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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道白色的光芒從天宇直射而落,籠罩著伽藍白塔,塔頂的神廟折射出奕奕的光芒——那一道光柱裡,似乎有什麼從九天翩然而落,宛如白羽一般炫麗非凡。

第四日清晨,神廟的門轟然打開,西恭帝從門內走出。

出乎所有的人意料,原本已經垂死的老人在連續三日三夜的祈禱後居然毫無倦意,彷彿迴光返照般的精神。西恭帝疾步走出,宣稱自己已經得到了神諭,並迅速地召集了所有的文武百官、六部藩王,齊集在白塔頂上,聽候他宣佈最後的決定。

——那是光明王朝第二任皇帝一生中最後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詔書。

詔書的意思非常簡單,內容卻令天下震動:

其一:西恭帝將主動退位,並且要自己的後代也放棄帝位。他的兒子慕容洙被封為葉城城主,從此終身不得再參與帝都的政局;年輕的小女兒則成了女祭司,被封為空桑大司命,入住伽藍白塔頂的神廟。

其二:選擇白族之王的長子白璧作為下一任的帝君,即日起入主紫宸殿。

其三:青族之王的長子青矛作為王儲,於二十年後成為下下一任帝君。

——這一道詔書不啻石破天驚。

當第一條宣佈的時候,藩王都喜動顏色,紛紛覺得王冕已經落入了自己手裡。然而,緊接著的第二條一出來,除了白王之外,其他五位王者又個個面露不悅,甚至殺機湧動——當第三條頒布的時候,六王徹底的糊塗了,不明白垂死的西恭帝到底要做什麼樣的安排。

哪有人在選擇了下一任皇帝後,連下下任的都一併指定呢?還是這個皇帝已經病入膏肓到糊塗了?

「肅靜!」彷彿知道下面人心湧動,西恭帝在王座上開口,回答了諸王的疑惑:「自從光華皇帝死後,空桑純正的帝王之血已絕。朕為先帝親自指定之繼承人,而朕若駕崩,再讓任何一族登上帝位都不能服眾,只怕會引起天下動盪。」

底下的六部藩王紛紛噤口,發現垂死的皇帝心裡竟然明晰如鏡。

頓了頓,西恭帝又開口,語氣低沉而威嚴:「幸虧天祐雲荒,聽到了朕的祈禱,昨夜,三女神從九天而降——神諭說:既然朕的帝位乃自光華皇帝禪讓而來,因此,在朕身後,帝冕也應在六部之間繼續傳遞,輪轉不息。而不應由任何一族獨霸!」

什麼?輪轉?六部之王一時均大出意料,相顧無言。

——是的。這的確是一個巧妙無比的方法,平衡了諸方的力量和慾望,幾乎接近完美。加之以西恭帝宣稱這道詔書出自於神諭,更是令人無法違抗。

畢竟皇帝輪流做,二十年後到我家。既然權杖被分成了六份,每一族都有份,總好過貿然輕啟戰端發動一場沒有多少勝算的內亂。於是,短暫的猶豫和商議後,六部藩王齊齊跪在了紫宸殿丹階下,叩首領命,山呼萬歲。

那一道詔書,奠定了之後九百年空桑的政局,被後世稱之為「神授的權杖」。空桑全新的帝位傳承規則,也就是「禪讓」制度,從此一舉建立。

當然,空桑的「禪讓」不是如中州上古那樣徹底的唯賢者便可居之。按照新的規則,帝冕將在六部之間傳遞,由白、青、藍、紫、赤、玄各自從族中推出人選來就任,二十年一輪換。若是在位期間王者死去,則由他的直系繼承人繼位,直至期滿。

在西恭帝的主持下,空桑六部相互妥協,共同在伽藍白塔頂上刻下了著名的「誓碑」。由堅硬無比的黑曜石製成,上面記錄了三條簡單的誓約:

「一、六王共政,帝冕傳遞,有意圖獨霸天下者,共誅之。

「二、空海之盟,並世長存,兩族永不得開戰。

「三、慕容氏永鎮葉城,不得參政。諸王應善待其後人,雖有謀逆大罪,亦不可誅之於市,只可暗中賜死厚葬,屍骨不可曝曬於野,不得株連九族。

「以上三條,不遵者,天人共誅。」

那三條簡單的約定在那之後支配了這個大陸九百年。每一任登上紫宸殿的帝君,即位前都必須來到誓碑前,跪誦三遍碑上的條款,並對天發誓絕不違反。

沒有人知道,這區區一塊石碑、三條誓約,是否真的具有約束力——然而,天下百姓都以為是因為這塊誓碑的存在,才令雲荒維持了九百年的平安。於是,這塊被樹立在白塔頂端的黑曜石石碑,漸漸地便在民間有了神一樣的傳奇色彩。

