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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教訓所在 皇權本是鐘擺

傳統的說法,是有人救了蘇軾。

第一位重要人物是王安石。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經離開相位閒居江寧不問朝政。但聽說蘇軾危在旦夕,卻立即上書皇帝說:豈有聖世而殺才士者乎?這句話很關鍵。因為當時營救蘇軾的人雖然也有,比如張方平和范鎮,結果卻是自己也變成了同案犯。所以時事評論員們便認為,蘇軾的案子是王安石「一言而決」,蘇軾的命也只有他救得了。[9]

再就是仁宗的皇后曹氏了。這時她是太皇太后,正重病在身,將離人世。老太太把神宗叫到床前對他說:當年蘇軾兄弟進士及第,仁宗皇帝喜出望外,說是為子孫發現了兩個宰相。現在蘇軾寫幾首詩也算有罪,過分了吧![10]

神宗皇帝不說話,只是流眼淚。

兩位重量級人物伸出援手,蘇軾終於死裡逃生,哲宗繼位後又入朝為官。元祐三年(1088)四月二十六日,太皇太后高氏,也就是神宗的母親、哲宗的祖母,在夜間召見殿中值班的蘇軾。這時距離烏台詩案的發生,已將近九年。

太皇太后問:愛卿前年做什麼官?

蘇軾答:團練副使。

又問:現在做什麼官?

蘇軾答:翰林學士。

再問:知道為什麼升得那麼快嗎?

蘇軾答:幸遇太皇太后和皇帝陛下。

太皇太后說:不對。

蘇軾說:莫非是大臣推薦?

太皇太后說:也不對。

蘇軾大驚失色:臣雖無行,卻也不敢走邪門歪道。

太皇太后說:這是先帝的意思呀!先帝讀卿文章,總是感歎再三,連稱奇才,只是還沒來得及重用而已。

蘇軾聽說,五味雜陳,失聲痛哭。

太皇太后和哲宗皇帝也哭,君臣哭作一團。[11]

這事十分耐人尋味。神宗確實欣賞蘇軾,未及重用也是事實。問題是,時隔多年,作為母親的太皇太后為什麼要舊話重提?難道是要變相地為烏台詩案打補丁? [12]

倒也未必,因為神宗並不想殺蘇軾。

這是有證據的。蘇軾下獄後,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曾經為他求情。王安禮說: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言論罪人。如果蘇軾受到懲罰,臣恐後世批評陛下容不得才子。

神宗回答:放心,朕就沒打算深究。[13]

這個心思當然只有皇帝自己知道。因此某次上朝,宰相王珪便說蘇軾有不臣之心。這是指控謀反,神宗也立即正襟危坐問道:此人固然有罪,但不至於此,卿何以知之?

王珪說:有詩為證。

神宗問:什麼詩?

王珪答: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

墨跡素箋本,橫34.2厘米,縱18.9厘米,行書17行,129字,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是蘇軾在被貶黃州的第三年寒食節時作,在書法史上影響很大,被稱為「天下第三行書」。

前面說過,王珪從來就是兩邊討好左右逢源的。如果連他都來落井下石,可見朝中已是一片喊殺。事實上當時風聲之緊人人皆知,皇帝在對王安禮交底時也特地告誡:這些話你不要傳出去,以免他們在整治蘇軾時連累到你。

所以,如果神宗要將蘇軾置於死地,王珪提供的便正是機會。然而皇帝卻說:詩人之詞,豈能這樣解讀?他那詩朕知道,是寫檜樹(檜讀如貴)的呢,關朕什麼事!

章惇在旁邊也說:人君人臣,都可稱龍。

神宗說:沒錯。諸葛亮就是臥龍,難道也有不臣之心?

王珪張口結舌,面紅耳赤。[14]

顯然,神宗如果想搞文字獄,簡直易如反掌。蘇軾如果活在朱元璋或乾隆帝的時代,有十個腦袋也砍掉了。但是他沒有被殺,沒有被禁止寫作,已出版的著作沒有毀版,朝廷也沒有把所有人的作品都檢查一遍。這就說明,神宗並不曾想要殺雞儆猴,借此機會鉗制言論,禁錮思想。相反,有此四個沒有和一個不曾,可以斷定烏台詩案不是文字獄。

不過,也就只差一點。

證據則在辦案人員的深文周納和刻意曲解。比如:一朵妖紅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閒花得少休。這本是蘇軾寫牡丹的,也被說成是指桑罵槐。如此辦案,豈非地地道道的文字獄?只是未能得逞而已。[15]

問題是,這一點又是怎麼差出來的呢?

