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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死了!」二房長子康冶大聲回答,彷彿邀功似地抬起了頭,「長房人馬已經全部被我們殺光了,那個讓公子痛恨的鮫人奴隸也望風而逃——季航公子,我們各房商量好了,一致推舉你做新的族長!」

「什麼!」季航全身一震,不自禁地倒退出三步,看著那些渾身浴血的族人,不可思議地喃喃,「你們…你們說什麼!」

一個年長的女子抬起了頭,卻是二房的當家人贏姑,沉聲:「季航公子,我們不服長房已非一時,羅袖那個賤人丟盡了我們巫姑一族的臉,到了這個時候無需忍她了!——我們公推公子出來當新任族長,長房那幫人不服,少不得是一場廝殺。」

「你們做了什麼!」季航只覺心裡有一股怒火直衝上來,「誰說我要當族長?」

「公子不要當族長?」贏姑喈喈冷笑,譏誚,「那昨夜,是誰對族長拔刀來著?」

季航一震,無語。

「既然明茉做不了破軍夫人,羅袖那個賤人頂個屁用!」贏姑冷笑起來,枯瘦的手指間轉著一串念珠,「我們可不想和其他幾家一樣大禍臨頭,公子如今得到破軍少將的重用,乃是巫姑一族不幸中的大幸…所以,讓公子來當我們的族長實在是最合適不過了。」

「公子畢竟心軟,少不得我們先替你下手了。」

季航臉色蒼白,雙手劇烈地發著抖,眼神忽喜忽怒——他終於明白,無論他如何躲閃,命運的洪流終究無可避免地將他推上了那個位置!

「既然如此…」沉默許久,他終究開了口,「季航不敢辜負大家厚愛。」

跪在地上的眾人見他答允,紛紛鬆了一口氣,相互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有得意,也有鄙夷。畢竟是讓庶出的子弟當了族長,多少心裡不服。然而,在目下這樣的危急局面裡,擁立一名當權受寵的族長、卻是當務之急。

「娘!娘!」明茉淒慘地叫著,在滿地屍首裡翻檢。

季航轉過臉去,目不忍視。

「族長,」贏姑看著屍體堆裡的少女,聲音陰冷,「斬草要除根。」

「閉嘴。」他握緊了手裡的軍刀,霍然回身,冷冷,「不需要你們來教族長該如何做——都退下,晚上掌燈時分來大廳上議事!」

贏姑看了這個青年人片刻,唇角付出一絲冷笑:「是。」

在所有人退去後,季航站在高台上,看著底下蕩漾著的一池血水,忽然間只覺的一口氣堵在胸臆之中,一聲長嘯,揮刀喀喇喇擊碎了大片的欄杆。

「殺吧,殺吧!」他低聲冷笑,「父子相殘,兄弟反目,都給我殺個痛快吧!」

高台下,明茉在屍堆中遍尋不見,忽地撲到池邊從水裡撈起一件染血的紫紗衣,哀哀哭泣。季航遠遠看著,忽地歎了口氣——可憐這個天之驕女、十大門閥裡尊貴的明茉小姐,一夜之間便成了比鐵城賤民還不如的孤兒。

或許,少將說得對:是該盡早把她送離這個帝都了…如今只晚了片刻,便令她成為了孤兒,再拖延下去、只怕只會更糟。

黑色的水底,血在無聲的蔓延,宛如鮮紅的絲帶一路蜿蜒。

從碧波池底下不足二尺寬的瀉水口掙扎游出,潛行的鮫人少年抱著貴婦人的腰,竭盡全力地游著,從帝都那一場慘絕人寰的血腥屠殺中逃脫。

這條水路,是潛伏在巫姑府上的他用了很久的時間打通的,另一端海魂川驛站相連,輾轉可以通往格林沁荒原的蘆湄——這原本是不再指望族人和組織,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之後,他給自己留下的唯一後路。

——卻沒有想到,在某一日真的離開時,竟不是孤身一人。

凌在水底潛行。多年的聲色犬馬生活消磨了昔年作為戰士的力量,只覺得出口處那一點隱約的白光是如此遙遠,似乎永遠也無法靠近。

每游一段路,他就停下來,在水中俯身吻上女人蒼白的唇,將氣渡到她胸臆裡。昏迷的人沒有睜開眼,手指痙攣地抓著他的衣襟,將頭緊緊貼在他胸口,臉上的表情是他從未見到過的無助和驚懼,完全不似平日裡的模樣。

