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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然而,琉璃卻抓著他的手不放,嘴裡道:「對,我一直想問你——這上面的傷口,是怎麼回事?從哪裡來的?——哎呀!」

她叫了一聲,忽然低下頭,伸出舌頭舔了舔。

「你做什麼?!」慕容雋吃了一驚,想把手抽回來,然而她卻抓得那麼緊,怎麼也不肯放,小貓似地用舌尖在上面輕巧地舔舐了一下。他歎了口氣,放棄了努力,只道:「小傷而已,不用擔心。」

「怎麼能不擔心啊!」琉璃卻叫起來了,抬頭看著他,用舌尖細細辨別著,臉色都變了,「笨蛋!你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一種禁咒,而且是最惡毒的那一種!——你…你的命如今都被捏在別人手裡了!你知道麼?」

慕容雋臉色一變:這個丫頭,居然能識破十巫加在自己身上的咒術?!

「我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他看著她憂慮的臉,終究只是歎了口氣,「這是達成秘密協議時,冰族元老院設在我身上的咒術,也是我自己自願承受的。」

「冰族元老院?」琉璃失聲,「你瘋啦?這種事也幹?」

「我沒有瘋。只是有些時候,就算是自己的命也是由不得自己的啊…」慕容雋苦笑,用力地把手抽了回來,「放心,我沒那麼容易死的——你看,現在我不是還好好的站在這裡?這局棋才下到一半,我還要留著這條命陪白墨宸玩下去呢!」

「你們…你們雲荒上的人類,都是那麼不要命的麼?」琉璃看著他,明亮的大眼裡忽然籠罩了一層淡淡的水霧,喃喃:「可是…你如果死了,我會很傷心的。」

慕容雋心裡一軟,歎息:「放心,我不會死的。」

他安慰她,心裡卻也知道那是一個虛無的許諾——這個咒術極其惡毒,他的血被束縛在巫咸的法器裡,性命也被捏在掌心,雖然對方暫時還留著自己一條命,好讓自己為他們效犬馬之勞,但將來遲早有一天,鳥盡弓藏,他也會成為冰族人的棄子。

琉璃頓了頓,似下了什麼決心,忽地抬起手解開了衣領——雕刻成翅膀形狀的古玉此刻已經完全展開了,露出了原本隱藏在下面的那塊水晶,水晶是鏤空的,裡面依稀透出綠瑩瑩的波光。

「伸出手。」她低聲對他道。

「怎麼?」慕容雋有些不解。

「讓你伸手就伸手!」琉璃捏著那塊水晶,頓時不耐煩起來,「別等我後悔啊!」

「…」他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丫頭,無可奈何地伸出手來——剛剛伸出手,忽然間眼前便是一道光掠過,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滴落在掌心,他一驚,下意識地想收回手,然而只是一瞬,那種冰涼便轉化為灼熱,直接沁入了肌膚和骨骼。

他捧著手,踉蹌後退。

這…這是什麼?那個小丫頭,對他做了什麼!

短短的剎那,他心裡掠過無數猜測、驚怒和悔意。然而當視線重新清晰的時候,他吃驚地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那個因為咒術而留下的可怖傷口在急劇收縮,——那一刻,他只覺得心神一清,那種附骨之蛆一樣的黑暗壓迫感頓時消失了。

短短片刻,彷彿幻覺一般地,那個永遠不能癒合的傷口居然完全消失了!

「哈,看到了吧?」琉璃卻得意萬分,「果然管用!」

「這…」他愕然地看著她,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這是冰族元老院首座巫咸設下的禁咒,以血為限,控制人的身體的腐爛或者完好程度,號稱天下最陰毒的咒術之一,無人可解。而這個丫頭,居然在一瞬間就解除了他身上的這種大咒!

