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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不過奇怪的是,楓夫人從不到洗衣房這等地方來,今日怎麼會幽靈一樣地出現?

鴉雀無聲中,只見楓夫人徑直穿過長廊走向後院。她親自打開了門,對著門外微微躬身,說了一句什麼。門開了一線,一頂小轎悄然落地,裡面走出一個絕色的麗人。那個人穿著一襲淡色的衣服,斜襟短袖,上面隱約折射著朱灰色的光芒。旁邊有一個青衣丫環為她撐開傘,扶著她款款下轎。

這一對主婢氣度高雅,宛如神仙中人,出現在這樣一個雜亂的院裡,令人覺得有點兒不真實。那群女僕怔怔的張大嘴巴,連大氣也不敢出。

楓夫人微微鞠躬,側身引路:「仙子裡面請。」

麗人也是微微一禮,柔聲道:「有老夫人了。」

一行三人穿過了後院,沿著長廊而去,只剩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女僕。過了好久,才有人把手裡的衣服一扔,低聲叫了起來:「天阿!我沒看錯吧?剛才那個。。。。。。。。。是殷夜來?」

旁邊有人最快:「不是殷仙子還有誰?光往那一站,就容不得人不看她!」

有個老女僕怔了半天,一拍大腿,低聲道:「天阿,她身上穿的是什麼?是傳說中的海國產的霞影峭麼?裁的那麼好,就像長在她身上一樣的服帖!對還有那把傘——你們注意到沒?那把傘上的綢布,用的居然是姑射產郡的流雲紗!」

「流雲紗?」旁邊有人低呼起來,「那不是專供皇室的極品麼?是多少錢也買不到的阿!」

「是阿!聽說十幾年前老城主做六十大壽,帝都也只是賜了一匹裁做的禮服了。奇怪。。。。。一個青樓女人,任她多紅多受寵,怎麼能有這個東西?莫不是你看錯了?」

那個老僕眉頭一皺:「老爺的那件禮服是我洗的!我覺不會看走眼。」

「這回可開眼界了。。。。難怪大家都說殷仙子是第一等的美人兒。就是不知道她來這裡有什麼事?」旁邊的女僕竊竊笑道,「還要從後門偷偷的進來避人耳目——莫不是城主和大公子一樣都風流起來了?」

一群女僕相視而笑。

「別看城主現在看上去那麼老成持重,少時的脾氣也奇怪的很,」有個老女僕歎了口氣,「你說,一個富豪人家的公子哥兒,要什麼有什麼,為什麼十八九歲的時鬧著要自殺呢?」

「是麼?」新來沒幾年的下人睜大了眼睛,「城主自殺過?」

「可不是?還好發現得早,請了御醫來解了毒,好歹把命給撿回來了。」老僕人搖頭歎道,「救回來後也不安定,每天折騰,鬧著要出家,要跟一個不知來歷的中州遊方和尚走——可把老夫人給嚇壞了!」

「鬧了好些日子,家裡也不讓走,什麼手段都使盡了。老夫人還上了吊,不惜以死相逼——城主是個孝子,再不敢提什麼出家。」

周圍想起一片低呼:「什麼?竟還有這等事?」

「是阿!你可不知道那時候鬧得多大!」老僕歎了口氣,「眼看著離家不成,城主忽然間就轉了性,不說出家了,也不絕食了,而是天天去青樓,逛賭坊,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鬧得家裡烏煙瘴氣的!一下又出來個混世魔王,可把老夫人愁壞了。」

「再後來呢?」旁邊的人越聽越好奇

「後來的事情你們也就都知道了——老城主和夫人被倆個兒子鬧得少活了十年,先後過世,二公子臨危受命成了城主。這兩年性子也算是穩定下來了,再也沒鬧出什麼大事。」老僕一邊洗著衣服,一邊歎氣,「我是看著城主從那麼一丁點兒大的孩子長到現在的。。。。。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很不開心。」

「城主還能有什麼不開心的?」女僕們覺得不可思議,「他是天下最有錢的人!要什麼有什麼,上頭沒有爹娘管,下面也沒兒孫拖累,能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城主心裡的事,恐怕沒人知道吧?這些年,你看他好生生在家裡睡過一晚上覺麼?每天都和一些達官貴人在酒館裡過夜,都二十八九的人了也沒有娶一房夫人——這哪是正常人過的日子呀!」

