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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跟著冰族人離開的時候,他最後回過頭,忘了一眼夜色裡巍峨的鎮國公府——他知道,這或許是他這一生裡最後一次回望這個從小長大的家了。無論接下來等著他的是生或者死,從此後,鎮國公慕容雋,便要永遠從這個雲荒上消失了。

螺舟靜靜地停在葉城南海的水底,距離水面三十丈。

此刻,白墨宸陳兵葉城,水面上的城市裡驍騎軍密佈,滄流帝國這樣派出螺舟深入敵後實在是風險巨大——由此可見十巫對自己這一次的行動何等重視。

然而,他卻並未兌現自己的承諾,一敗塗地。

慕容雋唇角浮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看著自己手上那個越發惡化的傷口,眼裡卻沒有恐懼。願賭服輸,最多把性命交在這裡罷了——不過他的這種自若的態度,在看到艙室裡驟然出現的另一個人之後完全被打破了。

「都鐸?」他失聲站起,看著被押入的人。

是的…那是都鐸,是在帝都劫火之變後各奔西東的緹騎大統領都鐸!

「你…怎麼還沒走?」慕容雋愕然地看著垂頭喪氣的都鐸。

在離開帝都的時候,自己已經做好了安排。他叮囑都鐸拿了黃金後立刻帶人從密道裡離開葉城,去北方玄族的領地——帝都內亂之後,玄王大傷元氣,定然歡迎都鐸帶著人馬加入。他只消隱姓埋名躲兩年風頭,等玄帝即了位,一切還不就平息了?

「我…」都鐸看到是他,卻並沒有覺得意外,嘴唇動了一下,最後只嘀咕了一句,「他媽的,沒想到五十石黃金居然那麼重…」

「…」慕容雋霍地明白過來,說不出一句話。

——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吧?都鐸身為緹騎統領,若非貪婪,豈能和自己一起做出這等事來?若非貪婪,在失敗後也應該能自保,豈能像現在一樣淪為冰夷的階下囚?

「不過,他娘的,你可害慘我了!」都鐸忽地抬起頭瞪著他,眼裡怒氣勃發,叫罵,「原來你這小子竟然是冰夷的奸細?——老子死就死了,卻還落得個裡通外國的罪名!慕容雋,你陷害老子,就算下了黃泉也不放過你!」

慕容雋苦笑:「我以為你只認黃金,並不在意那些錢是否乾淨。」

「呸!」都鐸啐了他一口,厲聲,「你以為老子會為了黃金出賣國家族人麼?告訴你!我都鐸是堂堂的青族王室——絕不會像你們這種中州人那麼見利忘義!」

「坐下,不要動。」他還想罵下去,牧原在身後冷冷道,將他摁回位置上,「在元老院沒有做出判決之前,你們兩個不許再交談。」

都鐸的手被鐐銬索在了椅子上,再不能動,只是惡狠狠地瞪著他。

艙室內一片寂靜,可以聽到機簧收緊又放鬆的卡嚓聲音,機械而規律。在重兵環繞之下,慕容雋獨自坐在正中,看著放在面前的水鏡——那裡面,幻化出遙遠的西海的場景。森嚴的殿堂內,白色的燭台如同樹林,映照著黑袍的人。

滄流的元老院正在舉行秘密的會議。

他聽不見裡面的人在說一些什麼,但卻知道自己的命運將在一瞬間決定。

最終,他看到水鏡裡的人們散開來了,顯然是達成了某種協議。居中坐著的一個人抬起了頭,看向了這邊——那是一個鬚髮雪白的老者,湛藍的瞳孔深不可測,從水鏡那一邊看了過來。慕容雋剛和他的目光一接觸,心就猛然往下一沉,不敢再看。

