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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孤身穿越沙漠,難道只為那朵大漠上最美麗的花而來麼?可是,即便是整個西荒最美麗的琪琪格公主,似乎也配不上這樣的人呢…他到底是來尋找什麼?

娜仁怔怔望著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起伏的沙丘後。

娜仁高娃,在後世的記載裡留下了這個普通的西荒牧民女人的名字。這個一生生育了九個孩子的女人,以一個歷史的見證者的身份而得以名垂青史:

因為隨著這個人的到來,一個風起雲湧的新時代也即將拉開序幕。

當然,當時的她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就如九百年前,在海皇蘇摩翻越慕士塔格回到雲荒時,也不曾有人意識到一個新時代的腳步已經到來,哪怕是和他同行的苗人少女。

那個旅人隱身於黑夜裡,只在身後留下長長的腳印,通向起伏無盡的沙丘另一端。

「姆媽!快看!」德力格忽然叫了起來,捧著薄石板,「他在上面畫了什麼呀?」

娜仁低首看去,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氣——

石板上不知何時被人畫滿了東西,隱約像是一個在轉動中的輪子,中間有縱向和斜向交叉的分格,把輪盤分為不均等的三塊。彷彿是下意識地信手畫來,塗抹得非常凌亂,似乎畫者內心也在經歷著激烈的思考。然而令人覺得恐怖的是,這輪子卻是用鮮紅色的顏料畫出來,淋漓未干,甚至最後一筆還在流淌下來。

娜仁沾了一點,湊到鼻下一嗅,忽然間失聲驚呼——

「血…那是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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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臨時,叼羊大會已經到了最後的一刻。篝火映亮了齊木格的天空,圍繞著火堆跳舞的男男女女一起踏歌,熱烈而有節奏地鼓起了掌,催促著從遠方歸來的勇士。

在這樣的歌聲裡,美麗的公主紅了臉,摸了摸侍女金盤上的雲錦腰帶。指尖的觸感輕柔順滑,是這個砂風粗礪的國度裡罕見的細膩。上面織著繁複的花紋,一個疊著一個,組成了連綿的圖案,據說是象徵著心心相印永不分離。

這條雲錦腰帶是她用了整整一年時間織成的,在將頭髮第一次盤起的十五歲。然後,如大漠上所有女兒一樣,她便日夜想著將會把它交到哪個人的手上。

如今,這個答案已經揭曉了。

一騎從大漠深處飛馳而來,一個騰躍便跨過了最後綵帶拉起的界線。馬打著響鼻,筋疲力盡地喘息,馬頭上掛著裝飾著紅帶的羔羊——光看金黃的毛色便知道這是那匹出名的「金雕」,達坦部第一勇士拉曼的愛馬。

篝火旁的牧民們發出轟然的叫好聲,為七天來馳騁大漠終於斬獲獵物的勇士喝彩。

「公主,快出去吧,果然是拉曼贏了!」侍女也鬆了一口氣,爽朗地笑著,推著公主出帳篷,「還不出去,只怕他會等得發瘋。」

「就是要他著急一下——」公主咬著嘴角笑了一笑,抓起腰帶:「過了今天,以後想要給他出難題就不容易了。哪有那麼容易讓他娶到我?」

「哎呀,人家可是經過整整七天爭奪,從四大部落裡一百多個勇士手裡搶來的紅羊。公主怎麼能說是容易呢?」侍女笑著為外面的準新郎說好話,用一條紅色的絲帶蒙上了公主的眼睛,牽起她的手,「快去吧,頭人也在催您了呢。」

「哼,當然容易了!」公主卻是低哼,抓起腰帶捲簾走了出去,語氣不知道是驕傲還是不甘,「誰都知道拉曼是西荒最出名的勇士,如今阿爸開了這樣隆重的大會,卻只讓他搶個紅羊就得到了我,真是太便宜他啦!」

一邊說,她一邊躬身走出了金帳,迎著風舉起了手裡的雲錦腰帶。

按照大漠的規矩,待嫁的女孩子在選定愛人時,便會蒙著眼睛將腰帶給他繫上,表示她將成為他的妻。然後,成為她丈夫的那個男子才可以解開她的蒙眼布巾,彼此對視——從那一眼開始,他們將開始全新的生活,以夫婦的名義一直生活到死。

