有看到,在他背後的傷口裡,那半條紅色的蟲子正蜷起了身體,做著同樣的姿勢,每一次扭動都操控著他的身體。

那個小女孩蹲下了身子,看著他漸漸失去神采的眼睛,將手裡的半條蟲子放到了他的傷口上。一瞬間,那被斬斷只剩下半截的蟲子就消失在傷口裡,似乎在追著前半截身子而去。

「對了,你不是想見右使嗎?」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一隻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蜜丹意咯咯地笑,無邪而歡樂——

「我就是呀。」

第一章 如蓮開謝

蘇微搖了搖頭:「錯。天地雖有大美,但最美的,卻無過於人心——只是欲得人心,便要用己心去換取。像您這樣固守著本心的苦修者,又怎能體會呢?」

靈均一時沉默,許久才淡淡回答:「每個人都只能在一條路上行走,若要上窺天道,必然要錯過天地間無數風景——就如蘇姑娘要留在滇南,必然要錯過那片江湖一樣。又豈能兩全?」

月宮高處入行雲,冷月掛於簷上,似是一伸手便可摘下一般。

白石砌築的房間裡簾幕低垂,即便是白天也不見絲毫光線透入。黑暗裡無數燈盞燃燒,映照在房中的水池上,彷彿銀河璀璨。房間裡沒有一個侍女,沒有一句人聲,連風都彷彿不再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