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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劍後,有清泉順著劍底汩汩湧出,轉瞬匯聚成一個深潭。

那個人只用一擊便穿透了地底泉脈,便俯下身,用泉水細細地洗了一遍自己的劍——清澈溫暖的水滑過純黑的劍脊,上面的那顆明珠光潔如新。

「紫煙,這一路讓你受苦了。」他喃喃地對著劍說話,解下身上的斗篷將新洗好的長劍裹了起來,放到岸上,然後將一身衣服全數脫了下來。

大漠的初冬已經很冷,然而他卻穿得並不多:斗篷下是一件長袍,冰綃織成,極素淡的顏色裡卻隱著極繁複的花紋。長袍下卻是一件金色的甲冑,不知道什麼質地,隱隱有金鐵的冷光,卻又柔軟如鮫綃。

那個人赤身步入了冷泉。晨曦籠罩著他的全身,這個旅人身高腿長,肩部寬而平,宛如一座大理石雕像。然而仔細看去,他的背上卻遍佈著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傷痕,竟似遭受過酷刑折磨,青黑色的瘀痕新舊交疊,猙獰可怖。

旅人站在齊腰深的水中,沖洗著濺上去的血痕,衣物和佩劍放在水邊,周圍的沙子簌簌一動,似有滑下來的趨勢。他洗漱完畢,開始擰乾頭髮。此刻地底湧出的水流忽然間有些異常,似乎有一股微小的力量擾亂了泉流。

在那一個瞬間,他身子一動,探手去拿那把擱在水邊的黑色長劍——然而,就在同一剎那,地底忽然裂開,血紅色的泉水洶湧而出!

手還沒觸及那把劍,腳底忽然便是一空。

他墜跌入不見底的深淵。耳邊風聲大起,殷紅色的泉水伴隨著狂暴的砂風湧起,遮蔽了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什麼巨大可怖的東西從地底猛然躍起!

他提氣飛掠,足尖卻踏不到實地。頭頂的光線在一瞬間消失,彷彿什麼鐵壁在頭頂轟然閉合。那個水潭在沸騰,幻化成了一張巨大的血盆巨口,將涉入其中的人吞噬!

砂風重新席捲而來,魔物的聲音響徹了天地,痛快殘忍的狂笑——在齊木格受重創後,經過漫長的一路尾隨,蟄伏於地下靜待時機的它終於一舉雪了仇恨!

然而,那個笑聲沒有持續多久,就嘎然中止。

黃沙在劇烈地翻湧,彷彿地底有什麼東西因為巨痛而拚命掙扎。一聲慘烈的叫喊後,沙漠裡爆發出一陣炸開的風砂,大地忽然裂開,一個龐大無比的東西從地底翻了上來,不停滾動著,竟將連綿數十里的沙丘夷為平地!

片刻後,劇烈的掙扎終於緩了下來。

清晨的日光照耀在大漠上,疏疏朗朗落下的飛沙裡,只見那個叫做薩特爾的魔物尚自抽搐,混濁腥臭的血如同瀑布一樣從破碎的軀殼裡流出。那個旅人劈開了魔物,破體而出,赤身跪在巨獸的頂心,右手探出,中食二指深深探入了魔物的顱腦裡——猛然一拔,只聽噗的一聲輕響,竟赤手從魔物的腦裡扯出了一物!

魔物發出最後一聲嘶喊,在劇烈的飛沙裡翻騰了一下,再也不動。

那個人跳下地來,赤足踩著黃沙大步走開,手指微微握緊,不知道念著什麼咒語。轉眼間一粒赤紅色的珠子在手心成形凝固,足足有拳頭大,散發出濃烈的血腥味。旅人蹙眉,看也不看地捏碎了那顆珠子——在珠子化為齏粉的剎那,黃沙上躺著的巨大魔物忽然間同時四分五裂!

在一眨眼間就做完了這些驚心動魄的舉動,那個人卻臉色不動,厭惡地隨手扔掉了那顆碎裂的血珠,轉頭四處尋找。

「是在找這個麼?」忽然間,風砂裡有人哈哈一笑。

他驀然抬頭,恍惚迷離的眼神瞬地凝聚起來——風初定,黃沙徐徐落下。透過清晨的日光,這片面目全非的大漠上不知何時坐著一個人。白衣白襪,足踏芒鞋,左手托缽,右手握著一串念珠,竟是一個佛教的雲遊僧。