「你就是慕容雋麼?」老者開口,手裡握著一枚晶瑩剔透的水晶球。

「正是。」他點了點頭,眼神裡卻並沒有恐懼,淡淡:「巫咸大人,我的性命如今正捏在您的手裡呢。」

巫咸坐在水鏡的另一端,看著這個中州人的首領,花白的長眉下目光犀利而鋒銳——在他掌心的水晶球裡,那一縷暗紅色的血如煙霧一般飄渺地旋轉著。

「你的命不值一提?」許久,他低聲開口,「我們要的是白墨宸的命!」

「太好了。那到現在為止,我們的目標依然是一致的,不是麼?」慕容雋身體微微前傾,注視著水鏡,面容裡沒有絲毫畏懼和退縮,「我說過,我會替你們除掉白墨宸。」

巫咸冷冷地看著他,藍色的眸子泛出譏誚:「上次你就曾經那樣誇口過,城主。」

「這次的計劃非常完美,執行得也一分不差——本來,白墨宸應該在藥膳司那一場大火裡就死了的!」慕容雋放在膝蓋上的手漸漸握緊,語氣也冷了下來,「我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只能說是他的運氣實在太好。」

「運氣?」巫咸挑了挑眉毛。

「在那樣的一場大火裡居然還能活下來,除了這兩個字我找不到別的什麼形容。」慕容雋修長的眉毛蹙起,「運氣,或者說是奇跡——但他不會有第二次。或者說,取決於你們是否還想試第二次。」

巫咸看著這個年輕人:「你憑什麼覺得我們會給你第二次機會?」

「因為你們時間不夠,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慕容雋微微笑了笑,表情平靜坦然,如同映著天空的湖水,「我記得你們說過,冰錐即將入海,更大的行動立刻要展開——這邊如果不能除掉白墨宸這個心腹大患,對你們的計劃來說會是很大阻礙吧?」

巫咸長久地沉默,花白的長眉垂落下來,凝視著掌心的水晶球。

那一縷血還在其中盤旋,如煙霧一樣飄渺而脆弱——只要他五指合攏,水鏡彼端的那條性命就會隨之灰飛煙滅。然而,十巫的首座長老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睛來,問:「你的籌碼還有多少?」

「黃金還剩下八十石,如果你們的人攔截住了都鐸大統領的話,那麼他的五十石也應該追回來了。」慕容雋回答,回頭看了一眼一邊被綁著的都鐸,頓了頓,又道,「我們這一邊的籌碼還有他,以及緹騎的精銳人馬。」

「他娘的,給我閉嘴!」都鐸臉微微抽搐,那一道的疤痕跳躍著,忽然間,他咆哮起來了,「做夢!老子寧可死了,也絕不和你一樣賣國求榮,去做冰夷的走狗!」

「是麼?」慕容雋微微冷笑起來,眼神不屑,「沒想到統領大人收錢的時候手一絲不軟,到這時候,卻居然還是個忠君愛國的空桑人!」說到這裡,他忽然長身而起,劈手揪住了都鐸衣領,低聲:「擦亮眼睛看清楚吧!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就算冰族不殺你,回到帝都,白墨宸能放過你麼?」

都鐸嘴角微微動了下,抬眼看了看在一邊的冰族人,咬牙:「就算老子回去死在了白墨宸手上,也比落在冰夷手裡當狗強!」

「何必呢?」慕容雋歎了口氣,「你看看…」

不等他再說下去,都鐸一口啐在了他臉上,厲聲大罵:「忘恩負義的中州狗,空桑白養了你們慕容家九百年!」

慕容雋嫌惡地皺了皺眉,只是看著他,微微的冷笑:「哦?統領大人,您終於說出自己的心裡話了?——在你們空桑貴族看來,外來的中州人其實就永遠是一條狗吧?無論你收了我多少錢,在心裡,永遠都是覺得我們低人一等,對麼?」

不等都鐸回答,一直好言好語相勸的人忽然猛力一推,將都鐸連著椅子推倒在地!

「哈…其實,你們空桑人才是一群永遠餵不飽的狗!」慕容雋冷笑著,一腳踢在他的臉上,厲聲:「巧取豪奪、魚肉百姓!你們以為中州人會世世代代當你們的奴隸麼?」

牧原及時地撲過來將他們兩人分開,然而都鐸臉上已經出了血。都鐸震驚地看著這個從來溫順諂媚八面玲瓏的葉城城主,啞聲:「你…」

「是的!從一開始,我的目標就不僅僅是扳倒白墨宸!我要的,是推倒這座伽藍白塔,是瓦解空桑人的王朝!」慕容雋指著岸上的雲荒大地,眼神裡有火焰開始燃起,一字一句,「為了能讓中州人從你們這些人手裡解放,成為平等的人——我寧可和冰族合作!」

