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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德力格!」那一瞬,母親顧不上害怕,撕心裂肺地叫著孩子的名字。然而,在被狂風扯出地窖的瞬間,德力格從她懷裡滾出去了,只是一個眨眼,孩子小小的聲音便消失在濃重的黃沙風暴裡。

「德力格!德力格!天啊…」娜仁隨著旋風急速地旋轉著上升,一轉眼就飄到了一丈多高。她拚命揮動著雙手,想要抓住一點什麼,然而除了滿指的砂,什麼也握不住——眼前只是一片混濁的黃色,耳邊只有狂風呼嘯的聲音,充斥了整個天地。

她想要穩住身體,然而狂風捲著她上升,只聽砰的一聲鈍響,她在旋轉中重重撞上了木桿,頓時眼前一黑,短時間地失去了知覺。

等到她恢復視覺時,視線裡出現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她居然看到一頭黑色的牛就在她頭頂上方不遠處!那頭巨大的公牛正在拚命掙扎,四蹄騰空,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攫取向天空。蒼黃色的風砂裡,隱約可以看到所有的牧群都在往天上行走,彷彿是風裡有著一個看不見的放牧人,要將這些犧牲貢品驅趕往天上。

這情形極其詭異,然而在這樣的絕境裡,她甚至顧不上對這樣匪夷所思的場景笑上一笑。

「德力格!」她飄在半空裡,絕望地大呼。

「姆媽!姆媽!」奇跡般地,她聽到了風裡傳來微弱的聲音。

風吹得一切獵獵作響,摧毀了部落裡所有的人家,他們居住的帳篷也被扯得粉碎,只留下居中起主支撐作用的柱子還在立著——而德力格居然正好被卡在了柱子和零落的撐桿之間,撕心裂肺地望著天上大叫。

「天神保佑…」娜仁鬆了一口氣,淚水模糊了雙眼。

那一股旋風依舊在廢墟上呼嘯旋轉,她身不由己地被風托著往上走,眼看離地面越來越遠——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同傳說的那樣,被薩特爾攫取去往地獄,還是在風停之後瞬間摔落成血肉模糊的屍體。恐懼和痛苦同時逼來,令她思維開始紊亂。

剎那,有什麼抽中了她的臉頰,劇烈的疼痛令她清醒過來。

娜仁驚呼了一聲,看清楚打在她臉上的居然是一條鬃繩——那條繩子是他們用來捆紮帳篷的,一頭還連在柱子上,另一頭已經斷裂了,正在狂風裡噗拉拉地擺動著,彷彿一條在空氣裡上下猛烈抽動著的鞭子。

抓住它!那一瞬,一個念頭湧入了她的腦海。

在狂風裡,娜仁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來,試圖去抓那一條斷裂的繩子。然而,馬鬃編成的繩子被狂風繃得筆直,她的手尚未觸及,繩子便啪的一聲迎風抽了過來。

娜仁沒有料到被狂風抖直的一條繩子居然有這樣大的力道,還沒抓住,劇烈的痛苦便讓她失聲慘叫。血從她的右手上流下來,整個虎口已經被那一下擊得粉碎,長長的傷口直裂到了掌心。生死交睫的剎那,她竟沒能抓住那一條救命的繩子。

「姆媽!」德力格的聲音越發的淒慘無助,然而黃塵漫天,她已經看不見兒子的臉。

「德力格!」娜仁身不由己地被風吹向天空,只能撕心裂肺地呼喚,「抱緊竿子!不要鬆手!抱緊了!」

然而,她看不見此刻自己的孩子已經要被風捲走。

德力格小小的手已經再也沒有力氣抓住那棵木桿,手指滑了又滑,一根接著一根鬆開。他一邊望著天空絕望地呼喊,一邊一分分地被風從廢墟上拔起,捲入了漫天的風砂裡。

「姆媽!」在被風吹走的瞬間,孩子驚恐萬分地呼喊,身子剎那騰空而起。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一隻手忽然間將他拉住。那是一隻冰冷的手,冷得彷彿是死人所有。只是一舒手便將孩子扯回了地面。

德力格跌落在對方懷裡,那個懷抱冰冷得讓他哆嗦了一下。黃沙大得讓人看不清楚東西,他只能隱約看到那個人個子很高,披著黑色的斗篷。

大大小小的旋風還在廢墟之上狂舞,彷彿一棵棵蒼黃色的樹,扭曲著往天際壓頂的烏雲裡升起,摧毀著地面的一切,捲走牛羊牲畜和牧民。可奇特的是,在如此猛烈的旋風裡,那個穿著斗篷的人衣衫獵獵,身形卻穩如磬石。