聽到老僕這樣說,其他幾個女僕不由得怯怯私慾起來。其中一個叫道:「我知道了——城主八成是為了娶妻的事情不開心吧?聽說她以前想娶紫族的公主,卻被拒婚了。」

「什麼?」馬上有人抱不平,「那個什麼公主也太沒眼光了!城主這樣的人云荒上的女人誰不想嫁阿?而且紫族怎麼說和慕容家還算有深淵呢!」

老僕苦笑道:「怎麼說呢?這些六部藩王畢竟看不起中州人。雖然以前慕容家的始祖慕容修娶了紫族的公主紫姬,但自從那場動亂後,兩家也就不大來往了。「

「是的是的。「有個接話道,「我聽說後來城主又轉而向廣漠王那邊提親了,也不知道知不是真的。」

「什麼?聽說那個九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凶悍!如果真來了一個母夜叉般的女主人,我們這些下人免不得也要遭殃了。」

「你們急什麼?說不定城主還沒想過要成親呢!你們看,今天不是來了個殷仙子麼?嘿,說不定是城主少年時的風流病又犯了——」

「咳咳。。。。。。」背後忽的又有人咳嗽了兩聲。

女僕們一怔,回過頭去,卻見楓夫人沉著臉站在那裡。

整個院子登時變得鴉雀無聲,只聽見總管冷冷的發話:「明日是海皇祭,所以府裡的夫人小姐特意請殷仙子來指點一下穿衣打扮——你們趕緊把該洗的衣服都洗好!凡是嚼舌根的,亂棍打出去!」

「是!」大家齊齊回了一聲,趕緊埋頭幹活。

雨還在下,深院裡黃葉隨風飛舞著。

內院是外人不能擅入的地方,殷夜來獨自沿著長廊走去,旁邊是一片梅林,在這個深秋的時候已是滿枝黃葉。轉過一個彎,便看到了不遠處那「微冷還香」的牌匾,透出十足的中州韻味來。

那是慕容家的梅軒,是歷任城主靜坐讀書的地方。

簷下有人在靜候,白衣玉冠,神清骨秀,卻是一名溫潤如玉的貴公子。他獨自站在那裡,不知等了多久,似乎在出神的默默數著某棵梅樹上飄落的葉子,眉頭微微蹙起,衣帶隨風微微舞動。

那景像是如此的熟悉,卻又恍如隔世,落在心裡便是一陣刺痛。殷夜來在看到那人時有剎那的失神,任黃葉在身側如流光般飛舞而過,而這世間在她眼裡竟凝固了一瞬。失神中,有一片葉子被風捲來,「啪」的一聲打在她的手背上。

她驀地回過了神,低低喚了一聲「公子」。

那人微微一驚,似是猝不及防 ,手裡一緊。握著的梅枝「啪」的一聲折斷了。白衣公子回過神來,微笑到:「是仙子?稀客稀客。。。。快請。」

房裡寂靜無人。葉城城主親自沏茶,慇勤相勸——茶是上好的明前龍井,來自萬里之外的中州,一兩價值百金,是專供大內御用的貢品。瓷器更是來自中州官窯的極品,薄如蟬翼,連中州皇帝的書房裡也未必有那樣的精品。

殷夜來打量了幾眼,不由得笑了笑。畢竟是中州人,雖然在雲荒居住了幾百年,慕容家還是保留著濃厚的古風。

偏房幽靜,一杯茶後,殷夜來放下茶盞,開口道:「夜來是特意來道謝的——葉城乃是非之地,這些年來,我們青樓姐妹多承城主之情才得以安身立命。昨夜若非有公子出面調停,夜來真不知道會如何收場。」

「不必謝,」慕容雋客氣地笑了笑,「作為城主,在下自然不希望看到海皇祭之前鬧出事情。不過。。。。。相信就算在下當時不在場,仙子也會有別的方法化解吧?」

殷夜來微微一笑,卻並沒有否認。

他看向她,眼裡若有所思,卻不敢再問下去——仔細想來,從認識到現在,他從來沒有真的看透過她吧?她今天來,卻又是為了什麼事?