雲荒大陸上並存著諸多不同的宗教:空桑人信仰孿生的創造神和破壞神,西荒的牧民們信仰自然神,而那些從中州遷徙過來的人裡流傳著外來的宗教,信仰佛教多半集中在中州人居多的澤之國一帶,曾經風靡一時。然而在兩百多年前那一場中州人的動亂後,連帶著佛教也遭到了帝都的抑止,一場浩大的「毀佛」行動後,漸漸衰微。

所以這裡乍然出現一個僧侶,實在是一件頗為奇特的事情。

等塵沙漸漸散去,才看清那僧侶正當壯年,相貌堂堂,長眉高鼻,膚色如蜜,看上去端的是法相莊嚴,大有龍象之姿。他盤膝趺坐在沙丘上,初晨的太陽正從背後升起,將僧侶的輪廓淹沒在一片晶瑩的幻光裡,眩目無比,彷彿不屬於這個塵世。

——只可惜他一開口,高僧的形象便立刻完全崩塌。

「他娘的,等了六十年,你可終於來了!」他大聲招呼著,言詞粗魯,跳下沙丘向著旅人走去,熱情地伸出手去,「老子一個人呆在沙漠裡,可真的是快憋出病來了!」

——在僧人張開的手心裡,赫然也有著一個金色的命輪!

看到這個同樣的表記,那個旅人終於微微一笑,放鬆了戒備。他也走上前去,伸出了左手和僧侶相握——彷彿相互感應一般,在相握的一霎那,兩人手心的命輪忽然間同時放出光芒來!

僧侶大笑起來,重重拍了一下同伴的肩膀:「他娘的,龍,你可來了!」

「六十年不見了,孔雀。」旅人道,「我正要去你那兒。」

「『孔雀』?這個娘娘腔的鳥名字讓人一聽就起雞皮疙瘩。」撓了撓光頭,那個僧侶顯然不滿意這個名字,「他娘的,為什麼你從來不肯叫我的全名?」

「孔雀明王?」旅人搖搖頭,「太拗口。」

「那你也可以和牧民一樣叫我『明王』嘛!」僧侶提議,「多簡潔。」

那個旅人再度搖頭:「我可不是你的信徒。名字不過是個代號而已,在命輪裡大家用的也都不是真名——」他顯然不想繼續談下去,轉過了話題,「你怎麼不在空寂之山,卻跑到這兒來了?」

「你以為老子願意在大漠裡跑遠路?」孔雀攤了攤手,無可奈何,「這幾天老有薩特爾從狷之原出來,操,他娘的真是搞得天翻地覆啊!那些膽小的牧民嚇得屁滾尿流,紛紛來向老子求救——結果才趕到這裡,你居然已經把它給收拾了。」

「原來如此。」旅人點了點頭,眼神又恢復到淡然和恍惚。

「殺個把沙魔,對你來說小菜一碟吧?我也不謝你了。」孔雀搖晃著手裡的東西,「喏,上古神兵辟天劍和龍鱗做成的黃金甲——他娘的洗澡時也不看著點,萬一沒了衣服看你怎麼光身子到處跑?這裡大漠上的婆姨都驃悍得緊,兄弟你長得太俊,小心要被人直接按倒在地上。」

「…」旅人彷彿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樣粗野的葷話,眉梢動了動。

「好了好了,六十年了,還是一點玩笑也開不起。」孔雀看到他的表情,把手裡的衣物扔給對方,「快穿起來——否則被別人看到我和一個光著身子的男人在一起,不知道會怎麼想呢!」

「不是開不起玩笑,只是有時候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已。」旅人微笑,語氣溫暖而空無的,彷彿站在這裡說話的只是一個幻影,他真正的心思卻游離在萬里之外,「一百多年來,我呆在北海,很少和人接觸,這些都早已經忘記了。」

孔雀歎了口氣,指了指那把辟天:「都一百多年了,你還在帶著個死人到處走?」

「我不會留下紫煙一個人在北海。」旅人淡淡回答。

他躍入了一邊的清泉裡,先再度仔細地將染了血污的劍洗了一遍,這才開始給自己洗去了滿身的血和沙。他洗得很快,片刻便從水中站起,重新穿起外套跳上平地來。

「怎麼不穿黃金甲?」孔雀詫異。

「在沙漠上行走,穿著這個太熱了。」旅人淡淡,「等下次要殺人時再換上吧。」

沙丘上的僧侶又歎息了一聲:「出來快七個月了吧?鮫人畢竟不合適在沙漠里長久生活——何苦呢?其實以你的本事,早就可以克服乾燥炎熱。你看看你,都被沙漠上的日頭烤得變樣子了。」

