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鏡辟天 > 第9章 >

第9章

「總不能把他們都殺了罷?」她蹙眉低語,「但如放了出去,星海雲庭難免受牽連啊。」

蘇摩沒有回答,眉梢微微一挑,眼光落在那個癱軟在旁邊的金老闆身上。他手指微微一動,無形的線瞬地飛出,繞上了金老闆肥厚多肉的脖子。

「蘇摩。」忽然間,虛空裡又傳來一聲低語,「別亂殺人。」

一個白色的影子飄然而下,站在了大廳裡。

「誰?」湄娘一驚,脫口問。

風帽落下來,露出了來人滿頭銀白色的長髮,直直垂落腳踝,隨風飄舞。眼睛是純黑色的,白衣如雪,彷彿一個霧氣凝結的精靈。

那也是個清麗的美人,而此刻那些命懸一線的巨商已然沒有了欣賞的心情。

「咦?」看到了意外的來客,湄娘詫異地低呼了一聲——這個…是空桑人?

蘇摩在看到來人的時候,也是微微一震。然而在看清對方眼神的時候,他的神色隨即恢復了平靜——來的,其實還是白薇皇后。

那個等待在後面花園的人,大約是被大廳裡的殺戮驚動了吧?這個傳說中司掌后土「護」之力量的皇后,是不會容許殺戮發生在她眼皮底下的——跟這個女人在一起,還真是麻煩呢。

「這些傢伙死有餘辜。」蘇摩輕蔑地看著這些富商巨賈,冷笑,「不過,目下還留著有用。」

他重新攤開了左手,手心裡赫然已經出現了一把黑色的藥丸:「這是血辛夷——不想現在死的,就過來吃下它!」

那樣的話讓那些巨富有死裡逃生的慶幸,發出了難以控制的呻吟,忙不迭地圍過來,爭先恐後地搶奪,生怕晚了一步就論不到自己。

蘇摩冷然看著這些巨賈:「要解藥的話,拿二十萬金銖來換——沒有錢的,用鮫人奴隸的丹書來抵也可以。」

那些富商們微微一怔。然而看過方才對方毫不留情的殺戮,已然明白這個殺神完全可能在下一個瞬間取走他們性命。到了這種時候已然顧不上心疼日後的錢,個個爭先恐後接過藥丸便吞了下去,彷彿那反而是一根救命稻草。

「我要你們把從鮫人身上剝奪來的東西、都給我吐出來!」

看著那些腦滿腸肥的人,碧色眼裡閃過厭惡的神色,低而冷地喃喃。

金老闆吞下藥丸撫摩著肥肉顫動的喉嚨舒了口氣,摸索著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眼睛一瞄堂上的鮫人,隨即低下頭去,嘴角露出一個惡毒的表情:這個如此美麗的鮫人,應該是復國軍裡的頭目吧…先記下他的模樣,回頭向巫羅大人稟告,可是大功一件呢!

湄娘瞥見金老闆的視線,不由心中一驚:這些商賈都是狐狸般狡猾的人,今日放了出去,難免日後不來設法報復城中所有鮫人——那時候海皇不在,又該如何?

「下個月圓之夜準備好東西,去城南鏡湖入海口向復國軍交換解藥,否則活不過三天。」蘇摩淡淡吩咐,用眼角冷光掃了一下那些油汗滿面的巨富,語氣忽然變冷,「如果有人還心懷不軌、想耍什麼花樣的話——」

他食指和拇指手指只是一錯,輕微一個響指,金老闆那顆肥而多肉的頭忽然間就離開了身體,高高飛上半空!

血從腔子裡衝出,而無頭的屍體依舊保持著端茶的姿態,雙手甚至還在繼續往上抬起。直到把茶盞端到了喉頭才頹然落下,砸碎在地上。頭顱重重飛上了屋頂,又沉悶的落回,不偏不倚掉進那一池香湯裡,染紅了一片。

湄娘掩住了嘴裡的一聲驚呼,下意識的倒退了一步。

——原來金老闆方纔的那個眼神,少主也看見了?

所有人被嚇得說不出話來,室內一片寂靜。

蘇摩卻是好整以暇地將話說完:「——這就是下場。」他鬆開了線,若無其事的拍拍手,轉過身去將手伸入一旁盛滿了清水的花器,將手上的血跡洗去,一邊對旁邊的女子冷然道:「皇后,放心,我並不願繼續弄髒自己的手。」

皇后?周圍富商們已然魂不附體,湄娘卻是清晰的聽到了這個稱謂,不由心下一震。

這個女子是誰?