「之前幾次相邀仙子均未曾光臨寒舍。今日突然前來,肯定不只是為了道謝吧?」她只笑不語。慕容雋反而有點兒沉不住氣,不想再繼續兜圈子,執杯問道:「不知道仙子所為何事,在下又能否有幸幫的上忙呢?」

他問的直接,殷夜來不便再虛與委蛇,寥寥數語說明了此行的真正來意:「家兄不才,昨日無意開罪了慕容大公子,夜來今日是特意來替他賠罪的。」

「哦?」慕容雋吐出一口氣,「仙子多慮了。」

「多慮?」殷夜來蹙眉。

「仙子不知道麼?今日天未明時,已經有緹騎的密探上門來為令兄求過情——緹騎乃是皇家耳目,慕容家又怎能不賣面子?」慕容雋笑了笑,語氣意味深長,「我已將那群動手打人的家丁逐出了門,也訓斥了我大哥,反而是希望令兄不要介意才好。」

「什麼?」殷夜來一驚,「緹騎來過?」

慕容雋喝了一口茶,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是阿!令兄人脈深廣,令人佩服。」

「那就更糟糕了。」殷夜來蹙起眉,「得罪慕容府也就罷了,若家兄被緹騎帶走,只怕。。。。公子能否幫忙打聽一下緹騎帶走家兄,究竟所為何事?」

慕容雋不動聲色:「緹騎的事情,旁人哪能得知半分?"

殷夜來歎了口氣:「公子若是不能,天下誰能?」

「謬讚了,」慕容雋喝了口茶,笑道,「葉城之事。慕容家或可進退自如,但此事關係到緹騎,便不是我等可以輕易插手的了。仙子之請頗是強人所難阿!」

殷夜來看了他一眼,發現他只是微笑著說話,卻看不出真正的用意。

已經完全陌生了麼?她拿起錦帕掩柱嘴,咳嗽了幾聲:「公子似是執意不肯出手救家兄,不知是為了什麼?"

「家兄?」慕容雋微微冷笑,「他真的是你哥哥麼?」

殷夜來一震,閃電般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眼裡有一掠而過的怨毒和憤恨,竟是埋藏了多年的劍,「刷」地抽了出來。

「他究竟是什麼人?」慕容雋冷笑道,「你到底瞞了我多少事?」

殷夜來一驚,不知如何作答。離最後一次見面,已經十年時間了,她沒有想到他居然依舊耿耿於懷。那一瞬,各種情緒一起湧上她的心頭,竟是難辨甘苦。殷夜來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動聲色的握緊了茶杯,淡淡回答:「彼此彼此。當初慕容公子不也是隱瞞了自己的身份?」

「是麼?原來是因為這個阿。。。。如果一早知道我是鎮國公的兒子,你是不是就不會跟著別人走了?」說到這裡,慕容雋的語氣裡已然有再也難以掩飾的尖酸和惡毒,刺得殷夜來微微一顫。她面色蒼白地拿錦帕掩住嘴,勉強忍住了咳嗽,忽的一笑,坦然承認:「是啊。。。。如果當時你告訴我你的真正身份,大概,咳咳。。。。一切都會不同了吧?」

他無言地看看她,手指握緊了又放鬆。

她歎了口氣,低聲道:「昨日之事,何必再提?」

「抱歉,」彷彿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控,慕容雋穩住了自己的情緒,隨手撥弄著案上的白玉折扇,「在下的意思是,既然令兄不是普通人,自然有辦法脫身自保,還輪不到慕容家出面。」

殷夜來歎了口氣:「若公子覺得為難,那便作罷。」頓了頓,她重新開口,「上次拜託公子的那件事,不知。。。。」

「你說的是那位寶露姑娘?」慕容雋笑了笑,「今天一早已經從藍王行宮裡離開了,仙子等會兒回去,應該能見到她了。」

「真的?」殷夜來鬆了一口氣——無論怎樣,今天出來還算是有點兒收穫,她歎息了一聲:「本來這些事不該來麻煩公子,可是那個姐妹開罪的是藍王的內侄,在這個葉城裡恐怕也只有公子才能說得上話了。」

「仙子過獎了,」慕容雋笑了笑,不動聲色,「那位寶露姑娘本來就是個不掛牌的清官人,藍扈公子非要強行帶回府邸,的確是做的有點兒過。慕容家世代管理葉城,出了這等事自然也應該居中調停。只可惜。。。」說到這裡,他停止了撥弄玉扇的手指,「只可惜我到得晚了些,那位姑娘。。。。唉,不幸已經被糟蹋了。」

殷夜來一震,猛然握緊茶盞,手指蒼白。

「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因一個妓女而處罰王室子弟,只能將人送回星海雲庭了事。」慕容雋淡淡的道,「按照十二律,王室貴族即便是強暴了某個中州良家女子,最多只會判流刑一百里。更何況那個姑娘又是個妓家?」

「啪!」殷夜來忽的拍案而起,變了臉色。

看到平日儀態萬方的女子如此失態,慕容雋不但沒有驚訝,眼裡反而露出一絲微妙的快意和惡毒來:「仙子莫動怒——我聽說那位寶露姑娘平日脾氣並不好,行事驕縱刻薄,對仙子多有冒犯,仙子為何還要為她費如此心思?」