然而,就在公主屏息等待的那一瞬,歡呼聲卻忽然停止了。

所有牧民都齊齊地望著篝火旁翻身下馬的人,看到他拎著那只紅羊走上高台,一直走到捧著腰帶的公主面前,久久地凝望。他的氣息是冰冷的,在經過那樣激烈的一番爭奪後,居然聽不出呼吸有一絲一毫的紊亂。

「拉曼?」蒙著眼的公主忽然覺得異樣,低聲問,遲疑地不敢去繫上腰帶。

「薩仁琪琪格公主?」耳邊忽然聽到那個人開口,說出了她的名字。

那個聲音讓她如遇雷擊。

「你不是拉曼!」公主猛地倒退了一步,失聲,「你是誰?滾開!」

「不要失禮,琪琪格!」一個蒼老的聲音厲喝,猛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將幾乎要跌下高台的女兒摁住,「這位是叼羊大會的勝利者,你的丈夫!你要對他恭敬。」

「不!我才不要!」公主抗聲,「我只嫁給拉曼!」

「拉曼沒有回來,」頭人低聲回答,帶著惋惜,「他輸了。」

「不可能…不可能!」公主拚命搖著頭,「他不可能輸!」

「他是輸了。」忽然間,那個陌生的聲音再度開口,平靜地回答,「在抵達齊木格的一里路之外,我把他擊下了馬背,奪得了他的坐騎和紅羊。」

「你…」公主氣極,不顧一切地扯下了蒙眼的紅巾,「你說謊!你——」

然而,剛睜開眼,她下面的話語就被眼前的眼睛凝住。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深碧,寒冷,深不見底,讓人猛然一看便幾乎被吸去了魂魄。然而,公主很快便回過神來,劈手去奪那個人手上的紅羊,嘴裡道:「那又怎樣!你搶去了,我照樣可以搶回來!」

「琪琪格!」頭人不防女兒居然還有此一舉,厲聲,「別放肆!」

然而公主已經出手如電地搶到了紅羊,轉過身得意地笑:「阿爸,反正我就是不嫁給他!除了拉曼,我誰都不嫁。」

「胡說八道!」頭人只覺得丟臉,「大漠兒女,說出的話如射出的箭,豈有反悔!」

公主正準備反駁,忽然覺得背心一冷,被人扭住了雙手。她吃驚地退了一步,扭過頭來看著背後的人:「你…你要幹什麼?!」

那個新奪得紅羊的陌生男子沒有理會父女間的一番爭論,也不去搶回獵物,忽然間抬起手如擒住一頭綿羊一樣的抓住了公主。在所有人震驚的注視裡,那個陌生人伸出左手,用食指指尖抵住了公主的背——忽然間手腕一沉,便沿著她挺拔的脊背一劃而下!

嗤啦的輕微裂響裡,皮襖在指尖下齊齊裂開,露出女子細膩如羊脂的肌膚。

在白皙的後背上,一點鮮紅的硃砂痣赫然在目。

「啊?!」薩仁琪琪格還沒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整個後背已經裸露在了砂風裡。她尖叫一聲,試圖往後退開——然而對方的動作快得驚人,她尚未動身,便已經被死死抓住。

「該死的!你在幹什麼!」頭人猛然發出了怒吼,「想當眾侮辱我女兒麼?」

「放開公主!」牧民們也開始躁動,憤怒地往高台上擠來。拉曼和琪琪格公主本來就是大漠上公認的一對,要將族裡最出名的美女嫁給一個不明來歷的外人已經令大家非常不快,如今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暴怒的牧民立刻便想將這個外人砍成肉醬。

那個人對此熟視無睹,當人群洶湧撲近時,他只是抬起一隻手在空氣裡輕輕按了一按。然而,奇特的事情出現了:彷彿一瞬間有一道奇特的「牆」出現在高台篝火上,將這個陌生人和公主隔離開來,所有撲來的人到了一丈外居然再也無法靠近!

