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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慕容雋默默地聽著眼神幾度變換,嘴角卻緩緩露出一絲笑意來。

呵,他知道,她這是在激他。

「是啊,你說的沒錯。。。那個少游早就死了,正如昔年的堇然也已經死了一樣。」他喃喃道,望著風雨 裡的梅林,「記得那時候你最是看不起那些賣笑的女子,認為她們不勞而獲,低賤骯髒,連走路都要繞開群玉坊——如今呢?」

她的臉色驀地白了,彷彿被刀鋒刺中。

慕容雋的唇邊露出了鋒利的笑:「弱女子被欺凌強暴,又關我什麼事呢?她不是我的女人,你也不是我的女人——這一切都和我沒有半分關係,憑什麼要我出面?呵,當你不再是你,又怎能要求我還是我呢?」

殷夜來的肩膀微微一抖,她沒有說話,只是咳嗽得越發厲害了。

「任何事情都有代價,」慕容雋的笑意平靜而殘忍,「如果你真的想借助慕容家的力量為那個受辱的姐妹報仇,那麼,就請替我引見白帥——不必覺得尷尬。我們以前的事不過是年少無知,我早已忘卻,也不會對任何人提一個字。」

年少無知麼?殷夜來默不作聲的聽著,臉色漸漸蒼白,似是怒極,連眼眸裡都浸出了微微的恨意,但她卻還是一言不發。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背叛,也不是遺忘,而是對昔日的全盤否定——是她先背棄了他,所以,他也就這樣否定過去。

這世上的事,原也公平的很。

「公子說的是。」許久,她吞下了那一口氣,微微一笑,「青樓的女子迎來送往,哪兒還介意這個?」

"不過,我想白帥卻會介意。」殷夜來的眼裡露出譏誚的笑意,語氣轉為鋒利,「為了公子的身家性命考慮,我勸公子還是別貿然去見他為好,不然得罪了白帥,很容易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一語畢,她突然笑起來,撐開傘,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她最後的話相當鋒利,慕容雋的眼裡本來已經迸出了一絲恨意,然而看到那把撐開的傘時,卻微微的怔了下,往前走了一步。

那把傘。。。。他居然留到了今天?

殷夜來撐著傘,那把傘很精美,上面的綢子極其奇特,純青色的底子上彷彿有著極其微妙的明暗色彩在流轉。

慕容雋在廊下看著她撐開傘離去的背影,眼裡有一樣的光芒閃過。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容顏不減昔年,然而卻瘦多了。手腕纖細,兩個翡翠鐲子空蕩的選在那裡,敲出清脆的響聲,露出的鎖骨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而那般輕薄華美的衣衫披在她身上,居然也給人一種弱不勝衣的感覺,令人生疼。

怎麼會瘦成這樣?這些年來,她留在那個位高權重的人身側,過的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是歡喜的、心滿意足的,還是有苦難言、日夜煎熬的呢?

這一切,他都沒有問。不知道是有意的迴避,還是已然覺得沒有必要。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殷夜來走了幾步,卻突地開口道,「當年在碼頭上你我第一次相遇時,大雨傾盆,你便送了我這把傘。。。是否因此而一語成畿呢?」

她苦笑著,走入雨中:「傘就是『散』阿!《白蛇傳》中,書生許仙就是在初遇時借了白蛇一把傘,才有此結了一段緣——不過到了最後,卻還是生生的被拆散了。。。。。真是個不詳之兆呢。」

慕容雋臉色微微一變,沉默了一會兒,才勉強道:「仙子說的這個什麼《白蛇傳》,在下並未聽過。帝都有嚴令,不許唱中州人的戲。」、

「哦,是麼?果然。。。」殷夜來回過頭,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看來的確是我記錯了——原來我們從來不曾相逢過。」

她低頭笑了笑,又回頭走入了雨裡:「珍重。」

走出長廊,楓夫人正帶著秋蟬在外面等著。那個身材高挑、臉色蒼白的女子站在那裡,看著她從內院走出來,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那種沒有表情的表情,卻是如此的熟悉。

「小姐已經幫府裡的女眷們挑好了衣飾吧?」楓夫人躬身道,「辛苦了。」

「不敢當。」殷夜來也是笑著回禮。

「妾身來送仙子。」楓夫人微微一禮,示意她跟著自己從偏門出去。

主僕二人隨著管家穿過後院來到了側門口,軟轎在門外深巷的雨裡靜靜等著。秋蟬讓小姐留在廊下,自己先冒雨快步過去掀開了轎簾,整理好墊巾。

殷夜來和楓夫人站在廊下,相對無言。

正當殷夜來準備走向轎子時,卻突地聽到鎮國公府的大總管在身後低聲道:「城主準備向廣漠王的女兒求婚。」

「是麼?」殷夜來不由自主的停住腳步,怔了怔,復又微笑,「是九公主琉璃吧?實在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好姻緣——恭喜了。」

