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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啊——」她脫口發出了一聲低呼。就在那一瞬間,墓穴突然無聲地坍塌,那隻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腳踝,將她狠狠地拖入了其中!「唔…」她的嘴巴被人摀住,剛要發動術法反擊,耳邊卻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低喝了一聲:「別叫!」

「…」琉璃忽地呆住了。

慕容雋!——這個聲音,居然是失蹤了多日的慕容雋!

她拚命扭過頭,在墓室裡看到了那一雙熟悉的眼睛,冷定,冷酷,在黑暗裡閃爍著光芒。她驚詫莫名,完全沒想到會在這個奇怪的地方看到他。慕容雋摀住了她的嘴,低聲耳語:「千萬不要發出絲毫聲音!」

她沒有明白為什麼,只聽耳邊無數簌簌的輕響,一座接著一座的墳墓從中間無聲裂開,一個個人影從中躍出,輕捷如豹子般劃過墓園,直撲不遠處的佛堂而去!

那些幽靈一般從地底冒出的人手裡握著兵器,閃電般地到了佛堂前,一共有十數人,舉動卻整齊劃一,訓練有素。他們悄無聲息地破墳而出,雪亮的光芒織成了一道網,直取佛堂中的某一個人——那個人正獨自在堂中面對著佛像下供奉的一個靈位,背對著墓地,渾然不知外面驟然發生了如此驚人的變化。

當刺客們落入了身側三丈,當所有暗器幾乎已經全部發出,他才霍地回過頭來。

那一瞬,琉璃忍不住第二度失聲叫了起來:白帥!佛堂裡那個人,居然是空桑元帥白墨宸!他…他怎麼會在這裡?

然而,不等她腦子轉過彎來,只聽密雨般的金鐵交擊聲音傳來——白墨宸臉上還留著一絲震驚,然而反應卻快到不可思議,在千鈞一髮的時刻用左手拔出佩刀,長長的軍刀劃過無數暗器,將所有餵了劇毒的暗器悉數掠開!

如此迅捷,如此精妙,幾乎是不假思索,一氣呵成。

顯然沒有料到對方居然能避開這樣的一擊,那些殺手們在全力一擊落空之後不由得緩了一緩。就趁著這一瞬的空當,佛堂裡也出現了十多位勁裝軍人,個個奮不顧身地擋在了白帥身前,以血肉之軀組成了屏障,阻攔了所有攻擊。

那是白帥麾下的十二鐵衣衛。

「有刺客…有刺客!」警戒聲響遍了整個墓園。

那一刻,慕容雋的眼神黯了一下,似知道這次的襲擊將以失敗告終。

琉璃在墓地裡探出了半顆腦袋,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場殘酷的搏殺——那一批殺手和那一批鐵衣衛個個都是高手,悍不畏死,轉瞬便殺得慘烈非常。

她從未看過如此殘酷的搏殺,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快走!」然而慕容雋卻沒有片刻停留,立刻拉著她往地底深處奔去。

「去哪裡?」琉璃大惑不解,直到慕容雋推著她進入一個更深的墓穴時,才吃驚地發現這座墓裡居然有一個只容一人通過的狹小通道,從地底直穿出去——她來不及多想,在空桑軍隊圍合之前,跟著慕容雋迅速地離開。

地道裡很暗,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狹小而緊迫。

在他們踏入後,就迅速地開始自毀。

土石紛紛從頭頂落下,每奔跑過一丈、身後的通道就坍塌一丈,根本容不得人有絲毫喘息停頓。琉璃下意識地朝前不停奔跑,只覺得那隻手一直緊緊地抓著自己,往黑暗的深處拖去。她幾度想掙開,卻被抓得更緊。

「別回頭!快走!」慕容雋的聲音在耳邊傳來,嚴厲無比。

她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拉著,在狹窄的地道裡踉蹌而奔。不知道過了多久,盡頭才看到了一點微弱的白色光芒——她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是被拖著拖出來的。

在慕容雋將她拉出的一瞬,整條地道就此全部坍塌。

他們從一棵枯樹下冒出,竟是從一個墓地到了另一個墓地。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荒涼破敗的墓地,沒有統一的設計,墳墓一座疊著一座,有些稀稀拉拉,安葬的多半是沒有錢入殮在山下墓園的中州窮苦百姓。