而和誓碑同時入駐伽藍白塔頂上的,還有新任的空桑大司命。

西恭帝將自己綺年玉貌的女兒封為空桑最高的神官,送進了神廟,並且在駕崩時將代表空桑最高王權的神戒「皇天」交給其保管,囑咐她直到下任帝君順利即位時,再在登基大典上親手給新帝戴上。

但是,除此之外,這位空桑大司命沒有任何實權,除了每二十年出現一次,在短短的權力交接儀式裡擔任祭司之外,她甚至沒有再走出神廟一步的權力。沒有人知道西恭帝為何要把女兒留在神廟深處,做一個名義上的宗教領袖——

而且,從此之後,歷代的空桑大司命均來自於慕容家。

九百年了,空桑帝王一任任的即位,又一任任的駕崩——白塔頂上,誓碑前,來來去去走過了數十位皇帝。如今,已經是光明王朝開創後的八百九十九年,帝冕已經在六部之間傳遞了七輪。

當今在位的是白帝白燁,空桑光明王朝的第四十五任帝君,時年四十有二,好色而狠毒。有傳言說在十年前,身為白族嫡系裡排行第二的皇子,白燁是靠著暗殺了剛當了八年皇帝的長兄白煊才接過王位的——甚至有人說,為了保證自己的繼位沒有阻礙,他甚至連長兄三個不滿十歲的孩子都一手清除。

然而,即便是有著聲名狼藉的帝君,也無礙於這片大地的富庶安寧。

這位白帝雖然好色而奢靡,後宮之多超過四十五位前任,然而在治理國務上卻並不昏庸。他啟用了文武兩位肱股大臣:把軍隊交給了名將白墨宸,將國務托付給了宰輔素問,緹騎和驍騎兩軍也由心腹牢牢控制,一切有條不紊。

十年來,天下倒也是太平無事。

不過,在最和平的時代裡,也難免有偶爾出現的刺耳聲音——

不出數日,齊木格的血案便風一樣在大漠上流傳開來。西荒最負盛名的薩仁琪琪格公主當眾被殺,兇手在無數人面前行兇後揚長而去,這樣囂張血腥的行為不但令西荒四大部落為之震驚,甚至統領砂之國的紫之一族都被驚動。

然而,不等帝都有旨意返回,第二日黃昏,三行黃塵便飛馳而來,在村寨口翻身下馬。那一行人齊齊的暗紅勁裝,談吐沉穩,眼神凌厲,一望便知非同常人。

「諸位…是帝都來的老爺麼?」族里長老將令牌看了又看,有些敬畏地問。

那塊令牌是純金製成,入手沉甸甸的。上面雕刻著展開的雙翅,雙翅中間有一顆藍色的寶石——隆重精美,不像是統治砂之國的紫王的令牌,倒是像帝都大內的物件。

「我們是緹騎。」來人低聲解釋了一句,「為查公主之死而來。」

「啊?諸位真的是帝都來的使者?…太好了!」部族長者明白過來,連忙將其迎入,抹了一把眼淚,語音顫抖地喃喃,「這次大難來得突然,頭人病倒了,可憐的拉曼也瘋了,不知去了哪裡——如今大人們來了,公主的復仇就有望了!」

「先帶我們四處看看吧。」來人卻是聲色不動,「這裡我們不熟。」

一行人跟隨長者來到村寨中央的廣場上,看到了高台上的靈柩。

周圍的牧民們正在哭祭,紛紛從家裡背來乾柴墊在公主的靈柩下。三人到來時柴堆已經堆得很高,居中的少女屍體被供奉在最頂端,彷彿祭獻的潔白羔羊。他們在高台下停留了許久,走入牧民群裡問了詳細的情況,然後借了一架木梯攀行上去。

「是『他』做的麼?」其中一人一看遺體的模樣,蹙眉。

「沒錯了。」另一個人低聲,抬起手虛指著少女的臉龐,「你看她的表情。」

女子的臉因為失血而蒼白,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全無一絲痛苦,反而在嘴角露出奇特的微笑來,彷彿看到了什麼令人恍然的答案。

「嗯…的確,和前頭三個死去女人的一模一樣。」領頭的人微微蹙眉,用絲絹蓋住手掌,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托起了女子的身體——那具軀體輕得可怕,背後脊椎正中有一個洞,五臟六腑都彷彿被一種奇特的火焰焚燒,只剩下了一個空空的軀殼!