「你…是怎麼做到的?」慕容雋震驚地看著她。

「嗨,和你說過,我很厲害的呀!十巫算什麼?」琉璃聳了聳肩。然而看到手裡的那塊水晶,臉上的得意神色忽地收斂了:「不過…這下回去一定會被姑姑罵了!」

慕容雋隨著她的目光看去,注意到那塊水晶裡的綠色液體果然少了一些——也不知道那些液體是怎樣穿透那一整塊的水晶滴出來的。

「這究竟是什麼?」他愕然。

「是春之泉的聖水,很寶貴的。」她趕緊把那一塊水晶重新藏回了古玉項圈下,妥帖地隨身放好,「這個瓶子一直歸我保管,如果少了一丁點兒,我就要挨罵了。希望這次姑姑不要發現才好…」

「…」慕容雋說不出話來,似是看著陌生人。

一直以來,他也知道這個少女身世神秘,其母據說是來自於南迦密林的隱族人,美麗絕倫,有著妖異的魅力,一出現在雲荒,就引起了卡洛蒙家族兩個王子的兄弟反目,差點被作為巫女燒死在火裡——而在白墨宸在震怒之下差點族滅慕容氏的那一夜,無數人看到了這個丫頭在沐火重生,展開雙翅,飛上了夜空!

那一刻,她彷彿破繭而出的蝶,震動了天與地。

她,或許和她那個來自隱族的母親一樣,有著來自雲浮的神秘血統吧?然而,他卻從未想過這個丫頭身上居然掌握著如此神秘的力量,竟然連十巫的詛咒都可輕易破解!

「你…到底是什麼人?」他愕然。

「嘻,這世上,未必只有『人』那麼一種東西呀!」然而不等慕容雋再問什麼,琉璃在晨曦中仰起頭來,瞇縫著眼看著天空,忽然道:「你看見了麼?」

「看見什麼?」慕容雋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一抬頭卻被清晨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

「喏,那裡有一個黑點。」琉璃抬起手指,認真地指給他看,然而慕容雋卻依舊是什麼也看不見,耳邊只聽她道,「當它移動到月之心的時候,便是我們最神聖的祭典日子了——在那之前,我必須要回去。」

「回去做什麼?」他忍不住問。

「我是聖女啊!祭典上沒有聖女怎麼成?」琉璃歎了口氣,卻不願意再說下去,只是轉頭看著他,「喏,現在你沒事了。我走了以後,可要好好的。」

兩人一前一後,悄然穿過了這一片墓園,從山腳一條隱蔽的羊腸小道裡走下去,曲折幾個拐彎,回到了城市裡——晨曦方露,外面露濃霜滑,依舊是人跡稀少,慕容雋攜著她到了一處小巷轉角,方才停住了腳。

「回去吧,」他低聲,「我不能再送你了。」

如今已經是黎明,十一月的空氣寒冷而靜謐。慕容雋在冷僻的街巷裡最後一次回過頭,看了這個失魂落魄的少女一眼,低聲:「我得離開葉城了——好自珍重。」

琉璃片刻才回過神來,追上去問了一聲:「你…你打算去哪裡啊?」

慕容雋回頭看著她,卻並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道:「九公主馬上就要離開雲荒了,何必再管人世間之事?」話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看向小巷深處的某個角落——琉璃下意識地回過頭看去,眼角有人影一動,卻是一隊藏在暗角的人馬。

「誰?」她警惕起來。

「沒事,是來接我的人。」慕容雋笑了笑,「我的確該走了。」

「你到底要去哪裡啊?」她越發不安起來。

然而他沒有再回答,只是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追來,便朝著那裡匆匆而去。藏暗角的人迎了出來,看了一眼琉璃,眼神不善地低低說了幾句什麼,慕容雋臉色一沉,回答了一句什麼,掀起簾子坐上了一輛馬車。

那個人略微遲疑,看了看遠處呆呆看著的少女,終究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回過頭也跳上了馬車——慕容雋坐在馬車裡,最後朝著她微微點了點頭,便放下了簾子。馬車立刻轔轔而去,消失在充滿了霜氣的清晨,只留下兩道淺淺的車轍痕跡。

琉璃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有些發呆。

——剛才…剛才來接走慕容的那個人,雖然帶著面具,但是卻掩藏不住那冰藍色的肅殺眼眸,以及露出的一縷暗金色頭髮。那是軍人的眼神,而那髮色…

「是冰夷!」她怔了片刻,失聲低呼起來——是的!接走慕容雋的那一行人,居然…是冰族的軍人?!他、他為什麼會和冰夷在一起,他到底要去哪裡?又要做什麼?