半生鞍上、半生枕上。他的人生動盪而混亂,交織著自由、痛苦和慾望——如今,這一切過往都在一場大難中如塵土簌簌而落,將所有華麗的金粉剝落殆盡。

洗淨鉛華的他們,竟然還可以同歸。

他無聲地歎息,將她更緊地摟住——多少恩怨如潮,一時去盡。大亂之後,兩人都成了無國無家的人,再也沒有身份的區別、種族的隔閡。就如提前站到了神的面前一樣,兩個靈魂平等而坦然的對望,拋去了所有世俗的顧忌。

水底幽暗而冰冷,手足因為長時間的划水而軟弱無力。眼前忽然出現了幻影——那一片青青的碧草,繁華盛開的沼澤,水鳥和飛魚棲息的天國。宛如夢幻,召喚著他前去。

格林沁荒原的蘆湄…他童年時代曾經居住過的美麗桃源。

凌極力地在水中往前游去,然而被破身成腿後、鮫人的水下潛游能力大大下降,負傷的他抱著一個不會游泳的人,身形也開始漸漸沉重。

那一點白光,始終在遙不可及的前方。

會死在這裡麼?血從他的脖子上不斷的沁出,他的動作漸漸失去了力氣。凌下意識地划水,手卻始終抱緊了身邊的人,不肯鬆開絲毫。他們如同籐蔓般在黑暗的水底糾結纏繞,生死不離——藍色的長髮混和著女子金色的秀髮,宛如黑暗裡盛開的兩朵美麗的花。

眼前那一點白色的光,終於慢慢變大、慢慢變大…

在浮出水面的瞬間,他失去了知覺。

三、訣別

夜色籠罩了雲荒,冷月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漸至中天。

月影與白塔投影在水面上重疊,無色城在那一瞬間打開。

「各部就位,準備出發!」白瓔手握韁繩,在天馬背上抬頭看著頭頂的月影,吐出了命令。冥靈軍團紛紛翻身上馬,騰出了水面——一時間,影影綽綽的冥靈軍團遮蔽了月光,宛如夜幕裡騰起虛幻的雲團。

「太子妃。」一襲紅衣來到她的馬前,彷彿想要說什麼。

「赤王?」剛準備隨軍出發的白瓔勒馬轉頭,有些詫異,「此次赤之一部留守無色城,赤王不必跟隨。」

「屬下知道。只是…」紅鳶點了點頭,眼神猶疑,欲言又止。

「怎麼?」白瓔敏銳地覺察出不對,然而千軍待發,對方吞吞吐吐,她也沒有時間繼續仔細詢問。

「等回來再說如何?」她勒轉馬頭,對紅鳶微一點頭,便絕塵而去。

赤王站在原地,望著白衣女子騰空而上的身影,將緊握的手鬆開,歎了一口氣。算了…算了。還是等太子妃回來再說吧,此刻若說了海皇的病情,也只是白白擾亂她的心思而已。

她沉吟許久,直到那些人馬都已經去得看不見蹤影,才轉過頭悄然離開了無色城。

明月在頭頂蕩漾,流光宛轉,清麗如雪。隔了萬丈的水面,上面的一切都彷彿浮光掠影般捉摸不定。赤王走在鏡湖水底,看著水上影子一樣的人世,不由有些癡了——世上的種種變遷,其實也就像浮雲在水面上投下的影子那樣變幻無定吧?

忽然間,百年來的每一個細節都浮出了記憶,死去多年的赤王站在水底,月光從頭頂射落,清冷的輝光穿透了她空無的身體。在這樣的光與影中,她記起了自己的少女時代。張了張口,一首多年來從未再唱過的歌,就這樣低低從唇中吐出——

「縱然是七海連天

「也會乾涸枯竭,

「縱然是雲荒萬里

「也會分崩離析。

「這世間的種種生離死別

「來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愛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愛過你

「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但,請你原諒——

「我還是得不動聲色地繼續走下去。」

「紅鳶。」一曲未畢,便聽到有人低喚她的名字。

觸電般的回頭,看到的卻是丰神如玉的鮫人藥師。海皇的巫醫同樣悄然地離開了復國軍大營,來到了無色城外,走向了少時深愛過的女子——自從在鏡湖大營出乎意料的重逢以來,這些日子他們秘密的來往,彷彿回到了百年前熱戀的時候,不顧一切。

