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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海皇,您要小心破軍少將,還有空桑人…」湘的聲音漸漸輕如夢囈,「我、我該去寒洲那裡了…我一生都在戰鬥…也、也該睡一會了。」

「睡吧。」蘇摩眼裡轉過一線光,緩緩翻過手掌,印向她頂心,「謝謝你,湘。」

他的手心裡凝聚了強烈的力量,可以在觸及的一瞬間讓這個鮫人毫無痛楚地解脫。

「蘇摩,我們該走了。」忽然間,有一個聲音傳入了這個密閉的空間,清楚的透入,「半個時辰後,就是日月交替的時刻。」

蘇摩驀地一震,抬起頭來。

牆壁上有一個影子慢慢凸了出來,那個白色的影子,竟然就這樣穿過了銅澆鐵鑄的牆壁,走入了這個密室。一眼看到了倒在燭光下的鮫人女子,來人有些意外,微微愣了一下:「蘇摩,你在做什麼?」

白光匹練般掠過,格住他下擊的手腕,她脫口低呼:「你要殺她?」

「你是…」躺在地下的湘抬起眼,看著這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陡然覺得眼熟,極力回憶,「你是空桑的…空桑的…白瓔郡主?!」

她失聲驚呼起來,不敢相信地望著。

百年前的種種傳說,忽然間都迴響在耳畔——她努力睜大了眼睛看著那個空桑女子,彷彿在暗自想著什麼,忽地伸出手,用力抓緊了蘇摩:「海皇…海皇!您怎麼還跟這個女人在一起!難道…難道您真的想和空桑人講和?」

那只腐爛的手不停顫抖:「那些空桑人…那些空桑人全都是畜生!如果您要和他們、咳咳,他們同流合污…我決不會把如意珠交給您!」

「我不是白瓔郡主。」穿牆前來的白衣女子歎了口氣,走過來輕輕將手覆在她傷痕纍纍的軀體上,「你怎麼了?我幫你看看。」

「不!」湘尖利地叫了起來,「滾開!別…別碰我!」

那雙白色的手輕撫過她的身體,接觸過的地方,傷口開始奇跡般癒合。

「海皇!海皇!」湘的身體已然無法動彈,只能死死望著蘇摩,獨眼裡露出瘋狂的焦躁和酷烈,嘶啞,「別讓空桑人碰我!殺了我!快殺了我——」

蘇摩凝視了她一眼,那一刻視線交接,他忽然抬起了手。無形的引線捲向湘身側,在轉瞬間拉住了白薇皇后的手!

「蘇摩,」白薇皇后蹙眉,「她都快要死了!」

「請不要管她。」蘇摩的神色冰冷,側過頭去看著垂死的湘,「如果你是以仁慈的名義的話,就不要逼她在有生之年接受空桑人的恩惠…否則,她死了都無法解脫。」

白薇皇后怔住,看著湘在那一剎如釋重負地昏死過去。

怎麼會如此?怎麼會變成如今這樣的局面?

——空桑的開國皇后遠遠未曾料到、在她被封印七千年後,空桑和海國之間的仇恨竟然已經積累到這般地步!

她看向蘇摩,蘇摩卻轉開了視線不想看她。

白薇皇后彷彿明白了什麼,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對著身體裡沉睡的那個人輕輕歎息——我的血裔,我終於開始明白你的種種苦痛了…面對著七千年劃下的那一道深淵,無論是具有多大力量的人,都會覺得力不從心吧?

何況,我的血裔,你本來也並不是一個真正具有英雄氣質的人。

你只是一個安靜而順從的女子,卻身不由己地捲入了這樣的愛憎和國仇裡。

這些年來,真難為了你。

那一支蠟燭終於漸漸燃盡,黑暗的密室裡,只有冥靈女子身上的淡淡光芒浮動。蘇摩低頭看著漸漸死去的湘,手裡握著那顆染血的如意珠,眼神平靜。

——又一個戰士要回歸於天上了…

自從他踏入雲荒起,就不停地看到有同族死去。

為了一個縹緲虛無的復國之夢,竟有那麼多鮫人不顧生死地為之搏殺——甚至,不顧一切地將他也一起拉入,用無數的羈絆將他拖入了這個牢籠,逼得他不得不與之生死與共。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海皇,」湄娘拉開了密室的門,在門外匍匐行禮,語音急切,「湘怎麼樣了?她本想直接從鏡湖入海口游回復國軍大營的,可我看她實在是無法支撐了,只能派出文鰩魚冒險傳訊——幸虧遇到了您,這一下湘有救了!」

「…」蘇摩沒有回答。

——只要他想,還是能救的。可他為什麼要耗費如此大的力量去救?