楓夫人定定的看著她:「老實說,我很為公子擔心。」

「哦?」殷夜來的嘴角浮出了一絲笑,「楓姨多慮了吧?」

楓夫人歎了口氣,目光裡滿是憂慮:「你別看公子現在看起來冷靜沉重,做事也果斷,但是,我覺得在他內心裡。。。。唉,其實還是個孩子阿。在關鍵時候,總是做不了決斷。」

「是麼?」殷夜來淡淡應一句

「這樣子的他,如今卻坐到了鎮國公的位子上,日夜和一群豺狼為伍,實在是讓人擔心。」楓夫人搖著頭,壓低了聲音,「不瞞你說,老爺去世的時候,慕容家被空桑六王巧取豪奪,早已只剩下一個空殼子。這幾年全靠著公子才苦苦支撐下來,總算沒有鬧得家破人亡,毀了鎮國公的名聲。」

「是麼?」殷夜來的眼神變了變。

——原來風光無限的慕容家,也有那麼多不為外人道的苦衷。也難怪,在空桑人的天下,一個外族生存至今已然不容易。更何況慕容家掌握著雲荒最繁華富裕的城市,怎能不讓那些藩王帝君垂涎欲滴,都想分一杯羹呢?

「我不知道公子這幾年是怎麼撐下來的。如今他漸漸連我都疏遠了,有事業只和那一幫心腹家臣商量。」楓夫人輕聲歎息,「很多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麼。。。但是我卻總覺得他目前在做的事情必然非常危險。」

「危險?」殷夜來微微一怔。

「是的,」楓夫人的語氣非常奇怪,「我總覺得慕容家就要大難臨頭了。」

這樣的預言,從這個面色蒼白、沉默寡言的蒼老女人口中說出,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味道。殷夜來怔了一下,卻只是笑了笑:「夫人多慮了吧?連兩百多年前那一場中州人的大災難都奈何不了慕容家,如今又怎麼會有過不去的難關?」

「一家有一家的難處,不足為外人道。」楓夫人歎道,「所以無論如何,都請姑娘不要怪他。公子身上背負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他身不由己阿!」

那邊的秋蟬早已整理好了轎子,喚了一聲「小姐」。殷夜來不便多呆,便撐開雨傘走了過去,回頭微微一笑,低聲道:「誰都身不由己的,夫人。」

初冬,外面細雨霏霏,長短的敲擊著琉璃瓦和青石台,彷彿有人在時光的深處低吟著一首歌,如此的遙遠而模糊。

然而悲歌未徹,人事已全非。快十年了,世間之事如洪流疾奔,沖刷了這一切。這一曲雖未終了,無論如何,卻終究還是要唱下去的。

不是所有的夢都來得及實現

不是所有的話都來得及告訴你

內疚和悔恨

總要深深地種植在離別後的心中

儘管他們說 世間種種

最後終必成空

我並不是立意要錯過

可是我 一直都在這樣做

錯過那花滿枝椏的昨日

又要錯過今朝

今朝 仍要重複那相同的別離

餘生將成陌路

一去千里

在暮靄裡

向你深深地俯首

請為我珍重

儘管他們說 世間種種

最後終必 終必成空

(註:引自席慕容《送別》)

慕容雋站在廊下,看著那個撐傘的背影遠去,忍不住又往前踏出了一步,半個身子已經站到了雨裡,卻渾然不覺。

多年後再次相見,往事如煙。

尤自記得,初逢時是個細雨連綿的暮春。那時候,他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豪門子弟,整天無所事事。雖然不像大哥那樣耽於享樂,也繼承了慕容氏的聰慧機敏。

那一天聽說從南方碧落海的璇璣列島上來了一隊商船,船上載有海國的諸多珍寶,他一時興起,便瞞著父親偷偷跑去看。然而剛踏上跳板,還沒走到船上,耳邊便聽到「撲通」一聲,有什麼東西從船上落了下去,重重的砸到了水裡。

他嚇了一跳,抬起頭,卻看到頭上一丈高的地方就是船舷,船上站著一個人,手裡緊握著一根扁擔,居高臨下地看著下面,怒罵道:「臭流氓!」

「什麼?」生平第一次被人這樣辱罵,少年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

「哎,我可不是說你!」那個人這才看見跳板上站著的人,指了指船下猶自蕩漾的水面,聲音清脆,「我是說那個被我一扁擔給打下去的肥佬!」

「哦。。。。」他恍然大悟,這才明白剛才掉進水裡的居然是一個人。他低頭看去,只見一個商人模樣的傢伙正在水裡撲騰著,臉上明顯有一道道紅紅的挨打痕跡。

他忍不住笑了一聲,打著傘,站在跳板上抬頭往船舷上看去。逆著光,只見那個少女和自己同齡,額頭上沾滿了細密晶瑩的汗珠和雨水,臉頰白裡透出微微的紅,一頭烏黑的長髮編成粗粗的辮子,彎過右肩,長長的拖到了腰間用紅繩子簡單的束了起來。