「喂!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琉璃狼狽地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氣,頭髮上落滿了土屑。她大力地拍打著,抬頭看著自己這幾天來一直想找的人——那個人側身站在一座墓碑後,靜靜地看著山下某處,神色專注,衣衫單薄,髮梢落滿了濃重的霜痕,卻渾然不覺寒冷。慕容雋沒有說話,神色憔悴不堪,面色蒼白,身形在微微發抖,似是筋疲力盡。

琉璃本來是滿腔的不解和憤怒,然而一眼看到他這個樣子,反而湧出了說不出的擔憂。她悄悄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出神的人霍地回過頭來。那一瞬,他的眼裡有警惕的殺氣。

他看著她,眼神柔軟了下來,想說什麼又停頓了片刻,低聲道:「那天…那天晚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謝你——我都沒想到那時候你會冒了那麼大的風險替慕容家出頭。」

他的聲音有一瞬間的波動,旋即咬住了牙,不再說話。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琉璃低聲,瞪著他,「真差勁!那天晚上你為什麼不來?差一點你全家就都完蛋了知道不知道?——我…我還一直以為你會來的!」琉璃看著他,眼裡漸漸湧出了委屈和不解:「可是,你為什麼沒來?你害怕了,扔下全家不管,逃去躲起來了麼?——你…你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啊!」

說著說著,語氣嗚咽起來,眼眶紅了。

「…」慕容雋一時間無語,看著淚水從少女的眼角一顆顆滾落,心裡居然有些刺痛——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居然會對她感到內疚了麼?像他這樣的男人,從一生下來就是為了權謀而活,連堇然都被他犧牲了,卻居然會為了一個孩子的淚水而愧疚?

「那天的事,我早已有安排。」許久,他才輕聲道,「我沒有逃。」

「啊?」琉璃張大了眼睛。

慕容雋點了點頭,第一次耐心地對這個女孩剖析自己的所作所為:「當時我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讓哥哥回去拖時間,也知道女帝一定會來救局——我有八成的把握能讓慕容家逃過這一劫。但是,如果到最後事情出了意外,我也做好了隨時站出來的準備。」

琉璃怔怔地聽著:「真的?」

「當然。」他淡淡地苦笑,有些無奈,「九公主,我雖然不是一個好人,但也絕不是一個會丟棄家人隻身逃命的懦夫。」

「我就知道你不是!」琉璃破涕為笑,「你…」

「噓——」她剛說了一個字,慕容雋瞬地變了臉色,閃電般地抬手摀住了她的嘴,讓她後面的所有字都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嗚嗚。他警惕地看著周圍,把她拖到了更深的墓地深處,這才在她耳邊低聲道:「千萬別大聲,可能他們很快就要追過來了。」

琉璃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他才放開了手。慕容雋站起身,藏身在暗處默默地凝視著山下墓園裡的情況,臉色漸漸凝重。那些刀兵聲已經聽不見了,無數的驍騎軍已經聚集過來,一眼看去,整個墓園裡居然都是鐵甲閃耀。

刺殺已經結束…他們失敗了。

琉璃也走了過來,看著山腳下的情況,滿腹不解:「這兒是墓地,你偷偷來這裡幹什麼?——那個人是白帥吧?怎麼他也在那裡?」

慕容雋唇角浮出了淡淡的苦笑——這一切,又怎能和這個丫頭說清楚呢?

最後,他只是道:「九公主跟著我來這裡,又是幹什麼呢?」

「來看看你是不是活著啊!」琉璃皺了皺眉,「喏,這個是你放的吧?」她伸出了兩根手指頭,捏著一對耳環在他面前晃——兩粒碩大的珠子在霜雪之中劃出淡淡的光華,卻是慕容世家祖傳的辟水珠。