這一番話顯然出乎了意料,都鐸倒在地上,怔怔地看著這個認識了多年的葉城城主,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好了,」水鏡彼端傳來了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都給我住手。」

巫咸的目光緩緩從所有人臉上劃過,最後停在了地上躺著的都鐸身上,微微動了動,開口吩咐:「算了…這個人既然是緹騎的統領,定然知道帝都京畿附近的軍事秘密。給我嚴刑拷打——如果還是執意不從,就用傀儡蟲。」

一邊的都鐸臉色大變。牧原少將一眼瞥見,連忙一個箭步上前,用力一拳打在他的下頜上!血從都鐸嘴角噴出,夾雜著幾顆門牙。

一滴血飛濺到了水鏡裡,洇了開來,讓巫咸蒼老的臉都籠在了一層血腥裡。

「想咬舌自盡麼?想不到,你雖然貪婪,卻還算是有一點骨氣。」巫咸灰冷的眸子裡掠過刀鋒一樣的光,看向慕容雋,「葉城城主,你很聰明,我們的確沒有時間了——眼下戰局即將發動,此刻殺了你也於事無補,不如再相信你一次。」

慕容雋眉梢一挑,眼神裡有一道光掠過,卻深藏不露。

「如果你能在三個月內替我們完成這一任務,那麼…」巫咸平平伸出手,將掌心的水晶球展開,「我保證你的性命無虞,照樣安享榮華。」

「不,我要的不是這個,」慕容雋卻斷然回答,伸手探入懷裡,從裡面拿出了一卷羊皮,展開——那是元老院與他結盟時,秘密寫給他的契約書。

「『從復國之日起,帝國將對中州人一視同仁。即刻廢除十二律,開放慕士塔格至天闕一線的驛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與自治領』。」他念了一遍,抬起頭來看著巫咸:「至於我,微不足道。」

「…」巫咸沒有說話,看著水鏡對面的年輕人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好,」他頓了頓,頷首,「我答應你。」

「那麼,我一定會竭盡全力替你們殺掉白墨宸。」慕容雋眼神陰沉了下去,「或許是命中注定吧?他一直是我一生之敵,到死方休。」

巫咸看著他的眼睛,緩緩點了點頭:「牧原。」

「屬下在!」冰族將領上前了一步。

「你暫時不必回西海了,跟城主在雲荒再留三個月,」巫咸語氣平靜而威嚴,「全力配合,凡是城主有所需要,皆聽從他的安排——一切以大局為重,殺掉白墨宸,不要讓他順利接掌空桑大權,成為我們的心腹大患。」

「屬下明白。」

巫咸頓了頓,花白長眉一蹙,眼裡放出凌厲的光:「若殺了白墨宸,你便帶城主回西海來覆命。如果三個月後還沒有成功——那麼,你就帶著他的人頭回來見我吧!」

第四章 霜之墓園

經過了一夜的折騰,鎮國公府裡的那一場風波終於平息了。然而,廣漠王一行卻並沒有如期在第二天就啟程離開葉城——因為翡麗長公主忽然病倒了。

她本來就是一個多病的身子,然而這一次卻病得分外嚴重,幾乎送掉了性命。巫醫說是因為難產之後又受了風寒,不好好調養身體就會轉成纏綿一生的惡疾。廣漠王沒法,只能暫停在秋水苑行館裡。

然而,歸心似箭,想著很快就要和琉璃返回南迦密林,遠離雲荒一段時間,他不得不抽出時間來安排遠行之中的族裡事務。

於是,時間一晃又是三天。

這三天裡葉城很平靜,沒有再見到驍騎軍滋擾百姓,東西兩市照樣開啟,繁華喧鬧,似乎和平日沒有什麼不同。

鎮國公府大門緊閉,不見一個人出入,靜悄悄的毫無動靜。

這幾天裡,白帝駕崩、女帝繼位的消息已經昭告天下,也任免和提拔了一批官員,其中最重大的一條是原來的大內總管黎縝取代了暴斃的素問,成了新的宰輔。然而奇怪的是在女帝的第一道諭旨裡,卻完全沒有提到她的丈夫、空桑元帥白墨宸。

那個實際上已經主宰了雲荒大陸命運的男人,似乎一夜之間從權力中樞隱形了。

八井坊依舊熱鬧,只有那一家魁元館還空空蕩蕩。清晨起來吃飯趕工的中州苦力們只能去了旁邊的別家館子,一邊喝著稀飯,一邊偷偷地議論帝都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那一天白帥會帶兵包圍鎮國公府,為什麼女帝會忽然駕臨又忽然離去?