「這個雲荒已經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不過,放心,我不會輕易的死去…我和白墨宸之間的戰爭還遠未結束呢!」

他的話語在耳邊隱隱迴盪,他站在墓園林立的殘碑之間,在冰冷的霜氣裡吐出那些話——他眼裡的那種寧靜深遠的表情,內斂而克制,彷彿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平靜種藏著深不可測的恐怖力量。

墓園裡,新的死亡交疊在舊的墳墓之上。

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刺殺短暫而慘烈。在突襲的前一刻鐘裡,那些刺客在短短的瞬間斬殺了接近一百位戰士,奇襲深入了上百丈,直接殺到了白帥的面前。然而在千鈞一髮的時刻,白帥及時拔刀反擊,有如神助般地以一人之力擊退了十多位刺客的襲擊。

一刻鐘後,十二鐵衣衛便已經趕到。刺客喪失了先機,又無法突圍而去,只能在被圍捕旋即服毒。在北戰帶著人挑開他們鐵質的面具時,面具後的肌膚都已經潰爛不堪,唯有染血金髮顯示著這一群刺客的異族身份。

「是冰夷!」十二鐵衣衛首領低呼,觸電般地鬆開了手,「稟白帥,此次來襲的居然是滄流帝國的刺客!——要不要立刻下令封城?」

墓地的盡頭,是一座小小的木構殿堂,裡面林立著無數的靈位,顯然是供奉墓地裡這些亡魂的所在。霜痕濃重的簷下,有素白的經幡在冷風裡飄飛,似飛雪亂舞。

「冰夷?」一個披著黑袍的男人從跪著的蒲團上長身站起,靜默地轉過臉,面容冷肅。在他的身側,血跡尚未被清理乾淨,刺客的屍體疊在一起,熱血蜿蜒流下,在薄霜上凝結,顯得猙獰可怖。

北戰靜靜立在階下,等著他的指令。然而,他根本無視這一切,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靈位。

夜來…我們這一生的際遇已是如此的多舛,沒想到在送你最後一程的時候,居然還會有人來打擾——是因為我所處的位置、一生輾轉於權力爭鬥的漩渦,才會讓你生前死後都不得安寧麼?

他有些恍惚地想著這些,完全沒有對北戰下達任何指令。而下屬也不敢打斷他的思緒,只是嚴密防守著,等待他的回答。

打斷白帥思考的,是一個蒼老的聲音:「施主,超度儀式已經完成,可以回內室休息了。」

一個老僧手握念珠顫巍巍地站起身,卻是此地的主持空海。

「生死無常。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一切俱為虛幻,還請節哀順變。」僧人雖然衰老,然而眼睛裡卻蘊藏著一種寧靜平和的光華,語氣深遠,聽起來如誦經一樣令人覺得心神安定:「若是無法解脫,少不得入了心魔啊。」

白墨宸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撫摩著一個青瓷的罈子,眼神疲憊而複雜。

「大囡…我的大囡啊!娘還沒能看上你一眼…」後堂裡傳來一陣蒼老的哭號,那是安大娘——這樣的事情終歸難以長久隱瞞,長痛不如短痛,還不如告訴老人家真相,也好過讓她在日復一日的無望等待中死去。

一切都是虛幻?怎麼會是虛幻呢?

夜來的死是虛幻麼?眼前這一家人的悲痛會是虛幻的麼?他心裡的憤怒會是虛幻的麼?事隔多日,只要一閉上眼睛,她最後的話語就會在耳邊不斷地響起——「我不想死在看不見你的地方」——那漫天的烈火似乎灼烤著他的靈魂,令他晝夜不得安寧。

——那種痛苦、那種憎恨、那種眼睜睜看著失去一切的絕望,又怎麼會是虛幻!想到這裡,他只覺得左手臂上又是一陣灼熱,一股殺意和憤怒在內心重新燃燒起來。他情不自禁地反手握上了刀柄,卻猛然驚醒。

是的!他拔刀用的,居然是左手?

他一生征戰,上陣殺敵向來習慣用右手,然而在方才刺客來襲的那一瞬間,他居然想也不想地用左手反手拔刀!——那一刻,他甚至沒有完全回過身,也沒有看清楚來襲的是誰,完全是出於一種奇怪的本能,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反應。

也可以說,在那生死交睫的一瞬,他被一種奇怪的力量操縱著、自己救了自己的命!