那個女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將手從劍上放下,一頭銀髮在夜色中奕奕生輝。湄娘敏銳的看到了對方手上的藍寶石銀戒,心裡忽然一動:這是后土神戒?這個女子、這個女子…難道竟是傳說中的「那個人」?

可是,那個人怎麼會和海皇又走到了一起!

「是、是!」那一群被嚇呆的商人裡終於有人反應過來,踉蹌著撲倒在地,「小的…小的一定聽公子吩咐,按時交錢,不敢有半點不從!請公子…饒了小的狗命!」

湄娘看著那個拚命磕頭的人,依稀覺得眼生——聽口音,應該是來自東邊澤之國一帶的人,看來是個新客。運氣可真是不好,一來就碰到了這般倒霉事。

蘇摩卻微微蹙眉——奇怪…這個人的臉雖然因為恐懼而扭曲,但乍然一看,卻竟有幾分眼熟,彷彿在哪裡曾經見過一面。

「公子莫非忘了?」那個人哆嗦著抬起頭,怯怯地提醒,「幾個月前在天闕山腳下,小的曾有幸見過公子一面…」

「哦!」蘇摩猛然想起來了,「你是那個桃源郡的…」

——在翻過慕士塔格後,在天闕山腳下歇息時,他似乎在強盜們綁架的人裡看到過這個中年男子。和他一起的,還有紅珊的兒子慕容修。

「是是是,」那人點頭如雞啄米,強自露出僵硬的笑,「小的楊公泉,剛和拙荊從桃源郡搬遷到了葉城…還請公子開恩,饒了小的這一次。」

蘇摩沒耐心聽他嘮叨,將手在雪白的紡綢上擦了擦,揮了揮:「滾回去吧。」

一屋子的富商巨賈發都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逃出生天的狂喜表情,爭先恐後的往外跑去,如一群肥白的蛆蜂擁擠了門口。

「湄姨,」蘇摩洗完了手,低聲,「你派文鰩魚傳遞緊急訊息,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湄娘臉色一變,壓低了聲音:「稟海皇,前幾天一隊砂之國的人進了葉城,偷偷送了一個鮫人來這裡,說是在荒漠裡救回來的。屬下仔細看了,發現竟然是我們復國軍的…」

「不必說了。」直接讀出了她心裡的念頭,新海皇回過了頭去做了個手勢:眼裡閃過了一絲光,顯然也被這個消息所驚動:「我就去。」

三、入城

樓上幾層都是雅座和包房,迷樓般重疊曲折,住著無數位美麗的鮫人,個個身價高昂,一笑千金——隨便挑出一個來,葉城的巨賈一夜揮霍在她身上的金錢、都可以讓西荒那些貧寒的牧民過上一輩子。

蘇摩穿過了那些鶯啼燕叱珠圍翠繞,踏著樓梯,一層層向上。

這座葉城最奢華的女伎館金壁輝煌,富麗奢侈得如同天國樂園,甚至連樓梯都是用碧落海深處打撈出的沉香木做成,每一步踏上都帶出瘖啞的響聲和細微的香氣,糜爛而甜美——彷彿踏上的是銷金窟的黃金路。

但是,極少有人知道其實這裡是「海魂川」的最初和最後一個驛站!

多年來,復國軍通過這個最隱蔽的驛站,將那些逃脫的鮫人奴隸從東西兩市解救出來,送回鏡湖下的大營,讓那些恢復了自由的奴隸拿起武器、成為為復國而戰的戰士。

而他自己,當年也先是被西市裡海國館轉賣給了集珠坊,在刺瞎雙眼後輾轉了數年,經歷過諸多困苦,最終被青王無意中遇見,買了入府,成為權謀中的一顆棋子。

那一段顛沛流離的歲月中,他也曾在這裡渡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每踏上一步,他眼裡的黑暗就更深一分——

這個地方就如海國館一樣,有著他再也不想回顧的昨日種種。那樣的陰暗惡毒,那樣的苦痛恥辱,甚至比白塔頂上那段歲月更讓人不堪回首。

那是無可抹煞的、骯髒的烙印。

而他正在一步步的走近昔年那個骯髒黑暗的自己。

根本不用人帶領,他熟門熟路地走到了樓梯的最頂端,停下來看著眼前有些斑駁凹凸的牆壁,然後伸出手,輕輕敲擊了一下倒數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來雕刻著蓮花,在那一擊之下,那朵合攏的蓮花盛開了,打開的木雕花瓣內,居然有一個純金的蓮心。