「夠了。」忽然間,德力格聽到那個人低聲說了一句,蹙起眉。

他只是說了兩個極其簡單的字,然而,在那一瞬,他身上的斗篷卻在忽然間凝定——這是非常奇怪的一瞬:在如此猛烈的風砂裡,那一襲獵獵作響的斗篷忽然間定住,彷彿有無形的冰稜在瞬間封凍了方圓一丈內的一切!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他開口的一剎那,狂烈的風砂似乎真的弱了一下。

「咦?」德力格看得奇怪,卻見那個人的手動了一下,在斗篷下按住了什麼——一瞥之間,孩子看到他繫著一條精美的銀色腰帶,左側還佩著一把樣式奇古的黑色長劍。

「還不走麼?!」那個人再度對著風開口,語氣卻是平靜的。

風還在旋轉,弱了一下,復而大盛。奇跡般地,那些大大小小數十道旋風忽然間都改了方向,朝著他們逼了過來!黃沙裡隱約似乎有巨獸咆哮,地底發出一陣陣的震動,彷彿有什麼東西張開了巨口,要將這幾個倖存者吞噬。

「啊!」德力格失聲驚呼,拚命抓住那個人的衣袖。

德力格看到他的手忽然動了動。孩子還是看不清那是什麼——只知道在一瞬,便有一道光芒撕裂了塵沙,彷彿是閃電由地而起,斬開了這噬人的滾滾黃塵!

虛空陡然發出一陣可怖的吼叫,駭人的狂風逼到了眼睫,又呼嘯著退開。

沙石一粒粒的打在臉上,刺痛無比。德力格被那道白光刺得連忙閉上了眼睛,顫慄不敢看。然而風裡卻有什麼東西滴落在他的臉上,熱而腥,滾滾而落,轉瞬打濕了他的全身。孩子驚慌不已,剛要張開眼睛,一隻手卻忽然按在了他的眼睛上。

「不要看。」那個人在耳邊淡淡道,手指冰冷如雪。

他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手腕朝下,一道白光從手中激射而出,刺入沙漠——地面上無數道旋風聚而復散,彷彿猛獸一樣地嘶叫著,瘋狂地在廢墟上吹動。地面還在不停翻湧,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底下來回滾動掙扎。

那個人追逐著風,身形快如閃電,在沙漠上筆直地一掠十丈。

地面還在翻動,那個人順著沙地的湧動追趕,手裡的白光刺入地底,唰地一聲將這一片黃沙割裂,筆直如刀裁——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切開了一道口子,那些黃沙齊刷刷地向著兩側分開,露出深不見底的裂痕。沙裡居然汩汩湧出了泉水,轉瞬便漫出裂縫——

地底湧出的,居然是殷紅的血!

地下的魔物彷彿終於受到了震懾,風砂在一瞬間停息了。數十道旋風忽然間消失,地底下傳來了巨大的嘶吼,地面一陣起伏,黃沙滾滾向著西方海天盡頭離去。風停歇,只聽得一連串辟啪聲,半空裡有無數牛羊落下來,跌落在廢墟。

「好了,沒事了。」德力格眼睛上那只冰冷的手移開了,那個人輕聲道。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德力格似乎看到那只蒙著他眼睛的手心裡,似乎畫著什麼東西,那個東西在發出金色的光芒,彷彿一隻輪子緩緩轉動。

在孩子驚惶掙開的眼睛裡,除了無邊的廢墟,成群摔落掙扎的牛羊,便是漫天漫地的血紅——在他們站著的地方,彷彿是下了一場奇特的血雨,方圓三丈染得一片可怖的殷紅。而姆媽正昏迷不醒地躺在成為廢墟的帳篷裡,氣息奄奄。

「姆媽!」德力格哇的一聲哭起來,掙開了那個人的手臂,下地踉蹌狂奔過去。

那個人站在血海裡看著孩子和他的母親,默默無語。

十月正是長冬的開始,西荒的夜來得特別的早。

經歷了白日裡的旋風襲擊,這個廢墟裡一片死寂,偶爾傳來牲畜和人的呻吟聲。有一盞燈亮起,燈下是那一對大難不死的母子。

「喝一點奶茶吧。」娜仁用一個破碎的碗盛了奶茶給救命恩人,又割了一條牛腿肉,恭恭敬敬的呈上,「整個寨子都被毀了,也只能找到這一點可以吃的東西,請您不要嫌棄。」

然而那個人沒有接,只是搖了搖頭,坐得離開火堆又遠了一些。

娜仁怔了一下,看著這個忽然出現在村寨裡的旅人。他身無長物,隨身只帶著一個行囊,一身黑色斗篷將臉都被包得嚴實,只露出一雙眼睛。湛碧璀璨,深不見底,宛如流光川上出產的最美麗的水玉,讓人一望便失了神——若不是聽那個人說話是低沉的男聲,只看眼睛,娜仁幾乎會以為斗篷裡是一個絕美的女子。