「你們看。」領頭的人用左手托著屍體,右手探入了背後的那個洞裡,直至沒腕,「從背後掏進去,裡面全空了…一模一樣。」

他抬起頭,看著一個同僚:「前面那幾個人也都是這樣死的吧?」

「不錯,」另一位緹騎回答,從懷裡拿出一本冊子翻開,照著念,「七個月之內,一共發生了三起案子,死去的女子全部都是這樣情狀——所有死者均為未曾出嫁的年輕女性,年紀在十八到二十五之間。然而相互之間距離遙遠,身份懸殊,沒有任何共通之處。」

「呵,那三個人裡,有望海郡的漁家女,息風郡的賣酒女,還有官宦人家的千金。」另一個同伴苦笑幾聲,搖了搖頭,「千奇百怪,沒有絲毫的規律,讓人根本找不出頭緒來…或者那個下手之人只是一時興起挑了些年輕美貌的?」

頭領面沉如水,冷然:「怎麼可能。」

他再仔細看了一眼,放下了薩仁琪琪格的屍體,從胸臆裡吐出一口氣來:「下手之人狠毒絕決,無論守衛如何嚴密,在千萬人中取人性命易如反掌。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毫無關聯,唯一相同的,就是死後都成為一具空空的軀殼——這樣奇怪的情況,我在緹騎干了三十幾年,只在老一輩嘴裡聽說過一個孤例…」

「啊?!」兩位聚精會神聽著的同僚脫口驚呼,彷彿被人敲了一悶棍。

如果老大不提,他們幾乎就已經忘了。不錯,在緹騎的卷宗的記載裡,六十年前,雲荒大地也曾經在短時間內接連發生過一連串不可思議的怪事!

六十年前的某一天,桃源郡郡守家小姐的慘死在自家後院的鞦韆架上,背後一個窟窿,五臟六腑都被吸走了,只剩下一個空殼。陪著她去後院看花的丫頭說,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小姐坐在鞦韆上、蕩入花叢裡時還是活潑潑的,然而等落下來時便成了這副模樣,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誰下手。

一個月後白川郡出現了相似的案子:大白日裡,一戶村民去鄰村迎娶新婦,鼓吹炮仗裡,無數人親眼看著新娘子上了花轎,然而下轎之時,在滿堂賓客的眼皮子底下卻新娘死在了轎子裡,一滴血也沒有流,身子卻只剩了一層薄殼。

——而更可怕的是這些兇案都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然而從頭到尾,卻居然沒有一人見到過兇手的模樣!

當時雲荒還處於青帝執政的時期,天下承平安定,一年下來整個大陸也沒有幾起人命案子。所以那些恐怖已極的怪事在幾個月內密集地發生,登時震驚了整個國家。民間都說是出了一個吃人心肝血肉的邪魔,專挑年輕美貌的女子下手,整個大陸人心惶惶。

朝廷驚動,宰輔下令嚴查,緹騎統領岑寂也為此焦頭爛額,不得放下面子四處尋訪高人指點——也不知是他真的找到了什麼高人,或者是兇手忽然興致闌珊,在這連續的六起命案發生後,雲荒大地忽然又重新恢復了安寧,兇手從此銷聲匿跡。而宰輔彷彿也從此忘了這起大案,沒有再督促緹騎將此事追查到底。

上頭沒了音訊,那一系列血案便作為懸案一直存留了下來。

那之後,也曾有年輕能幹的緹騎想要繼續追查,解開這個謎團,好給自己尋得一個出人頭地的表現機會。然而不知為何,這些想要立功的年輕人卻接二連三地出了事,不是莫名其妙地被殺、就是從此下落不明,居然沒有一個人得了善終。

就這樣,到了後來,便再也沒有人再敢去觸碰這個詭秘的案子。

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了太久,當年轟動一時的案子也已經逐漸被人遺忘。但此刻在西荒的村寨裡,面對著一具美艷的少女空殼,昔年的陳案又忽然跳到了幾個人的心頭。

