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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他抬起肥碩的臉,下巴一重重的耷拉下來,隨著聲帶震動而晃蕩,眼神卻如刀一般飛過來,扎到那個闖入者身上,準備向眾人顯示自己一語殺人的力量。

忽然間,他的眼神凝住了,下巴上的贅肉不停哆嗦,眼裡放出狼虎一樣興奮的光來——堂裡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眼神是和他一樣的,望向同一個方向,匪夷所思而貪婪。

這…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鮫人!

幾十年來都沒見過的美人,葉城沒有與之媲美的絕色!

大廳上吊著巨大的水晶燈盞,璀璨的光投射下來,映照著來人的臉。深藍色的長髮下,湛碧的眼睛宛如綠色的寶石。即使是毫無表情,那張鮫人的臉也是如此魅惑絕倫,彷彿發出某種光芒來,耀住了每個見多識廣的富商的眼。

那個人推倒了屏風,冷冷站在那裡,對著滿滿一大廳的商人,臉上毫無恐懼。

「…」金老闆怔怔,吐出了一聲渾濁的歎息。

比起眼前這個鮫人來,他家裡畜養的三十六個鮫人簡直都是毫無可取的地攤貨;甚至今夜星海雲庭裡拿出來高價掛牌的絕色小妞兒,也被比了下去!

「絲…」金老闆倒抽了一口氣,第一個回過神來,斜眼冷笑,「湄姨,你這可不對了——有那麼好的貨色卻藏著,專拿些不上路的貨來應付我們?」

「金老闆,金老闆,您看您說的…」湄娘急了,平日八面玲瓏的老鴇有些手足無措,「泠音可是絕色!而且,這個人啊,其實也不是我們館裡的…」

她一邊周旋,一邊對蘇摩急急拋去眼色,示意他趕緊離去。

然而那個闖入者居然絲毫不理這個暗示,也不理會無數投過來的慾望眼神,只是自顧自地走到大廳中的水池旁,低下頭望著。

一池香湯,濃烈馥郁,價值千金。

而這樣昂貴的香湯,唯一的作用只是…只是…

他的眼神變了,彷彿記起了什麼往事,從胸臆中吐出了一聲歎息,抬起手去觸摸那個池中浮沉著的巨大貝殼。

「啪」的一聲,那個貝殼打開了。

珍珠質的內核在燈下反射出晶瑩純白的光,映照著蘇摩的臉,宛如皎潔的明月。

那個貝殼中,居然是一個蜷曲著身體的鮫人!

那個鮫人在燈光射入的剎那全身一哆嗦,抱著膝蓋驚惶地抬起頭,臉上尤自滿是淚痕。

那是一個非常年幼的鮫人,還沒有分化出性別,有著極其美麗的面容,肌膚竟然是淡淡的金色。她蜷縮在貝殼內,全身不著寸縷,藍色的長髮是唯一遮擋身體的東西,水藻一樣覆蓋了全身。長髮下露出了纖細柔白的腳踝,彷彿琉璃一樣脆弱美麗。

——這分明是在屠龍戶那邊做過分身手術沒多久的鮫人,雙足尤自沒有完全癒合,便已被當成奇貨,運送到了葉城賣給了歌舞伎館。

那個鮫人驚惶失措地抬起頭,卻意外地對上了一雙同樣是深碧色的眼睛。

「啊…」看到打開貝殼的居然是同族人,那個鮫人緊繃的神智忽地崩潰了,大聲哭了起來,伸手拉住了他,「救救我!救救我!放我回去…」

「泠音,給我閉嘴!」那邊忙於應付金老闆的湄娘連忙回過頭,厲叱著這個調教了多日還不聽話的新人,「金老闆用整整一串凝碧珠把你買下了!以後你就是他的人了,還不給我乖乖地泡進香湯化生!」

泠音只望了一眼那個肥碩的老富豪,臉色便是慘白。

祈求了上天千萬遍,即便是今晚不得不要賣身給一個陌生的恩客,也絕不希望會是如今這般的模樣!泠音下意識地抱肩往後一縮,貝殼一傾,就無聲地滑到了池子水底。

「想死了是不是?」湄娘看到她退縮,眼裡立刻換上了冷光,厲叱,「以為躲到池子裡就有用了?不想退層皮的,馬上給我出來!不然明早就把你送回屠龍戶那兒去!」

聽到「屠龍戶」三字,蘇摩眼裡一變,嘴角霍然抿成了一直線。

那是南海邊上羅剎郡裡,專為鮫人破身份腿的一些漁民的稱呼,也是每一個鮫人云荒噩夢的開始之處。每一個被捕撈上來的鮫人都會被送到那裡進行手術,用利刃剖開身體,調整肺腑內臟的位置,將魚尾斬去,然後分出可以直立行走的新腿。