旅人用風帽兜住那一頭藍發,淡淡:「我比較喜歡這樣。」

孔雀微微詫異:「怎樣?」

「能感覺到熱和痛,起碼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旅人語氣平靜,看著自己手腕上一道道乾裂的血印子,「從極冰淵是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在那兒呆得太久,有時會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所以我也很樂意每隔六十年出來一趟,帶著紫煙回雲荒到處走走。」

孔雀無話可說,只是闔起雙掌唸了一聲阿彌陀佛:原來,這一百多年來他都活在那一場夢裡,始終不曾走出分毫。

旅人轉過頭:「靈珠已經被你拿了吧?」

「嗯。」孔雀攤開手掌,手心一顆純白色的靈珠綻放出柔美的光芒,半透明的珠子核心隱約浮動著一點殷紅,艷麗非常,透出一種妖異的魔一樣的力量。

「好重的怨氣…「孔雀將珠子小心翼翼地放入托著的銅缽內,「阿彌陀佛,真是罪過。又是一條人命。」

「薩仁琪琪格。砂之國曼爾戈部的公主。如今也成了冤魂惡靈。」旅人垂下頭,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命輪,聲音帶著深深的悲憫和哀傷,「已經是第四個了。」

「那還有兩個要殺。」僧侶又唸了一聲阿彌陀佛:「我們快回去舉行收魂的儀式。」

「好。」旅人輕撫了一下劍柄,低語,「紫煙,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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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劍聖慕湮

第二天夕陽落山之時,他們到達了那座西方盡頭的山脈。

空寂之山位於雲荒大陸的西端,高達萬仞,飛鳥不渡,和東部的慕士塔格雪山遙遙相對,是傳說中那些不肯轉生亡靈的住所。千年來此處陰氣極重,故山上草木不生,岩石多做赤紅色,殷紅如血。

「聽。」孔雀在山下駐足,側耳。

一縷如泣如訴的聲音風一樣吹過耳際,淒厲刻骨,彷彿在吶喊著什麼。

「『破軍』?」旅人卻聽清楚了,蹙眉低聲,「它們在召喚破壞神?」

「是啊…」孔雀合十唸了一聲佛,「你說煩不煩?這些冰族的亡靈幾百年了還不肯安分,想借用破壞神的力量來重新奪回雲荒。真是做他娘的春秋大夢!」

旅人沉默了片刻:「在上古,冰族和空桑六部原本也是同一族人吧?」

這時他們正經過一座山腳的墳墓。暮色裡,那座荒涼的墓被沙塵半掩,顯得零落而寂寥,甚至連墳前的那塊碑都已經模糊不清。然而孔雀卻站住了腳步,停下來恭恭敬敬地對著那座荒廢的石墓合掌禮拜,口唇翕動,默默祝頌著什麼。

旅人也出乎意料地站住了身,摘下了風帽,握劍無聲地微微躬身致意。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自從那場曠世之戰後,神的時代已經結束。九百多年光陰荏苒,如今記得那一段歷史、記得墓中女子的人,也已經越來越少——只有霸主和勝利者才會成為傳說,世人或許還記得開國的真嵐皇帝,記得一年一度化為海潮來到雲荒的海皇蘇摩,記得後來封疆裂土的六位王者。然而,又有誰記得那個曾在亂世力挽狂瀾的空桑女劍聖?

她的一生默默無聞,在九天之上魂飛魄散、化為塵土灑落大地時,甚至連一座衣冠塚都不曾留下。

孔雀在墓前誦完了一段《地藏經》,用雪白的僧衣拂了拂墓前的碑——那塊石碑半埋在厚厚的飛沙裡,顯然也有些年頭了。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字,下面蓋著朱紅色的玉璽。看落款,書寫碑文的竟赫然是開創當今光明王朝的光華皇帝真嵐。

根據碑文的記載,在九百年前的最後決戰裡,空桑女劍聖慕湮為了天下蒼生,親自出手封印了冰族的統帥破軍少將雲煥——失去了強大的統帥,冰族在空海雙方的聯盟面前再無取勝的機會,終於被空桑和海國聯手逐出了雲荒。

那是扭轉乾坤、決定性的一戰,輝煌奪目,載入了史冊。

然而百年的風塵畢竟將很多湮沒,如今這裡冷落淒涼,早已被人遺忘。

「六十年來,我在北海上常常想著能回到這裡來參拜。」旅人佇立在墓碑前,低聲歎息,「世事如白雲蒼狗,為什麼人們都只記得那些顯赫一時的英雄霸主,卻早已忘了真正結束亂世的人呢?」