歌聲還在水底迴盪,他靜靜凝望著她,彷彿是在凝望著許多年前那個美麗的赤族公主。

「治修。」她輕輕答應,伸過手去,和他悄然相扣。

他右手虛握成拳,讓冥靈女子的手在自己掌心保持著宛若真實的形態,眼裡各種複雜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漲落不定——是的,百年前各奔前途後,他們都不動聲色地繼續走了下去,為了各自的信念和族人戰鬥,一路誰都不曾回頭。

但是,卻沒有想過在那樣長的道路之後,居然還能在這一刻再度相逢。

冷月的輝光照射到水底,清冷的光芒中,冥靈女子靜靜依偎在鮫人藥師的懷裡,兩人的身體都是冰冷的,然而卻有熱情彷彿地底的火一般燃起,再也無法撲滅。赤王埋首於初戀情人的懷裡,無形無質的淚水、接二連三的滾落面頰。

許久許久,各自無言。

「紅鳶,你告訴太子妃了麼?」終於是治修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紅鳶微微一震,歎息了一聲:「沒有。太子妃今晚要帶兵前去葉城,將皇太子殿下的最後一個封印迎回無色城——海皇病重垂危,這樣的消息若讓她得知必然會心神大亂。我想還不如等她歸來,再找個機會宛轉告知。」

「是麼?看來這就是命數啊…他們終究無法見上最後一面。」治修卻是苦笑了一聲:「如今不說也罷了,因為海皇已經走了。」

「走了?」紅鳶大吃一驚,顯然是以為不祥之意。

「不,是真的走了。離開了。」治修喃喃,抬頭看著極遠的方向,眼神莫測,「還是不要再和太子妃說這件事了…因為今日傍晚,海皇已經和女祭離開了大營,去了哀塔。」

「哀塔?」紅鳶詫異地抬頭,「就是你們一族的聖地麼?」

「是啊…怒海之上,號稱『轉生之塔』的哀塔。」治修彷彿也在回憶著什麼,喃喃,「海皇和誰都沒有商量,只留了一封書信,就突然去了那麼遠的地方…」

哀塔,不僅是鮫人的聖地,也是上古雲浮人的聖地。

傳說中,每一個雲浮翼族在未成年之前,都會在儀式中被祭司抬上塔頂扔下。在急速的墜落中,讓凜冽的天風和心底的恐懼吹開翼族少年背後的雙翅,能在落地之前展翅飛起的、都成了真正的雲浮人。而那些無法完成「展翅」過程的,就這樣活活地摔死在了海面上。所以,這座見證過上古無數翼族第二次誕生過程的黑塔,就被稱為了「轉生之塔」。而在雲浮人離開雲荒大陸後,哀塔卻延續了下來,成了海國鮫人的祭祀海和天場所,由女祭終身在塔內供奉著龍神。

「海天之戰後,哀塔不是已經荒廢了麼?」紅鳶不解,「你說海皇的身體已經極其衰弱,在這個時候,他又怎能進行萬里的跋涉?」

「不知道。海皇做事從來讓人猜不透。」治修的眼神空茫起來,神色複雜地低語,「紅鳶,我有一種預感…我覺得蘇摩陛下不會再回來了。或者說、回來的,也不會是原來的海皇。」

「什麼?」紅鳶一震,霍地抬頭看著他,「海皇會死?」

「天人尚有五衰,海皇又怎能永生不死?」治修搖了搖頭,歎息,「何況這一次白塔頂上和破壞神一輪交手後,海皇的傷勢非同小可,眼見得也只是拖延時日罷了——以他的性格,又怎能容忍自己在病榻上奄奄待斃?」

紅鳶愕然:「海皇到底受了什麼樣的傷?」

治修的雙手絞在一起,眼神變化,最終搖了搖頭:「不能。太複雜了——這是內外並發的可怕傷勢,外部的傷似乎是破壞神的力量造成,而內部…我也不清楚。」

他頓了頓:「但是,海皇稱身體內的那種黑暗力量為『阿諾』——那種力量在他傷病衰弱之時,不斷地吞噬著他!」

紅鳶吃驚:「連你救不了他?你是海國最好的藥師啊!」

「嗯…」治修緩緩地搖頭,「可是這樣的傷,已非針藥力所能及——我想,大概因為這樣,溟火女祭才會帶陛下去往哀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