——然而,那些生活在底層的中州百姓又怎能猜測到這一切原來和他們身邊那一家忽然關閉的破落麵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琉璃一家準備離開葉城的那一天,是一個下著寒冷冬晨。

十一月初的天氣已經頗為寒冷,街上還沒有一個早起的行人,空空蕩蕩。她搓著手開門出去,想看看這樣的天氣是否適合出行,然而門一拉開,卻看到天氣驟然寒冷,即便是從不下雪的港口城市葉城,路面上居然也落了一層淡淡的霜。

她看著霜上的一行足跡,忽地怔了一怔。

那是一行男人的足印,沉穩而均勻,從鎮國公府方向走來,直抵秋水苑行館外。似乎在門口停頓過,又轉身走向了一側的小巷,漸漸消失不見——大街上,那個來時的腳印上又落了一層薄薄的霜,顯然那個人是霜降前到來的。然而,停頓後轉折的腳印卻很新,顯示出對方離去還不到半個時辰。

琉璃看著,不由得發了呆。

——昨夜…有誰來過這裡麼?站了半天,卻並沒有進來找她,然後又走掉了?

她抬起頭,忽地看到了外面門環上掛著一件東西,卻是一個銀色萬字紋的錦囊。她愕然地摘下來一看,發現裡面裝著什麼東西,在黑暗裡閃著柔和的光。

她伸指捏了出來,只看了一眼,忽地變了臉色,失聲:「這是…」

內庭深處隱約聽到父親在裡面叫她,想來是催促自己進去整理行裝,而珠瑪在一邊嘀嘀咕咕說著什麼,聲音如同一隻咚咚敲個不停的鼓。然而琉璃盯著那個錦囊,卻沒有顧得上這些,想了片刻,居然走了出去,沿著那一行足跡追了上去!

足跡通向秋水苑的東北方,穿過一條小巷,又穿過一座橋,一直往北。

她想著那個人昨夜冒著風霜來看自己,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留下這個錦囊便轉身離去,心裡有隱約的刺痛和憤怒——原來他還活著啊?已經有好幾天沒蹤影了,不知道去了哪裡?他…為什麼要做縮頭烏龜?

琉璃一路循著足跡向前,渾然沒有發覺身邊的街道景象漸漸變得荒僻零落。

直到一道圍牆攔在了面前,她才停下腳步。抬頭一看,周圍再無一個人,地上都是蒼白濃重的一層霜,而那一行腳印,就到這個地方嘎然而止。

這是哪裡?琉璃有些驚詫地四顧,眼前只有一道漆黑的圍牆不停地向著左右延伸——圍牆長得看不見終點,不知道圍合了什麼樣的一個空間。牆不高,牆內有一叢叢修竹,葉子上也沾染了霜雪,更深的地方傳來一陣低低的吟誦聲,深沉而悲憫。

琉璃想了想,沒有遲疑,輕巧地一按牆壁,翻身而過。

牆後的景象令她震驚。http:///

沒有一個人…濃重的霜痕之中,靜默地佇立著無數的墓碑和墳塚,宛如無數座小小的山巒。竹林之間,只有雪白的經幡和布幔在風裡無聲無息地飛舞,那種景象美麗而淒涼,就像是天地忽然空曠了起來,生的氣息全部熄滅,這裡成了亡靈的國度。

那一瞬,琉璃終於明白過來——這裡,原來是一座墓園!

漫天飄飛的布幔裡,傳來低沉的祝誦聲。那個聲音是這雪白的世界裡唯一帶有溫度的東西,引得她不由自主地循聲走了過去。在遠處,墓地的盡頭,似乎有一座佛堂。

剛走了幾步,她忽地被什麼絆住了,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她的腳,踩住了一隻從墓地裡探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