蘇摩扭下了那個純金蓮心,按到了牆壁上某處。奇跡般地,蓮心每一顆蓮子的凹凸都和斑駁的牆壁紋絲密合——無聲無息地,那扇秘密小門打開了。

那是海魂川的最初一站和最後一站,無數鮫人用生命締造的自由之路。

小門背後,隱藏著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

巨大的密室內一片黑暗,只點著一支小小的白色蠟燭。蠟燭下,靜靜伏著一個的人影。

那個人匍匐在黑暗最深處,露出的所有肌膚:臉頰、脖子,手腳上都纏著繃帶,胸口急促起伏,發出沉悶而微弱的呼吸,深藍色的長髮如同水藻一樣垂落到地上。

然而她還是清醒的——在蘇摩推開門的剎那,她抬起了頭,眼裡有震驚和戒備的神色。

在下一個瞬間,她就已經不在原地。

只餘那支蠟燭滾落在地上,焰劇烈地搖動,掙扎著將熄未熄。

「誰?」那個全身裹著綁帶的女人忽地動了,以驚人的速度抓著那個銀燭台退到了暗影裡,冷冷喝問。拔去了蠟燭的燭台露出尖利的刺,在火光裡發出銳利的光——那個女人喘息,眼睛裡透露出殺氣和敵意,彷彿一隻被逼到絕境的獸類。

——既便對方是和她一樣的鮫人。

「你最好別動。你身上的傷,已經不足以讓你再做一次這樣的移動了。」蘇摩只是靜默地看著她,緩緩走了過去,毫不顧忌她手上的利器。那個女子試圖格擊,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果然已經無法再次移動——赤水裡的毒素,至今還在不停侵蝕著自己的身體,全身的關節都已經開始腐爛了。

她努力想抬起手腕,然而連視線都開始模糊了。

「放下吧。是湄娘通知我來看你的,」他一直地走過來,俯身接觸到她的手腕,「——不,應該說,令你有機會可以覲見我。」

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從容地從她手中拿走了那個燭台,從地上撿起那支熄滅的白蠟燭,重新插上,放到了桌上。

然後,只是輕微一吹,那熄滅的火焰便憑空再度燃起!

「復國軍暗部的戰士,湘。」他轉頭看著她,叫出她的名字,「我已知道你的事。」

那個女子全身劇烈地顫了一下,眼裡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他、他是誰?她用力睜開眼睛,用模糊的視線怔怔望著眼前這個同族——黯淡的燭光掩不住逼人而來的凌厲氣質,神一樣的容光似乎可以把這個暗室照亮。

在她審視地看向他時,對方忽然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將衣襟從肩頭拉下——

赤裸的背部線條優雅而強悍,然而玉石般光潔的肌膚上、卻赫然有大片詭異的黑色,彷彿從骨中透出,糾纏飛揚,覆蓋了整個背部,看上去隱隱竟是一條騰龍的形狀——彷彿那條蟄伏在他血脈裡的真龍已經破膚而出,騰上九天而去。

龍圖騰!——這、這個人…難道就是…就是…

湘劇烈地喘息著,那顆在腐爛身體裡漸漸沉寂的心忽然瘋了一樣跳動起來,撐起身子來,伸手去抓他垂落的衣角。

「你是海皇?你是海皇嗎?!」她仰頭看著他,幾乎是帶了哭音——那樣絕決凌厲的女子,這一刻卻彷彿一個仰望著神像的小孩,狂喜而難以相信。

「是。」來人回答了一個字。

「啊…真的?」她聲音顫抖,歡喜得難以言表,「海皇蘇摩?」

「如你所見。」她聽到那個人這樣回答。

她努力地凝聚起了僅剩的力氣,終於顫抖地抬起了手,一寸一寸伸向他的面頰——當指尖觸到那同樣沒有溫度的肌膚時,她終於確定了眼前所見的一切都非虛幻。

「海皇!海皇!」湘在那一剎那大笑起來,踉蹌著撲到在他腳下,親吻著他的腳尖,那種狂喜似乎將她剩下的神智燃燒殆盡,「七千年…七千年啊,終於被我等到了!」

大笑中她忽然回過了手,毫不猶豫地戳入了自己的左眼!