他一直是獨自一人的,所有其他生命都與他無關。既然在生命最黑暗的一段裡、沒有誰曾來救他,那麼他為什麼要去救任何人?

「請您救救她!」彷彿明白了海皇的沉默暗示著什麼,湄娘一驚,重重叩首,「湘是為了絕密任務而弄成這樣的…她為海國犧牲了一切,請您救救她!」

「沒時間了。」蘇摩沉默了片刻,最終只是漠然地回答。

白薇皇后一驚,穿出了牆壁去看外面的天色,隨即面色一沉地回過頭來:的確,天已經快要亮了——日夜交替的時刻即將到來,籠罩在帝都上空的那個九障結界也即將轉入最薄弱的一剎。他們必須在那個時候,從天地的交界處破開那個結界,才能順利抵達帝都。

她望向那個正在逐步死亡的鮫人女戰士,只是一瞬間便作出了決斷:日出之前,絕無可能療好這樣的傷。

「蘇摩,走吧。」白薇皇后抬起頭,對同伴道,「要趕時間。」

蘇摩一震。看到皇后此刻絕決的眼神,他才明白為何在七千年前她可以對深愛的丈夫、震懾六合的至尊,決然舉起了反擊的利劍——這個仁慈的、掌握著「生」之力量的皇后,同時也一直是冷醒的、決斷得近乎無情!

他默然轉身,隨著她從密室內離去。

沒有燭光的室內只餘下湄娘一個人抱著湘,蒼白著臉,絕望地看著漠然的王,無力地開口:「求求…」

「不要隨便和人說『求』這個字——哪怕是對海皇。」走到了樓梯口,蘇摩忽然開口,他沒有回頭,只是一抬手,右手無名指上的銀戒卡一聲打開,裡面滾落一顆小小的藥丸。

「給她。」藥丸落到了湄娘手裡,蘇摩指了指湘。

那顆藥是金色的,在黯淡的室內發出耀眼的光,逼得人無法睜開眼睛——湄娘進喜交加的握住,心知那必然是極其珍貴的東西。

「粹金丹?」白薇皇后一眼瞥見,脫口。

蘇摩沒有回答,只是往外走去,在來到了樓梯邊那朵金蓮花旁時,忽地又頓住腳,抬起右手並指在自己左手腕脈上一劃,刷地齊齊割開了一道傷口。血珠從玉石般的肌膚下湧出,密集地滾落,注滿了那朵金質的蓮花。

「用我的血,服下去。」

他不再和湄娘多話,從樓梯上飄然而下,再不回頭。

走到二樓的時候,蘇摩微微又停頓了一下——樓道裡充斥著一個聲音,幾乎撕破了人的耳膜。那個尖利的聲音在不停的呻吟和哭泣,劇烈的喘息,撕心裂肺。

——那是昨夜品珠大會上,那個叫泠音的小鮫人的聲音!

細細聽來,那個哭泣嘶喊的聲音一直在變化,逐漸變得尖細和清脆,顯露出女性的特質——想來,那一場「化生」,也已經開始了吧?

「她怎麼了?」白薇皇后動容。

「是化生…」蘇摩喃喃,「已經進行到一半了。」

「化生?」

「就是變身。」他漠然回答,「被藥性強制進行的迅速變身。」

「什麼?!」白薇皇后站住了腳,不可思議。

——和陸地上所有種族不同,鮫人出生之時並沒有性別,成年後才出現變身。而變身乃由天性決定,所需時間也極長,怎麼可能一夜之間被藥性強制改變?