帝都來的一行人看著彼此,臉色都不大好。

是的。如果這次又是類似的情況,遇到了一樣的對手,那麼,這個連六十年前連老前輩們都無法破解的案子,他們遇上了只怕也無力解決,免不了要受到嚴厲懲處。

「不可能!」許久,其中一個人忽地重重擊了一下靈柩邊緣,脫口,「已經六十年了,那個兇手也該老得不像話了,怎麼還能重新出來犯案?」

「不,你剛才沒聽牧民說麼?」頭領歎了口氣,屈指敲擊著木板——

「那個人,似乎是個鮫人。」

「鮫人?」另外兩個人倒吸了一口氣,面面相覷——不錯,鮫人的生命是陸上人類的十倍,六十年對他們而言不過是短暫的時光。如果說那個兇手當年還是個年輕人,那到如今也不過剛到而立的年紀而已!

「只可惜那些人除了記得兇手『似乎』是個鮫人的之外,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像是中了邪。」頭領歎了口氣,「這事情很奇怪,好像是在場的所有人都被催眠或失憶了一般。」

另外一人沉吟了一下:「莫不是那個兇手精通術法?」

同僚歎了口氣,「這樣倒麻煩了。兇手可能是鮫人——難道還要去請海國幫忙?」

「不,不必麻煩海國了,」頭領卻抬起手,毫不猶豫地阻攔:「目下兩國關係也說不上不好,皇上估計也不願為了區區幾起命案而興師動眾。而且這件事不簡單,我們還是到此為止,不要再輕率追查下去為好。」

他闔上了靈柩,臉色冷肅地下了斷語:「先回去向都鐸大人稟告吧!」

「可是,」其中一個同僚顯然不服氣,「這些女人就白白死了麼?」

「這就不是我們能管的了。交給上頭來處理吧!」頭領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最後回顧了一眼少女的遺體,再度露出惋惜的神情,「這麼美的女子,年紀輕輕就死了——若是拿去獻給了白帝,不知道又有多大的封賞啊…可惜,可惜!」

他喃喃說著,跳下地來,回頭將火把投入柴堆。

烈烈的火焰騰空而起,吞沒了少女空洞而美麗的軀殼。

「恭送各位大人!」長者領著牧民在村口相送,哽咽著拉住緹騎的衣袖,「琪琪格公主死得慘啊…還望各位大人一定替我們報仇雪恨!」

隨著拉扯,一小袋沉甸甸的金子被偷偷塞了進來,落入衣袋。頭領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拍胸脯打了包票:「放心好了!緹騎是吃白飯的麼?」

「多謝各位老爺!」長者領著牧民們齊刷刷跪下去。

「各位,立刻回葉城稟告指揮使大人!日夜兼程,一路不許休息!」頭領翻身上馬,一揚鞭,一路黃塵地飛馳而去,厲聲,「如果去得晚了,一過十月十五,只怕又要出事!」

緹騎在齊木格辦完案,策馬飛馳回京。

揚鞭遠去後,頭領暗自掂了掂那一小袋金子,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來——真是幼稚啊…以為一點錢便能解決事情麼?這個案子的水太深,別說是他們了,就算落入了都鐸指揮使手裡,只怕也查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吧?

所以,他才對著方纔那個橫死的公主連道可惜——因為死了也是白死。

和「命輪」有關的案子,誰敢吃飽了撐著去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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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緹騎來到村寨的時候,那個神秘的旅人早已經離開了齊木格。

外面萬籟俱寂,黎明裡只有風聲和他相伴。

旅人沿著沙丘蜿蜒的脊走著,沙土簌簌在腳邊作響。走出兩里路,他看到黃沙堆裡露出一角青色石板——顯然那便是娜仁所說的坎兒井,然而這方圓百里內唯一的泉眼,看來也已經在這一場沙暴裡被完全掩埋了。

這裡離空際之山還有數十里,要找到第二個水源還很遠。

他微微歎了口氣,停下了腳步,甩了甩手。一滴血珠從他指尖甩出,沙土簌簌一動,轉瞬吸收得無影無蹤。然而,更多的血從袍袖裡無聲沁出,沿著蒼白瘦峭的手肘默默流下來,在指尖很快又凝聚成一滴。

他看著指尖的血跡,搖了搖頭,忽然反手拔出長劍刺入地下。凌厲的劍風裡,黃沙如同爆裂般飛了起來,紛紛往四散——那一擊直刺地底,居然深達數十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