那種痛苦,是陸上任何其他民族所不能瞭解的。

那樣殘酷血腥的手術,就如一個人被攔腰截為兩斷。在十個進行了破身的鮫人裡,能活下來的只有一兩個。而活下來的,身價便翻了十倍百倍。

「屠龍戶」三個字果然是可怖的恐嚇,剛進行過破身不久的泠音一聽這三個字,身體猛然一顫,臉上露出了極度恐懼的神色,終於緩緩浮了上來,赤身裸體地站到了貝殼上。

鮫人生於水中,骨骼重量遠輕於人類,因此僅僅一片大貝殼也能托起一個鮫人。

無數雙貪婪的眼睛忘了過來。那些粘膩的視線彷彿蛛網,讓泠音只覺得一陣陣的惡寒,無助地抱著雙肩左顧右盼,最後祈求地停在了那個闖入的同族人身上。

然而,那個有著驚人容貌的同族毫無反應,完全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涓兒,給泠音擦乾身體,帶去樓上等著!」湄娘見對方順從了,冷冷扔下一句話,「反正剛才她也在香湯裡泡足了時間,藥性應該開始發作了。」

一個同樣梳著雙鬟的丫頭便走了上來,抖開一幅鮫綃,對同伴招呼:「泠音,上來!」

泠音遲疑著,眼裡噙了淚,身子微微發抖,楚楚可憐。

「扭捏什麼?既然生成了鮫人,遲早有這一天。」湄娘揚了揚眉毛,不耐地揮手,「你應謝謝老天,金老闆可是個大主顧!」

「呵呵,湄姨啊,既然泠音不願意,你就別勉強了嘛。」看得這樣情形,金老闆卻意外地笑了起來,帶著寶石的小指蹺了蹺,指了指蘇摩,「我也不是霸王硬上弓的人——你把這個換給我就成,價錢一樣。」

「這…」湄娘呆了一下,心知不好,連忙頓足,「這可不是我館子裡的人呀!」

金老闆哪裡管她叫苦——不管是不是,既然是被他看中了,便是絕不放過手去。手下的人領了命,毫不客氣地逼了過去,便要將那個鮫人抓回去做了第三十七位鮫人寵奴。

蘇摩卻連頭也懶得回,只是望著那個貝殼裡的鮫人,眼裡的光閃了閃——那樣熟悉的氣味…多久了?那些記憶到底是過去多久了?那些隱秘的、令人發瘋的記憶,已經沉澱於心底,融化進那片黑暗的潮水裡,本因為可以永遠的壓制下去——

卻不料,今夜又翻了起來。

星海雲庭,是鮫人們漫漫噩夢裡無可或忘的一站——

在屠龍戶那裡破身份腿的痛苦後,倖存下來的鮫人被運送到葉城,在歌舞伎館裡進行嚴格調教。等學成了,就會拉出來掛牌,競價出售給那些貴族富商。

之後,在長達數百年的一生裡,那些鮫人將經歷過無數次的輾轉倒賣,從一個主人轉手到另一個,被奴役,被踐踏,被侮辱。直到年老色衰,無可玩弄,就會被送到集珠坊裡,日日以毒打折辱來催淚化珠,集成一斛後送去東市出售。那些終日哭泣的鮫人很快就會瞎,然後,他們最後的一點點價值也會被毫不留情地挖掘出來:剜出了雙眼,經過精細的加工,就成了雲荒上富人的昂貴收藏…

在看著香湯池裡那個哆嗦著的小鮫人時,蘇摩眼裡掠過了千萬種神色:

只是一眼,彷彿就可以把眼前這個同族的命運,望到盡頭。

金老闆的侍從們四面包圍住了蘇摩,而他尤自出神。

「啪!」一聲脆響,那個快要抓住蘇摩的侍從大聲慘叫,抱著手跳了起來。原來是另外一行侍從已經搶身上前,老實不客氣地攔住了他們。

「姚老闆,你這是幹什麼?」金老闆驀地大怒,拍著扶手怒視隔座另一位紫衣秀士,「我看中的貨色,難道你想打主意?」

熙福來緞莊的姚允中也算是葉城數得著的巨富,平日為人頗內斂,一向讓金老闆三分。此刻乍然指使手下阻攔,倒是讓金老闆大出意料,繼而火冒三丈。

「我說老金哪…」姚老闆開闔著折扇,陰陰一笑,不急不慢,「你口味也太寬泛了——你二十年來一直只好女色,何時連已經變身的男鮫人都收了?」

金老闆微微一愣,掉過視線,這時才注意到那個闖入的鮫人果然已經是男子。剛才被那種攝人的光芒所眩,一時間色授魂予,居然不辨男女便起了佔為己有的心。

「哼。」重重哼了一聲,他橫掃了那個好男風的姚老闆一眼,「我改口味,還要問你?」

「非也非也,」姚老闆見對方依然不肯放手,只是笑,「我怕金老闆用慣了鮫人女奴,忽然換了一個男的會不習慣,到時候不免扎手紮腳掃了興致。」

「你這隻老兔子,出不起價就別在這裡唧唧歪歪。」金老闆怒極反笑,下巴贅肉一顫,對著手下點頭示意,「反正今晚的品珠大會,我是包定了!」

「錯!」姚老闆霍然長身而起,一貫陰沉的眼裡付出少見的悍意,「要包下?還早呢!金老闆,你沒聽湄姨說,這個不是她館子裡的人麼?」

他站起身,將折扇收起,在手心敲了一敲,微笑:「既然是無主兒的,自然不能以方才品珠大會的出價來論。」

金老闆看了對方一眼,冷笑:「姚老兒,方纔你只不過出了一對夜光杯,難道還想把身上的衣服抵上?」

旁邊圍觀熱鬧的商人發出一陣哄笑:行內人都知,以財力而論,姚允中遠非金成康對手——不知那個一貫好男風的姚兔子此時迷瘋了心,又會做出什麼舉動來。

「衣服倒是不必,」然而姚老闆並不動怒,只陰然一笑,「這裡有一顆小物,還請金老闆賞鑒。」

他的手探入懷中,從頸上解下一粒珠子,托於掌心。

雲荒上最貴的珠寶,也不過是凝碧珠吧?還有什麼別的?

周圍的都探頭端詳,坐得遠的也忍不住伸長脖子,卻只聽金老闆的呼吸一下子停滯了,頓了頓,又發出風箱般的呼哧聲,顯然情緒極為激動不安,卻又說不出話來。

「凝碧珠可以集成一串,但這樣紫靈石,恐怕整個雲荒不出五對。」姚老闆將貼身寶物解下托在掌心,展示給各方看,一貫隱忍的眼神裡終於露出傲然,「大家也知道吧?紫靈石乃上古神獸狻猊的雙目所化,早已絕跡世間——此乃在下家傳神物,輕易不外示人。」

珠子轉出層層的紫色,彷彿煙霧流動,美麗不可方物。

周圍發出了一疊聲的讚歎,爭相探頭——即便是在座的都是葉城一方富豪,看過紫靈石的只怕也寥寥無幾。

「金老闆,你以為如何?」托著紫靈石,姚允中皮笑肉不笑,「以這顆紫靈石,在下可有品珠奪冠的能力?」

——葉城這裡,唯有一件事是極端公平的:那就是金錢。

所有一切,都靠著財力來一決上下。

金老闆黑著臉,喉頭贅肉哆嗦著,不發一言:姚允中居然能拿出紫靈石來,倒是大大超出了他意料。他家的藏寶閣中也並非沒有與之媲美的寶物,但此行未來得及帶出,此刻說什麼也是被人壓了一頭了。

「哈哈哈…」見金老闆不答,姚老闆終於笑了幾聲,抱拳,「如此,承讓了。」

他轉頭,對著池邊待命的手下一揮手:「來人,替我將這位美人請回去!」

他的手下一擁而上,便要將蘇摩拉走。

「不要啊!」泠音看到形勢急轉,自己雖然暫時脫險,卻連累了這個外來的同族,不由脫口驚叫起來。

「泠音,過來!」侍女涓兒一眼看到,厲叱著抖開了那一幅鮫綃,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法,登時便將鮫人的身體牢牢裹住。泠音掙扎了一下,卻發現從香湯池裡出來後全身發軟,居然體內有燃燒一樣的熾熱,不由大吃了一驚——這、這是怎麼回事?是病了麼?

在她發怔的時候,涓兒已然利落的將她包起,攙扶上樓去了。

三位打手已經抓住了蘇摩——大約也知道鮫人一向柔弱,所以下手沒有用太大的力氣,兩個一左一右按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個便想將他的手反扣。

「姚老闆,別啊…」湄娘大驚,連忙上前阻攔。

她可不是為了蘇摩擔心:最近聽族人的傳言,這個新生海皇的脾氣竟是和修羅一樣,殺人如麻眼都不眨——這樣鬧下去,她是怕自己這個館子裡會出人命!