「城主這樣的貴人,自然不明白我們這些煙花女子的苦處。寶露還是個孩子,有些時候難免不懂事。。。昔年我剛入行時,又何嘗懂事過呢?」殷夜來冷笑了一聲,「青樓裡的姐妹都是苦命人,如果不互相幫忙,還有誰幫?難道等著貴人老爺們大發慈悲麼?」

慕容雋的眉頭不易察覺的皺了一下,面上卻笑道:「殷仙子說得太過了。。。。不過,如果仙子真的想為姐妹們出這口氣,在下到是也有其他的方法。」

殷夜來沒有接話,只是靜靜的看著他。

「強暴妓家雖然不足判罪,但侵吞府銀,卻是板上釘釘的大罪,」慕容雋從懷裡拿出一疊文書,輕輕的推了過去,「藍王多疑而貪婪,對侵吞了自己府裡錢款的蛀蟲,即使是親戚也絕不會手軟。那位藍扈公子手腳一直不甚乾淨,所貪款項都記錄在這上面。」

殷夜來看看桌上那一疊文書,問道:「你。。。想要用什麼來換?」

「這個麼。。。對仙子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慕容雋放下茶盞,嘴角浮出一絲微笑,垂下眼看著自己的鼻尖,「聽說白帥最近在西海所向披靡,功勳日隆,在下非常仰慕,希望能有幸見其一面。」

「什麼?」殷夜來一震,後退了一步,「你。。。想見他?」

「白帥如今是國之柱石,自然萬人景仰,誰不想結識?可惜他日理萬機,又常年帶兵在外,每次回朝都不過短短幾日,要見他一面難於上青天。」慕容雋嘴角帶笑,忽的壓低了聲音,「僥倖得知仙子乃白帥的枕邊人,唯一的紅顏知己,所以,這等引見之事應該是舉手之勞吧?」

「。。。。。」殷夜來怔怔地看著他,神色微妙的變換著。

真是完全變了麼?昔年那個在渡頭靦腆的遞給她一把傘的少年,那個曾經在深夜的雨裡對她大聲說著內心夢想的少年,已經蛻變成了今日這樣的一個做事滴水不漏的豪門繼承者了?光陰真是一個可怕的熔爐,可以將一個青澀的靈魂千錘百煉,直至化為鐵石。

「見了他,你又想做什麼?」她低低問道。

「也沒什麼,想和他商討一些事情而已。或許還能合夥做一筆生意。」他雖然含笑,卻沒有表情,「萬望仙子代為轉達。」

「你真的想見他?」她又一次問道,還有些不敢相信。

「當然。」慕容雋微笑,「若仙子願意引見,在下不但重金酬謝,此外在藍王內侄一事上也願助一臂之力,保管不令你的姐妹白白蒙受屈辱。」

這樣的條件一開出來,便是一場赤裸裸的交易。殷夜來只覺得心口一陣絞痛,用錦帕掩住嘴,低低的咳嗽起來——多年之後,他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居然不惜通過自己的初戀女子,去討好一個保養她的男人?

沉默中,她飛快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極其鋒利,他雖覺察到了,卻不動聲色。

「公子或許不知道吧?白帥向來不喜歡別人多嘴多舌,尤其是身邊的女人。」許久,她笑了笑,疊起錦帕收入了袖中,抬起纖纖十指將那一疊文書推了回去,語氣平靜,「夜來弱質無依,只得那麼一個靠山,哪敢冒這個險?感謝公子百忙中還抽空見了妾身一面,如今時間不早了,夜來先告辭了。」

慕容雋微微一怔,眼裡失望的表情轉瞬即逝,欠身站起:「慢走。」

兩人再也沒有說話,一前一後的離開梅軒。梅林還在風雨中搖擺,黃葉一片片在風裡飄轉,彷彿時光飛舞。

殷夜來走到廊下,怔怔看著落葉,忽的笑了笑:「少游,原來我真的是從未認識過你。」

沒有料到她會突然說出這個久遠的稱呼,慕容雋明顯怔了一下。

「十年前,你會為了一個在碼頭上挑擔的陌生貧女出頭。而十年後,你竟然會以另一個無辜女子來做這一場骯髒交易的籌碼。」殷夜來的聲音很低,卻鋒利如刀,「少游,你忘了昔年說過的花麼?呵,『要為中州人尋到一個不受欺辱的公平境遇』。。。。咳咳,如今你怎會見死不救,任憑一個弱女子被強暴欺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