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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乾坤逆轉 了猶未了

司馬光的眼中釘章惇,是蘇軾的朋友。

章惇是福建建州浦城人。跟兩宋所有的大臣一樣,後來當了宰相的他也是進士出身,只不過考了兩次。第一次由於名次在侄兒章衡之下,章惇竟在殿中將敕書退還,然後揚長而去。直到第二次考試名列前茅,才做了商洛知縣。

蘇軾便來找他玩。

兩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來到仙遊潭。那是終南山中一處絕佳的景點,潭上石壁峭立,潭下懸崖萬丈,一根木頭顫顫巍巍橫在當中。章惇說:蘇兄到對面石壁上寫幾個字吧!

蘇軾當然不敢。章惇便緊了緊袍袖,滿不在乎地走過那獨木橋,又像猿猴一樣輕巧地緣著樹木跳下,然後用筆飽蘸漆墨在石壁上寫下五個大字:蘇軾、章惇來。

寫完,章惇原路返回,面不改色。

蘇軾說:你這傢伙,將來能殺人。

章惇問:為什麼?

蘇軾說:對自己都這麼狠,何況對別人?

章惇哈哈大笑。[57]

事實上正是這股勁,使章惇成為最後的護法神。其實早在熙寧初年,他就參加了制置三司條例司的工作,只不過貢獻和影響在呂惠卿之下。熙寧七年九月十七日,作為國家財政委員會的三司發生火災,著火房屋上千。神宗登上西角樓眺望,只見一位官員率領本部兵丁趕往現場救火。皇帝詢問此人是誰,答曰章惇。第二天,他就代理了三司使。[58]

可惜好景不長。熙寧八年十月呂惠卿被貶,章惇也被鄧綰狀告為同惡,貶到外地。此後,他起起落落,還擔任過翰林學士和參知政事。但到元豐五年四月出任門下侍郎,章惇便成為變法陣營新一代的領軍人物和中流砥柱。因此,神宗駕崩之後,他跟司馬光和太皇太后便必有一戰。[59]

交鋒也很快就開始。

元豐八年五月,第一宰相王珪去世,第二宰相蔡確順理成章接替了王珪,留下的位置卻沒有按照順序由第一副相章惇接任,而是給了知樞密院事韓縝。章惇離開相府改任知樞密院事,門下侍郎則由司馬光擔任,成為第一副相。

一個半月後,呂公著也出任第三副相尚書左丞。

顯然,這是太皇太后在洗牌。章惇也準備迎戰,機會則說來就來。十月,宮中發出懿旨,要任命五個諫官。章惇便在上朝時說:按照慣例,諫官的任命要由翰林學士以上級別官員提名,然後由正副宰相報告。由宮中出旨指名道姓可是史無前例,不符合祖宗家法。再說臣也奇怪,陛下怎麼會知道這些人的,莫非是宦官推薦?此例不可開。

太皇太后忙說:不,不,不是宦官是大臣。

章惇說:大臣推薦應該公開,為什麼要密薦?台官言官必須公正,怎麼能用與宰相副相關係密切的人?臣當然相信司馬光和呂公著大公無私,就怕以後被奸臣鑽了空子。

政治規矩不能破壞,太皇太后只好讓步。[60]

梁子卻也結下,何況章惇還要誓死捍衛新法。元祐元年年初,章惇與司馬光就免役法展開辯論,幾乎將司馬光駁得體無完膚。是可忍孰不可忍,司馬光團隊迅速反擊。他們先是扳倒了首相福建晉江人蔡確,同時群起圍剿章惇,給出的罪名之一竟然是南方人尤其是福建人必定禍國。[61]

章惇終於被貶,一去就是八年。[62]

即便在這八年間,對手也沒放過他,章惇最後被打發到杭州去看守道觀,官名提舉洞霄宮。儘管在宋代,洞霄宮為天下道觀統領,但這種職務顯然不是章惇想要的。[63]

因此,當他重返朝廷時,便開始反攻倒算。

其實,這次章惇得以回到中樞,與他的主義正確與否已經無關,根本原因是太皇太后在元祐八年(1093)九月初三駕崩,親政的哲宗皇帝既要刷存在感又要出窩囊氣。這就必須跟垂簾時代一刀兩斷。劃清界限的最佳方式當然莫過於重啟熙寧新法,而完成這個任務的最佳人選則是章惇。

於是,第二年四月十二日,哲宗宣佈改元紹聖,意思是繼承先帝神聖的遺志。九天後,章惇由洞霄宮管理員被直接任命為首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誰都看得出,這種非同一般的人事變動,意味著皇帝的決心之大也非比尋常。[64]

章惇接到任命立即動身,送行的人不絕於道。章惇卻只將福建沙縣名士陳瓘(讀如灌)請到船上,虛心求教。

陳瓘說:敢問相公何事為先,才不辜負天子厚望?