少年心理「咯登」了一聲,竟然僵在那裡。

直到看到一群壯漢圍上去,要對那個少女拳腳相加的時候,他才如夢初醒般地跳上船去喝止。他不是個莽撞的孩子,雖然不便說明自己的身份,卻偷偷的塞了一個價值不菲的翡翠玉扳指到管事的監工手裡——跑碼頭的人見多識廣,看他談吐不凡,勢力眼兒的監工不敢造次,只能由著他拉著她下了船。

初於感謝,她請他在附近碼頭的攤子上吃了一碗陽春麵。錦衣玉食的他本吃不慣那樣粗糙的食物,然而那天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鬼使神差的跟了去。可是他卻驚訝的發現她只給他點了吃的,自己卻在一邊小口的喝著免費的醬湯。

面對他驚訝的目光,她有些臉紅,低聲解釋說自己一天的飯錢只有五個銅子,早飯兩個,午飯三個,晚飯回家吃——既然請了他吃麵,便沒有錢買其他東西了。

他長大嘴巴,不敢相信有人居然一天只花五個銅子。要知道在鎮國公府,他每日的膳食費用是她的數百倍,吃飯時,卻仍覺得無處下箸。看到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少年登時覺得羞愧不已,硬著頭皮將粗糙的瓷碗彭起來,將麵湯全部喝了下去。

她心思單純,毫無戒備,閒談間,便被他用幾句話將家世全套了出來。

原來,這個少女是個貧苦的中州人家的孩子,從四年前起就在落珠港的這個碼頭上幹活兒。然而,這些年來她漸漸長大,出落得越來越美麗,在魚龍混雜的碼頭上拋頭露面的幹活兒,難免惹出事非。這一次,便是被一個來船上提貨的商人調戲,這個烈性的少女一怒之下居然操起扁擔,毫不客氣的將對方打落到了水裡。若不是他偶然經過,這個丫頭便要被一群奴僕和碼頭監工狠狠地教訓一頓。

「哎呀,看來以後每天來上工之前,要用灶灰把臉抹花了才行!」她一邊喝著麵湯,一邊皺著眉,「這些臭男人!」

他聽著,不知道怎麼接她的話,只是覺得她的聲音如此悅耳動人,一顰一笑都如清水出芙蓉一般,比他看到過的任何女孩子都美麗。

她喝完了湯,便準備回家。他毫不猶豫的把隨身攜帶的傘送給了她,雖然這把傘價值上千銖,是父親用皇帝御賜的流雲紗裁了衣服後的余料做的。她顯然不知道這把傘色貴重之處,只是看著上面如青空般變幻不定的流雲紋讚歎:「真好看阿!謝謝你拉!」

他看著她撐著傘走入那條雨巷怔了片刻,忽的回過神來,再也顧不得什麼,追上了幾步,大聲喊道:「等。。。。等一下!」

「還有什麼是?」她有些驚訝地站住身。

「我。。。我。。。」他站在街上淋著雨,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心跳得很快,臉上熱的厲害。他知道自己的臉肯定變了色,然而越想要鎮定下來,卻越是慌亂,完全不像是十歲就被嚴厲的父親稱為「吾家千里駒也」的天才少年。

「啞巴了麼?」她等了片刻,驚訝地看著這個張口結舌的少年,笑了一下,轉過身去,「不管你了,我可要回家去給爹娘弟妹們做飯了!」

眼看她又要離開,他終於結結巴巴的說出了一句話:「那。。。那我明天請你吃麵,好不好?」

她笑了笑,「嗯」了一聲。

那一瞬,他心裡彷彿有一隻小鹿跳了一下,狂喜轟然而啦,幾乎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看到他失態的模樣,她笑了笑,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回頭一笑:「我叫安堇然。你呢?」

安堇然,安堇然。一個多麼寧靜美好的名字,從此彷彿烙印般刻在了他心上,成為他心裡永遠難忘的一道傷痕,腐爛了,見骨了,痊癒了,卻永難抹去。

那時候,她十七歲,他十八歲。

那時,我忍住了衝到嘴邊的話,猶豫了一下,卻回答道:「我叫慕。。。慕少游。」

十年後,他依舊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那樣回答,用謊言遮蓋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或許,從小被父親以權謀之道訓導長大的他,即使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轟然而至的真愛,內心裡還是無法放下戒備吧?

畢竟,在這座城市裡,他的身份太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