尖利的手指將左眼那一顆眼珠生生挖出,滾落在手心——她用僅剩的右眼看著蘇摩,衰弱不堪的眼睛裡卻有駭人的熱切,她極力用手撐住身體,將一隻手掌托起:「海皇復生,龍神出世…這一顆、這一顆如意珠,請您…」

那一顆寸許的珠子,在她綁滿了繃帶的掌心閃爍,有著血污也無法掩飾的光芒。

柔靜多姿,通透潤澤,碧綠色的珠子裡彷彿蘊藏了雨意,一脫離藏身的肉體,整個暗室立刻彷彿風雲湧動,濕潤得幾乎要憑空落下雨滴來。

在湘從眼眶中摳出如意珠的剎那,連蘇摩都禁不住地露出震驚的神色——縱然復國軍戰士一直以堅忍著稱,然而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女戰士依然令人動容。從破軍少將那樣的人手裡奪來這枚異寶,這個名叫湘的女戰士又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多謝了。」一貫陰梟的臉上露出了歎息的表情,俯身握緊了那顆至寶。

七千年後回歸於海皇手心,如意珠發出了激烈的鳴動,清冷的雨意沁入骨髓。蘇摩靜靜將寶珠按在眉心,彷彿和這靈物對話。

湘決然一笑:「不必謝…任何一個鮫人都該這樣做…」

她空蕩蕩的眼窩裡有淚水沁出:「不必謝我…請、請感謝那些為了如意珠犧牲的戰士吧…這次去西荒的人,除了我,沒有一個回來啊…」

淚水從她血肉模糊的臉上接二連三落下,化為圓潤的珍珠,垂死的人喃喃:「寒洲、寒洲也死了…那個傻瓜…連屍首、屍首也找不到——海皇,請您、請您記得他們的名字,為他們祈禱。」

蘇摩輕輕頷首,伸手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湘的手臂再也沒有力氣,就這樣靠在蘇摩的臂彎裡,卻堅持用僅剩的右眼緊緊注視著他,欣慰而疲倦:「現在我可以死了…但…但…我會在天上,和寒洲他們一起,一直看著…看著…」

她不再勉強壓制自己的傷勢,開始劇烈地咳嗽,眼神漸漸渙散。

「不要說話,」蘇摩驀地低下身,將手覆上她的頂心——她身體竟然是熾熱的,完全不同於鮫人該有的冰冷恆溫,彷彿有火在身體裡靜默地燃燒。

那是滄流冰族投放在赤水裡的毒,一路上已經侵蝕到了她心和肺。

「海皇…不必了。」湘卻是一掙,脫離了他的掌心。

她全身被綁帶裹住,露出的肌膚潰爛不堪,僅有的一隻右眼也混沌不清——這個曾經在毒河裡泅游百里的鮫人戰士,已然將所有的美麗和健康在回程途中消耗殆盡。

她呼吸微弱,卻依然帶著烈烈的性情,開了口:「海皇,我知道自己要死了。能把如意珠親手交給您,我足以瞑目…請不必再為我費心。」

她慘然一笑:「這樣重的傷,就算活下來,也只是個廢人。」

蘇摩默然——的確,以她目下的情形,既便要強行救回、也需要耗費極大的力量。

「你有什麼願望?」他低下了頭,聆聽她微弱的話語。

「我的願望?…」湘眼裡露出遙遠的回憶神色,喃喃,「有兩個…一個,在寒洲死的時候,已經永遠終結了…而另一個…另一個…是——」

她忽然用力握緊了蘇摩的手臂,獨眼裡露出雪亮的光,幾乎惡狠狠地瞪著他,厲聲:「海皇!你應該知道另一個是什麼!——我、我會在在天上,一直一直看著!別讓我、別讓我…不能瞑目!」

蘇摩垂眼看著那張被毒泉毀壞的臉,眼裡露出某種複雜的表情。

「好。」終於,他輕聲道。

那個字一出口,他心裡微微一沉,彷彿知道這個許諾後羈絆便會再多一層。

「那就好…我沒有別的願望了…」湘喃喃,心裡一鬆,生命的氣息也急速散去,「也許,我需要的是懺悔。那個空桑人的劍聖…她、她明明可以,咳咳,可以在最後一擊裡殺我…卻沒有…她是一個好空桑人…」

她苦笑起來,剛剛動搖的眼裡乍然閃出冷厲的光,搖頭:「不,我不懺悔!——怪只怪她怎麼會有這樣的徒兒!」她斷斷續續地大笑,抓緊了蘇摩的手,低聲:「海皇…海皇,我雖殺不了那個破軍少將,卻、卻…能讓他比死更難受啊…那個冷血的殺人者也會哭呢。」

「破軍?」蘇摩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背後,似乎蘊含著一種強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