「劍聖她既然以『湮』為名,想來也不希望人們記住她。」孔雀難得正經了一揮,合十歎息,「走吧。可能連我們現在這樣的拜訪,也已經算是驚擾了…」

旅人在墓前駐留了片刻,抬起手輕撫古碑,眼神複雜地變幻。

石碑的正面刻著光華皇帝御筆書寫的銘文,背後卻用淺浮雕刻了一幅圖畫,描繪著最輝煌的一瞬:戰爭已經進入最後關頭,戰雲密佈,龍神騰空,迦樓羅展翅,暗夜中百萬雄師對峙。在那一片血和火之中,空桑女劍聖白衣執劍,御風而來,登上了迦樓羅,一劍刺入了冰族統帥的心口。

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凝固成傳說。

雕刻那一幅《劍聖誅魔圖》的顯然是個名家,將那樣宏大的場景描繪的栩栩如生,那一瞬間的所有細節都凝固了,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歷歷在目:劍聖慕湮臉色蒼白,在一劍得手後卻殊無喜悅。破軍少帥坐在迦樓羅上,被一連五劍刺穿心口,五劍首尾相連,在心臟上刻下了一個五芒星的符號。

——然而奇怪的是、在最後生死的那一瞬,破軍卻並沒有絲毫想要拔劍反抗的樣子,反而用自己右手緊緊抓住了的左手,彷彿竭力對抗著身體裡的什麼東西。

在最後一劍時,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一臂,彼此眼裡的神色卻極其微妙。破軍凝視著刺殺自己的空桑女劍聖,嘴唇微啟,似乎在說著一句什麼——他心口的血順著光劍滴落,一滴滴落在劍聖的手上,殷紅刺目。

那樣凝固的一瞬,包含著無數無法言說的劇烈的感情,漫長得彷彿是永恆。每次他看到這幅圖畫,便不由的微微窒息。

數百年來,命輪不曾停止地旋轉著,每轉過一輪、便有更多的血和犧牲者出現——到底,他們這些人在做的一切,究竟是墓中女劍聖所希望的、抑或是她不願見到的?又有什麼,可以斬斷那一條血的鎖鏈呢?

北海來的鮫人站在蒼莽的暮色裡,恍惚地想著,眼眸裡露出一絲淡淡的困惑。

夜色降臨後,整個空寂之山籠罩在一片森冷邪魅的氣息裡。寒風刺骨,耳邊的鬼哭聲不絕於耳,時遠時近,彷彿隨著呼嘯的砂風一起在大漠上旋舞來回。

四壁上鑿有燈台,火焰一明一滅,在寒夜裡散發出單薄的暖意。

半晌,洞窟深處水聲嘩地一響,旅人在水池裡沖洗完了身上的血和沙,撿起身邊的黑色長劍,將長衫重新披上,不作聲地走了出來。孔雀在洞口邊生了一堆火,正在燒著什麼,看到他出來抬頭招呼。

「嘿,這裡沒有什麼好東西招待你,但至少有水可以讓你洗個夠。」僧侶用枯枝將火堆撥開,裡面滾出幾個黑乎乎的糰子來,「這是前幾日牧民送來的沙芋,要不要來一個?」

旅人搖了搖頭,挑了一個離火堆遠的地方靠石窟坐下。

「也是,芋頭沒滋味。要是有個烤全羊就好了,可惜那些牧民太小氣。」孔雀便也不多客氣,自顧自地俯下身,從火堆裡撿起了兩顆芋頭,吹了吹上面沾的灰,想了想,彷彿是好容易下了決心,從懷裡摸出一物來:「對了,我這裡還藏著個羊棒子,要不要?」

旅人再度搖了搖頭:「我不吃葷腥。」

「哦?」孔雀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他娘的,你倒是比老子更像個和尚。」

他便不再理會同伴,逕直大嚼起來,吃得嘖嘖有聲。這個僧人看似普通,探手入火中取食卻面色不變,渾若無事。然而旅人默默看著,並沒有露出多驚訝的表情來。

這個來自西域的僧侶加入命輪已經四百年,身為六大守護者之一,資歷甚至比自己更老。他說自己是中州的僧侶,精研佛法,曾被回鶻可汗封為護國法王。修成羅漢果位後,他發下心願傳播佛法,翻越慕士塔格來到這片陌生的大陸。

然而他的真正來歷,卻一直是一個謎。不說吃肉飲酒,殺生修歡喜禪,光聽他滿口的粗話,哪裡有一點得道高僧仙風道骨的樣子?

這個中州來的和尚,到底為什麼不遠萬里來到雲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