這是怎麼回事?白墨宸低下頭挽起左臂上的袖子,再度看到了手肘部位那一道奇特的淡淡金色疤痕——那一瞬,火海裡那個虛幻的低語聲又在腦海裡響起來了:「交換麼?」

他猛然打了個寒顫,咬住了牙。

什麼交換!到頭來,夜來不還是死在了那一場大火裡?是的,那個聲音一定是個幻覺…是自己在走投無路之下產生的幻覺!

然而,當他那麼想的時候,左臂卻湧起了一種灼熱的感覺,蠢蠢欲動。

「叔叔?」小女孩安心剛要過來和他說話,卻立刻退開了兩步,站在那裡驚恐地抬起頭來看著他,滿臉淚痕,不敢上前——佛堂裡滿地的鮮血,那個軍人浴血半身,挽著袖子,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神肅殺而黑暗。

這個叔叔…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從一開頭見到他,他的身邊就充滿了鮮血和屍體,令人恐懼。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眼神和語氣卻又是讓孩子放心的,如此熟悉,就像是…像是一個兄長那樣,親切而熟稔。

女孩恐懼的眼神令白墨宸回過神來,開口問:「怎麼了?」

他的語氣裡還是殘留著奇特的殺意,安心半晌不敢動,好容易才低聲怯怯嗚咽道:「娘…娘在後屋哭得昏過去了!我好怕…大夫說過,她的眼睛已經瞎了,要是再哭,損了心脈,就要…」

「別怕。」空桑的元帥屈下了一條腿,平視著小女孩,柔聲安慰,「有我呢。別叫我叔叔了…我叫我哥哥。」

軍人的眼神柔和了下來,令安心不再害怕。她站在那裡,任憑這個叔叔抬起粗糲的手擦拭著臉上的眼淚,嘟囔著:「真是的…忽然冒出來一個姐姐,忽然又死了!…娘不吃不喝,每天只是哭…這可怎麼辦啊…店也關了…我們快要沒錢吃飯了!」

「別怕,有我在。」白墨宸擦乾淨了她臉上的淚水,柔聲,「我們帶娘回家吧。」

「回家?」安心愕然地看著他,「回八井坊麼?」

「不是那一個家,」白墨宸搖了搖頭,眼神忽然變得很遼遠,望著北方,喃喃,「是另一個更老更遠的家…你不要害怕,我會代替你姐姐照顧你們一家。」

「啊?」小女孩不解地看著他,「那…你到底是姐姐的什麼人呢?」

孩子是天真無邪的,問的時候理所當然毫不思索。然而,這個簡單的問題卻讓白墨宸震了一下,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啊…他,算是夜來的什麼人呢?他們在黑暗中相伴多年,深愛彼此,然而從開始到結束,居然都不曾見過日光。

一念及此,另一種劇痛便在他心底蔓延。

「她救過我的命。」許久,他才低聲回答:「我答應會替她照顧你們,就像是你們的哥哥一樣——這樣好不好?」

「…」安心看著這個軍人,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

「怎麼?」白墨宸不解。

「我姐姐…真的和你很好麼?可是,有時候你看起來好怕人呢,」安心怯怯地看著他,有些畏縮地喃喃,「就像那天晚上在大院子裡,那些人都跪著,哭喊著求你饒命,你…你是真的要殺他們麼?真嚇人…」

白墨宸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嚇唬他們罷了。」

「真的?那些人好可憐,你不要殺他們了…」安心舒了一口氣,想了想,又問,「我聽到他們都叫你『白帥』——你…你真的是元帥麼?」

白墨宸伸手將她抱了起來:「是啊。你看,這是我的虎符。整個雲荒只有元帥才有。」他說著,拿出懷裡那一枚青銅錯金的虎符,隨意地交到了小女孩手裡,問「怎麼樣,願意叫我哥哥麼?——有一個當元帥的哥哥,很威風吧?」

「真的呀?」小女孩有些吃驚又有些喜悅地看著虎符,脫口,「當然願意!」

孩童的眼眸和由衷的歡喜,如同一縷陽光,終於令他的靈魂感覺到了一絲平和。白墨宸抱著安心站了起來,正想去查看安大娘的情況,身邊卻有一個人從外疾馳而入,在簷下稟告:「白帥,穆先生在帝都傳了消息過來,敦促請您盡快入京面聖。」

「哦,」白墨宸淡淡應了一聲,沒有說什麼,只是將懷裡的安心交給了身邊的侍從,吩咐,「別讓這些事污了孩子的耳朵——先帶他們下去,到後堂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