「你們空桑人無所不能。」蘇摩並沒有駐留,沿著樓梯繼續往下走,冷冷地譏誚,「海國覆滅後四千三百一十七年,華熙帝命太醫院研製出了『化生』配方,將一名他寵幸的鮫人強行變成了女子——從此後,鮫人最後的自由也不復存在。」

白薇皇后卻怔在了原地,臉色蒼白。

「幸虧『化生』所需藥材極多極昂貴,每配成一池藥湯需耗費五十萬以上金銖,遠超一個普通鮫人的身價——是以施用的機會也不多。」蘇摩已經回到了大堂,看著那一池已經冷卻的滑膩「香湯」冷冷道,「除非是,像今夜這樣的品珠大會。」

他緩緩在池邊俯下了身子,將手探入那一池浸泡的藥水,有些苦痛地閉上了眼睛。

那樣熟悉的氣味…毒藥一般的刻骨銘心。

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被浸入過同樣的地方?

「你知道麼?最初,青王買回我,其實並不是為了把我送到白塔上——而是為了把我獻給承光帝。」

青王從集珠坊買回了他,震驚於少年鮫人罕有的容貌,於是便有了將這個絕世美人變為女子、送入後宮以博帝王歡心的打算——然而不知什麼原因,在化生池裡浸泡了整整三日三夜,這個鮫人少年卻始終並未出現任何變身的跡象!

無計可施的青王其時並不知道、甚至那個少年鮫人自己也不曾明白,正是體內潛藏著的海皇血脈令最昂貴的藥方也失去了效果。

在暴怒之後,青王最終不得已放棄了這個計劃,轉而打起了另一個算盤——三個月後,一名盲人鮫童懷抱著傀儡,被引到了白塔頂上的神殿,沉默而桀驁地站到了十六歲的白族太子妃面前。

空桑的歷史、甚至整個雲荒的歷史,也因為這個陰毒計謀的誕生而改變了前進的方向。

已經過去了多少年啊…所有和此事相關的人都化為了枯骨,他自己也已經脫胎換骨——可為什麼當時那種恐懼、不安和憤怒,卻彷彿地火一樣在心底燃燒著,不曾熄滅分毫?一聞到這種滑膩的氣味,他就恨不得化身為獸吞噬掉這天地間所有的空桑人!

那一瞬,蘇摩雙眉微微蹙起,眉心的刻痕裡有黑暗依稀蔓延。

樓上泠音的慘叫還持續地傳來,尖利而淒慘,帶著痛不欲生的顫抖,彷彿有無形的利刃正在逐步剖開身體——

那苦痛的聲音彷彿是某種召喚,令他不知不覺就回想起了無數往事,內心的罪惡感卻再度湧現——他雖然抵抗住了殘酷的「化生」,卻最終還是為了一個空桑人而變身。怎能?怎會!如果可以,他真想殺了那個軟弱的自己!

蘇摩怔怔站了片刻,彷彿內心的翻湧越來越激烈,終於不可忍受地抬起了手,霍地按住了眉心那個火焰狀的刻痕。無形的引線一瞬間透入了自己的顱腦,彷彿要絞碎腦海裡的一切。

每一次,每一次,在看到這些與自己黑暗過往相關的一切時,內心那一片黑暗潮水都要劇烈地翻湧,滔天的巨浪似乎要從內而外的把他吞噬!

他極力忍受著那種分裂似的痛苦,不讓自己的咽喉裡流露出一絲聲音——

阿諾,就此消失吧…不要再出來了!

求你不要再出來了!

葉城的黎明是靜謐的,只有風在空蕩蕩的街巷裡遊蕩。整個喧鬧的城市彷彿在徹夜的狂歡後終於感到了疲憊,在黎明到來前沉沉睡去,只留下一地亂紅狼藉。

星辰隱沒,月已西沉,東方出現了微微的魚肚白。

通向水底御道的大街上空無一人,腳步聲由遠而近響起,兩個人結伴匆匆而來。都是一色黑色大氅,風帽遮住了眼睛,只有髮梢在風中微微拂動——都是極其美麗的顏色:

一個是藍色,一個則是銀色,彷彿這個黎明的晨曦。

「還來得及。」遠遠地看到御道入口,白薇皇后舒了一口氣,這時才有空側頭看著他,「蘇摩,你沒事吧?剛才——」

「我沒事。」蘇摩冷冷截口道,臉色蒼白。

眉心那個火焰狀的痕跡深不見底,細微處彷彿通向顱腦深處。這個傀儡師出身的海皇身上,始終無法擺脫某種黑暗氣息,只怕終有一日會無法控制——特別是和白塔頂上那個人對決之時。

「我有點擔心。」白薇皇后看著他,直言不諱。

蘇摩只是面無表情地趕路:「皇后,你只需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是——我早有打算,絕對不會成為你的負擔。」

早有打算?白薇皇后心裡驀地一驚。然而明白對方陰梟桀驁的個性,心知再說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結果,便只有默不作聲地向著水底御道入口奔去。

都是風馳電掣的速度,只是一轉眼便已經到達葉城的北門。

此刻城門口已經有了三三兩兩的人,都是準備從葉城進入帝都的。

抬頭望去,城門尤自在黎明前的晨曦裡緊閉著,上面結了一層薄薄的霜,在十月的晨風裡散發著凜冽逼人的氣息——精鐵鑄造的城門厚達三尺,壁立十丈,即便是用火炮近距離攻擊也不能轟開,千年來一直扼守著通往帝都的唯一路徑,號稱伽藍城的咽喉。

「怎麼還不開?」等待的隊伍裡有人已經嘀咕,「平日裡寅時就開門了的啊。」

「是啊,現在寅時都過了三刻了!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奇怪了,」一個經常進出帝都的人嘀咕起來,看了看城上,「不但號角沒響,連衛兵都沒出來巡邏——莫非,昨天晚上帝都裡面出了什麼事?」

所有人面面相覷,忽然間打了一個寒顫。

滄流帝國有著鐵一樣的秩序,所有一切都一絲不苟的運行著,不容許有任何的差錯和改動——今日這種反常的現象無疑是一種不祥的預兆,說不定這道厚重的鐵門背後、的確正在發生某種不尋常的事情!

——還要不要進京呢?

所有人相互看了一眼,除了有公務必須上朝稟告的,其餘心裡都打起了鼓。

蘇摩只是冷冷聽著,抬起眉梢看著這道銅牆鐵壁,暗自計算著日出時分的到來。然而身側的白衣女子卻沒有看上一眼,彷彿覺察出了什麼,只是自顧自地抬頭看天。

「蘇摩,快看!」白薇皇后忽然間低低喚了一聲,眼睛看向天空,「快看破軍!」

就在那一個瞬間,紅色的光芒忽然籠罩了大地!

西北角上那一顆本已黯淡的星辰在一瞬間發出了駭人的血紅色光芒,照耀了整個破曉之前的雲荒大地!所有人都被著驀然爆發的可怖光芒耀住了眼睛,整個雲荒上下到處都傳來脫口發出的驚呼。

然而,在所有驚呼都未落地時,那種光芒忽然間又憑空消失了。

黎明前的青灰色重新籠罩了天宇,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西北角的天幕上,已然空無一物。

只有蘇摩和白薇皇后兩個人看清楚了方才一瞬間發生的詭異景象——那顆本來已經逐漸「坍縮」的黯淡星辰,本應該循著軌道逐漸衰弱下去,在剛才的一剎那卻彷彿注入了某種巨大的力量,瞬間爆發出了可怖的血色光芒,照徹了天地!

然後,以更為迅速的速度坍縮,在一瞬間泯滅。

「發生了什麼事?」回過神來的人們竊竊私語,卻不敢大聲——在滄流帝國治下,每一處都被嚴密地監控著,一個言行不當便會引來極大的麻煩,莫談國事是每個人的準則。然而,這種天象赫然是不祥的預兆,卻是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

「耗星爆發?」低低的,蘇摩吐出了一句話,眼神卻複雜——

破軍為北斗第七星,傳說中每三百年便會爆發一次,在爆發的時刻亮度超過皓月,驚動天地。但爆發後便旋即衰竭,需要再經過三百年才能逐步恢復光芒,因此又被稱為「耗星」。

如果說今夜便是三百年之期,那麼方纔的異相也不足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