「這算是在下送給九公主的一份薄禮,」慕容雋歎息了一聲,「這對珠子我記得九公主很喜歡。事到如今,慕容雋別無長物,也只能以此聊表謝意了。」

「原來是謝禮啊?」琉璃舒了口氣,拍了拍胸口,心直口快地嘀咕,「我還以為你又送聘禮過來了呢!嚇得我…」

慕容雋苦笑了一聲:「現在慕容家算是一敗塗地了,怎麼敢高攀九公主?」

「…」琉璃本來想說哪裡哪裡這是沒有的事,但畢竟腦子還不算一根筋,話到嘴邊又嚥下,只是有些懊惱,「你到底都做了些啥啊?那個白帥看起來是恨死你了,我以為你早就逃出城去了,居然還在這裡走來走去!好險,差點被他…」

「白墨宸真是命大,居然這樣都殺不了他!」慕容雋咬著牙低聲,語氣忽然露出了鋒銳的殺氣,令琉璃陡然住了嘴。

「嗯?」琉璃沒能明白,看向他。然而,一看之下,她又怔了一怔。

身邊的慕容雋正闔起了雙手,微微垂下眼睛,輕聲地念著什麼,——細細聽去,竟似乎是和那些僧人嘴裡吐出的綿長祝誦聲一模一樣。琉璃定定地看著他,那一刻,他臉上的神色令他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

沒有了昔日的深不見底不辨善惡,顯得乾淨、靜謐而哀傷。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那些經文聲終於消失了。佛堂裡的僧侶依次起身離去,慕容雋也放下了合十的雙手,睜開了眼睛。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琉璃忽然聽到他低聲念了那麼一句,一時間有些愕然。

「十年前我第一次失去堇然的時候,也曾經痛不欲生,差點跟了一個叫孔雀明王的遊方和尚出家,這是他留給我的佛偈——」慕容雋笑了笑,有些自嘲,「這些年來我一直謹記,這顆心便從未再妄動過一次。我以為那樣的痛苦再也不會有了。但是…」

他抬起頭來,凝望著荒地上方的天空,喃喃:「我不曾料到,居然還會第二次失去她——而且是我親手將她推入火窟、眼睜睜地看著她在面前死去!」

「…」琉璃說不出話來,忽地明白了,失聲,「啊,我知道了!你是來這裡送殷仙子最後一程的吧?這裡是中州人的墓地,你一定猜到了白墨宸會在這裡給她做法事對不對?天啊…你膽子好大,也不怕被人——」

「我是來殺他的。」慕容雋冷冷回答。

「為什麼一定要殺他啊…」她忍不住嘀咕,「他畢竟也沒真的把你家滅族嘛。」

「為了死去的堇然,」慕容雋肅然回答,「也為了無數活著的中州人。」

琉璃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作為一個外來者,對於這片雲荒大地上各個民族錯綜複雜的歷史糾葛,她總是覺得自己沒有什麼發言權,所以聽到他抬出這樣高尚深奧的理由來,只能三緘其口。

「看來刺殺已經全然失敗了…趁著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搜山,我們走吧。」慕容雋最後看了一眼山下的墓園,轉身踏霜前行,「看來我只能一條路走到底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怕的?能失去的都已經失去了。」

「至少你還有一條命,還活著呀!」琉璃鼓勵他。

慕容雋回身看著這個卡洛蒙家的公主,眼眸裡終於露出了一絲暖意,笑了一笑,低聲道:「是的,你說得對——放心,我不會那麼容易就被擊倒的。呵,我和白墨宸之間的較量,還遠未結束呢!」

聽到這裡,琉璃終於有些不耐煩起來,嘀咕:「較量?你們男人怎麼腦子裡想的都是這些啊?——殺了白墨宸,她就能活回來了麼?」

她說得直接,慕容雋的臉色微微一沉,似是被刺痛。

然而很快他就搖了搖頭,語氣微冷:「你錯了。我和白墨宸之間的恩怨,遠遠不只為了一個女人那麼簡單。堇然只是不幸成了我們之間的犧牲品而已。」

「嗯?」琉璃有些吃驚,「不是為了她?那是為什麼?」

「因為我們原本就站在對立面上,是天生的敵人,」慕容雋淡淡道,「他代表著空桑人的軍隊和政權,維護著空桑的秩序;而我卻是中州人的領袖。他要空桑天下永遠穩如磐石,而我想要我的族人能更好的活下去——所以我們注定會成為對手。你明白麼?」