章惇沉思良久,然後說:司馬光奸邪,先辦了他!

陳瓘說:相公錯了。

章惇聲色俱厲地說:司馬光獨掌權柄,肆意妄為,誹謗先帝,擅改成法,誤國誤民,怎麼不是奸邪?

陳瓘說:只看行跡不看心跡,誰沒有罪?從熙寧到元豐多有不同,先帝難道沒調整?其實溫公(司馬光)錯就錯在行事太急用力過猛。就像船,哪邊重哪邊輕都不對吧?

章惇大為驚異,留陳瓘吃飯,然後揖別。[65]

這是歷史給予的最後一次機會,前兩次則被王安石和司馬光錯過。其實平心而論,凡事有利有弊,新法和舊章恐怕都有問題,因此王安石和司馬光也都有道理,共同錯誤則是行事太急用力過猛。如果章惇能夠接受陳瓘的意見,吸取前人教訓,拋棄門戶之見,恪守中庸之道,不偏不倚團結一切力量穩步進行調整,事情也許還有救。

可惜,這並不可能。

章惇回到開封,就像當年的司馬光一樣,被沸騰的民意和情緒裹挾,年輕時的狠勁也冒出來了。為了徹底否定哲宗親政之前的政治,官方文件中竟然出現了「垂簾之初,老奸擅國」的字樣。如此咒罵太皇太后,堪稱面目猙獰。[66]

對待司馬光他們,就更不會心慈手軟,大體上是活著的統統罷官,死了的追奪贈謚,甚至還提出要將司馬光和呂公著開棺暴屍。這就實在太過分了,哲宗不忍,其他人也看不下去。吏部尚書許將就認為這樣做有虧聖德,同知樞密院事曾布則秘密上書,請求不要毀掉呂公著的墓碑。[67]

這時的章惇,完全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沒錯,司馬光復辟時,章惇是冷靜客觀的,看待新法也還實事求是。他說,保甲法一日不除,則有一日之害。不過免役法沒有錯,產生弊病只是「行之太速」而已。然而現在怎麼樣呢?章惇豈止矯枉過正,簡直就是瘋狂。[68]

更瘋狂的是大興冤獄。正如我們在《大宋革新》一卷中所說,當年神宗皇帝要將一個小官刺配軍州,身為副宰相的章惇都堅決抵制,聲稱士可殺不可辱。此刻,他卻差一點就將流放到嶺南的反對派統統殺掉。幸虧哲宗頭腦清醒,明確表示不敢違背祖宗家法。否則,豈不血流成河?[69]

看來,陳瓘的話全都白說了。

章惇卻成了轉折點。如果說,之前司馬光與王安石的不可調和,是主義之辯再加意氣用事,那麼,章惇和他之後就是權力鬥爭再加你死我活了。典型表現,則是徽宗時首相蔡京對司馬光等人的瘋狂清算。正是這種胡作非為,將仁宗以來的政治文明徹底摧毀,終於導致北宋之亡。

當然,這只是亡國的原因之一,而且是後話。

現在,王安石變法的故事已經講完,留下的是無限惆悵和慘痛教訓。前車之覆,後車之鑒,弄清楚這段歷史的問題所在,也許是我們更該做的工作。只不過,事情恐怕還得從王安石、司馬光和章惇的一位共同朋友說起。他的坎坷命運和不幸遭遇,很能發人深省,說明問題。

沒錯,這個人就是蘇軾。

[57]見《宋史·章惇傳》、民國《盩厔縣志》。

[58]見《宋史·章惇傳》、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熙寧七年九月壬子日條。

[59]見《宋史》之神宗本紀三、章惇傳,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一熙寧八年十月庚子日條、卷七十七元豐五年四月甲戌日條。

[60]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八元豐八年十月丁丑日條。

[61]章惇與司馬光的論戰見李燾《長編》三百六十七元祐元年二月丁亥日條,蔡確被貶和御史王巖叟稱南方人禍國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九元祐元年閏二月庚寅日條及己丑朔日條。

[62]章惇被貶,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九元祐元年閏二月辛亥日條,復出見該書卷八十三紹聖元年四月壬戌日條。

[63]見《宋史·章惇傳》,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八十一元祐四年十二月丁酉朔日條。

[64]章惇新職務史上有不同說法,另一說為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見黃以周等《拾補》卷九紹聖元年四月壬戌日條及注。

[65]見《宋史·陳瓘傳》、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八十三紹聖元年四月壬戌日條。

[66]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八十三紹聖元年四月是月條。

[67]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八十三紹聖元年七月丁巳日條。

[68]見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七十九元祐元年二月丙子日條。

[69]見《宋史·章惇傳》。