令人奇怪的是、在大漠裡行走了那麼久,這個人卻依然一塵不染,乾淨得反常:黑色風帽下的臉是蒼白的,放在黑劍上的手也是蒼白的,再加上淡淡的眼神,遠離火堆的下意識舉動,一時間讓人恍惚以為斗篷下包裹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塊巨大的堅冰。

「有水麼?」終於,那塊人形堅冰出聲了——出乎意料、聲音卻是溫暖的。

他目光游離地看著那一堆篝火,輕聲問,語氣裡甚至有一絲靦腆和不敢確定。火光映照著他蒼白的臉頰,他眼睛裡籠罩著一層霧氣,彷彿看著不遠處的火,又彷彿是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另一個地方,語氣也縹緲恍惚,彷彿魂不附體。

「這裡!」德力格慇勤地跑了過去,舉起了水罐,「這裡還有一點水!」

那個水罐在風砂裡被吹倒,如今也只剩下瓶底的少許。那個人接過來晃了一晃,摸了摸孩子的頭,輕聲微笑:「謝謝。」他拉下了下頷上的斗篷,將水罐湊到唇邊,仰起脖子一口氣喝完,顯然是真的渴極了,連唇上都出現了乾裂的紋路。

那一瞬間,娜仁又怔在了那裡,無法移開視線。一直到對方喝完水重新拉上斗篷掩住臉,問了一句什麼,她還是沒有反應過來。

「姆媽,恩人問你呢!」德力格急了,跑過來推著她。

「啊?什麼?」娜仁回過神來,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容貌卻令她忽然隱隱不安——這是一種具有魔性的美,按照大漠裡巫師的說法,是不屬於這個世界、而只存在於過去的傳說裡的——正如九百年前那個神之時代裡的海皇蘇摩。

這個鮫人,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哪有魚會自己跳到沙漠裡?

「恩人問你附近哪裡有泉水,」德力格見得母親發呆,複述了客人的問題,「還有,去齊木格怎麼走?」

「齊木格?」娜仁回過神來,「您要去那兒?」

「嗯。」來客沒有多說,只問,「薩仁琪琪格公主在那裡,是麼?」

「琪琪格公主?」德力格雖然只有八歲,顯然也聽過這個大漠上最美麗的名字,不由拍手笑了起來,「您也要去看她麼?最近好多人都去齊木格看她呢!」

「是麼?」來客不置可否地微笑,拍了拍孩子的頭。

德力格只覺頂心驀地有一桶冰水潑下來,冷得一個哆嗦。

「啊,對不起…」來客微微一怔,縮手,「好久沒見到人,一時忘了。嚇到了麼?」他笑了起來,笑容寂寞而溫暖,從懷裡拿出一枚東西送給受驚嚇的孩子,卻是一枚幻出彩虹光澤的貝殼:「送給你玩吧。」

他的態度溫和而從容,如水一樣浸潤過來,令人覺得如沐春風,卻又捉摸不定。

德力格拿著那枚罕見的貝殼愛不釋手,然而那個旅人卻逕自拿起了孩子的那塊薄石板,漫不經心地塗抹。他的眼神始終顯得荒蕪而游離,彷彿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都心不在焉,似乎坐在這裡的只是一個軀殼,而真正的靈魂卻活在了別處。

恍惚而游離,溫和卻淡漠,謎一樣不可捉摸。

娜仁停了片刻,見對方再沒有再說什麼,只能逕自說下去:「公主這個月就要滿十八歲了,到了出嫁的年齡。頭人特意為獨生女兒召開叼羊大會選婿,大漠裡四個部落都有勇士前去,比趕集還熱鬧。」娜仁將烤肉分給兒子:「德力格的爹前幾日還馱了四匹赤駝的貨去那裡,想趁著人多賣一些——也幸虧他出去了,才避開了這一次的災禍。」

她抬起眼看著來客,有些不確定地問:「您…也是去趕叼羊大會的麼?」

「是啊。」來客微微笑了笑,卻並不多話。

「哎呀,琪琪格公主一定是您的了!」德力格卻拍著手叫嚷起來,「我從沒見過大漠上有比您更好看的人!而且,您還打敗了薩特爾!…多麼了不起的勇士啊,和最美麗的琪琪格公主正好是一對!」