「薩仁琪琪格,」那個人歎息般地重複了一邊她的名字,凝望著她的後背,眼神恍惚而哀傷,喃喃,「果然是你啊…魔之血。」

什麼果然是她?他們本就從未見過!她驚惶而憤怒地掙扎,拚命地轉過臉去。她離他很近,在那一瞬,幾乎能看到他的眼裡每一個表情——沒有殺意,沒有怒意,甚至沒有絲毫的波動。他的眼睛是湛碧色的,彷彿寧靜的深海,卻籠罩著虛無恍惚的氣息。他在看著她,然而視線卻彷彿穿過了她的身體,不知道落在了遙遠的什麼地方。

陌生人眼裡奇特的表情令她居然在剎那間忘記了憤怒,只覺得森森的冷意直湧上來。

「我找到你了。」那個旅人低聲喃喃,冰冷的手指撫摩過她的脊背,宛如情人溫柔的觸摸,語氣恍如夢寐,「第四個。」

他淡淡笑了一笑,忽然鬆開右手,反手摀住了她的眼睛。

「別怕。」他說,「很快的。」

什麼?她想問,然而卻奇怪地在那樣的語氣裡被催眠般放鬆下去。

「一點都不會痛,開始一瞬的感覺就像是做夢。」那個人在她耳邊低聲道,修長冰冷的左手還在撫著她裸露的背部,沿著脊椎往上摸索——和其他牧民一樣,薩仁琪琪格看不到自己的背部正在出現一種無法解釋的奇特現象:

那一顆硃砂痣,居然在活了一樣的遊走!

彷彿是逃避著手指的捕捉,那顆痣居然迅速地沿著脊背往上移動,似乎想要鑽入她的頭顱裡。然而,那只冰冷的手卻快如閃電地在那之前一把捏住了她的頸椎。

「魔之血。」旅人喃喃,手指瞬地收緊,「來吧!」

喀喇一聲輕響,她只覺得身體裡有什麼東西碎裂了。

「啊——!」劇痛在一瞬間撕裂了身體和靈魂,令她爆發出誕生至今從未有過的慘厲呼叫。旁觀的牧民們驚醒般地發出了如潮的驚呼,從四面八方撲了過來。

憤怒的牧民們衝向高台,卻依然無法靠近那個奇特的陌生人。頭人拚命地用短刀刺著虛空裡看不見的屏障,刺一下,便大喊一聲「琪琪格!」

——然而,他的聲音卻無法傳入高台上無形的「界」中分毫。

「你…你是…」在生命飛速消逝的剎那,琪琪格公主用盡全力回過頭,看著這個奇特的異鄉人。他的臉藏在斗篷深深的陰影裡,光線只照亮了俊秀蒼白的下頷,薄唇幾乎沒有血色,緊抿著,有一種恍惚的漠然,湛碧色的眼睛裡卻又蘊含著深深的悲傷。

那一瞬,她幾乎有一種錯覺,彷彿凝視著垂死的自己的,是戀人拉曼而不是一個兇手。

劇痛令她幾乎昏闕,然而公主卻以一種奇特的力量堅持著,一寸一寸地轉過頭,看著這個攫取了她生命的人,眼裡露出奇特的表情,低聲:「讓我…看看你。」

她努力地伸出手去,抓向他頭上的斗篷。

那個人沒有閃避,任憑少女用顫抖的手指抓下了他的風帽。

篝火映照出一張絕美的臉,令大漠上最美麗的公主都剎那失去了光芒!那種美麗超越了性別的界限,令所有人一時間無法分辨出男女。那個人一手執著劍,一手托著垂死的公主,站在高台上,深藍色的長髮從風帽裡滑落下來,在風砂裡獵獵翻飛。

那一瞬間,高台上下的人們出現了片刻的靜穆,彷彿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景象——這個人,居然是一個鮫人!

面對著成百上千的憤怒民眾,那個人卻沒有絲毫動容。他整個左手都深深地探入了琪琪格公主的後背,浸滿了鮮血,五指扣緊,似乎握住了什麼。

薩仁琪琪格再度因為劇痛而脫口驚呼。隨著她的張口,那一點紅痣迅速地移動到了她的頭部,彷彿一粒發光的紅寶石,游弋著穿過她的顱腦,衝向了眉心!只聽輕微的「啵」的一聲,她眉心綻放出一小簇血花,彷彿有什麼無形的東西破骨而出,消散在空中。

那點轉瞬光芒黯去,那顆紅痣就此消失不見。

那個鮫人低聲念動咒語。手心那一個金輪開始迅速地旋轉起來,化為一道光的渦流。

少女的身體在一層層的坍塌和枯竭,彷彿有什麼在吞噬著那一具美麗的軀體。不過片刻,轉輪的金光熄滅,那個鮫人從公主的身體裡血淋淋地抽出手來。薩仁琪琪格公主無力地跌落在高台上,軀體內血肉全部消融殆盡,赫然只剩了薄薄一層空殼!