「…」琉璃怔了怔,還是搖頭,「不明白。」

慕容雋歎了一口氣,只道:「但願你永遠不要明白這些便好。」

他不再說話,只是朝著僻靜處走去。這片墓地位於葉城的北郊一處山坡上,背後便是茫茫的鏡湖,歷來是中州人死後歸葬的所在。如今是霜降之日,整個山上空無一人,只有無數的墓碑林立在清晨薄薄的霧氣和霜華中,顯得孤獨而死寂。

兩人一前一後,在賊片荒蕪的墳地上走著。

慕容雋沒有回頭地走著,忽然問,「九公主什麼時候離開葉城回銅宮呢?」

琉璃不妨他忽然問這個,一時間來不及多想,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可能不回去了,月蝕快要到了,時間來不及——父王他這幾天已經把族裡的事情都交待妥當了,準備和我直接從這裡回南迦密林老家去。」

「南迦密林?」慕容雋微微一怔,頓了頓,卻道,「也好…乾脆離開這個雲荒,回到來的地方去吧!這裡實在不適合你這樣的人。」

琉璃卻是哼了一聲,低低的道:「其實我不想回去。」

慕容雋詫異:「為什麼?」

「雲荒很熱鬧啊,能遇到那麼多人,那麼多事…一回去我估計就要被關起來,可能一個月連一個人都見不到呢。」琉璃有些戀戀不捨,忽地擔憂地看著他,「那…你接下來準備去哪裡?聽說女帝出面保住了鎮國公府,可是那個白帥看上去竟似不肯放過你啊。」

慕容雋淡淡:「九公主不用擔心,天下之大,總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倒也是,」琉璃歎了口氣,「你那麼聰明,一定有辦法。」

慕容雋望著這個清麗活潑的少女,忽地道:「你回了南迦密林,以後還回來麼?」

「大概不會了吧…姑姑不會那麼大發善心再放我出來一次的。何況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琉璃悶悶地道,「就算有機會再回來,估計也是很久很久以後,一定是見不到你們了。」

「你回去了的話,那個人呢?」慕容雋斟酌著用詞,問。

「哪個?」琉璃微微一怔。

「你喜歡的那個人。我記得在神廟裡看過他一眼,似乎是個鮫人?」慕容雋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麼八卦,「你難道不和他一起回去麼?」

「…」提起溯光,琉璃一下子不說話了,只是低下頭去擺弄著手裡的那一對耳墜——那一夜從帝都回來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叫做溯光的鮫人了。比翼鳥單獨飛了回來,卻不知道他去了何處。琉璃見過他的身手,知道在那個劫火之夜,他曾經出現在雲荒的心臟、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裡。

這樣的人,必然是一個非凡的人,他一定也是平安離開了。

可是,再非凡,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對於這個世間來說,她不過是一個匆匆過客。而他的心裡,也一直藏著另一個死去的人。這一場邂逅,宛如飛鳥和魚,一個是浮出水面無意的張望,一個是掠過天空不經意的回眸,偶爾有過那麼一瞬的交錯,卻又立刻各分東西。

天空海闊,永不相逢。

當然,如果就這樣走了,心裡難免還是有遺憾,可就算遺憾又能怎樣呢?難道要她跑去跟他說「我喜歡你,請你跟我回去吧!」這種白癡的話麼?——就算說了,他會肯麼?她連他到底想做什麼、要去哪裡都不知道啊…

琉璃漫無邊際地想著,沉默了許久,才垂頭喪氣地低低說了一句:「算了吧!——我也不想和那個老女人一樣,到死還那麼可憐…」

慕容雋雖然不知道她說的老女人是誰,但看著這個明朗少女滿臉憂愁的模樣,忍不住歎息了一聲,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說什麼,終究是說不出。

然而,琉璃卻觸電般地忽然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怎麼?」慕容雋被她嚇了一跳,倒退了一步。

趁著他不注意,琉璃終於成功地抓住了他的手,一把撕開了上面的紗布,然後,驚呼了一聲——他右手上的那個傷口一度蔓延擴大到整個手掌,然而,在和冰族人秘密達成協議後,傷口得到了緩解,如今重新縮小成一個銅錢大,貼了紗布,看上去也不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