「德力格,」娜仁笑斥兒子,「小孩子知道什麼『一對』不『一對』?」

「我知道!」德力格卻是不依不饒,抗聲,「就是像姆媽和阿爹一樣嘛!」

娜仁哭笑不得,只好轉臉對來客道:「實話對您說,如今去恐怕是已經晚了——我聽說叼羊大會只開七天,算一算,剩下的時間實在不夠從這裡趕去齊木格。估計等您到了那裡,琪琪格公主都已經選定夫婿了。」

「哦。」來客摸了摸孩子的頭,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卻沒有表示出絲毫失望,眼睛裡依舊是那種溫和而恍惚的表情,彷彿在做夢一般。

於是娜仁也沉默下來,不知道說什麼好,侷促不安。

——雖然是自己一家的救命恩人,舉動談吐也非常恭謙有禮,但這個遠方來客的身上似乎帶著一種巨大而奇特的壓迫力,讓普通的牧民婦人也覺得坐立難安。似乎是奴僕遇到了高高在上的主人,人家對自己越是客氣,她就越是惴惴不安。

黎明前的廢墟裡再度沉默下去,只有黃沙在風裡舞動。

「夜裡很冷,我幫你們把帳篷重新搭起來吧。」來客低下頭看了自己的手心許久,左手霍地握緊,忽地按向了腳底的沙地——就在那一瞬,無數散落的碎木和皮革從廢墟上自動飛起,一件一件地飛速聚集過來!娜仁和德力格還沒有回過神來,眼前那只剩下一根光禿禿主桿的帳篷便彷彿一棵樹一樣延展開來,剎那間恢復了原來的形狀,嶄新如舊。

「天啊…」娜仁不可思議地喃喃,驚嚇得發抖,「這、這是…」

這是什麼妖法?眼前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來歷!

「天神!您就是天神對吧?烏拉!太好了!」孩子卻沒有感到懼怕,反而狂喜地跳了起來,高呼著衝過去,「求求您,把這個村子的帳篷全都變回來吧!還有,把那些阿姨伯伯也帶回來好麼?——他們都是好人!求求您了!」

德力格興高采烈地衝過去,抱住了旅人的腿,卻被凍得一個哆嗦。

孩子吃驚地放開了手,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這個英雄,身體卻冷得像死神!

「我不是天神。真對不起,你說的這些,我都做不到啊…」那個人歎息,笑容溫暖卻帶著悲涼,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輕聲,「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回來的——無論你多麼強大,都無法超越生死輪迴的力量啊。」

他的語氣遼遠,眼眸裡漫起了霧氣,蒼茫而恍惚,彷彿又忽然出神。

一對母子也不知道該如何搭話,場面便奇異地冷了下來。半晌的沉默後,那個鮫人眼裡的霧氣散去了,抬頭看了看黎明前青黛色的夜空,忽然毫無預兆地站起:「進帳篷好好休息吧,我得走了——多謝你們的水。」

「啊?就…就走了麼?」娜仁有些意外地站起來,將手在裙裾上擦了擦,不知所措,「還沒有好好報答您的救命之恩呢!要不要等孩子他爹回來,再一起…」她沒有說下去。不知道為何、她在心裡對這個不明身份的遠行者有著深深的恐懼,雖然口中客氣著,竟然是不敢再多留他待上一會兒。

「不必了。」旅人客氣地道別,淡淡地微笑,「齊木格在哪邊?」

「從這裡朝著東北方走三十里就是了,」娜仁連忙回答,抬起手給他指路,「在艾彌亞盆地的西南,當你看到沙漠裡出現第一個綠洲時,便是到了那裡了!」

「謝謝。」來客轉身離去。

「對了,坎兒井就在齊木格東邊不到兩里的地方!」娜仁想起了什麼,連忙追上來提醒,「如果剛才的旋風沒捲來沙子把它堵住的話,那裡就有泉水——我們平常都用赤駝從那裡每三天往返一次取水。除了那,這方圓百里沒有其他的水源了。」

來客回過身,再度對她微微頷首表示謝意。

「紫煙,我們該走了。」他垂手撫摩著劍柄,低聲。

真奇怪…這是一個和劍說話的人?

娜仁牽著德力格,站在夷為平地的家園裡默默看著他遠去——這個旅人只背著一個行囊,就這樣孤身穿越大漠來到了這裡,衣衫上不染風塵。他在黎明前的黑夜裡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還要走多久,如此孤獨而寧靜,彷彿不屬於這個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