直接原因當然是神宗皇帝的一念之差。他剛剛接到報案時是大發雷霆的,逮捕令和嚴查令就是證明。但與王安禮的密談則告訴我們,他後來變得比較冷靜。冷靜很可能是李定他們把事情做過頭了,引起了皇帝的警惕。更重要的,恐怕還是他頭腦裡有一位最高檢察官,那就是祖宗家法。

沒錯,善待士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那麼請問,還能搞文字獄嗎?不能。對翰林學士起草的官方文件挑毛病,是經常會有的事情。但在文人墨客的藝術作品中尋找謀反的證據,則將為士林所不恥。據說,蘇軾寫檜樹的那兩句詩,在獄中也曾被問起。蘇軾回答,王安石有詩云: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我這個龍也就是他那個龍。辦案人員聽了,不禁為之一笑。[16]

顯然,抓住隻言片語扣帽子,在宋代是不文明的。這是共識,也是必須堅守的底線。因為大家都要寫作,誰能保證不被曲解?章惇之所以要為政敵蘇軾說話,恐怕就因為有此共識和底線。相反,李定和王珪被人蔑視,則因為他們在需要集體捍衛士大夫尊嚴的時候,做了可恥的事情。

神宗當然丟不起這個人,更怕丟了江山。實際上從太祖皇帝開始,趙宋官家就很清楚他們那個靠欺負孤兒寡母得來的政權,其實沒有合法性。沒有合法性,又要維持,就只能講正當性。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則是正當性之一。皇帝們對文官集團客客氣氣,固然由於教養,心虛也是原因。

如果不心虛了呢?

對不起,就會像後來的徽宗那樣,胡作非為。

可見,這種政治文明是脆弱和靠不住的,就連士大夫們的堅守也靠不住,否則王珪之流怎麼會雪上加霜,李定之流又怎麼會連聲喊殺?皇帝的決策就更是只看怎樣才有利於鞏固皇權。所以,儘管神宗並不打算深究蘇軾,卻也不對御史台喊停。他對王安禮的解釋是:此案畢竟是御史告發。為了保證言路暢通,只好讓蘇軾暫時受點委屈。

這個細節值得注意,因為以前不是這樣的。熙寧八年閏四月初八,一個不怎麼樣的御史請求辭職,中丞鄧綰為了留住他,上書稱其「資性端謹,終始如一」。神宗在朝堂出示奏折,看著王安石和呂惠卿笑。一貫謹言慎行的副宰相王珪則說:剛才惠卿已經改成「資性頗邪,終始如一」了。這時的君臣同僚之間,還真有點一家人說說笑笑的意思。[17]

但是王安石再次罷相之後的朝廷,卻變成了神宗皇帝的一言堂。他的保證言路暢通,也絕不是為了民主決策或言論自由,而是為了自己集權。為此,他把言官和諫官都變成了鷹犬,只要服從命令聽指揮,咬錯人也沒關係。

烏台詩案,當作如是觀。

何況帝國對於何為誹謗,何為勸諫,從來就沒有過嚴格的界定,結果便只能憑皇帝的一念之差。甚至就連統治是否開明,政治是否文明,也沒有譜。因為皇權本是鐘擺,往左擺到底就是專制,往右擺到底就是動亂,正好停在當中就是開明。但,能不能停在當中,能夠停多久,只有天知道。

王安石和司馬光,當然也不知道。

[9]見(南宋)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四九《讀詩讞》。

[10]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四元豐二年十月乙卯日條。

[11]見《宋史·蘇軾傳》,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八十元祐三年四月辛巳日條,參看李燾《長編》卷四百九。

[12]據李燾《長編》卷三百四十二、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七元豐七年正月辛酉日條。烏台詩案四年後,神宗曾經打算任命蘇軾知江州,未果。

[13]見李燾《長編》卷三百一、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四元豐二年十二月庚申日條。

[14]見李燾《長編》卷三百四十二元豐七年正月辛酉日條。

[15]見(宋)朋九萬《東坡烏台詩案》。

[16]見(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東坡五。

[17]見李燾《長編》卷二百六十三熙寧八年閏四月己亥日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