姚老闆心滿意足地看著手下抓住了那個絕世鮫人,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凍結了。

「一群畜生。」極輕極輕地,他聽到那個鮫人輕蔑地吐出了四個字,然後他的手指微微動了一動。「噗」的一聲輕響後,三位打手的動作瞬間停止了。

整個身體顫了一下,鬆開了蘇摩,手軟軟垂下。

「你們在幹嗎?」姚老闆看得奇怪,不由闔了茶盞站起身厲喝,「笨蛋,叫你們拿下他!」

那些平日對他惟命是從的打手卻彷彿沒聽見,反而撇下了蘇摩,緩緩轉過身來,茫然地直視著老闆。旁邊的富商們一直在看熱鬧,心裡大都不憤姚允中佔了頭籌,此刻看到他的手下們不聽指令,不由一起發出了嗤笑。

「喂,你們聾了?」姚老闆覺得在大家面前丟了面子,不由再度厲喝,「把他拿下!」

然而那幾個打手反而朝著他走過來了。腳步有些虛浮,歪歪扭扭,臉上卻帶著某種奇詭的表情,就這樣晃蕩著無聲無息走過來,一直走到老闆面前。

然後,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動作:直直地抬起了雙臂。

「干…幹什麼?」看到他們的眼神,姚老闆莫名地心頭一跳,說話也結巴了,「你們…你們想幹什麼?回頭小心我打斷你們的狗——啊!!!!」

話是說到半截中斷的,因為其中一個打手猛然往前一步,手直直地卡到了老闆脖子上,然後用力捏緊,將他的半聲慘叫扼住。

姚老闆拚命掙扎,然而另外兩個打手卻左右按住了他!

被自己的手下猝及不防地抓住,「喀喇」一聲響,喉頭軟骨碎裂,姚老闆白眼一翻,口鼻裡血液湧出,全身抽搐,已然漸漸死去。

自始至終,那三個打手都面無表情,只是眉心有一點細微的紅,彷彿針扎的傷。有一行血沿著鼻樑慢慢流下來,劃出觸目驚心的紅。

在扼死了姚老闆之後,他們的身體又是齊齊一震,腦袋忽然一起爆裂開來!

鮮血噴湧而出,三個人的腦袋如同花瓣一樣開放,身體卻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猝然拉起,吊在了空中,手足垂落,宛如斷線的木偶。

血在虛空中順著某個方向一滴滴流去,血的浸潤才讓那根無形的殺人利器顯露出來。

——原來有三根透明的引線穿透了那三個打手的頭顱,將他們如傀儡一般的操縱!

而引線的另一端,則連在那個容顏絕世的鮫人十指間的戒指上。

「啊!」旁邊的人都看得呆了,此刻才反應過來,接二連三地發出驚叫,推開桌椅,拔腳便連滾帶爬地往門外跑去。

湄娘眼見大禍鑄成,跺腳叫苦——這一來,星海雲庭也要為此遭殃了,城主大人明日少不得便要封了這裡罷?

然而,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大廳的八扇門忽然間在同時閉上!

蘇摩的唇角露出一絲冷笑,左手微微動了動,引線瞬地飛出,穿過逃難的人群,在剎那間就將門閂拉下,斷絕了那些巨商的退路。有幾個隨從聽了主人的命令,大膽地試圖去推開門閂的,然而尚未觸及、雙手立刻便從手腕上斷落下來,發出了驚心動魄的慘叫。

「沒有人可以回去,」蘇摩鬆開了右手,三具屍體砰然落地。他轉身對著那些驚駭的人群微微冷笑,指了指大廳:「都給我坐好!」

一眾養尊處優的巨商哪裡見過這種慘狀,一時戰戰兢兢,雙腿哆嗦著無法挪動。

「都給我滾回去!」蘇摩望著那一群肥胖的蛆,驟然發怒,引線呼嘯著捲住了當先一個商人的脖子,一把將其甩到了椅子上——準頭倒是很好,只可惜被鋒利的引線那麼一勒,掉落到座位上的人已然是無頭屍體。

大家嚇得連驚呼都不敢,連滾帶爬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癱軟在上面。

連旁邊被裹在鮫綃裡的泠音也在瑟瑟發抖,為這血腥的一幕而癱軟。涓兒抱著她,感覺到她身體溫度一步步的提高,知道「化生」的藥力開始發揮,不由心下焦急。

「涓兒,你先帶著泠音出去。」湄娘知道這邊的情形,低聲吩咐,「不要傳一絲風聲出去——關閉大廳的門,外頭的姐妹一個也不許進來!知道麼?」

「是。」涓兒鎮定地點頭,便半扶半抱著發抖的泠音退了出去。

「少主,你看…現在可怎麼辦?」湄娘打發走了兩個人,看到廳內的這種陣勢,知道今日之事已難善了,不由憂心忡忡地對著蘇摩低語——雖然昔年在空桑王朝時期就認識了這個鮫人少年,可歸來成為海皇的蘇摩卻變得如此冷酷,讓她內心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