他攤開手掌,手心那個金色的命輪緩緩停止了轉動:輪中原本只有三支分格,此刻隨著旋轉,第四支已然漸漸成形。

「好了,」他凝視著死去的少女,低聲,「驅魔結束。安息吧!」

未嫁而死的少女橫躺在高台上,篝火明滅跳躍,映照著她美麗的臉。那張嬌麗如花的臉朝向西方,凝結著恐懼、痛苦,和期盼,似乎還在盼望著能看情郎最後一眼——然而,那個被奪去紅羊的沙漠青年被擊倒在村寨外的荒地裡,重傷到無法趕來,一對戀人就此天人永隔。

旅人看著漸漸死去的少女,忽然間跪了下來,在她身邊闔上雙手低聲祈禱,面容哀傷沉痛。

薩仁琪琪格的三魂六魄在他的祝誦聲裡慢慢散開,離開軀體去往黃泉。然而,她的眼睛裡卻凝聚著千般不忿,眼睛始終大睜著,怒視著這個從天而降奪走她生命的人,瞳孔裡充滿了憎恨和不甘。魂魄在消散,有一層黑色的東西從她身體裡蠕蠕而動,要脫離軀殼。

「那麼重的怨念啊…不甘心麼?」那個人輕聲歎息,「不能就這樣放你走。」

他低聲念動咒語,握起了左手,一縷靈光在手心瞬間凝聚成明珠——

那是鎮魂術。

「看來,還是要把你交給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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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孔雀明王

空桑白帝十八年十月二日,雲荒大地上一片繁榮景象。

自從九百年前那一場空前的戰亂結束後,冰族戰敗遠避西海,空桑人重新奪回了這片土地。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作為開創了光明王朝的一代明君,光華皇帝真嵐卻沒有子嗣,帝王之血至此斷絕。為了保證新生帝國的平穩延續,光華皇帝在駕崩前留下遺詔,將王位傳給了輔政重臣、中州人慕容修和紫族公主所生之子慕容朔望。

因其封地在西荒,被後世稱為西恭帝。

繼任的西恭帝也是一位難得的明君,在位五十三年,承前啟後,延續了光華皇帝開創的盛世局面,將雲荒帶向了進一步的繁榮。他鞏固了空桑人的統治,與碧落海上的海國修好,在狷之原上樹起了綿延九百里的「迷牆」,阻斷了冰族人從西海重返大陸的企圖,並且將在戰火中攔腰折斷的伽藍白塔重新修繕一新。

當那座矗立在雲荒大陸心臟上的巨塔重新聳立時,所有仰望的空桑人都不由淚流滿面——經過冰族入侵亡國的百年困厄,昔年的榮光終於又完全復現了。

一切都欣欣向榮,沒有絲毫差錯。

然而,在西恭帝年老時,關於王位傳承的問題再一次被提了出來——西恭帝慕容朔望雖然育有一子一女,然而他畢竟是中州人的兒子,不是身負純正帝王之血的人,他的子嗣也不能成為理所應當的王位繼承人。

於是,空桑的六部再度為誰來成為第三任帝王而爭執不休。

在長達接近十年的爭執後,西恭帝漸漸年老,王位的繼承人卻遲遲無法決定:因為無論怎麼決定,都必然會引起天下的動盪。

眼看這個分歧將不可避免地擴大為一場內戰,為了挽救天下於戰火邊緣,西恭帝強撐著病體,獨自來到了伽藍白塔頂上的神殿,徹夜向著神明祈禱,希望九天之上的雲荒三女神能降下旨意,讓這片大地不至於再一次陷入分裂和戰爭。

在三日三夜的祈禱之後,在一個月蝕之夜,神諭真的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